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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鸞:我的前半生 我的後半生》第58章
第五十八章 荼靡

  一叢梅粉褪殘妝,

  塗抹新紅上海棠。

  開到荼靡花事了,

  絲絲夭棘出莓牆。

  ——王淇

  這個故事真的很長,長得在午膳後,我的故事都還沒有落幕。

  雖然皇帝陛下很有再聽第二遍的興趣,但是一向勤政的他卻沒有忘記自己做皇帝的職責……午膳時翻了幾名回京述職的地方大臣的膳牌子,得準備下午的會見。

  殿試後照例新出的進士會更替朝廷部分官員,有人晉升自然有人引退,歷史就在這樣不斷的新舊交替、融合中前進,永不謝幕。

  而繼續留在慈甯宮的我則充當起了說書先生,老祖宗連午睡都放棄了,甘願做我的聽眾讓我現場“說書”給她聽。

  我眉飛色舞地講著,她聽得很安靜很用心,面目表情與她看戲時如出一撤……只在她感興趣的地方會發出幾聲“啊、哦、唔”的附和,但總的說來是個非常好的聽眾。不象某個人,老是在他不解或者感興趣的地方打斷,總要先問個究竟,完全不顧故事的連貫性,讓我這個說書人常常講了這裏忘記那裏。

  “草原果真和你說的樣子沒錯的,記得科爾沁的春天啊,那遍野的花兒,紫的、粉的、白的、黃的……皚皚的一片,四野香飄。科爾沁的夏天啊,野果子熟了,一簇簇的茹子、莓子象櫻桃一樣鮮豔,甜得沁心,吃在嘴裏甜在心裏。你還沒去夏季的漠北蒙古呢,哪個才叫美啊,除了美還能吃……呵呵。”

  邊說著邊提了一串水汪汪、亮晶晶地紫紅色的葡萄往我手上放,“吃吧,這是我慈甯宮種的,結的最早的一畦葡萄。我就不愛吃那些個什麼冰糖雪耳,冰的涼的甜碗子,就愛這新季的水果。”

  我們此刻正坐在老祖宗寢宮後院的回廊相接的涼亭裏,幾個大丫頭拉下了回廊和亭子兩側用於遮陽的竹紗簾,頓時在這夏日的午後隔出了一片蔭涼。

  “你也算運氣好了,在草原上也能逮到個來晉見皇帝的羅刹人。尤裏那個孩子聽你說來倒有趣得很,在皇帝面前跪拜祈禱,這樣也算應了禮,哈哈……虧你想的出來。”

  聽完長長的故事……我的故事,老祖宗一邊回想一邊評論,高興處把身邊椅把拍得“嘣嘣”作響。

  “我早年跟燁兒的‘瑪法’湯若望信天主,現在雖然信佛但是還是時常也做禱告的,皇帝自小見過多次我禱告時的情形,想必那時也是暗自驚訝羅刹人為何對他禱告。”

  “唔……皇上當時面色如常,臨變不驚。”我磨著牙有口無心地讚歎道。他可不是驚訝,他早就知道是我教的了,那時候可是暗爽在心,表面鎮靜罷了。

  “葛爾丹的可敦我倒是聽說過,是漠西草原的巾幗,青海的和碩特領袖固始汗的孫女兒,論才智武功並不在她以前的小叔子,現任的汗王葛爾丹之下。可惜我老了,行將入土的人了,不然……”

  她抿了口加了蜜的櫻桃汁,輕輕說道,滿臉嚮往。最後那句不然我卻揣測不出她的意思。不知道是感歎年華老去,再不能如年輕時能在草原上跨馬飛馳;還是因為不能親去草原一見那傳說中文武雙全的阿努可敦。

  老祖宗和阿敦……心下微轉,我差不多能明瞭為什麼她對阿敦這麼上心。葛爾丹和策旺阿拉布坦都是准葛爾的強酋巴圖爾暉台吉(漢義:勇士皇太子)的後代,僧格的兒子。阿敦本是嫁給僧格的長子策旺阿拉布坦為妻的,根據規矩,王位也應該由策旺繼承。可葛爾丹就是弑兄篡位並奪了本應該是他嫂嫂的阿努可敦為妻。

  我悄悄瞥了眼老祖宗的側面,她可是因為阿敦的身世和自己相似才特別關心?老祖宗的年輕時候的密事,倒是有聽過宮裏悄悄傳言,可天家的私事密事誰也不敢去求證……包括我。雖然我從現代起就對老太后當年有沒有當真下嫁過多爾袞好奇得要死,可當真到了這清朝幾大謎之一的“案發地”卻也沒有膽子傻得真的去問。曾經問過燁兒,他卻引轉了話題像是也不願意提及。滿人入關以前兄死弟娶嫂的風俗也許他們看來極其尋常。可這入了關做起了漢人的皇上,開始崇尚起儒學來,卻開始覺得這不是什麼光彩之事,絕口不提。

  這皇室的事,只要不願意對外公開,就是絕密,古今皆同。除非……有人故意給你掀起一角。

  “這次也虧得你把那個羅刹小大公引來了……看來,准葛爾部果真與羅刹國勾結。祖宗保佑我大清,現在四海皆平,唯一擔心的就是北疆的羅刹和漠西蒙古。那准葛爾雖現階段不成什麼大器,但葛爾丹這人城府極深,草原的雄鷹不會只眷戀一方水草,看吧,他現在表面臣服但是絕對不會只安服於漠西!現在我這歲數看來是活不到我孫兒完全一統天下那一天了……不過你能看到,能替我看到……皇帝必能完成這曠世大業!”她雙眼閃爍著堅毅篤定的神采,直視著前方,就象虛空中出現了玄燁立大業的境象。

  今日老祖宗的一席話在不久後會得到證實,我親證了她的準確預言。

  葛爾丹我從來沒有認為他不是一個能逐鹿中原的梟雄,他有智有才有魄力,不失為一個天生的政治家和軍事領導人。可惜他遇到的對手是康熙這麼一個皇帝;更惋惜的是他晚生了幾年,因為他的對手剛剛從一系列政治軍事行動中解脫出身來,譬如初期殺鼇奪權,後期撤藩收台等。如果他早生幾年,做亂於康熙三十歲之前,讓這位已經忙得自顧不暇的皇帝來不及騰出空來收拾他……說不定這歷史真會改寫,他的漠西政權真能偏安。

  而孝莊老祖宗……如果身為男兒身鐵定不是位聖君也會是個梟雄。玄燁也有了這樣的祖母是他的造化,而清帝國有了康熙這樣的明君更是大清的福氣。

  “想我歷經三朝,也是個見過些世面的老人了,而有時候卻羨慕你的福氣。”

  啊……我心一凝,沒有聽錯話吧,這位貴為人極的皇太后、太皇太后……做了半世紀的第一夫人居然羨慕我……羨慕我的福氣?我有福氣?

  “我十三歲就嫁入愛新覺羅家,從太祖太宗到大行皇帝燁兒的阿瑪,到得入了關做了這龍庭的主人,這家的男人個個都是鐵漢子,真性情……高站在那雲端的中央,他們身上的萬丈光芒照耀出的華彩讓多少柔軟的心陷了進去。就象那花……”

  她輕撩東側的紗簾,指著欄外靠牆而置的幾盆正在盛開的白色複瓣花兒。玫瑰枝般高矮,生有鉤刺,細聞有股清清淡淡的香。潔白的花兒在幾片綠油油的橢園形羽狀小葉子中怒放著,小身子小葉子竟然孕育出這麼大的花朵,開得那樣的絢爛……還開得如此快樂,如此璀璨。

  “它們開得真是耀眼,燦爛得象不用去擔心未來無憂無慮的孩童。”我輕歎。

  “是啊……象不用去計較未來的稚童,一心一意地只管著綻放,不去考慮那小小的枝葉是否能給她後繼的養分。”她眼睛微微一亮瞥我一眼:“知道這花叫什麼麼?”

  我看看那雪白的看起來象絲一般滑嫩的花瓣……真沒見過。老祖宗最近幾年都深居淺出的,除了皇帝的請安和幾個太妃偶爾打擾,基本都不見人的,哦還除了我家那小魔女外。她除了打坐念佛就是養花賞花,慈甯宮花園早就是奇花異草的代名詞,這定又是哪貢上來的珍貴得了不得的名花吧。

  “這個花名叫荼靡,產于南蛉最最蠻荒的山上,是夏日最後開放的花朵,荼靡過後,花季結束,便無花再開。當她綻放時,意味著一個的結束,另一個的開始。花有四季,一季萌動,一季絢爛,一季荼蘼,一季涅磐。你也修佛,記得哪句偈語適合這花兒麼?”

  “一切有為法,儘是因緣合和, 緣起時起,緣盡還無,不外如是。”我垂眉輕道。再次瞅象那花兒,這個就是荼靡花了,原以為她若玫瑰般豔麗、罌栗般誘人,沒想到卻純白如雪。

  她嘉許地看我一眼:“花開到荼靡也沒什麼可惜,畢竟她也曾經燦爛過。人這一生,如果真能愛到荼靡,也不枉一世為人了。這個宮裏好多人這一輩子就只是經歷過花兒的第一季,剛剛萌動,連絢爛都沒有體驗過更別說是荼蘼了。”

  老祖宗指的可是……愛情?宮裏的荼蘼,那不就是那曇花一現的帝王之愛麼,能讓人忘形地開到荼蘼。

  “轟轟烈烈的愛戀從來不能持久,人不妒,天也妒。愛新覺羅家這三代都有例子,可她們得到那荼蘼之後卻有福享用麼?不過是曇花一現的涅磐,荼蘼得越燦爛,涅磐得越快,轉眼如風吹過,不留一點痕跡。”

  她說著突然聲音仰高了幾度,手死死地捏著一顆豔紅櫻桃,那血一般的漿汁順著她指縫滴下。這個話題大概又牽涉到老祖宗的痛處吧,也許是想到太宗皇帝皇太極和她親姐姐辰妃海蘭珠之間的荼蘼?還是想到自己的兒子順治與董鄂妃……看來這麼多年,這個話題依然是她的心結,我不敢置緣。

  半晌,她回過神來,說廊裏感覺氣悶,讓我陪她去花園走走。

  七十多歲的她已經穿不了高底旗鞋而穿著棉軟的素布鞋,走在花園小徑上,靜悄悄地,連路上的幾隻正在彩石路中央嬉戲玩耍的雀兒也只在她近得不到一步距離才驚惶飛走。

  每每這時老祖宗又象變得小了,頓時忘記剛剛的不悅,總是指著這些鳥兒給後面跟著的我們看,笑得象個孩子。

  花園裏有一彎從金水河引進來的小河,準確地說應該叫小溪,溪裏鋪滿了修彩石小路沒有用完的鴿蛋大小的圓滾滾的鵝卵石,潺潺的溪水流淌過它們身上,陽光的反射讓它們在水裏發出寶石般的七彩……美極了。

  老祖宗此刻興致正濃,找了塊小溪旁邊的一塊表面已經打磨平整可供休息的大石坐下,讓已經偏西已不再熾熱的陽光照耀著,旁邊流動的溪水帶來一股夾雜有水氣的微風陣陣拂來,坐在這個地方真是讓人愜意。

  “茉兒,我說你好福氣是指的你和燁兒之間的緣分。”她開口突然說道,如旭風吹柳。她終於要說到今天叫我來的正題了麼?

  “老祖宗認為什麼叫緣分呢?”

  “這一生有人有多少相遇與錯過,遇見就是緣,遇到又能相處即是份。換言之,在適當的時間而能遇到與自己恰合的人就是緣分。”

  她說完卻又微微一曬,眼裏閃爍著在她目前這個年紀約微顯得不搭調的淘氣,我終於知道喜兒象誰了……看來下面的話應該是重點。

  “這句話可是皇帝說的,當年我問他看中蘇麻哪一點,就如此癡迷,說容貌算得上清麗可也不是百裏挑一,說文采能識字卻也不能句句成詩。”她見我臉生紅霞,像是小孩見到了新玩具,更是高興。

  “我就說,這後宮裏這麼多人為何就愛這個既不是美人又沒有什麼才情,也不見得溫婉……皇帝回答啊……”見我脖子伸得長長,臉色帶緋的樣子,老祖宗調夠了我的胃口這才說道:“皇帝說一生有多少個遇見,可是那個時間偏偏他就遇見了你!這個就是緣。”

  啊……是麼?燁兒何時對她說的?我的心此刻輕飄飄地飛蕩起來,他怎麼不親口對我說呢……現在讓老祖宗調侃,我偷偷斜眼瞥象老祖宗見她正睇著我笑……曖昧得象只狐狸。

  “他說他不需要一個強悍得可以為他打天下殺敵人的女人,因為他有將軍;他也不需要一個能編撰史書出口即詩的女人,因為他有翰林大學士們;更不需要一個隻會為自己氏族撈好處利益,貪得無厭的女人,因為前朝有太多因外戚專權而滅亡的先例。而那個人只需要能夠站在他每每回頭能見到的地方……當他累了給予他的鼓勵,當他倦了給予他溫暖,當他沮喪給予他信心……而你,就是這樣的一個女人。在應該出現的地方和出現的時間出現了你這個適合的人……這個就是份。”

  “他把你比喻成被高大的山脈保護著的‘縱使無人亦自芳’的蘭草,只長在深幽的穀中。雖不及荼靡花開得絢爛,可是那幽香更能持久悠遠。把你比作蘭,他自然就是那護草的山了,所以……我說你的福氣好,起碼不在我之下,孩子。”

  “我一直認為人的福氣是有數的,這裏有福氣那裏就會有失意,總不可能讓你事事順心遂意。”譬如,我有女不能認成親女,有子不也能讓他叫我一聲親媽。我……作為母親,我哪有什麼福氣。

  “唉……我知道你想到什麼,六年前那次地震加太和殿失火等種種災難過後,欽天監來了一位會觀天象並占星的修道士,給皇帝算占卜了下命……”她說到這時猶疑地看了我一眼。

  呵,老祖宗可是怕我知道康熙的命運生來多舛?其實我找就知道,回現代那幾個月找了好多資料來看,康熙的命盤絕對是個大爛盤。他自小克父克母克妻,絕對是一條“橫命”,是一個充滿刑沖的盤。但是政治軍事上卻是催朽拉古所向披靡,戰場上他總是贏家。他幼年因為得天花才逃脫了死神的“追捕”,更是因為這個而即位。他14歲殺鼇拜、20歲平吳三桂等三藩勢力、31歲統一臺灣、35歲驅逐沙俄對黑龍江流域的侵略、43歲平定準葛爾叛亂。可以說半生都在戰爭狀態。這個雖然是滿沖的刑克命盤卻也輝煌了一世,更博得萬古芳名。

  “你走的那天夜裏,我走近西暖閣,他坐在黑黢黢的房間裏,不讓人點燈。我就和他在黑暗中坐了一宿。他說是他刑克了你……也許還刑克了自己的父親母親,他問可以不可以拿他的命來換你們……我說不能。”

  老祖宗微微側過頭去,看向那潺潺溪流……那嘩啦啦地水聲好象一個人在哭泣,那麼那麼的傷心……

  靜靜地不知道坐了多久,任風把我的臉吹得半幹,才發現原來是我一直在哭泣,卻沒有聲音。

  “老祖宗,茉兒知福,不會去認太子……他我已經答應換給了皇后,我不欠赫舍裏家的什麼了,不欠了……”下定決心說了出來,可管得住口可管不住心,陣陣撕疼。

  “哼!是赫舍裏家的欠你!”她眼神淩厲非常,我心下陡升不安。

  “他們家欠我什麼?”

  很少見老祖宗躑躅什麼事兒,此刻見她猶豫思量了半天讓我的心提得高高的。終於……

  “我現在要告訴你的事情,為了你的兒子,你連皇帝都不可以講,我也是不久前才知曉。來。”

  我附耳過去,心跳如擂,只聽得她一個字一個字說道:“欠、你、一、條、命!”

  天……原來我是被謀殺的?

  血此刻倒湧上頭,我癱坐在那大石上渾身動纏不得,呆若木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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