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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鸞:我的前半生 我的後半生》第106章
第一百零七章 如月

  康熙三十四年乙亥春二月,丁巳,太和殿工成。

  代表至尊皇權的金鑾殿——這張大清的臉面工程終於完美竣工。

  一改明代太和殿原本寬九間、縱深五間帶有挑簷外廊,寓意“九五之尊”的格局,變成了十一間,並封閉了左右挑簷下的廊子還增加了一道防火牆。呵……摒棄了宮廷素來尊奉的“九五之尊”不用,他的確是一位元不講花架子,比較務實的實踐派皇帝。

  這年的三月十八萬壽節,皇上陛下聖壽在修葺一新的太和殿慶賀,新宮殿落成的吉祥加上聖壽的喜慶造就了一場連鎖性的舉國歡慶。宮中的酒宴自十八一直開到月末整整十二日……雖然累,但是這歡慶的理由,讓人無法拒絕。

  六月丁酉,策封皇太子胤礽妃石氏。

  石氏名青,三等伯石文炳之女,老姓瓜爾佳,祖父華善為豫親王多鐸婿,授和碩額附。這個世家貴胄後代的名門淑女,宮裏多次宴會我都有見過,印象中這丫頭端莊嫺靜的,眉目清秀,舉止神態中那抹小女兒的嬌態總讓人心生憐惜,說話進退禮儀適當,是個相當討喜的姑娘。

  對於胤礽……心裏就總有種說不出的滋味。

  三月禮部尚書沙穆哈以議皇太子祀奉先殿儀注不敬曾上了摺子,沙穆哈此舉我心裏是十分贊佩的。在當今皇帝恩寵皇太子,世人皆知的情況下,敢明著駁太子而且是以祭祀祖先的大不逆名義,這樣的勇氣當真少見。

  一向聖明的天子卻並不是面面俱到的完人,這摺子就被護短的皇帝扣住留中不發。沙穆哈不知道是吃了什麼壯膽第二天硬是楞著頭不顧聖意在朝堂上當面參了一本……駁龍鱗的結局可想而知,禮部尚書之位被易這樣的後果成就了他的“言官”清名。

*

  生活不僅僅是晨風夕月、階柳庭花般的詩情畫意;月兒也不總是圓滿豐盈,也偶爾如袂似玨。

  六月下旬,隨皇帝搬進了暢春園的我和一行乾清宮大小丫頭們迎來了一位屬於我們的貴客……那早已嫁了如意郎的冬兒。

  特地叫她帶著已逾三歲的女兒進得園子來。那粉粉嫩嫩的女娃兒天庭飽滿,面如滿月,讓我十分疼愛,一把抱住了就不忍放下……午膳的時候抱去了澹甯居央求天子金口御賜了大名:如月。這才準備放他們母女回府。

  園子裏幽靜涼爽,花木扶疏,雅致美麗,本想留他們小住,可就算不似在那紫禁城裏規矩森嚴,但這也畢竟是皇室離宮御苑,他們又不是皇親,再是不舍也不可能留她們過夜。

  “宛儀,冬兒能進得園子來帶月月見您一面已是福氣,更沒想到這丫頭還有聖上賜名這樣的天大喜事。高興得我只怕……只怕這孩子受不住,折了福。”

  後湖的鳶飛魚躍亭是一座建在湖心堆石假山的四角亭,湖中種植著各色荷花,粉白、粉紫、粉紅、純白……襯著青翠欲滴的碧葉煞是賞心悅目。陣陣蓮香被輕風徐徐送來,沁人心脾,是我夏日裏最喜歡的亭子之一。

  小月月已在我懷裏睡得香甜,不知道夢到什麼,敞著嘴巴甜甜地笑著。大概是與食物有關吧,因為我聽到匝巴嘴的聲音,低頭看來,左手臂彎處那片薄紗已是被她口水溽濕。

  “換我抱吧,這丫頭把您衣裳弄髒了呢,別看她小,吃得身子鐵一般的沉呢。”

  “不妨,小娃娃的口水怎麼是髒呢,呵,你這女兒生得乖巧,睡著了的模樣也是可愛得緊。”

  曾經……我也記得也有抱過這麼大的一個女兒;

  曾經……我也像今日這般怎麼看她也看不膩;

  曾經……她也愛睡覺的時候流口水,醒來還總會掩飾地狡辯是夢著好吃的了。

  “看您這麼喜歡孩子,宛儀怎麼這幾年沒給皇上生個阿哥公主?”

  “有過。”我淡淡地笑道,卻見她驚訝地挑高了眉毛,又了然的眨眼,呵,她定是誤會什麼了。

  不但有,我還兒女俱全。兒子……那張臉突然在腦海裏模糊起來一晃而過,反而,久已不見的喜兒的影子益發清晰起來。

  我的公主早就出落得亭亭玉立,聰慧機敏,我的驕傲,也是大清的驕傲。她……就是嫁得太遠了些,俄國西邊據說有戰事,她隨尤裏到了歐洲。前年收過她一封輾轉了兩個洲不說,時間跨越了一年多時間才到的信,若真如信中所言,那她的人生遠比我的精彩。這丫頭大言不慚地居然說她要做羅刹國的女將軍了,真真匪夷所思,別說我了,連燁兒都不怎麼信,可細看那筆跡果真出自那劣女之筆。

  想到這裏,不免微笑。冬兒見我這番神態也跟著笑笑:“您說的有是那年在內務府,宛儀好像就身懷有孕吧,可冬兒直到出宮也未見……”

  “誰說我有孕?”真是奇了,她是怎麼看出來的。

  “啊……記得你胃口不怎麼好,還晨吐。”她囁嚅著小心觀察著我的臉色。

  “吃牢飯,胃口怎麼會好?有人在那碗底給我寫了叫我‘吃完’,我就把那大肉丸子給吃了,又油又膩,讓我噁心。連續好多天都吃的青菜白飯突然吃那麼膩的東西怎麼會不吐?”

  我覺得有些奇怪又問道:“王驢子劫車的前一天你沒吃到那肉丸子?”

  她楞了下隨即搖頭。

  那即是說就我一個人有這樣的待遇?

  回溯了下已經深深鐫刻在我腦海裏的那幾日片斷記憶。有人叫我吃完明知道一吃就發膩嘔吐的大肉丸,然後我吐了,這樣引來張貴人探監,然後莫名其妙地提前被押送去慎行司,路上王爐子劫車交貨,遇到取貨人——岳公公……這丫頭代我挨了一鏢……恭親王府……

  也就是說我的一次嘔吐讓冬兒彙報給了她的主子張貴人,才會促使後面的事情發生。

  張貴人不過是被借刀殺人而已。而且這人竟然知道張美女只是皇帝的幌子,那他的重點是我呢,還是皇帝?還是……

  這宮裏還有別的人想除掉我……身上頓時冷汗涔涔。

  會是誰?快速的把身邊的人細細理了一遍,這些與我親如手足視同家人的人怎麼可能會害我!不是身邊的人又不可能瞭解我的底細,皇帝的秘密!

  最可怕的是,這事已經過去五年!換句話說某人想除掉我,當年卻殺出來個岳公公導致他計畫失敗沒能如願,那現在已經平靜的過去了五年,這已動了殺機的人會放手不幹嗎?

  不,他不過是沒找到合適的機會罷了,也許他正躲在暗處,伺機待發。

*

  天氣就像這心情,剛還晴空萬里,不知道哪跑來的一大塊烏雲蒙蔽了太陽的眼睛,光線黯淡下來。一晃眼,蒼暮漸起。

  清溪書屋外,那幾簇江南移來的翠竹隨風輕擺,風來疏竹,海潮一般的簌簌聲過後透出書屋的卷棚瓦頂的一角……一排橘色的燈籠在這蒼茫的暮色中緩緩搖曳,就像那水墨畫中忽來的幾筆亮紅。

  可心情不好再美麗的景色也吸引不住目光的些許流連。跨過腳下的白石橋,我穿廊而入。

  他果然在這裏……除了幾名腰闊膀圓的御前侍衛之外,那肅立在門口的可不就是堪稱皇帝影子的總管太監小九子公公。

  見他正對著我擠眉弄眼……有人?

  “皇上和覺羅舒恕和鄂羅順在裏面……”他掩著口俯在我耳邊小聲道。

  舒恕和鄂羅順?鎮南將軍舒恕這位老將軍是三藩之亂時期立了大功的老臣,這名深受皇帝信任的將軍一直鎮守在南方,今日進京只怕不是僅僅來“恭請聖安”吧。

  至於鄂羅順也是名武將……又有戰事了?

  如今的康熙朝是百年難遇的安寧盛世,一直能讓皇帝心生芥蒂的就是二十九年那次“痛”。于公于朝廷是失舅父佟將軍之痛;于私於他應該還有失去……胸口那塊粉紅印記突然變得滾燙起來,似能感受到當時他的心痛。

  准葛爾部,還有那噶爾丹……就像長在帝國動脈上的毒瘤,一直是皇帝疼痛的來源。

  記得歷史上皇帝陛下親征了三次,自己已經歷過一次,另外兩次雖不知道具體在什麼時間,但現在看來他已經準備動手除瘤了。

  表面上是換兩位將軍駐地,知他如我,呵,這人向來不發則已,有時候甚至看似漠然,但是一旦發作必是動則驚人。

  這著名的二征,快了。

  一張光滑的麥色臉龐在我腦海中浮現,還有那雙大大的褐色杏眼……我們是朋友,可是命運卻讓我們的男人成為敵人。

*

  一片片絮白的雲彩一樣的東西包我緊緊包裹,為什麼雲朵也會有重量?

  正在好奇中,身邊那團最大的棉絮一樣的雲彩瞬間被染上了顏色,由淺至深的藍霧慢慢向四周洇散開去,一張臉凸了出來。

  “記住!是赫舍裏家的欠你!”

  啊那聲音……是老祖宗。雲彩中她的臉半隱半現,只覺得她的眼神一如記憶中那般淩厲。

  老祖宗啊,您在提醒茉兒嗎?

  “哈哈哈哈哈!你知道不知道我恨你!有多愛他就有多恨你!葉茉快來,來陪我一起下地獄!”張如妍那慘白的臉龐刹地跳突了出來,聲音尖細而淒厲。

  不!你走開!你走!

  我想跑,可那片片雲絮化作成軟柔的絲帶把我纏繞得越來越緊。

  “我賭的不僅僅是太子,而是我做皇后,或者皇太后的命運。茉兒,你的兒子註定會是太子,只要你答應換給我……如何?”

  張美女的臉霍地又變成了……臉色雪白的赫舍裏。那哀怨卻又決然的語氣,熠熠閃亮的雙眼,卻透出一股子近似瘋狂的執著期冀。

  不對!她們都是亡人,我定是夢境,不要怕鎮定鎮定!可為什麼我總也醒不來。

  “茉兒,茉兒!快醒醒!”誰再叫我,我想從這纏身的雲絮中抽離,尋那溫暖的聲音而去……

  只見中她的手從幻變的雲朵中伸了出來:“給我……兒子。你答應了的!你答應了的……”

  “不!我不答應!!!”

  那雙手就要拉住我的衣角,我絕望地吼了出來!

  我好象能聽到了自己的聲音?終於睜開了沉重的眼皮……那些詭異的雲彩刹那間如灰飛煙滅,不過腰上仿佛依舊被人勒緊。

  “做噩夢了?又是汗又是淚的。”籲……腰間那溫暖有力的手是他的。

  鼻頭一酸,隨即反手抱緊他再也不放:“燁兒你去告訴她好不好,我後悔了,我後悔了!告訴她我不願意換了。”

  “恩,告訴誰?換什麼?”一頭霧水的皇帝好脾氣地問著。

  “赫舍裏皇后。”

  “她在夢裏嚇到你了?”似了然,他輕拍我肩。

  還懵懂著的我點了下頭。

  他輕哼一聲,對著虛空正顏道:“朕自問待你們赫舍裏家不薄,無愧於心。如你還有怨恨不平那就只管沖朕來,畢竟,是朕負了你,與她無關。”

  莫名的,他這一番話就像陽光驟然間驅散了烏雲,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只覺得我的心漸漸恢復原有的清明與安寧。

  打量起他來,他還身著冠服,鏤雕盤花枝的屏風後透進一絲燭光,那是外間的書案的所在,他定是又拿了章折在睡前閱覽的時候卻被我打斷。

  自己那原本毫無道理的要求卻見他執行得如此認真,只為安慰我受驚嚇的心,不由感動連連。嘴裏卻道:“人家說的是傻話,你這樣的聰明人怎麼也會當真?可見聰明人也有笨的時候。”

  “你也知道是傻話,可見老天偶爾還是公平的。”

  良久,靜謐的空氣裏忽然響他起朗朗的聲音,語中帶笑。

  “何講?”

  “據說漢人的傳說中,在天地開闢混沌之初,是一個叫女媧女神按照自己的模樣、性格、智慧、秉性,捏黃土造了人。但是天地太大了,她捏的再快竭盡全力的幹也還是嫌慢。於是她就拿了繩子把它投入泥漿中,舉起繩子一甩,泥漿灑落在地上,就變成了一個個人。後人說,聰明的人是女媧親手摶黃土造的,而愚笨的人只是女媧用繩沾泥漿,把泥漿灑落在地上變成的。”

  “早就聽過了這個故事。”我打了個長長的呵欠,他是準備在我臨睡前催眠麼?

  “為了讓這個世界平衡,女神制定了一條夫妻法則。”

  “哦?是什麼?”這個比較新鮮。

  “你猜呢?”

  “一個聰明人搭配一個笨蛋羅,對吧?”

  “答對,笨蛋變聰明了。”

  他終於笑出聲來,在我臉上大大地香了一口,就如昔日年少時節一般。

  哼,有什麼得意的,夫妻之間總有一個強一個弱,強的往往不過是勞心勞力者也。在我看來,笨,也許就是福氣。

  福氣,對了……

  “燁兒,你覺得做皇帝是福耶非福耶?”

  “那要看怎麼做了。”挑了下眉,他對我笑道

  “就你自己而言呢?”

  他突然靜默下來,神色凝重,許久不答。

  “很累……是吧?”瞅向他的側臉,見他睫毛微微起伏,我小心翼翼地說道:“也許……胤礽不做皇帝才是福氣。”

  “歷史上我的繼承者不是胤礽?”微微詫異著問道。

  “我不確定了,也許是,不過也有可能不再是。我那次回去,就是做蘇麻的時候那次,我發現,歷史已經和我記憶中的不一樣了。有我介入的關於你的記載都和以前我記憶中的不同。比如喜兒的出生時間。”

  不知道怎麼回答,因為現在我什麼都不確定,因為的確很多東西已經不再符合歷史。比如他兒女的數目,比如那赫赫有名的榮妃就像在歷史中被抹去了一般。這些我卻不想提。

  聽到我的回答,他像松了口氣,語氣堅定帶著不容抗拒的皇帝意志說道:“茉兒,我們的兒子註定會是大清的皇帝!沒有也許!”

  對這樣的男人的意志我能說什麼呢?我什麼也不能說,說了他現在也聽不進。

  也許……歷史也不過是人寫的而已;

  也許……未來對我再不是溪底細石,清晰可辨。

  沒准,他說的真會應驗。

  ★言官:

  監官和諫官,古代並稱台諫,通稱言官。是代表君主監察各級官吏的官吏(耳目),對君主的過失直言規勸並使其改正的官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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