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二章 前路遠
堂邑侯世子陳須行為不端,天子雷霆一怒將之黜為平民,陳皇后嫡親兄長、館陶大長公主的長子淪落到如此地步,不能不讓人議論紛紛。
平民是什麼概念?就是說長安城郊外身上帶著隨便哪一級民爵的老農,抑或是像高祖劉邦起兵前那樣的芝麻綠豆小官,陳須的身份都要比他們低上一等。這樣的處罰,無疑是讓陳須一下子從雲端上落到塵埃裡。
許昌滿意了,田蚡也滿意了,兩個因為不同原因被陳家掃了面子的人心情格外好,倒是莊青翟心裡有幾分擔憂。陳須倒了,陳家的頂樑柱子陳玨陳子瑜還在,他雖然想給被打的愛子出氣,但卻沒有想過將陳須害到這般境地,萬一劉嫖發飆,他這把老骨頭多半也要受折騰。
長安城中的各方人士紛紛猜測,天子處置陳須,究竟是單純對人,還是對陳氏一族?
不管怎麼說,陳須算是徹底熄了出外遊玩的興致,每日裡都待在堂邑侯府裡足不出戶──就算他平日裡的為人算不上什麼盛氣凌人,他也受不了出門就要到處矮人一頭。
堂邑侯府,水閣之中,橫擺了小案涼椅,原先風平浪靜的小池中漣漪輕泛,陳玨端起一杯豆冰,淺淺地嘗了幾口,身邊坐著的則是無爵一身輕的陳須。
手上沾染了液化的水汽,一片冰涼。短短數日之中發生的事,現在回想起來,陳玨覺得不過如此的同時,又隱約有幾分殫精竭慮之後的疲憊。
外戚就是劉徹心裡的一根刺,雖然因為他的影響劉徹跟竇太皇太后之間沒有真正的撕破臉,每日處政時一直在求同存異。然而陳玨肯定,劉徹對於陳家的猜忌是遲早的事。還好陳家前面還有一個竇嬰,竇嬰一日不倒,劉徹就不會在意陳家的勢大。
正在陳玨想東想西的時候,陳須長長地舒出一口氣,心滿意足地道:「這苦夏漫漫,就是得在家裡頭待著舒服。」
陳玨笑笑,卻不說話,只是拿起自己的那份冷飲湊近嘴邊。陳須看了他一眼,粗聲道:「你有一大攤子正事要幹,用不著在家裡陪著我,不就是不當世子嗎,這點事我還受得住。
陳玨點了點頭,笑道:「我這幾日在家也是忙裡偷閒,哪是擔心你的事。」
陳須撇了撇嘴,不再繼續這個話題,心裡頭卻覺著舒服得很。再怎麼想得開,一下子由列侯世子變了平民也夠人難受。陳玨有意無意地常常在家陪伴,對他也是一個安慰。
「淮南王書裡說了,塞翁失馬,焉知非福不是?陛下那邊不會虧待我。」陳須拍了拍陳玨的肩膀,懶懶地道:「這樣也挺好,原來整日在外頭瘋跑,近幾日才知道還是家裡好。」
陳玨忍不住一笑,道:「怎麼一向把家裡當驛站的陳二公子改了想法?」
陳須嘿嘿一笑,一擺手道:「原先是迷了眼,你不知道,這幾日你嫂子再不像從來那麼囉嗦,每日裡噓寒問暖地,領著下人婢女照看得我心裡舒坦。」
陳須能說出這番話,陳玨不由得刮目相看,柳暗花明又一村,若是陳須因此收收心也好。
陳須笑得夠了,又歎道:「不在家,還不知道阿父和阿母已經老了,記得上個月我沒禁足時一個朋友的父親死了,他那阿父年不過四十九。」
陳玨上下看了看陳須,微微一笑,聽得陳須又道:「四十九,卻是壽終正寢。我這幾日不知怎麼的,看見阿父和阿母咳了一聲都提心吊膽,想來是被我那朋友撕心裂肺的哭嚇怕了。::
陳玨聽見陳須在那裡唏噓不止,勸道:「阿父阿母的日子還長著呢,你怕什麼?」
曾經的陳午死於阿嬌被廢后不久,說不定跟心情抑鬱頗有關係。如今作為少府的陳午卻是幹勁十足,在官署的時間快超過陪伴劉嫖的時間了,至於劉嫖,這位竇太主可頗為長壽。
陳須也覺得說什麼老老死死不吉利,轉而道:「玨弟你別不信,這回我肯定洗心革面。我那幫朋友太忘恩負義,就算我原先就知道酒肉朋友不可靠,也不曾想居然肯給我帶口信的人都沒幾個。說到底,還是家裡人最好。」
陳玨微微張大了嘴,又樂呵呵地閉上,陳須懂事了啊。
這邊閒聊著,陳玨的目光落在不遠處的青荷之上,一隻蜻蜓煢煢而立,翅膀稍稍顫動著,不多時便輕快地飛起點水,在水面蕩出一圈波紋。
夏六月,天子下詔,以堂邑侯陳午為皇后父,治少府有功,加封食邑一千三百戶。
平陽府。
平陽公主狠狠地把茶盞摔在地上,玉容因咬牙切齒而少了幾分柔美。董偃揮手示意一眾年輕美麗的謳者和舞者退開,側跪在平陽身邊道:「長公主,快莫氣了。」
「我怎麼能不氣?」平陽公主憤恨地喊道。好不容易以為劉徹對陳家失望,她也好鑽一個空子,哪料到劉徹居然來了這麼一手。
陳午這個歲數,已經難有什麼大發展,再大的家業都得留給兒子。陳午有四子,長子陳午是庶出,沒有襲爵資格,三子陳蟜封隆慮侯,四子陳玨更不用提,乃是風風光光的武安侯。
這偌大的家業,誰來繼承?
平陽公主胸口起伏不止,什麼貶陳須為平民,哪日天子高興了,尋個理由復了陳須的世子位還不是輕而易舉?
她那皇帝弟弟怎麼就待陳家那麼好?
平陽公主氣了半天,終於又聽見了董偃輕柔的聲音:「長公主,田大夫的愛女來了。」
胡亂理了理長髮,平陽無奈地發現自己這副樣子還是不能出去見人,於是吩咐道:「讓她候著,我等會就出去。」
等到平陽收拾妥當,姍姍來遲行到正廳,田蚡的獨女田婧青春飛揚,已經坐在那裡和董偃說笑。平陽見了不由摸了摸微皺的眼角,心中吃味。
「這年輕就是好啊。」平陽笑著坐下,親切地問道:「我這小表妹,不知什麼時候有嫁人的打算?」
田婧臉一紅,隨後大起膽子坦然道:「小女今日前來正好有事想問,長公主可知堂邑侯世子樣貌如何嗎?」
平陽微微一怔,失笑道:「他那世子位不是被廢了……」
…………
晚膳時分,堂邑侯府燈火通明。堂邑侯府三世同堂,劉嫖高坐於上,樂得合不攏嘴。
堂邑侯府寒磣那,一千八百戶的封地,就是不放在萬戶侯隨處都是的漢初,現在說出去也上不得檯面。如今劉徹金口一開,堂邑侯的封地立馬加到三千戶以上,這樣說出去就好聽多了。
「須兒在家修養一段時日。」劉嫖總結道:「等風頭過了,陛下自然會恢復你的世子之位,到時候只會比現在更風光。」
陳玨笑著對陳須道:「恭喜恭喜。」
陳須連連點頭,心中百感交集。陳玨淡淡地笑著看家人慶祝,心中卻有些不是滋味:劉徹雷霆一怒,陳家便要提心吊膽;劉徹和風細雨,陳家便歡欣鼓舞。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這不過是掛在嘴邊的虛話,陳玨自己絕對受不了這種一切命運掌握在劉徹手上的滋味。
一輩子提心吊膽地活著,猜測謀算劉徹的心思度日?
去他媽的,溫文爾雅的武安侯陳玨心道。旋即狠狠咬了一口小羊腿,人說劉徹娶阿嬌純粹是為了利用劉嫖的勢力,一旦劉徹掌權、劉嫖失去利用價值便是陳家末日。
既然如此,除了維持劉徹和陳家之間的感情,他還可以做一個對劉徹有用的人。天祿閣、羽林營、天工府,這三處和陳玨關係密切的地方可以看做是一股勢力,這股勢力主張對匈奴宣戰,力推皇權和部分新政,不同於老朽的貴戚家族,一切以劉徹的意志為先。
不知不覺之中,一節小羊腿下了肚,陳玨不著痕跡地拍了拍肚皮。若是陳家讓劉徹感情上不捨得放,理智上知道自己的江山還用得上陳家,一家人還沒有野心,這樣短期內會安全得多吧?當然,若想一切塵埃落定,都要等陳家的小皇子,一個阿嬌生的皇子……
宮中耳目傳來的消息,劉徹在阿嬌眼皮子底下又偷了不少次腥,所幸那些妍麗的宮人沒有一個能有孕在身,劉徹也不曾給誰什麼真正的名分,在天下人眼中看來,阿嬌還是椒房獨寵。
陳玨心裡就納悶了,劉徹那方面的能力和他的生育能力怎麼完全不成正比?
…………
這日天氣晴好,椒房殿中歡聲笑語不斷,小公主劉琇已經認了不少字,眼下正在那邊大聲吟誦。
熏香裊裊中,綺羅引著芷晴走進椒房殿。芷晴方要盈盈下拜,阿嬌已經站起身扶住芷晴,笑道:「你跟我客氣什麼?」
芷晴淺淺一笑,柔聲道:「娘娘,禮不可廢。」說著,芷晴明眸微轉,目光落在一邊的中年美婦身上,笑道:「這位是?」
阿嬌拉著芷晴坐下,笑吟吟地介紹道:「這位是長沙王發的母親,唐娘娘,為人極好極溫柔的。」
芷晴輕哦了一聲,一臉羨慕地道:「我聽說長沙王在封國築台思念母親,長沙王純孝如此,唐娘娘著實好福氣。」
唐姬聽得眉開眼笑,她一介景帝的後宮夫人,地位談不上高,不過因為阿嬌的一點青眼日子才好過些。長沙王劉發,著實是她唯一的驕傲。三人在一處聊了些女子間的話題,接近午時前後,唐姬起身告辭,芷晴以晚輩之禮送她離開,眼中笑意盈盈。區區宮女竟可以平安生下皇子封王,唐姬才不會沒有手段。
這樣的念頭一閃而過,芷晴轉過身來,聽得阿嬌正問道:「好妹妹,好弟媳,你快同我說說,家裡怎麼樣了?」
芷晴輕輕拍了拍阿嬌的手,笑道:「皇后娘娘放心。有他在,家裡才不會出什麼事。」
阿嬌信服地點點頭,阿弟在一日,她確實沒什麼好擔心。
「只是上個月阿弟著實嚇著我了。」阿嬌皺眉道:「自從阿弟當年入宮做徹兒的伴讀,他們從來不曾二十來日不見面,我是強忍著才沒有問徹兒。」
芷晴輕輕一笑,誠懇地柔聲道:「娘娘,請你相信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