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四十章 有家事
自從休沐日和文黨一起加了班,陳玨作為大農中丞的生活就變得越發忙碌。
「子瑜辛苦了。」文黨不慌不忙地把一摞文書放在陳玨的桌案上,笑瞇瞇地看著陳玨。
陳玨從一堆七零八落的簿冊中抬起頭,心知文黨這是存心不讓他閒下來,只得笑道:「仲翁客氣了。」
文黨笑了笑,如今他對陳玨的身世和年紀的那點偏見已經消失殆盡,蓋因素日裡因公務而相交時,陳玨的表現並不像那種鍛煉資歷的人,反而時時提出能襄助於正事的見解。
文黨作為景帝朝的舊臣,若不是景帝忽然駕崩,劉徹登基後又不好立刻調動老臣,文黨早就成了一郡太守。人與人之間的關係總是建立在一個又一個偶然之上,若是陳玨休沐那日沒有湊巧碰上他,說不定兩人之間的交情一直會是不近不遠的樣子。
陳玨草草翻過文黨遞過來的簿冊,不由微微皺起了眉頭,無論什麼時候,興修水利都是朝廷的義務,只是隨之而來的徭役和費用等事就是陳玨他們的責任了。
文黨看陳玨心裡大約有了譜,道:「看完了?」
陳玨點點頭,道:「差不多了,陛下命我們勘查鄭國渠週遭繁田,這大概是想要在鄭國渠外再開新渠,使千里沃野連成一片吧?只不知是什麼人出的主意。」
文黨爽朗地一笑,指了指韓安國官所的方向,低聲道:「這回大農令要頭痛了,這幾年國庫雖說稱不上入不敷出,但也算不上是什麼好年景。朝中用錢之事多矣。」
陳玨聽得文黨的話也不由莞爾,他雖與韓安國算是一派的人,但文黨顯然不知個中因由。他笑笑道:「食君之祿忠君之事,大農令自然義不容辭。」
陳玨隨口一句玩笑,文黨卻當了真,斂了平和的笑容,文黨神色一肅,道:「正是如此,國庫雖說稍顯緊張,但文景兩朝的積蓄還在,興教育修良渠,哪一筆錢都非拿不可。」
陳玨笑著點點頭,卻不說話。跟文黨熟悉起來了。陳玨才發現這人雖然為官數載,性格卻甚是純粹,實在是個一心做事的好人。
兩人說笑了幾句,說了告別之言後,文黨走出了十來步,猛地想起一事,拍頭轉身道:「差點忘記了,今日大朝會時,我看建陵侯的臉色不大好。」
陳玨啊了一聲。這才想起他已經十來日沒有跟衛綰好好說話。就衛綰的身體狀況來看,這個日益病弱的小老頭就快不能勝任御史大夫的三公之職了。
「多謝仲翁提醒。」陳玨誠懇地說道,打定主意下次休沐時一定要去建陵侯府上拜訪。
然而事與願違,陳玨的計劃總趕不上變化快。五日一次的休沐日再次到來的時候,陳玨一清早起身,方在清晨鳥兒的鳴叫聲中洗漱過,這便聽說了陳尚攜子前來的消息。
陳玨用帕子擦了擦手,隨手遞還給一邊的小婢女,心道:大兄這時候來是做什麼?早半個月不就說好了,這次休沐的午後,外居的陳玨和陳柔都回堂邑侯府拜見雙親麼?
這會兒芷晴才起身,她草草披上外衫便去看愛子陳桓。
陳桓,陳玨長子的名字。
這名字看上去並不出奇,但卻大有來頭,先是劉嫖不知問了何方方士,判定小陳桓五行缺土。後來又看重「桓」字有威武之意,再加上歷史原因,這才拍板定下這個名字。
陳玨跟芷晴說了一聲,這便帶著疑惑行到了前堂。他轉過幾道迴廊,繞過劉嫖特意移植的幾棵名貴佳木,一眼便看見堂中陳尚和陳舉的身影。
武安侯府的大堂是精心佈置過,談不上有多廣闊,只是規規矩矩的列侯府邸規格,其中陳設物件精緻又不失華貴,不帶著一點庸俗貴氣,反而自裡向外透著清雅。
才走進大堂,陳玨便是微微一愕,陳尚雖說安安穩穩地坐了,但一向被他疼若性命的愛子陳舉卻放著堂中的席位不坐,只低頭站在一邊。陳玨上前幾步,笑著招呼過陳尚,轉而對堂中侍奉的婢女道:「怎麼讓舉公子站著?」
婢女聽得陳玨的問話一驚,她還來不及解釋,一臉疲憊的陳尚已經揮手道:「阿玨,不是你府中下人的事,是我讓這不肖子站著思過。」
陳玨不解地道:「阿舉怎地了?」陳玨說著看了陳舉一眼,他府中的侍女早被芷晴訓練得進退有度,若不是實在無法,能在正堂伺候的婢女怎麼可能怠慢親戚?
陳尚面露難色,嘴唇動了動,顯然是欲言又止。
陳玨不著痕跡地皺了皺眉,旋即飛快地鬆開,他坐在陳尚對面,端起茶盞淺淺了一口,這才道:「大兄,我們兄弟間還有什麼不能說的不成?」
「也罷。」陳尚一歎,道:「我這兩年在外忙於公務,對陳舉疏於管教,他竟然走了歪路起了邪心,這等孽子,我豈可任他敗壞陳家體面?」
陳玨摸不著頭腦,狐疑地看了陳舉一眼,心道陳舉這年紀肯定不知何謂欺男霸女,想來所謂大事不過是跟夥伴打了幾架罷了。陳玨想到這裡笑道:「阿舉年少,就算頑皮點正說明他有膽量,大兄何必憂心?」
陳尚聽得陳玨的話,面露慚色地道:「你不知,這不肖子不知怎麼迷了心智,竟然……」
陳尚徐徐說來,陳玨開始還微微笑著,後來雖說嘴角的弧度不變,心中思緒卻已經飛快地翻湧起來。陳舉在他印象中一向是個皮娃子,從前跟陳琪、若若幾個小輩沒少黏過他,怎麼忽然之間,陳舉就對他有了這樣的怨氣?
陳尚對陳玨倒也實誠,該說的事一件沒有隱瞞,說完之後看也不看陳舉一眼,道:「陳舉不敬親長,口出狂言,我今日就把他交給你,任你處置,就是你把他打死了,我只當沒有生過這個兒子。」
陳玨聞言顧不上細想,忙道:「大兄何出此言,陳舉不過是……」陳玨說到這裡頓了頓,陳舉已經十歲出頭,若說他不懂事也不對。不說從小伴駕的陳玨,就是人家桑弘羊差不多的年紀也已經補了侍中。
堂中香爐內,裊裊的香煙順著堂外的氣流瀰散開來,散發出讓人心神安寧的味道。
陳尚平息了一下急促的呼吸,歎了一口氣,道:「你不必顧及我。」
一語未了,一直低著頭的陳舉忽地抬首,雙拳握得緊緊,道:「今日就是拼著受家法,我也要問小叔叔一句。內聚不避親外舉不避仇,叔父引薦了那麼多賢才,怎麼就不曾為阿父打算過。」
「你還敢說!」
陳尚長眉一立,挾著怒氣霍然起身,大手就要朝年少的陳舉抓去。陳舉臉上露出一絲不安和驚慌,短短地一瞬間,陳玨將半個身體橫到父子倆中間,苦笑道:「大兄不是把阿舉交給我處置了?」
陳尚動作一收,看了看陳玨,又狠狠地瞪了陳舉一眼,這才落座舒緩著氣息,陳玨回身望了一眼陳舉,心中也放下心來。
親自拉著陳舉坐下,陳玨聽得堂外鳥兒清脆的鳴叫聲,空氣裡彷彿還有清晨的香氣,心道這是什麼事,一大清早地幾個陳家人在就在這裡喊打喊殺。
陳舉猶豫了一會,終是接受了陳玨的好意,沒有說什麼「不用你管」之類的混話。陳玨見狀吁出一口氣,徐徐步回去坐好。
陳玨徐徐開口道:「阿舉,你也不小了,怎麼不知道體諒你阿父的苦心?」
陳尚今日來一手負荊請罪,實際上也是為了保下陳舉。陳玨心中暗想著瞥了陳尚一眼,果然看見他一個好似抱歉的眼神。
這時候的觀念「先有家才有國」,一個人可以不忠君,被主另投也算不上什麼事,卻不能不忠於家族。陳舉也算是對陳玨這個長輩出言不遜,從來一主不二法,陳玨今日處置過陳舉,他日就算是漏出了消息,劉嫖和陳午也不會罰陳舉第二次。
陳舉看著陳玨好一會兒,臉上的倔強去了幾分,還是囁嚅著道:「我不想說小叔叔薄情的。」
陳尚眉毛又是一豎,陳玨連忙對他做了個手勢,安撫陳尚再一次回到他的座位上,當陳玨再次看向一臉期待的陳舉時,陳玨卻不知道這話該怎麼說了。
陳玨心思電轉,扶了扶陳舉,道:「既然大兄說交由我處置,你就去抄寫《鴻烈》十遍。」
陳尚見陳玨輕輕放下,好像並不準備追究,歎了一聲,道:「阿玨,我沒有別的意思,阿蟜在封地一留多年,阿須也不過是個堂邑侯世子,何況是我一個庶子?」頓了頓,陳尚不等陳玨說話,又道:「旁的不說,我這太中大夫必定也有你出力,不然恐怕做個中大夫就到頭了。」
陳玨看出陳尚神色中的幾分無奈,心中也是一歎,他雖不曾盡心幫陳尚謀好差事,但也不曾為了韜光養晦故意壓著他。陳尚雖說用心,但確實才幹平常,這些年亦沒有什麼拿得出手的政績。
陳玨知道他應當跟陳尚詳談一番,但今日陳舉在場顯然不大合適,他開口道:「阿兄今日是我把我當外人了,陳舉年紀小,我還能跟他記仇不成?」
陳尚心中熨帖,哼了一聲才道:「你問問他吧。」
陳玨聽到這裡,心知這事八成還有什麼特別,他的視線落在陳舉身上。只見這小少年臉色變換個不停,最終道:「我不是有意冒犯小叔叔……」
陳玨聽得心中舒坦,他看著長大的孩子,終究不是徹頭徹尾的頭腦蠢笨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