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三章 相作用
長樂宮中,殿堂內外溫暖如春。
劉徹這會正在跟竇太皇太后解釋,阿嬌因為懷孕尚在初期,冬日路滑天冷不便每日來請安的苦衷。碰巧也是今早來請安的陳玨,只得把說話的位置讓給劉大帝。
灌夫外放的事情,陳玨已經旁敲側擊過劉徹的意思。
江都王劉非,劉徹的五哥,其母程姬素日裡頗為本分,當年同王娡的關係表面上也不錯。劉非好勇力,常結交豪傑,七國之亂時曾上書請求出擊叛軍,近年來也曾表示有意替天子驅匈奴。
對於這麼一位兄弟,劉徹欣賞中難免有幾分猜忌,他幾年來雖然幾次稱讚過江都王,但劉非這個勇武好戰的王爺,也讓劉徹小心地安排了一位老臣任江都相。至於他有幾分防備的心思,陳玨就說不准了,陳玨只看出劉徹似乎不知道這背後隱約有竇家人插手的原因,只當江都王劉非的國相老病,長安這邊應當派人前去,有幾個官吏正好推薦了灌夫而已。
「子瑜,你說是不是?」
陳玨想著想著,忽地聽得劉徹的聲音從遠處飄過來,陳玨猛地一回神,暗叫一聲糟糕,他根本沒有認真聽劉徹方才和竇太皇太后說了什麼。
「問陳玨算什麼?」竇太皇太后替陳玨解了圍,笑道:「陳玨和那個小韓嫣是總角之交,你要封韓嫣關內侯,陳玨還能反對不成?」
劉徹也是一笑,道:「朕這點心思,皇祖母總看得一清二楚。」
竇太皇太后點了點頭,道:「你想封就封,不必事事來問過哀家,韓嫣既然有功勞,封個關內侯便是順理成章之事。」
劉徹跟陳玨比了個成功的手勢,又道:「什麼事都問過皇祖母,朕心裡才舒坦放心。」
竇太皇太后微微一笑,轉而問向陳玨道:「芷晴這幾日怎麼樣了?她可是許久沒有來看哀家了。」
陳玨見話題莫名其妙地又轉到自己身上來,茫然片刻之後側身道:「她一向都好,過幾日天氣回暖些,她一定即刻入宮請安。」
竇太皇太后擺擺手,道:「哀家就是隨口一說,這寒冬凍人,哪能讓她為了哀家一個老婆子跑來跑去。」
劉徹笑著聽完竇太皇太后和陳玨幾問幾答的話家常,等到竇太皇太后連陳玨新居的佈置都問了兩句,劉徹這才插口道:「皇祖母,這是朕親自下旨,又有堂邑侯親自看顧工程的武安侯府,萬萬不會有什麼問題。」
竇太皇太后點了點頭,轉臉對著劉徹,道:「哀家方才就覺得你的話吱吱嗚嗚地沒說完,現在說說看,還有什麼事情要跟哀家說?」
陳玨正尋思著該不該退出去,劉徹光明正大地在竇太皇太后眼皮子底下對他使了個眼色,示意他留在長信殿,陳玨微微頷首坐在遠處,心中卻納悶不已。
「皇祖母。」劉徹聲音溫和,又帶著幾分少年天子的固有威嚴。「自去歲母后崩逝,朕在這世間便只有皇祖母一個至親的長輩,今日朕是想和皇祖母商量商量一個人的前程。」
竇太皇太后見劉徹這副樣子不置可否,道:「是誰?」
劉徹語調平靜地道:「金俗。」
陳玨聽著劉徹用「今天天氣很好」的語氣說出金俗的名字。不由得眼前一黑。他知道劉徹要封金俗,但一會兒竇太皇太后若是知道,陳玨作為竇太皇太后的乖外孫,竟然一次次幫著王娡的「私生女」,陳玨說不得就有點無傷大雅的小麻煩。
竇太皇太后吐出一口氣,反問道:「你母后的女兒?」
劉徹顧不上竇太皇太后能不能看見,點了點頭之後才道:「孝悌在先,兄弟姊妹之誼亦不能輕廢。金俗如今生活窮困,無田無屋,朕不能不顧。」
長信殿中一片平靜。長信詹事以下眾人大氣都不敢出一口。竇太皇太后感覺到,劉徹在說完這幾句之後呼吸的速度有些變動。
「陛下想怎麼做?」過了半晌,竇太皇太后平靜地問道。
劉徹毫不遲疑地道:「朕想過了,封金俗為修成君,賜田地、屋舍、錢財等,務必讓金俗生活無憂。」
竇太皇太后唔了一聲,卻不說話,過了好一會兒才道:「你多大了?」
劉徹聞言一愕,竟然沒顧上答話。竇太皇太后也不說什麼,轉而問陳玨道:「陛下多大了?」
陳玨也是摸不著頭緒,硬著頭皮道:「陛下於孝景皇帝登基元年……」
「是啊。」竇太皇太后接過話頭,道:「仔細算算,一轉眼也近二十年了,陛下已經是大人,愈發知道體恤人了。」
陳玨眼皮抬也不抬,只在那靜靜地聽著,竇太皇太后跟劉徹說話,他可不想沒事插嘴。
劉徹想也不想地道:「皇祖母,朕也知道孝順您那,嬌嬌這幾日來得少了,朕不是每日都來陪伴皇祖母?」
聽得劉徹提及阿嬌,竇太皇太后神色柔和了些,不由得考慮起自己為金俗的事和劉徹鬧得不愉快,究竟值得不值得?
劉徹登基之後鬧得最凶的那一段,恰逢阿嬌生女,竇太皇太后所控制和仰仗著的外臣之中,曾經有人建議竇太皇太后廢帝另立,畢竟劉徹之外,景帝的十來個兒子都是竇太皇太后的孫子。
竇太皇太后回憶了一陣往事,不由得搖了搖頭,心道劉徹一向循規蹈矩,雖然偶有出格之處,但從來不曾忤逆她。如今阿嬌又有了身孕,說不定便是一個能長保竇家和陳家富貴平安的小太子,她何苦為了過去的事徒增日後的不愉快?
罷了罷了,竇太皇太后這麼想著,擺手道:「你孝順哀家,哀家知道。」
劉徹一笑,道:「朕謝過皇祖母誇獎。」
竇太皇太后失笑,就想說劉徹明明是一國之君,怎麼在哀家面前還跟個孩子似的?只是竇太皇太后顧及著陳玨再親近也是外姓臣,還是笑著嚥下了這句嗓子眼間的話。
「今日這裡沒有外人,哀家就提醒你幾句話。」竇太皇太后道。
劉徹神色一動,知道竇太皇太后八成是要同意,笑道:「朕洗耳恭聽,萬不敢忘記皇祖母教導。」
竇太皇太后輕輕搖了搖頭,道:「金俗之事,關乎先皇和你的聲名,封什麼修成君之事就不要再提了,省得天下人說漢室多了個不姓劉的公主。」
頓了頓,竇太皇太后壓下心頭的不快和薄怒,接著道:「至於土地錢財,你喜歡賞多少就賞多少。再怎麼說,總不能讓她真的窮困潦倒,有礙你的清名。」
劉徹眼中異彩一閃,道了一聲:「朕遵命。」旋即看了另一側的陳玨一眼,土地錢帛,這不過是第一步,等到金家人訓練出來,劉徹想必也已經按部就班地封了金俗。
陳玨回了劉徹一笑,心中有什麼呼之欲出,不經意間眼神瞥到竇太皇太后臉上的神情,陳玨心下忽地一驚,方才還和顏悅色著的竇太皇太后,這會兒竟然神色微沉。
竇太皇太后的臉側向劉徹的方向。心情忽晴忽暗:劉徹這答應得未免太爽快了些。以劉徹執拗的性格,竇太皇太后原以為劉徹就算接受了不封金俗的觀點,面上一定非常不快活。
整體告一段落,劉徹哈哈笑道:「說來近日還有件趣事,那日子瑜帶著阿琇……」
劉徹眉飛色舞地,講完他被劉琇的雪球砸個正著的趣事,竇太皇太后疼愛劉琇入骨,腦海中想像著當時的情景,暫時將方才的疑惑放下,她從小看大的劉徹,心機應當還沒有那麼深。
陳玨跪坐在一側,終於嗅出劉徹的一點兒不對勁。若說劉徹從前小心翼翼地待竇太皇太后,從不肯輕易惹怒她,如今的地態度就隨意多了。
阿嬌腹中的新生命。如果果真是男孩,可不只對陳家有非同一般的意義,換一個角度想想,劉徹也可以從中得到好處。一旦阿嬌生子,就算劉徹做一些出格點、令竇太皇太后不大高興的事情,竇太皇太后恐怕還是會偏向阿嬌之子的父親,選擇原諒劉徹,而不會容許旁人覬覦劉徹手中的權力,更不會再扶持一個新的諸侯王保護竇氏一族的利益。
這麼說,劉徹是想到這一點了?陳玨看著劉徹神采飛揚的樣子,輕輕地抓了抓頭,暗自反省自己的事先的考慮不周全。
…………
竇嬰抱著一封文書,坐著丞相府的馬車回到府中,下車後出奇地沒有招呼家僕幾聲,逕直風風火火地走向書房。
管事來報,幾個六百石至一千石俸的小官正等著求見丞相,竇嬰毫無猶豫地推拒了,反而命人請了南皮侯竇彭祖和族人竇德前來。
竇彭祖披風戴雪地匆匆趕來,看見一邊的竇德,心中咯噔一聲,乾巴巴地道:「大哥找我有事?」
竇嬰冷哼一聲,將一封書信摔在几案上,道:「你做的那點小把戲,還以為能瞞過我不成?竟然還知道買通書吏,不讓我看見你舉薦灌夫的奏疏,你好,好得很。」
竇彭祖見竇嬰氣得渾身發抖,心裡也有點發毛,竇德終究不如竇彭祖跟竇嬰接觸得多,他早就不滿意竇嬰的做派,插口道:「我雖然文不成武不就,但也知道朝堂就是各抒己見的地方。太常只是認為灌夫可以出為江都相而已,這又有何不對?」
竇嬰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半晌才道:「你這是在逼我做無信之人,我當日既應承灌夫的事就是我的事,今日就不會食言。」稍稍停頓了一下,竇嬰氣道:「陛下所行的馬政,灌夫事必躬親從無錯處,他日大漢戰馬充足,灌夫當記一功,長安再沒有人比他更適合做太僕。」
竇彭祖唯唯諾諾地答應著,心中第一次生出對竇嬰的一絲絲不滿,同樣姓竇,生活在竇嬰的陰影下他沒有怨言,竇嬰不追究他的殺子之仇他也不怨,只當是為了竇家的利益。
今日呢,灌夫總不是什麼了不得的人物吧?還是說竇嬰心中早就嫌棄諸竇是累贅?竇彭祖心中逐漸滋生了不滿。看見門外竇嬰的幼子一身太學生裝扮走過,心中更氣:太常本該掌博士,如今那麼多大漢博士在太學校書,他這太常卻好似無關之人一般,竇嬰這種時候怎麼就從不相助於他?
…………
陳玨這日回到府中,立即從范同那裡得知,東方鴻已經等了他許久,陳玨看看身上打扮還成,不算失禮,乾脆不換衣服,直接去見東方鴻。
隨意說笑了幾句,陳玨將金俗的事跟東方鴻說了一遍。東方鴻笑道:「這事本也不奇怪,皇后有孕,自然影響甚廣。」陳玨點了點頭,看看天色後又笑道:「這時候丞相應當知道太僕之事了。」
東方鴻哈哈笑道:「南皮侯那點本領,這件事怎麼可能瞞得住丞相。」
陳玨笑笑,才要說話,只見東方鴻目光炯炯,道:「灌夫不走容易,江都王相總該有個人選,不然陛下那邊也不好交代。」
陳玨點了點頭,示意東方鴻說說看。
東方鴻笑笑,將太學中的諸事說了一遍,這才道:「既然子瑜欲扶持孔家儒學,不願董仲舒影響太學,不如給董仲舒一個實職,放他去做江都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