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五章
宣室殿中,劉徹神色凝重地坐在御案後面,微微瞇了眼,緊緊盯著跪坐在紅漆地面上的平陽公主不放。
正午時分,陽光撒進殿內的部分不算多,劉徹所處的位置更是半明半暗的樣子。平陽公主跪坐在劉徹面前,就算已經覺得胸有成竹,心中亦忍不住有些打鼓。
半晌,劉徹低沉著聲音道:「平陽阿姊,你說這話,究竟有何憑證?」
平陽神色鄭重地輕輕叩首,行了一個姐弟間甚少行過的大禮,這才道:「陛下,就算你不信前幾日才寵幸過的碧君,椒房殿的宮人您也該信。」
平陽公主說著,抬起頭懇切地道:「陛下身健體強,又正值少年之時,幾年來除了當利公主,宮中竟然再沒有人傳出受孕的消息,這還不是怪事嗎?」
劉徹搖頭道:「口說無憑。阿姊,就算你身為長公主,污蔑皇后的後果你輕易也擔當不起。」
平陽聞言,立即柔聲道:「陛下,我這次不是以長公主的身份來請你向皇后問罪,只是來提醒你罷了。」
「這些年來,陛下事事問於長樂宮,後宮中又再無別的美人,這哪裡像一個天子?」平陽說著說著,在劉徹的目光中揉了揉微紅的眼,道:「天子登基四載,僅有一女,又時常微服出宮步履險地,外面多少人都在拿這個挑陛下的不是。」
劉徹聽著平陽的話沒有說什麼,臉色卻已經有些黑了,他這樣的年紀地位,兒女降生之後夭折的事常見。但宮中竟然一直沒有人懷孕,若不是劉琇活潑可愛,他指不定被心懷叵測的人編排成什麼樣子。
平陽輕歎了一聲,道:「一個無權無勢的公主,在這長安城中實在不算什麼。我這樣冒著開罪皇后娘娘的風險,尋了一批良家女子供陛下採選,就是想避開這宮中,看看能不能有什麼驚喜。」
平陽說著,微微抬高了音量,道:「誰知皇后她竟然真會對得幸的女子下手?這幾年,不知多少可能為陛下懷上皇子的機會無聲無息地流掉了?」
「陛下。」楊得意的聲音在殿外響起,他說話的音調平平緩緩,道:「御輦已經備好,不知何時移駕椒房殿?」
平陽錯愕地道:「陛下今日定好了去椒房殿麼?」
劉徹定定地看了平陽一會兒,有條不紊地站起身來,徐徐地道:「平陽阿姊,你說皇后賜宴,暗算那個名叫碧君的女奴麼?」
平陽定了定神,道:「正是如此。」
劉徹這會兒已經邁開了長腿,正朝殿門口走去,淡淡道:「平陽阿姊,同樣的食材,皇后怎麼就什麼事都沒有?」
平陽一怔,道:「我問過了,那幾味藥常人吃了毫無作用,只是個阻人有孕的法子罷了。」
劉徹這會已經站在殿門口,他回過身時,背光的角度顯得臉色有點忽明忽暗,他沉聲道:「平陽阿姊今日才入宮,想必還不知道,皇后午前才診出有孕在身,若是阿姊所說屬實,同食的嬌嬌這會早該臥病在床。」
「皇后……」平陽公主回過神來,額間出了一層冷汗,她的心腹明明見多識廣,平日又行事沉穩,斷不會犯出這樣致命的錯誤。
平陽銀牙緊咬,暗道一聲中計了,劉徹的聲音彷彿從遠處飄來:「新年大宴,阿姊還是如常參加,之後就在平陽府中好好陪伴教導曹襄,平時無大事少出門吧。再過幾年,朕還想讓這個小外甥建功立業。」
劉徹聲音漸遠。不知過了多久,如夢初醒的平陽將手伸到懷中,右手摸了個空,那性命攸關的四封信竟然在不知不覺中不見了!平陽頹然坐在地上,一雙眼緊緊盯著刷了新漆不久的地面不放。
平陽府有內賊了,平陽閉上眼想著,同時指甲尖在地上劃出一道痕跡。這閉門思過的時間不會短,足夠她找出究竟是什麼人背叛了她。
…………
劉徹走在殿外,好一會兒沒有聽見殿內傳來什麼聲音,這才吩咐楊得意道:「走罷。」
晴空一洗,秋時的天空湛藍中透著幾分深邃悠遠,午時前後,普照萬物的陽光四射,為深色調的天空增添了許多暖色。
劉徹望著這樣的天空來到椒房殿,卻意外地從留守的李青那裡得知,皇后娘娘和兄弟姊妹一起在長樂宮請安,被那邊由診視太皇太后的義姁偶然診出身孕。眼下還要再經太醫監確認,這些時間耽擱下來,阿嬌還得一刻鐘左右才能回宮。
劉徹揮揮手命李青退下,獨自一人在椒房殿中等著阿嬌歸來,不多會兒,他的視線投向一幅展開的水墨畫,眼神頓時變得複雜起來。
那幅畫,乃是司馬相如為一次樂府獻藝所做,說是畫樂府,這幅畫上看樂府表演的劉徹為首,太皇太后、阿嬌、劉嫖和陳玨等人都躍然紙上,韻味深遠,好似一幅閤家歡的勝景。
阿嬌懷孕,意味著最多八九個月後,這未央宮中繼劉琇之後又會多出一個劉徹的骨血,興許是皇子又興許是公主,劉徹雖然歡喜,但心中角落處也多了幾分陰霾。
大漢的皇后,似乎總難得天子寵愛,張嫣和薄皇后孤獨終老,竇太皇太后則憑藉著高超手段,最後在文帝諸子幾乎喪盡的形勢下,順理成章地借曾經劉邦不受寵的姬妾、當時的薄太后的勢力,將景帝扶上皇位,這才成了風光的竇太皇太后。
景帝劉啟和作為兩方勢力聯繫紐帶的薄皇后曾經相敬如賓,最後薄皇后又因無子被廢,劉徹清楚地記得景帝臨終前說過的話:「竇陳不比薄氏,實是天家親眷,若無大過大逆,當盡心保全之……若有不臣之象,則快刀平其族。」
劉徹的手指撫上畫中阿嬌的形象,畫卷上,一個同阿嬌神似形不似的殊麗女子正微微而笑。王娡當年為什麼算計阿嬌,他這幾年已經全然明白,歸根到底它的根源不過在於新外戚的陳氏。
劉徹和景帝一樣,都認為呂后亂漢,蓋因她是惠帝生母。若不想一個外戚家族威脅天子,最好的法子便是讓那女子無法以皇子晉身。
劉徹心裡甚至隱隱有一個念頭,殺母立子,未嘗不可為,然而他怎麼能捨得傷害阿嬌?
王娡離宮後,劉徹想過效景帝當年對付薄皇后的法子,神不知鬼不覺地讓阿嬌無子,他堅信只要阿嬌不生下一個將飽受外戚權臣威脅的皇子,阿嬌可以一直是他的皇后,他們仍然可以白頭偕老。
殿外傳來的腳步聲和請安聲將劉徹從思緒中驚醒,讓他一下子從紛亂的想法中回到人間。再抬頭時,劉徹只見再次有孕的阿嬌臉色紅潤,正在劉嫖、陳玨乃是陳蟜隆慮等人的眾星捧月下走過來。
劉徹一臉笑意地等著阿嬌的到來,目光卻一一掃過眾人。
若是館陶大長公主劉嫖囂張跋扈求情無厭,若是隆慮侯陳蟜苛待隆慮公主,若是陳玨是王重等人一樣的紈褲子弟,或不曾伴他一起長大盡心相助於他,若阿嬌不能處處體諒他……劉徹都可以狠下心來下手。
「陛下。」阿嬌淺淺行了一禮,徐徐地走過來,走到他身邊才低聲輕柔地道:「徹兒,阿琇要做姊姊了呢。」
劉徹心中一軟,笑道:「朕知道。」
阿嬌微微露齒一笑,如少女時一樣搖著劉徹的衣袖,又道:「徹兒,你知道嗎?」
劉徹無比有耐心地再次說道:「朕知道。」這一刻,劉徹忽略了皇子和公主的區別,不住地在心下慶幸自己從前的決定。
陳玨和眾人一起暢然歡笑,悄然將一張紙條藏入袖中。那四封要命的信已經到了李英手中,只等陳玨親自將之化成灰燼。至此,後宮中的隱患終於告一段落,若是阿嬌順利生下注定會成為太子的皇子,那時便是朝局上的變化,不只牽扯後宮了。
椒房殿中的這一刻,距離陳玨的長子降生有六個月,太子降生有八個半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