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不快點登入,你們這些看小說都不登入就離開的。
登入可以幫助你收藏跟紀錄愛書,大叔的心血要多來支持。
不然管理員會難過。
《卡拉馬佐夫兄弟》第70章
第三節 小魔鬼

  他走進麗薩屋裏,看見她正斜躺在以前還不能走路時用來推她的那張輪椅上。她並沒起身相迎,但是銳利的眼神卻緊緊盯著他。她的目光熾烈,臉色發黃。阿遼沙吃驚的是她在這三天中變了許多,甚至人也瘦了。她沒有向他伸出手來。他自己伸手碰了碰她那靜靜地擱在身上的修長纖細的手指——隨後默默地面對著她坐了下來。

  “我知道您忙著要到監獄裏去,”麗薩厲聲說,“可母親拖住了您兩個鐘頭,剛才還對您講我和尤裏亞的事情。”

  “您怎麼會知道的?”阿遼沙問。

  “我偷聽的。您為什麼盯著我?我想偷聽就去偷聽,沒有什麼壞的地方。我不會請求原諒的。”

  “您心裏有點不痛快麼?”

  “正相反,我很快樂。只不過我剛才心裏又在盤算,已經盤算了三十遍了:我拒絕您,不肯做您的妻子是多麼幸運。您不能當丈夫:如果我嫁給您以後,忽然交給您一封信,讓您送給一個我婚後又愛上的人;您也會收下來,替我送去,甚至還一定會把回信也帶回來。您就是到四十歲,還會替我送這種信的。”

  她突然笑了。

  “您這副神氣仿佛既憤恨,又坦率。”阿遼沙對她微笑著說。

  “所謂坦率;那就是我對您不害臊。其實不但不害臊,而且還不願意害臊,正是在您的面前,對您,我不覺得害臊。阿遼沙,為什麼我不尊重您呢?我很愛您,但是我不尊重您。如果尊重,和您談話就不會這樣一點也不害臊了。是不是?”

  “是的。”

  “您相信我對您不覺得害臊麼?”

  “不,我不相信。”

  麗薩又神經質地笑了;她說得又快,又急。

  “我送了點糖果到監獄裏去給您哥哥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阿遼沙,您知道,您真是美極了!我因為您這樣快地允許我不愛您,反而更加愛您了。”

  “您今天叫我來有什麼事麼,麗薩?”

  “我想把我的一個願望告訴您。我願意有人折磨我,娶了我去,然後就折磨我,騙我,離開我,拋棄我。我不願意成為有幸福的人!”

  “您愛混亂的生活麼?”

  “是的,我盼望混亂。我淨想放火燒房子。我老想像著我怎樣走過去,偷偷兒地點著它,一定要偷偷兒點著。人們在忙著滅火,而房子還在那兒燃燒。我心裏知道,卻一句也不說。唉,全是胡說!可真是無聊啊!”

  她厭煩地揮著手。

  “您過的生活太富裕。”阿遼沙輕聲說。

  “那麼,還是做窮人好些?”

  “要好些。”

  “這全是您那去世的教士給您灌的。這話不對。即使我有錢,大家全貧窮,我也仍舊吃我的糖果,奶油,誰也不給一點。唉,您別說,一句話也別說,”其實阿遼沙並沒有張嘴,她還是不住擺手,“這一套您以前已經全對我說過,我都能背得出來了。真是無聊。要是我窮,我一定會殺死什麼人,即使有錢,說不定也會殺人的!——幹嗎閑坐著!您知道,我真想去割莊稼,割黑麥。我嫁給您以後,您做一個農民,真正的農民!我們要養一匹小馬,好不好?您認識卡爾幹諾夫麼?”“認識的。”

  “他淨跑來跑去,不停地幻想。他說:幹嗎要過真實的生活,還不如幻想的好。可以幻想出極快樂的事情來,而現實生活卻是沉悶的。可他不久卻就要結婚了,他還對我表示過愛情哩。您會轉陀螺麼?”

  “會的。”

  “他就象陀螺一樣:你得把他轉一下,放到地上,狠狠地抽,抽,用鞭子抽;我如果嫁給他,就要一輩子象抽陀螺似的抽得他轉。您跟我這樣的人在一起,不覺得害臊麼?”

  “不。”

  “我不講神聖的事情,您一定氣得要命。我不願意做聖人。犯了滔天大罪,到了另一世界會怎樣處置?您大概知道得很清楚吧。”

  “上帝會責罰的。”阿遼沙盯著她。

  “我就盼望這樣。我一到那裏,人家責罰我,我突然當面對他們大笑起來。我真想點著房子,阿遼沙,點著我們家的房子。您還是不相信我麼?”

  “為什麼不相信?甚至有十二歲左右的孩子,非常想燒著什麼東西,竟真的會點起火來。這是一種病。”

  “不對,不對,不管小孩怎麼樣,但是我說的跟那個不一樣。”

  “您把壞事當作好事,這是一種精神上暫時的危機,也許這是您以前的病留下的後果。”

  “您真是看不起我!我就是不想做好事,我只想做壞事,這跟病根本沒什麼關係。”

  “為什麼要做壞事呢?”

  “就為的是希望什麼都不剩下。唉,要是能什麼都不剩下,那才好呢!您知道,阿遼沙,我有時想幹出許許多多壞事和最不象話的事情來,長期偷偷地幹下去,最後又突然被大家發現了。大家把我團團圍住,用手指點著我,但是我卻瞪眼看著大家。這是非常愉快的事。為什麼這樣愉快,阿遼沙?”

  “就是這樣。產生一種渴望,想破壞一些好的東西,或是象您所說的,用火點著它。這也是常有的事。”

  “我不但是說說,我還要做。”

  “我相信。”

  “唉,就為您肯說出‘我相信’這句話來,我是多麼地愛您呀。您一點兒,一點兒也沒有撒謊吧。也說不定您以為我是在故意說這些話,是逗著您玩的?”

  “不,我並不認為那樣,……儘管說不定你也確實有點這種渴望。”

  “有一點的。我決不對您撒謊。”她兩眼閃爍發光地說。

  最使阿遼沙驚愕的是她那嚴肅的態度:她這會兒臉上沒有絲毫嘲弄和玩笑的意味,儘管以前就是在她最“嚴肅”的時候也總少不了帶點快樂和玩笑的神氣。

  “人有些時候是愛犯罪的。”阿遼沙沉思地說。

  “對呀,對呀!您說出了我的意思,愛的,大家都愛,什麼時候都愛,並不是‘有些時候’。告訴您,大家就仿佛什麼時候約定好了說謊,於是從那時候起大家就都說起謊來。大家全說他們憎惡壞事,暗地裏卻都愛它。”

  “您還在讀壞書麼?”

  “讀的,媽媽讀這類書,藏在枕頭底下,我就偷來看。”

  “您這樣毀您自己,不感到慚愧嗎?”

  “我願意毀我自己。此地有一個小孩,他躺在軌道上面,讓火車從上面開過。真是幸運兒!跟您說吧,現在令兄因為殺死了父親受審判,大家就都因為他殺了父親而愛他了。”

  “因為他殺了父親而愛他?”

  “是的,大家全愛他!大家嘴上說可怕,但是私下裏都非常愛他。我首先愛。”

  “在您講到大家的話裏也確實有幾分實情。”阿遼沙輕聲說。

  “您居然有這樣的想法!”麗薩高興地尖叫起來,“教士也有這類思想!您沒法想像,我是多麼尊重您,阿遼沙,因為您永遠不說謊話。噯,讓我只對您一個人講講我的那個可笑的夢吧:我有時夢見小鬼,仿佛我在黑夜裏拿著蠟燭正呆在屋裏,忽然四處都是小鬼,四個屋角和桌子底下全有,它們還把門打開了,門外也站著一大群,想進來抓我。眼看已經走過來了,就要抓住我了。我忽然畫了個十字,它們全懼怕起來,往後退走,但是並不完全走開,站在門旁和角落裏,等候著。我忽然很想出聲罵上帝,剛罵出口,它們忽然又成群湧到我的面前,歡天喜地,眼看又要抓住我,我忽然又畫了個十字,——它們又走了。這真讓人痛快,痛快得透不過氣來。”

  “我也常做這個夢,完全一樣。”阿遼沙忽然說。

  “真的麼?”麗薩驚訝地嚷道,“您聽著,阿遼沙,您不要笑,這是極重要的:難道兩個不同的人會做一樣的夢麼?”

  “大概會的。”

  “阿遼沙,我對您說,這事非常重要,”麗薩帶著一種大驚小怪的神氣繼續說,“重要的不是夢的本身,而是您能夠做和我一樣的夢。您永遠不會對我說謊,現在也不要說謊:這是真的麼?您不是笑我麼?”

  “是真的。”

  麗薩好象幾乎驚呆了,有半分鐘沒吭聲。

  “阿遼沙,要常來,常到我這裏來。”她忽然用哀懇的聲音說。

  “我一輩子都要常來的。”阿遼沙堅定地回答說。

  “我只對您一個人說,”麗薩又開口了,“我對自己說,還對您說。整個世界只對您一個人說。對您說比對自己說還高興。我在您面前完全不感到害臊。阿遼沙,為什麼我在您面前完全不害臊,一點也不害臊呢?阿遼沙,聽說猶太人在復活節的時候偷人家的小孩宰殺,真的嗎?”

  “不知道。”

  “我有一本書,我在裏面讀到講什麼地方一次審判的情形,說有一個猶太人把四歲小孩兩隻手上的指頭先剁了下來,然後把他釘在牆上,用釘子釘住,釘死了。他以後在法庭上說小孩死得很快,過了四小時就死了。真是快!他說:孩子呻吟著,不住地呻吟著,他卻站在那裏欣賞。真是好!”“好麼?”

  “好的。我有時甚至想像是我自己在動手釘他。他懸掛在那裏,呻吟著,而我坐在他的對面,吃蜜餞鳳梨。我最愛吃蜜餞鳳梨。您愛麼?”

  阿遼沙默不作聲,望著她。她的焦黃的臉突然變了樣,眼睛閃著光。

  “您知道,我剛一讀到這個猶太人的故事,整夜流著眼淚渾身哆嗦。我想像著這個小孩怎樣哭喊呻吟,——四歲的小孩已經懂事了,——同時我老是擺脫不掉關於蜜餞鳳梨的念頭。到了早晨我給一個人寫了一封信去,請他務必到我這裏來一趟。他來了,我忽然對他講述關於男孩和蜜餞鳳梨的故事,全都說了,全都說了,還說:‘這真好。’他忽然笑了起來,說的確很好,說完站起來就走了。只坐了五分鐘。他看不起我,是不是看不起我?您說,您說,阿遼沙,他是不是看不起我?”她在椅子上挺直身子,眼睛閃爍著。

  “請問,”阿遼沙激動地說,“您自己叫他來的,叫這個人來的麼?”

  “我自己。”

  “送了一封信給他麼?”

  “一封信。”

  “就是問這件事情,問小孩的事情麼?”

  “不,並不是為這件事情,完全不是。可是他一進來。我立刻問其他這件事情來。他回答以後,笑了一笑。站起來就走了。”

  “這個人對您的態度很誠實。”阿遼沙輕聲說。

  “他是瞧不起我麼?笑我麼?”

  “不,因為他自己說不定也相信蜜餞鳳梨。他現在也病得很厲害,麗薩。”

  “是的,他相信的!”麗薩的兩眼放光。

  “他並不是瞧不起什麼人,”阿遼沙繼續說,“他只是不相信任何人。既然不相信,自然也就瞧不起了。”

  “這麼說,也瞧不起我麼?瞧不起我麼?”

  “也瞧不起您。”

  “這很好,”麗薩咬著牙說,“他走了出去,笑了一聲,我就感到被人瞧不起也是好的。被剁下手指的小孩是好的,被人瞧不起也是好的。……”

  她看著阿遼沙的眼睛,似乎既惱恨又激動地笑了起來。

  “您知道,阿遼沙,您知道,我想……阿遼沙,您救救我吧,”她忽然從椅上跳起來,跑到他面前,緊緊地用兩手抱住他。“救救我吧,”她幾乎象呻吟似的說。“我對您說的一切話,難道我會對世上任何人說麼?我說的是實話,實話,實話!我要自殺,因為我覺得一切都是討厭的。我不願意再活下去了,因為我覺得一切都可憎!我覺得一切都討厭,一切都討厭!阿遼沙,您為什麼一點也不愛我,不愛我啊!”她發狂地說。

  “不,我愛的!”阿遼沙熱烈地回答。

  “您會不會哭我,會不會?”

  “會的。”

  “不是哭我不願意做您的妻子,而是單純地哭我,哭我。”

  “我會哭的。”

  “謝謝!我只需要您的眼淚。至於其餘的一切人,讓他們儘管懲罰我,用腳踐踏我吧,所有、所有的人,沒有一個例外!因為我不愛任何人。您聽見了麼,我不愛任何人!相反的,我恨他們!您走吧,阿遼沙,您該到哥哥那裏去了!”她突然離開了他身邊。

  “但是怎麼能讓您就這樣一個人呆著呢?”阿遼沙幾乎是心驚膽戰地說。

  “您到哥哥那裏去吧。監獄快要關門了,快去,這是您的帽子!替我吻米卡,快去,快去!”

  她幾乎強迫似的推阿遼沙出門。他帶著苦惱驚疑的神情望著她,忽然感到她塞了一封信在他的右手裏,一張小小的信紙,疊得整整齊齊,而且封上了火漆。他一眼就看到了地址:“伊凡·費多羅維奇·卡拉馬佐夫先生收啟。”他迅速地看了麗薩一眼。她的臉上幾乎顯出威脅的神色。

  “轉交給他,一定要轉交給他!”她瘋狂地命令說,全身顫抖著。“今天就送去,馬上就去!要不然我就服毒自殺!我叫您來就是為了這件事情!”

  她說著迅速地關上了門。鐵門閂響了一下。阿遼沙把信放進口袋裏,一直走下樓梯,並沒有到霍赫拉柯娃太太那裏去,甚至都忘記了她。麗薩在阿遼沙剛走後,立即拔開鐵門閂,開了一點兒縫,把手指伸進門縫裏,關上門,拼命用力夾它。十秒鐘以後,她才抽回手,悄悄兒地慢慢走到她那張輪椅跟前,挺直著身體坐下來,她瞪眼望著發黑的指頭和從指甲裏擠出來的血。她的嘴唇哆嗦著,急促地低聲自言自語說:

  “下賤女人,下賤女人,下賤女人,下賤女人!”
鍵盤左右鍵 ← → 可以切換章節
章節問題回報:
翻譯有問題
章節內容不符
章節內容空白
章節內容殘缺
上下章節連動錯誤
小說很久沒更新了
章節顯示『本章節內容更新中』
其他訊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