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羅倫斯想起先前的狼嚎,那毫無疑問是真正的狼嚎。那麼難道赫蘿真是豐收之神赫蘿嗎?
「不,不可能。」
羅倫斯自問自答似的喃喃道,他再度往赫蘿的方向望去。視線那頭的赫蘿毫不在意羅倫斯的存在,她窩在貂皮底下,一副很暖和似地瞇著雙眼。那模樣看起來還真像貓,不過這不是重點。
重點是赫蘿究竟是人?還是鬼怪?
惡魔附身者並不是因為他們的外表不像正常人類,所以才害怕被教會發現。惡魔附身者是因為惡魔或妖精藏身在他們體內,往往會帶來災禍,所以教會才會主張將他們處以火刑。
但是,如果赫蘿是由動物變身的話,許多古老傳說或民間故事中,都敘述著它們會為人類帶來好運、或讓奇蹟發生。
事實上,如果赫蘿真是豐收之神赫蘿的話,對做麥子交易的人來說,那會是最有力的幫手·
羅倫斯把自己的意識從腦海里拉向赫蘿.
「你說你是赫蘿,對吧?」
「嗯?」
「你還說自己是狼。」
「嗯!」
「可是你身上只有狼耳朵和尾巴啊。如果你真的是狼的化身,應該還是可以變成狼吧?」
聽到羅倫斯這麼說,赫蘿先是愣了一會兒,隨即臉上又浮現像是搞懂了似的表情。
「喔喔,汝的意思是要咱變成狼給汝看,是吧?」
羅倫斯點頭表示回答,但其實他內心吃了一驚。
羅倫斯原以為赫蘿的反應不是露出困擾的表情,就是用很容易被識破的謊言來敷衍他。
然而,赫蘿的反應卻是兩者皆非,她露出厭惡的表情。比起用個爛藉口解釋自己原本可以輕鬆變成狼的謊言,厭惡的表情更具說服力。不僅表情顯得厭惡,赫蘿甚至直截了當地說:
「咱不要。」
「為什麼?」
「咱還想問汝為什麼非得要看呢?」
赫蘿帶著不悅的表情如此反問,羅倫斯不禁被她的氣勢壓住。然而,對羅倫斯來說,赫蘿究竟是不是人類確實是很重要的問題。羅倫斯重新振作起來,為了盡量讓對話的主導權掌握在自己手中,他提足力量開口說:
「假如你是人類的話,我打算把你交給教會,畢竟惡魔附身者總是災禍的根源。不過,如果你真的是豐收之神赫蘿,又是狼的化身的話,或許我可以考慮一下。」
傳說中,動物化身多是會帶來好運的使者。如果女孩真是如假包換的赫蘿,羅倫斯不但不會把她交給教會,甚至還可能拿出葡萄酒及麵包款待她。不過,如果女孩不是動物化身的話,待遇可就不同了。
聽到羅倫斯的話,赫蘿臉上厭惡的表情加重,臉部變得扭曲,鼻頭上爬滿皺紋。
「根據我所聽到的傳說,動物化身不是可以自由自在變身嗎?如果你真是動物的化身,應該可以變回原本的模樣吧?」
赫蘿依舊帶著厭惡的表情,靜靜聽著羅倫斯說話。過了不久後,赫蘿輕輕嘆了口氣,從貂皮底下緩緩站起身子。
「教會讓咱吃了不少苦頭,咱可不想再被教會抓住了。可是……」
赫蘿又再嘆了口氣,她一邊撫摸尾巴,一邊繼續說:
「無論是什麼化身,都不可能不求報償。人類想要改變面容也要化妝.想要改變體型也要吃食物,是吧?」
「那你需要什麼呢?」
「咱變身需要的東西是一些麥子。」
麥子聽起來挺像是豐收之神會要的報償.羅倫斯似乎能夠理解這說法。然而,到了下個瞬間.他卻被嚇住了。
「或是鮮血。」
「鮮……血?」
「不過,不需要很多。」
赫蘿回答時那副自然的表情,讓羅倫斯難以認為這是她臨時編出來的謊言。羅倫斯嚥下口中因緊張而產生的唾液,驀地把視線移到赫蘿的嘴角。他想起剛才赫蘿撿起掉落的肉乾咬下口時,在嘴唇內側看到的兩支尖牙。
「怎麼著,怕了啊?」
赫蘿看著神情膽怯的羅倫斯.苦笑說道。雖然羅倫斯反射性地回答「那怎麼可能」,但赫蘿很明顯地期待著羅倫斯的反應。
然而,赫蘿臉上的笑容沒持續多久就消失了,她把視線從羅倫斯的身上移開,然後開口說:
「看見汝的反應,咱就更不想變身了。」
「為、為什麼?」
羅倫斯覺得赫蘿在嘲諷自己,於是加強語氣反問她。赫蘿沒有把視線拉回羅倫斯身上,她用極盡哀痛的語調回答說:
「因為汝看了準會嚇得魂飛魄散·只要看到咱的模樣,人類和動物都會帶著畏懼的眼神,急忙讓出路來。大家總是把咱當成特別的存在,不管對像是人類還是動物,咱都不希望再受到那種對待了。」
「我、我怎麼可能害怕看到你的模樣。」
「如果汝要逞強,先設法控制雙手不要發抖吧。」
羅倫斯聽到赫蘿無奈的語氣,不禁看看自己的雙手.當他發現受騙時已經來不及了。
「呵,汝真是個老實人吶。」
赫蘿雖然開心地說著,但馬上改以正經的表情,搶先打算找藉口解釋的羅倫斯一步說:
「不過咱想,如果汝真是個老實人的話,也不是不能變身給汝看。汝剛才說的話是否當真?
「剛才說的話?」
「如果咱確實是狼,汝就不會把咱交給教會。」
「這……」
聽說惡魔附身者當中,有些人還會製造出幻覺。光靠看到狼的模樣並不能立刻下定論.羅倫斯頓時不知該如何回答。赫蘿彷彿看透他的心聲似地開口說:
「咱啊,無論對方是人類還是動物,都不會看走眼。咱相信汝一定會遵守承諾的。」
聽著赫蘿帶點惡作劇意味的話語,羅倫斯更不知該如何回答了·被赫蘿這麼一說,羅倫斯總不能現在又出爾反爾。羅倫斯雖然明白自己完全被赫蘿掌控在手中,卻也無能為力改變·
「就讓汝看一些吧。不過,變全身太累人了,手臂就好,汝將就點吧。」
赫蘿說完後,緩慢地把手臂朝貨台角落的方向伸去。
原以為這是赫蘿變身前必須有的特殊姿勢,但在下一瞬間,羅倫斯立刻明白赫蘿伸手的用意了。赫蘿從貨台角落的麥束上,摘了幾粒麥穗下來。
「那些麥穗要做什麼?」
羅倫斯不自覺地發問,但他還來不及把問題說完.赫蘿早已把手中的麥穗放人口中.閉著眼睛像在吞藥丸一樣,吞了下去。
還沒去殼的麥穗根本就吃不得。羅倫斯想像著麥穗的苦澀味道在口中蔓延開來的感覺,不禁皺起眉頭.然而,在下一瞬間,這般小事早就飛到腦海之外.
[嗚.嗚.....! ]
赫蘿突然呻吟起來,她抱住左手臂,撲倒在紹皮上。
赫蘿的樣子看起來根本不像演戲,羅倫斯慌張地正想開口詢問,詭異的聲音卻傳進耳裡。
唰唰唰唰,那聲音彷彿上千百隻老鼠在森林裡狂奔而去。聲音持續了幾秒鐘,緊接著又聽到像是踩進柔軟的泥土裡會發出的悶響·
羅倫斯除了驚訝以外,無法做出任何反應。
詭異的聲音一停,赫蘿那原本纖細的手臂,就變成與身體完全不搭調的巨大野獸前腳。
「嗯……唔,果然很不搭。」
赫蘿似乎無法用身體支撐住變得太大的手臂.她把那從肩膀上長出來的野獸前腳放在貂皮上.躺了下來。
「如何?願意相信咱了吧?」 赫蘿仰頭看著羅倫斯說。
「唔……嗯……」
羅倫斯回答不出來。他揉揉自己的眼睛好幾次,還不停甩頭,反覆看著那隻腳。
那隻腳生有褐色長毛,十分健壯。依其大小看來,可以判定擁有這只前腳的身軀.大到足以與馬兒匹敵·腳部前端的爪子,就像女性在割麥時使用的鐮刀一般大。
如此巨大的前腳竟然會從女孩纖細的肩膀長出來,這不是幻覺是什麼?
羅倫斯怎麼也無法相信眼前的光景,他拿起裝滿水的皮袋,把水往瞼上倒.
「汝的疑心病還真重。汝如果認為是幻覺的話,不妨摸摸看啊?」
赫蘿一邊笑,一邊帶點挑釁地動動大大的腳掌。
羅倫斯雖然有些被激怒,但眼前詭異的光景還是令他畏縮。因為這只前腳實在太巨大了,所以它散發出一種令人難以接近的氣息。
不過赫蘿再次動了動她的前腳,於是羅倫斯下定決心,從駕座上采出身子·
區區狼腳算什麼!我還賣過叫做「龍腳」的商品呢!羅倫斯如此告訴自己。就在他快要碰到狼腳的那一剎那……
「啊。」
赫蘿像是想到了什麼似的叫了一聲.嚇得羅倫斯驚慌地收回他的手。
「哇!怎,怎麼了?」
「恩,不,這個……等等,汝未免也太驚訝了吧。」
赫蘿用一副「真搞不過你」的態度一說,讓羅倫斯既是羞愧又是氣憤,但如果在此刻生氣.似乎更顯得沒有男子氣度了。羅倫斯勉強控制住情緒後,像在強調自己不會再被激怒似的,·邊伸出手,一邊再次詢問赫蘿說
「到底是怎麼了?」
「嗯。」
赫蘿突然用哀憐的眼神看著羅倫斯.以嬌嗲的聲音說:
「汝要溫柔一些吶。」
聽到赫蘿帶點撒嬌的話語,羅倫斯全身的神經都在製止他繼續伸手。
羅倫斯看了赫蘿一眼,發現赫蘿嗤嗤笑著。
「汝真是可愛吶。」
羅倫斯決定不再回應赫蘿說的任何話,他粗魯地把手伸向赫蘿的前腳。
「如何?願意相信咱了嗎?」 ·
羅倫斯沒理會赫蘿,他繼續確認手中的觸覺。
羅倫斯之所以沒有回答,雖然有一大半的理由是因為被赫蘿捉弄而令他感到不悅,但卻不只這麼單純。
不用說,當然就是他手中的觸感.
赫蘿肩上的動物前腳,有著重如巨木般的骨頭,並包覆著如戰士強壯手臂般的肌肉,肌肉表面整齊地長出漂亮的褐色長毛。從連接肩膀的根部到踝部,再往前延伸到巨大的腳掌,腳掌上的每一個肉球像還沒切開的麵包。從美麗桃紅色、觸感柔軟的肉球再看過去,就是帶著堅硬質感、如鐮刀般的爪子。
無論是前腳、還是爪子的觸感,都完全不像幻覺。動物爪子特有的不冷不熱溫度再加上碰到不該觸摸的東西的感覺,都讓羅倫斯毛骨悚然。
羅倫斯嚥下口中的唾液,不自覺地輕聲說: 「難道你真的是神?」
「咱才不是神。汝看咱的腳這麼大,應該也明白.咱不過是體型比較大,恩……加上比身邊同伴們還要聰明的狼罷了。咱是赫蘿,賢狼赫蘿。」
女孩若無其事地自誇聰明,並且得意地看著羅倫斯。
那模樣看起來就跟普通的調皮女孩沒兩樣。然而,女孩肩上的動物前腳所散發出來的氣息.實在教人無法相信她只是只普通的動物。
女孩給人的感覺絕對不只是體型比較大而已。
「吶,如何呢?」
面對赫蘿再度詢問,羅倫斯仍然無法整理出思緒.只能曖昧地點點頭。
「可是……真的赫蘿現在應該在葉勒的身體裡啊.我聽說赫蘿會進入割下最後一束麥子的人的身體裡……」
「呵呵呵,咱是賢狼啊,咱很了解自己受到哪些限制。正確來說,咱是存在於麥廣之小。少了麥子,咱就活不了命。還有,在這個收割的時期,咱確實在最後收割的麥子裡,而且沒辦法從裡面逃脫。只要有人類看著,咱就跑不了。不過,還是有例外。」
羅倫斯一邊聽,一邊佩服赫蘿能夠一口氣說出這麼多話。
「如果附近有比最後收割的熟麥還要大量的麥子,咱就可以在麥子之間移動,而不用擔心被人類看到,村里的人說過吧?太貪心收割的話,就會追不到豐收之神.而讓它逃跑了。]
羅倫斯驚覺,把視線移到貨台的某個位置上。
那裡放著麥柬,是深山里的村民給羅倫斯的麥子。
「總之,就是這麼回事,要說汝是咱的救命恩人,也算是吧.如果沒有汝,咱就沒辦法從村子裡逃出來。 」
雖然羅倫斯還無法完全相信赫蘿說的話.不過,赫蘿再次吞下幾顆麥穗,讓手臂恢復原貌的樣子,卻讓她的話變得很有說服力。
赫蘿提到救命恩人時,表現得有些抗拒,於是羅倫斯靈機一動,決定要反捉弄一下赫蘿。
「既然這樣,那就把這些麥子帶回村里吧。少了豐收之神,村民們應該會很困擾。我認識葉勒和帕斯羅村的村民已經很久了,我可不希望看到他們傷腦筋.」
雖然這些話是羅倫斯臨時起意,但仔細一想,他發現自己說的話一點也沒錯。如果赫蘿真的是赫蘿,那麼她一離開村落,村民就要遭遇無法豐收的災禍了。
然而,這些思緒一下子就消失了。
那是因為赫蘿露出遭到背叛的表情看著羅倫斯。
「汝……是在跟咱開玩笑吧?」
赫蘿臉上露出不同於先前的脆弱表情,沒有免疫力的羅倫斯一下子就動搖了。
「那可不一定喔。」
為了爭取一些時間好平穩內心的動搖,羅倫斯隨口回答。
不過,羅倫斯心裡卻同時想著另一件事。他的內心非但無法平靜,反而變得更加掙扎。
羅倫斯內心猶豫著:如果赫蘿是真的赫蘿,也就是豐收之神的話,那麼,羅倫斯應該採取的行動,就是帶著麥子回到帕斯羅村。羅倫斯和帕斯羅村的村民往來這麼久,他並不希望看到村民們困擾。
然而,羅倫斯把視線拉回赫蘿身上,赫蘿的神情不再像先前那樣霸氣.反而像是出現在騎士故事裡被囚禁的公主一樣,不安地低著頭。
羅倫斯面帶痛苦的表情,在心裡自問。
我應該把如此厭惡回到村里的女孩送回去嗎?
但是,如果她是真的赫蘿……
兩種想法在羅倫斯的腦海裡抗衡.苦惱不已的他因而流了一身汗。
羅倫斯忽然發現有人注視著自己.在場當然沒有其他人。他朝傳來視線的方向望去,赫蘿正用哀求的眼神仰頭看著羅倫斯·
「汝願意……幫咱吧?」
赫蘿微微傾著頭說,羅倫斯無法承受她那哀求的眼神,於是把頭別了過去·羅倫斯每天看的都是馬屁股,突然被赫蘿這樣的女孩用那樣的表情看他,教他如何承受的了.
羅倫斯痛苦地做出抉擇。
他緩慢把頭轉向赫蘿,開口說
「我想問你一個問題。」
「..嗯。 」
「你離開後,帕斯羅村的麥田是不是就長不出麥子來了?」
雖然羅倫斯心裡明白,他提出這樣的問題,赫蘿不可能回答對自己不利的答桉;但羅倫斯畢竟是旅行商人中的老手,他遇過太多人為了做成生意,而把說謊當成理所當然。赫蘿如果說謊的話,他相信自己能夠立刻識破謊言。
為了不要錯過任何一個謊言,羅倫斯專心等待赫蘿回答·然而,赫蘿卻遲遲末開口。
把視線往赫蘿的方向一看,羅倫斯發現赫蘿臉上帶著完全不同於先前,看似生氣、卻又像快要哭出來的表情,注視著貨台的角落。
「怎、怎麼了?」
那表情讓羅倫斯忍不住開口問。
「就算咱不在,那座村落未來也會持續豐收吧。」
赫蘿面帶不悅的表情說道,她的聲音聽來極為憤怒.
「……是這樣啊?」
羅倫斯雖然如此回答,但卻被赫蘿那股打從心底的憤恨氣勢給懾服。赫蘿點了點頭,她纖細的肩膀因憤怒而顫動。仔細一看,才發現赫蘿的雙手正用力緊握著手邊的貂皮,雙手因失去血色而泛白。
「咱在那座村落待了好長一段歲月,有咱尾巴的毛的數量那麼多年。咱後來雖不願意留在那裡,但為了守護村里的麥田,咱從不曾偷懶過。因為很久以前,咱答應過村里的一名年輕人,說要讓村里的麥子豐收,所以咱信守承諾。」
赫蘿的語氣顯得急躁,說話時完全沒看羅倫斯一眼,由此可知她的憤恨之深。
赫蘿剛小說話還一副口齒伶俐的模樣,現在說話卻幾度停頓。
「咱...咱是寄宿在麥子裡的狼。不僅是麥子,只要是從大地生長出來的植物,咱可比誰都了解,所以咱遵守了諾言,讓那座村落的麥田變得豐映肥沃。但是吶,有些時候卻得抑制麥子結果..若過度消耗土地資源,就得付出代價。可是吶,村民們一看到麥子收成不好,就說咱反覆無常。村民們這樣的態度在這幾年更是變本加厲,所以這幾年咱一直想要離開那裡,咱無法再忍受了。那時的承諾,咱早已充分做到了。 」
羅倫斯知道是什麼事情讓赫蘿如此憤恨不平。聽說,幾年前統治帕斯羅村一帶的領主,變成現在的亞倫多伯爵後,為了提高農作物的生產量,便不斷從南方先進國家引進新的農耕方法。
或許赫蘿認為村民已不再需要她。
再加上最近甚至有些人主張教會所說的神根本不存在,造成流言四處傳播。實在很難保證鄉下地方的豐收之神,不會受到謠言中傷的波及。
「再說,那座村落未來也還會持續豐收。只不過每隔幾年,那些傢伙就得遭遇一次嚴重的飢荒,這得怪那些傢伙的所作所為。但是,他們勢必會靠自己的力量度過難關。那地方根本不需要咱,而那些傢伙也不需要咱!」
赫蘿一口氣說到這兒,深深嘆了口氣,隨後撲倒在貂皮上。她弓起身體,把貂皮粗魯地拉近自己,然後悶頭睡覺。
因為羅倫斯看不到赫蘿的臉,所以不能確定赫蘿是否在哭泣.讓他不知該如何開口,只能搔搔自己的頭。
羅倫斯看著赫蘿纖細的肩膀和狼耳朵,不知該如何是好。
或許真正的神就像赫蘿給人的感覺一樣,前一刻還表現得聰明伶俐、目中無人的樣子,一下子卻又像個小孩子般鬧彆扭,或露出脆弱的一面。
羅倫斯苦惱著不知該如何處理眼前的狀況,但總不能繼續保持沉默下去,於是羅倫斯把話題梢梢換了個角度說:
「我看,就先不論你說的話是真是假……]
[汝認為咱說謊? ]
連開場白都還沒說完,赫蘿就突然抬頭反擊,羅倫斯因此被她的模樣給懾住。但赫蘿似乎勐然發現自己過於情緒化,於是尷尬地說聲「抱歉]再度把頭埋進貂皮里。
「我.想,我很明白你十分憤怒的情緒了。可是,離開村落後,你知道自己能去哪裡嗎?」
雖然赫蘿沒有立刻回答羅倫斯,但羅倫斯發現赫蘿的耳朵動了一下,於是他耐心等待。或許赫蘿因為剛剛把內心憤恨不已的情緒全都發洩出來,所以有些不好意思回頭看羅倫斯。
這麽一想,倒也覺得赫蘿的舉動挺可愛。
赫蘿總算回過頭來,她露出尷尬的表情注視著貨台角落。這證明羅倫斯的推測正確.
「咱想回到北方去。」
赫蘿只說了短短一句。
「北方?]
赫蘿點點頭,然後把視線從貨台拉向遠方。即使不用隨著赫蘿的視線看去,羅倫斷也知道她正看向何方。赫蘿的視線準確地望著正北方·
「咱出生的故鄉——約伊茲森林·咱都記不得離開故鄉多久了……好想回去。」
聽到「出生的故鄉」這句話,讓羅倫斯的心頭一驚,並凝視著赫蘿的側臉。羅倫斯自己就如同拋棄了故鄉一樣,自從踏上行商的旅程後,未曾回到故鄉過.
雖然羅倫斯對於故鄉只有貧窮又狹窄等不好的回憶,然而,獨自坐在駕座上,被寂寞感包圍時,依舊會思念起故鄉·
如果赫蘿是真的赫蘿,她離開故鄉好幾百年以上,而且又在長久停留的地方受人輕蔑。
那麼,也就不難猜想赫蘿思念故鄉的感覺了。
「不過,咱想耍先旅行。難得人在遠離故鄉的異國,而且過了這麼漫長的歲月,許多人事物應該都變了,藉機增廣見聞也是一件好事。」
赫蘿說罷,她回過頭以平靜的表情看著羅倫斯,繼續說:
「就算汝想帶著麥子回到帕斯羅村,但只要不打算把咱交給教會的話.咱希望可以和汝一同旅行。汝是不停旅行的旅行商人吧?」
赫蘿微笑著說道。那神情彷彿在說她相信羅倫斯絕對不會那麼做,也彷彿在說她早已看透羅倫斯的心。赫蘿的語氣就像有事拜託認識多年的好友一樣。
羅倫斯雖仍無法判斷赫蘿是否就是真的赫蘿,但他想至少赫蘿的模樣看起來不像壞人。再說,羅倫斯開始覺得與這不可思議的女孩交談還挺有趣的。
然而,因為羅倫斯的商人本性使然,所以他沒有立刻答應赫蘿。身為一名商人.必須具備不畏神明的瞻量,以及連親近的人都懷疑的謹慎態度。
羅倫斯思考了一會兒後,緩緩開口說:
「我沒辦法立刻下決定。」
羅倫斯原以為他的答案會惹來赫蘿不滿.但看來他的推測似乎錯誤,赫蘿一副很能理解似地點了點頭。
「做人小心謹慎是件好事。不過,咱看人的眼光不會錯。咱相信汝不是那種會隨便拒絕他人請求的冷血傢伙。不過咱不是人,是隻狼就是了。」
雖然赫蘿口中這麼說,但她的臉上卻是掛著惡作劇的笑容·赫蘿再次躺了下來,鑽進貂皮底下。不過,這次她當然不是像剛剛那樣悶頭睡覺,而像在告訴羅倫斯今天的對話就到此結束。
看來,對話的主導權仍然在赫蘿的手上。羅倫斯注視著赫蘿,雖然心中覺得無奈,卻又覺得她的模樣有趣。
赫蘿的耳朵突然動了一下,她從貂皮之中把頭采出來,對羅倫斯說:
「汝不會要咱睡在外頭吧?」
羅倫斯看著赫蘿明知自己不可能那麼做,卻又刻意詢問的模樣,只能聳聳肩示意。赫蘿開心地笑笑,再度鑽進貂皮底下。
看見赫蘿的舉動,羅倫斯不禁覺得她先前一些反應,或許是演戲:有點類似被囚禁的公主的感覺。
不過,羅倫斯並不覺得赫蘿說到對村民的不滿,或是想要回到故鄉時的神情是假裝的。
就結論來說,羅倫斯不覺得赫蘿在說謊,就表示相信她是真正的赫蘿·因為羅偷斯實在無法認為這些事,會是一個被惡魔附身的女孩所幻想出來的。
羅倫斯嘆了口氣,他決定不再繼續思考下去,於是站起身子爬到貨台上。羅倫斯不認為再繼續思考下去會有什麼新發現,這個時候最好的方法就是先睡一覺,醒來後再說。
赫蘿躺著的貂皮原本就屬於羅倫斯,他怎可能自己蓋著麻布睡在駕座上,而讓赫蘿獨享貂皮呢?羅倫斯要赫蘿挪動身子到一旁,跟著鑽進貂皮底下。
羅倫斯背後傳來赫蘿細微的呼吸聲。羅倫斯雖然說沒辦法立刻下決定,但他已經決定如果明天一早起來,赫蘿沒有偷走貨物逃跑的話,或許他可以帶著赫蘿一同旅行。
羅倫斯不認為赫蘿是會偷定貨物的壞蛋,而且如果赫蘿真要這麼做的話.她一定有能力奪走羅倫斯的一切。
這麼一想,羅倫斯不禁有些期待明早到來。
不管怎麼說,羅倫斯已經許久不曾與自己以外的人一起睡覺了。在貂皮的刺鼻腥味中.如果能與散發著香甜氣息的女孩一起入睡,終究是令人開心的事。
或許是察覺到羅倫斯內心如此單純的想法,一旁的馬兒嘆氣似的甩了甩頭。
或許馬兒懂得人類在思考什麼,只是沒有開口說話罷了。
羅倫斯苦笑著閉上雙眼。
羅倫斯一向很早起床。為了善用一整天的時間好多賺取一些利益,商人們每天都會一大早起床。羅倫斯在清晨天色朦朧之中醒來時,赫蘿早已起床,並坐在羅倫斯身旁不知摸索著什麼。雖然赫蘿做著出乎羅倫斯意料的事,但她未免也太大膽了。當羅倫斯抬頭轉過身來,才發現原來赫蘿似乎從他的行李中找到衣物換穿,正準備綁上鞋帶。
「喂!那是我的東西耶!]
就算不是偷東西,但從他人行李中擅自翻找物品的行為,同樣不被神允許。
羅倫斯刻意用帶點責備的語氣說話,但回過頭來的赫蘿臉上卻沒有半點做錯事的表情。
「嗯?醒了啊。咱穿起來如何?合適嗎?」
赫蘿完全不理會羅倫斯說的話,她張開雙臂,對羅倫斯問道。赫蘿不但不認為自己做錯事.甚至還顯得有些得意。看見此刻的赫蘿,不禁覺得昨晚她那失去冷靜的模樣簡直就像夢境·或許毫不客氣的霸道模樣,才是赫蘿的本性吧。
赫蘿身上穿的是羅倫斯擁有的最上等衣服。每當羅倫斯要與鎮上的富商名流談生意時,都會穿上這套衣服。藍色的長袖上衣,搭配七分長的流行背心。用麻布與毛皮溷織的稀奇長褲,加上綁在長褲外面,恰巧圍住下半身的腰巾,以及綁緊腰巾的上等羊皮腰帶。靴子是用三層鞣皮製成,厚重得足以抵擋雪山嚴寒氣候的極品。最外面則是披著一件用上好野熊皮毛做成的外套,
對旅行商人來說,擁有一套具有實用性、質感高尚的衣服是值得驕傲的事。羅倫斯從學徒時代就開始儲蓄,整整花了十年的時間才擁有這一整套衣服。談生意時只要穿上這套衣服,再梢加整理一下鬍鬚,對手多會對羅倫斯表現出敬意·
如此意義深重的衣服卻被赫蘿穿在身上。
然而,羅倫斯並沒有生氣。
那是因為尺寸明顯過大的衣服穿在赫蘿身上,競顯得如此可愛。
「這件黑色熊皮的外套真是上等貨吶,與咱的褐色毛髮非常搭配。不過,這條褲子穿起來會阻礙到咱的尾巴,咱可以在上面剪個洞嗎?」
雖然赫蘿說得輕鬆,但這條長褲是羅倫斯在百般苦求下,老手織工師傅才肯為他做的褲子,如果在長褲上剪個洞,恐怕就永遠無法復原了。羅倫斯以非常堅決的態度用力搖頭。
「唔。也罷,幸好褲子很大,總有辦法穿的。」
羅倫斯看著赫蘿一副確信自己不會要她脫下所有衣物的模樣,一邊坐起身子注視著赫蘿,一邊擔心她該不會穿著這身衣服拔腿就跑吧?如果把整套衣服拿去城裡變賣,相信可以賣到一筆不小的金額·
「看來汝天生就是做商人的料,汝清楚知道自己臉上的表情能夠帶來什麼樣的效果。」
赫蘿笑著說完,便輕快地從貨台往下一跳。
赫蘿的動作過於自然,讓羅倫斯一時沒能反應。如果赫蘿順勢逃跑,恐怕追不到吧。
羅倫斯之所以沒有採取行動,或許是因為他在內心某處確信赫蘿不會逃跑。
「咱不會逃跑的,咱要逃的話早就溜了。」
羅倫斯先看了貨台上的麥子一眼,再把視線移向笑著說話的赫蘿。他發現赫蘿正把熊皮外套脫下,往貨台上丟。看來對赫蘿來說,配合羅倫斯體型訂做的外套大概太長了。昨晚在月光下沒能看得清楚,赫蘿的體型似乎比羅倫斯想像的還要嬌小。身材算是高大的羅倫斯,足足比赫蘿高出了兩個頭。
然後,赫蘿確認衣服狀況之後,順便開口問道:
「咱想要和汝一起旅行,行嗎?」
赫籮露出—點也不諂媚的笑容·如果她表現出諂媚的姿態,羅倫斯自覺還有辦法拒絕她。然而,赫蘿笑得卻如此開心。
縱倫斯輕輕嘆了口氣。
他心想雖然現在還不能掉以輕心,但至少知道赫蘿不像會偷東西的人,與她一同旅行應該無妨·再說,如果現在與赫蘿分開,回到一人孤單的旅行,那感覺可能會比以往來得更孤獨。
「我想這也算是一種緣分,就讓你同行吧。」
聽到羅倫斯這麼說,赫蘿果然沒有露出喜出望外的表情,她只是單純笑笑。
「不過,我只不過是個辛苦做生意的商人,你要負責打點自己的餐費啊!就算你是豐收之神.也不可能讓我的錢包豐收吧?」
「咱的臉皮沒有厚到拿人好處,還可以表現得若無其事。咱可是賢狼赫蘿,尊貴的狼啊。」
赫蘿鼓著臉,有些生氣地說道,那模樣看起來就像個孩子。但羅倫斯並沒有被赫蘿的演技所騙,他明白赫蘿是故意假裝生氣。
羅倫斯猜得沒錯,過不久後,赫蘿果然咯咯笑了出來。
「不過,尊貴的狼昨天還露出那樣的醜態,實在不怎麼好笑吶。」
赫蘿自嘲似地笑著說道。如此聽來,她昨天失去冷靜的表現似乎是發自內心的真實心情。
「總之,多多指教了……呃——」
「我叫羅倫斯。克拉福·羅倫斯,工作上我都以羅倫斯自稱。」
「恩,羅倫斯。咱會一直傳述汝的故事,讓汝的名字成為美談永遠流傳下去。」
狼耳朵早抬頭挺胸說道的赫蘿頭上得意地搖動,赫蘿的話或許是發自真心的吧,看著她的模樣,實在難以判斷她究竟是幼稚、還是老奸巨猾,她的情緒就像天上的雲一樣,總是變化無常。
羅倫斯立刻推翻自己剛剛的想法。他心想赫蘿會讓人覺得難以摸透,應該就表示她老奸巨猾了吧。羅倫斯從貨台上伸出手,這個舉動表示著他願意承認赫蘿。
赫蘿的手雖小,卻很溫暖。
「先這樣吧!快要下雨了,還是趕緊出發的好。」
「什……你怎麼不早點說!」
羅倫斯大聲吆喝,馬兒因驚嚇而發出嘶聲。羅倫斯記得昨天傍晚根本沒有要下雨的跡象,不過現在抬頭一看,確實有薄雲覆蓋著天空。赫蘿看羅倫斯慌張地準備出發,在一旁嘻嘻笑著,還一邊笑,一邊身手矯捷地跳上貨台,迅速整理好原本凌亂的貂皮再蓋上麻布,顯然比起初入門的學徒能幹多了。
「河川的心情不好,咱們離遠一點比較妥當。」
羅倫斯叫起馬兒,收拾好水桶,坐上駕座握住韁繩後,赫蘿也從貨台上跳了過來。
原本一個人坐,顯得有些寬敞的駕座,現在兩個人坐卻梢嫌狹窄。
不過,這麼一來正好可以避寒取暖。
隨著馬嘶聲,兩人奇妙的旅程也跟著展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