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幕
2-1
一場傾盆大雨從天而降。過了正午不久後,羅倫斯兩人被這場大雨追上。他們在因大雨而變得模煳不清的視線中,發現一間教會,於是匆忙跑進教會。教會有別於修道院,會對羅倫斯這樣的旅行商人、旅人或巡禮者提供住宿,或是為旅行者祈求平安,並且仰賴旅行者的捐款營運·因此,對於羅倫斯兩人的突然到訪,教會的人不但沒有拒絕,還高興地歡迎他們到來·
然而,不管教會再怎麼善意,也不可能讓長著狼耳朵及尾巴的女孩,大搖大擺地進出。
於是羅倫斯臨時編了一個謊言,他讓赫蘿套上薄外套,再向教會的人宣稱赫蘿是他的妻子,因為臉部被火灼傷,所以不願意在外人面前脫去帽子。
雖然赫蘿躲在外套底下偷笑,但她似乎也明白自己與教會之間的關係,所以還是配合羅倫斯演戲。赫蘿曾說過教會讓她吃了不少苦頭,所言應該不假吧。
就算赫蘿不是惡魔附身者,而是狼的化身也一樣,這對教會來說都不是重點。因為教會認為除了自己崇拜的神之外,其餘的神都屬於異教,都是惡魔的手下。
羅倫斯兩人穿過教會大門,順利借了一間房間。當羅倫斯整理好被雨淋濕的行李,再回到房間時,發現赫蘿光著上半身在擰頭髮,水珠滴答滴答地從赫蘿美麗的褐色長發上滴落。羅倫斯心想就算弄濕這滿是破洞的木頭地板,教會的人應該也不會抱怨才對。比起擔心這個問題,羅倫斯更苦惱於不知道該把視線放在哪裡。
「呵,冰冷的雨水正好可以冷敷咱的灼傷。」
赫蘿不顧羅倫斯內心的煎熬,愉快地笑著說道。羅倫斯看不出那謊言是讓她感到好笑.還是不悅。赫蘿撥開貼在臉上的頭髮,隨即以非常豪邁的動作把瀏海往上撥·
要說赫蘿那股勇勐豪氣就像狼一樣似乎也不為過,被雨淋濕而散亂的頭髮,看起來也有些像狼強韌的毛髮。
「貂皮應該沒事吧!那些貂皮的毛髮很不錯.或許那些貂成長的山里頭也有像咱一樣的狼。」
「可以賣得好價錢嗎?」
「這咱可不知道,咱又不是皮草商人。」
羅倫斯點點頭,這答桉聽來再合理不過了。接著便脫下身上濕透的衣服,用力擰乾。
[啊,對了!那些麥子該怎麼處理才好?」
羅倫斯—邊說,—邊擰乾上衣,當他正打算把褲子也擰乾時,想起赫蘿的存在,便停手往赫蘿的方向看去。沒料到赫蘿一副當羅倫斯不存在似地,早已脫得光熘熘在擰衣服,羅倫斯看了也不甘示弱,大膽地脫光衣服。
「怎麼處理是指?」
「我的意思是指要去殼比較好.還是保持現狀就好。不過,要談這些,也得是你真的寄宿在那些麥子裡。」
羅倫斯刻意用帶點捉弄的語氣說道。赫蘿聽了並沒有反擊,只是嘴角梢稍上揚了一下而已.
「只要咱還活著,那些麥子就不會腐爛或枯萎。不過,那些麥子如果被吃了、被燒了,或是被磨碎溷到土壤裡的話,咱可能就會消失。如果汝覺得佔空間,可以把麥子去殼保存。恩,這樣做或許比較好。 」
「原來如此。那我等會兒把麥子去殼之後.再把麥粒裝到袋子裡好了。你應該會想自己帶著它們吧?」
「恩,如果可以掛在脖子上更好。」
聽到赫蘿這麼回答,羅倫斯不小心把視線移到她的脖子上,隨即又把視線移開。
「不過,可以留些麥子讓我到其他地方去賣嗎?」
羅倫斯平復心情后開口問道,話一說完便聽到啪刷啪刷的聲響。轉頭一瞧,原來是赫蘿正使勁甩著尾巴。尾巴上的毛髮濃密又滑順,甩起水來勁道十足。羅倫斯看著水花四濺,不禁皺起眉頭,一旁的赫蘿卻絲毫不以為意。
「大部分的農作物都是因為長在屬於它的土地上,才會長出豐碩的果實。那些麥子一下子就會枯萎了,去也是白搭·」
赫蘿看著剛擰乾的衣服陷入沉思,但因為沒有其他衣服可穿,只能再穿上被擰得皺巴巴的衣眼。不同於羅倫斯身上穿的便宜貨,赫蘿穿的那套衣服質料好,乾得也快。羅倫斯心裡雖然覺得有些不平,還是穿回自己同樣被擰乾的衣服,然後對赫蘿點點頭。
「我們到大廳烘乾衣服。下這種大雨,應該有不少人來這裡避雨,我想暖爐點著了才對。]
「恩,這點子不錯。」
赫蘿說完後套上外套,蓋住整個頭,接著又咯咯笑了起來。
「有什麼好笑的?」
「呵呵,被火灼傷所以要遮住臉·要是咱啊,絕對不會想到這個。」
「是嗎?那麼,你會怎麼想呢?」
赫蘿梢梢拉高外套露出臉來,然後驕傲地說:
「如果瞼上有灼傷,那也屬於咱。就像咱的耳朵和尾巴一樣,都是獨一無二的證明。」
羅倫斯心想,這種說法果然非常符合赫蘿的作風。但另一方面也認為,那是因為赫蘿沒有真的被灼傷,所以才能夠表現得如此輕鬆。
這時,赫蘿的聲音打斷了羅倫斯薩思緒。
「咱知道汝在想什麼。」
外套底下的赫蘿不懷好意地笑著,上揚的嘴角右側露出尖牙·
「要不要試著讓咱受傷看看呢?」
看著赫蘿充滿挑釁的表情,羅倫斯雖然想對上她,但有覺得如果現在意氣用事拔出短劍.事態真的會變得難以收場。
赫蘿附剛說的話很有可能是發自真心,只不過這種刻意挑釁的態度,應該是她天生愛惡作劇使然吧.
「我是個男人,怎麼可能把那麼漂亮的臉蛋劃傷。」
聽到羅倫斯這麼一說,赫蘿像是收到期待已久的禮物似地露出笑容,然後刻意貼近過去。一陣香甜的氣味隨著赫蘿飄來,刺激著羅倫斯的身體,讓他差點伸手抱住赫蘿。
沒料到赫蘿根本不在意羅倫斯的反應,她用鼻子嗅了嗅羅倫斯,然後稍微挪開身子說:
「汝被雨淋過,身上還這麼臭啊。咱這隻狼都這麼說了,錯不了。」
羅倫斯半認真地揮出拳頭,卻被赫蘿輕鬆躲過而揮了個空。赫蘿一邊嗤嗤笑,一邊微微傾著頭繼續說:
「就算是狼,也會整理自己的毛。汝是長得挺不錯,但好歹要把自己梳洗乾淨些。」
雖然不知道赫蘿是開玩笑還是認真的,但被她這種女孩一說,羅倫斯不禁也認同起來。一直以來,羅倫斯只會注意梳洗乾淨是否對談生意有幫助,從來沒想過梳洗乾淨可以討女孩子喜歡。
談生意的對手如果是女人,或許羅倫斯還會有梳洗乾淨的念頭。然而很可惜,他從未見過女性商人。
羅倫斯不知該怎麼回答,於是別過臉去,沉默不語。
「咱覺得汝的鬍子挺好看的。」
羅倫斯的下巴留著適度的鬍子,一向頗受好評。羅倫斯坦率地接受赫蘿的誇獎,有些驕傲地轉向赫蘿。
「不過,咱比較喜歡鬍子長一些。」
羅倫斯聽了,反射性想到商人一向不喜歡長鬍子。赫蘿一邊用雙手的食指從鼻卜的化升劃線劃到臉頰,一邊說:
「像這樣,像狼一樣的鬍子。」
這下子羅倫斯總算察覺自己被捉弄。雖然覺得這樣做有點沒度量,但羅倫斯還是決定不去理會赫蘿,往房門方向走去。
赫蘿開心地笑著,並跟隨在羅倫斯後頭。
事實上,羅倫斯並不討厭與赫蘿的互動。
「暖爐那兒還有其他人在,你可別露出馬腳啊。」
「咱是賢狼赫蘿吶。再說,還沒到帕斯羅村之前.咱也是以人類的模樣一路旅行過來的。放心放心!]
羅倫斯回頭一看,發現赫蘿已經把頭藏好在外套底下,完全進入狀況了.
對商人來說,位置在城鎮與城鎮間廣大距離之中的教會或旅店,是重要的情報站,特別是在教會能夠遇到各式各樣的人。在旅店通常只能看到老練的商人,或貧窮的旅人,但教會就不同了。從城裡的啤酒師傅到富有的人,教會裡住著形形色色的投宿客。
羅倫斯和赫蘿進來躲雨的這間教會,前前後後來了十二位客人。其中有幾位看來像是商人.其他則像不同職業的人。
[這樣啊,所以你是從約連那邊過來的?]
[是的。我在約連買了鹽之後,隨即把鹽送到客人那兒,再從客人那兒收了貂皮。 ]
大廳裡每個人坐在地板上,有的人忙著抓衣服上的跳蚤,有的人在用餐。其中就只有這對夫妻坐在椅子上,並霸占了暖爐正前方的位置。雖說是大廳,但這裡的空間並不大。十二闊人擠在這個空間裡,只要暖爐裡燒著滿滿的薪柴,無論在什麼位置都不難把衣服烘乾。不過,這對夫妻的衣服不像被雨淋濕過,以此看來,應該是捐贈大筆款項給教會,所以自認可大方出入這問教會的有錢人.
羅倫斯如此猜測。他豎起耳朵聽著這對夫妻容易中斷的對話,並伺機順利加入他們。
妻子或許是因為旅途勞累而顯得沉默,因此稍有年紀的丈夫對於羅倫斯加入他們的對話.自然表現出歡迎態度,
「不過,要從這裡再回到約連,這不是太折騰人了嗎?」
[這就得靠商人的智慧了。 」
「喔喔?有意思,說來聽聽如何?」
「我在約連買鹽的時候,並沒有當場付錢。我把等金額的麥子,賣給了賣鹽那家商行位在另一個城鎮的分行。那時候我沒有跟分行收取麥子的貨款,但也沒有支付鹽的貨款。也就是說,我在沒有現金往來的情況下,完成兩筆交易。」
這是南方的商業國家在一百年前發明的匯兌體制。羅倫斯從他的師傅,也就是旅行商人的親戚口中知道時,深深為這個體制的存在而感動不已。不過,羅倫斯是經過兩個星期的冥思苦索,才理解其中的奧妙。眼前這位梢有年紀的男子只聽了一次,似乎同樣無法理解。
「這…:真是非常奇妙啊。」
男子說完頻頻點頭.
「我住在一個叫做佩連佐的城鎮.我的葡萄園從沒有採用過這麼奇妙的方法來買賣葡萄,不知道這樣會不會有問題啊?」
[這種交易體制稱為匯兌,這是商人們為了方便和不同地方的人做生意才發明出來的體制。如果您是擁有葡萄田的領主.只要小心不被被葡萄酒商惡意貶低葡萄的品質.然俊便宜收購就可以了。 」
「嗯,我們每年都會為了這檔事與酒商爭論。」
雖然男子笑著這麼說,但事實上,想必這位領主請來的會計人員會面紅耳赤地,與老奸巨猾的葡萄酒商爭論吧,擁有葡萄園的人多半是貴族出身,但幾乎沒有一個貴族會親自耕作或交涉金錢。所以說,統治帕斯羅村與那附近一帶的亞倫多伯爵是個極其古怪的人。
「你說你是羅倫斯先生吧!下次有機會來到佩連佐時,歡迎你來寒舍拜訪。」
「好的,謝謝您。」
男子沒有提及自己的姓名,這是貴族特有的習慣。他們以為即使自己沒有道出姓名對方也應該認識自己,所以他們認為由自己說出姓名的行為有失格調。
相信到了佩連佐,只要提到葡萄園的領主,就非這名男子莫屬了吧。如果在佩連佐的城裡.羅倫斯等人或許根本無法與這名男子交談,所以教會是最適合建立這種人脈的場所。
「那麼,因為妻子有些累了,我們先失陪了。」
「希望神能指引我們再次相逢。」
這是在教會裡,人人會講的一句話。男子從椅子上站起身子.和妻子一同輕輕點頭告辭後,走出大廳。羅倫斯從先前男子邀他拿來一同坐著的椅子上站起來.把夫妻兩人剛剛坐著的兩張椅子放回大廳角落。
在大廳裡,只有貴族,有錢人和騎士有資格坐在椅子上,而這三種都是會惹人嫌棄的身分。
「嘿嘿,我說老闆,您真是了不起的人物!」
當羅倫斯收拾好椅子,回到坐在大廳中央的赫蘿身邊時,一名男子挨近過來·從男子的裝扮和舉止看來,應該是個同行·男子被鬍子遮蓋的臉孔看來很年輕,似乎是剛人行沒多久的商人。
「我不過是個隨處可見的旅行商人罷了。」
羅倫斯冷冷地回答,坐在羅倫斯另一邊的赫蘿梢梢把身子坐正。這時,赫蘿套在頭上的外套梢微動了一下。不過,應該只有羅倫斯發現那是赫蘿在動耳朵。
「您客氣了。小的剛剛也一直想加入那對夫妻的對話,只是老找不到機會,但老闆您卻輕輕鬆松做到了。想到將來要和老闆這樣的對手競爭,就讓人覺得意志消沉。」
男子露出笑容說,缺了一顆門牙讓他的表情顯得可愛。或許他是故意拔掉門牙,好讓他那有點笨拙的笑容告訴大家自己還是個新手。如果是個商人,就一定知道自己的臉會帶給對方什麼樣的印象。
這男子小看不得。
不過,羅倫斯想起自己還是新手時,也和男子有過同樣的想法。於是他表示贊同地說:
[這沒什麼,我剛踏入這一行時,所有旅行商人在我眼裡看來都是妖怪。到了現在,也仍然覺得一半以上的人是妖怪,儘管如此,總還是可以溷碗飯吃,凡事靠努力啊.]
[嘿嘿!聽到您這麼說,小的就安心多了.啊!小的名叫傑廉,我想您應該看出來了,小的是剛入行的旅行商人,還請多多關照.]
「我是羅倫斯。」
羅倫斯想起自己剛踏入這一行時,為了多認識旅行商人,也是像這樣到處與人搭訕,當時他曾經因為所有人的態度都很冷澹而生氣,然而,如今自己變成被新手搭訕的對像後,也就能理解當初大家威嚇對他冷澹了.
初入行的旅行商人只能一味從別人身上找情報,自己卻沒有任何情報可以給人。
[呃....啊,那位是您的同伴嗎? ]
不知道傑廉是因為沒有任何情報可以提供,還是犯了新手常會有的毛病---就是想盡辦法在自己不提供任何情報之下,多得到一些情報的毛病---他開口問道,如果是兩個老經驗的旅行商人對談,相信早就互相交換了好幾個抵擋的交易情報.
「我妻子赫蘿。」
雖然羅倫斯猶豫著是否該使用假名,但後來想想,認為沒那個必要.便如此回答。
羅倫斯一提到赫蘿的名字,她便輕輕點頭向杰廉打招呼。
「喔,夫妻倆一同行商啊?]
「妻子生性古怪,認為待在家裡不如待在馬車上好。」
「不過,老闆您讓妻子這樣套著外套,還真是保護周到呢。」
或許傑廉以前曾是城裡的市井無賴,他的能言善道讓羅倫斯有些佩服。不過,旅行商人親戚曾告誡過羅倫斯,最好不要有像他這樣的說話態度。
「嘿嘿,男人的本性就是越看不到,就越想看。我們能夠在這里相遇,也算是神的指引。能不能就看在這個份上,讓小的見見夫人一面啊?」
真是厚顏無恥!儘管赫蘿並非真是羅倫斯的妻子,但羅倫斯還是忍不住這麼想。
然而,就在羅倫斯打算出聲責怪時,赫蘿本人卻開口說:
「旅行唯有出發前最愉快,狗兒唯有叫聲最嚇人,女人唯有背影最美麗。隨隨便便拋頭露面,會壞了人家的美夢,這種事情咱做不來。」
赫蘿說完後,在外套底下輕輕笑了笑。傑廉被赫蘿這麼一說,只能尷尬地笑笑。就連羅倫斯都非常佩服赫蘿的妙語如珠。
「嘿嘿……夫人真是了得。」
「光是想要怎麼不被踩在腳底下,就夠我受了。」
這句話有一半以上是發自羅倫斯的真心。
「小的想,能夠與兩位相遇一定是神的指引。不知道兩位有沒有興趣聽聽小的說話?」
就在沉默降臨的那一瞬間,傑廉露出缺了門牙的笑臉,挨近羅倫斯說道.
教會不同於一般的旅館,雖然會提供房間,但不會為投宿客打點飲食。不過,只要捐款就可以使用鍋子。羅倫斯捐款借來鍋子,並把五顆馬鈴薯放入裝了水的鍋子裡。當然了,生火所需的薪柴必須另外付費。
趁著等待馬鈐薯煮熟的空檔,羅倫斯隨手把赫蘿寄宿其中的麥子去殼,再找來沒有用到的皮袋,把去好殼的麥粒裝進去。羅倫斯想起赫蘿說過想掛在脖子上,於是拿了一條皮繩回到鍋子旁。馬鈴薯、薪柴,皮袋及皮繩,這些全部加起來也是一小筆錢,羅倫斯一邊在心裡盤算要向赫羅收多少錢,一邊拿著煮熟的馬鈐薯走回房裡。
羅倫斯因為雙手拿滿東西所以沒能敲門,但擁有狼耳朵的赫蘿似乎靠腳步聲就能夠分辨來者何人。就算如此,羅倫斯進到房間,赫蘿竟是連頭也不回地坐在床上,悠哉地梳理著尾巴的毛。
「嗯?好香的味道。」
赫蘿抬起頭說,她的鼻子似乎和耳朵一樣靈敏。
馬鈴薯上面放了少許山羊乳做成的乳酪。羅倫斯在獨自行商時從不曾如此享受,但今天是兩個人,所以他決定慷慨拿出乳酪。看到赫蘿開心的反應,也就覺得挺值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