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幕
“我保證,不會給您添麻煩的。”
一行人被引薦到了一座距離羅倫斯所屬的羅恩商業公會稍遠的五層旅館入住。
入口的設計十分普通,內部也沒什麽特別的,這也許是從屬于該商業組織的旅人經常投宿的旅館。羅倫斯一行被安排到了位于三層,直面中庭的一個房間裏。
房間本身無話可說。比起艾普介紹的北側旅館,這邊既能免費落腳,環境也要好得多。
但奇曼的那段話按字面意思卻著實解釋不通。他的意思恐怕是,他們的監視不會讓這邊感到不便吧。
“若有什麽需要,請告訴旅館主人。還有,出行之際如果能預先告知目的地的話,就不會發生什麽不幸的意外了。”
本以爲外出行動必然會受到限制,奇曼的這段話讓羅倫斯稍感意外。
而反過來說,這份寬容也表明就算一行人出門進行密會,奇曼一方也有完備的對策。
而且,事實也正是如此。
羅倫斯將這個想法隱藏在商人的面具之下,簡單答了句“知道了”。
“那就請各位好好休息吧。”
奇曼笑著說道,還不等這邊回話就退了出去,順手關上了房門。
羅倫斯不禁一愣,只是怔怔地注視著緊閉的房門。
本以爲接下來會如艾普所預計的,由奇曼向羅倫斯說明他希望羅倫斯扮演怎樣的角色,但設想卻全盤落空了。
“……這算什麽嘛。”
羅倫斯撓撓頭歎氣道。但醒過神來時,卻發現赫蘿正在床上自得其樂地滾來滾去,柯爾正把手放在床上做驚訝狀。
“怎麽了?”
羅倫斯問道。柯爾回過頭來,雙眸中露出興奮的神色。
“棉花……裏面裝滿了棉花!”
“棉花?”
“汝也躺上來試試。軟綿綿的,簡直像是坐在雲端上一樣。”
床上既然填有棉花,住宿費的數額肯定相當可觀。
聯系到奇曼那意氣風發的樣子和勞動與享受成正比的原則,既然讓他們免費住了這個房間,也就意味著對方期待他們付出相應的勞動。
交易這一抽象的概念,正在逐漸具體化。
仔細一看,房間的內裝也極爲高檔。
走到木窗邊會發現,窗戶安得嚴絲合縫,連一絲風都透不進來。
打開窗戶向外眺望,會發現這裏可以充分觀賞應景鮮花遍地盛開的中庭。
“……”
如此說來,這裏供應的三餐也會相當豪華吧。
羅倫斯曾聽說過這種手法——若給予某人與其身份相符的利益,那人只會付出與利益相當的勞動;只有給予足夠懾住對方、使其受寵若驚的利益,才能將此人玩弄于股掌之間,爲自己死心塌地的工作。
本已被趕出視野之外的恐懼又悄悄湧上了心頭。
早知如此,聽對方詳細說明一下就好了。
羅倫斯這樣想著,將視線從中庭移回了房內。
“笨蛋。”
赫蘿突然站到了正後方,嚇得羅倫斯幾乎從窗戶直跌下去。
“什、什麽啊——”
“咱還想問汝呢。又擺出一幅臭臉想個什麽呢?讓汝住了自己根本付不起房費的房間,還不給咱高高興興的?”
赫蘿的語氣中充滿了不解。
而她身後的柯爾正戰戰兢兢地坐在棉花床上。
“不……”
羅倫斯正不知如何回答,赫蘿先把食指頂在了羅倫斯的胸膛上,說道:
“汝還真是不開竅啊。知道那個惹人厭的小子爲什麽一言不發就走掉了嗎?他這次應該不會像昨晚一樣躲在門外偷聽了。從這一點看來,那個小子還是相當有趣的。”
赫蘿側臉轉向門一側,露出牙齒繼續道:
“如果汝的說明沒錯的話,那個小子還在懷疑汝呢。不管怎麽說,汝畢竟和那只狐狸有關系嘛。這樣一來,那小子若要拉汝入夥的話,就要先做點什麽呢?自然是確定汝是不是已經被人收買了。”
這一意見雖然聽來合理,但卻無法解釋對方剛才的舉動。
“只因爲不知道我是敵是友,所以才沒有作出說明嗎?”
聽了羅倫斯的話,赫蘿做出了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
答錯了。
‘作爲懲罰,羅倫斯受了拉胡子之刑。
“不論如何,被帶到一個不知是敵是友的人掌控的地方,不做任何說明就被扔下的話一般要怎麽做?汝每到一個城鎮,不是都要先收集情報嗎?”
坐在後面的柯爾也津津有味地聽著赫蘿的講座。
赫蘿之所以特意選在這裏說,是爲了敦促羅倫斯:如果不想在柯爾面前出醜的話,就自己好好動動腦筋。
不用多說,羅倫斯早就絞盡腦汁想過了。
但是,他卻怎麽都參不透對方的意圖。
見羅倫斯無言以對,賢狼松開了他的胡子,抱起胳膊繼續道:
“先去找自己認識的人,值得信賴的人去問。這一點上無論是人是狼.應該都是一樣的。說起來,踏上陌生的土地時就要追隨自己心中的意圖。任何野獸的內心都是不可見的。但只要動起來,從其動作的方式中就能看出其持有何種意圖。就像咱的耳朵和尾巴,或者汝的胡子一樣。”
說胡子是開玩笑的吧。羅倫斯不禁下意識地摸了摸胡子。
“簡而言之呢”
說到這個份上若還答不出來的話,赫蘿就只好一把拉起柯爾回老家約伊茲去了。
就在赫蘿停頓的瞬間,羅倫斯間不容發地插話道:
“對方是想試探我,看我在坐立不安的情況下到底會去哪裏吧。”
“……',赫蘿保持了片刻的沈默,想必是把針對答案來得太遲的不滿硬生生地咽rF去。
真是的……。居然特意把我們安排在這麽個好房間裏。”
“是爲了讓咱們不知所措吧。”
赫蘿聳了聳肩,抖抖耳朵轉過了身子。
好學的柯爾睜大了眼睛,慢慢點了點頭。
“那咱們又該怎麽做呢?”
聽了這個問題,柯爾登時語塞。
但他顯然在苦苦思索著,赫蘿的尾巴也在指示羅倫斯快點回答。
這和把肉骨頭擺在餓犬面前沒什麽區別。
就算明知不妥,還是會上套。
賢狼大人已經完全掌控了局勢。
兩個愚蠢的雄性正被其玩弄于股掌之間。
“應該老實不客氣地享受這一切。”
羅倫斯的話音早了一步。
可怕的是,柯爾只慢了半拍。
赫蘿先是看了看柯爾,又緩緩地轉了過來,嘴角邊浮現出了表示贊許的笑容。
“我們若是打從心底要幫助奇曼的話,這裏就不是什麽敵陣,反而是我們自己的大本營,是我們的家,沒什麽好害怕的。”
聽羅倫斯繼續娓娓道來,赫蘿如同獲得了夢寐以求的珍寶一般滿足地點了點頭,抖了抖耳朵。
羅倫斯越過赫蘿問柯爾道:“我們的答案相同嗎?”少年笑了笑,略帶不甘地點了點頭。
“再說了,若要將大任托付給某個人,卻發現這人就要被肩頭的重擔壓倒了的時候,汝會放心的把任務交給他嗎?”
至今爲止,羅倫斯都是一個人做買賣,一個人考慮問題,所以幾乎都沒有想過。
找個幫手這一想法十分模糊,思考會馬上在此止步。
在自己所知的範圍內,羅倫斯還是很有自信的。
但在這個世上,使用長于手腕的槍和弓箭戰鬥的人比比皆是。
而決定戰鬥勝敗的,則是連刀劍都無法觸及的指揮官的指示。
赫蘿在漫長的歲月裏,一直擔任著集團的首領。
“要是咱的話,才不會用這麽拐彎抹角的辦法呢。”
赫蘿得意地笑著,露出了雪白的牙齒。
“咱可是赫蘿,約伊茲的賢狼赫蘿啊。”
只見她雙手叉腰,挺起胸膛自誇道。
雖然很久沒有聽過了,但赫蘿愛自滿的脾氣還是沒變。
加上柯爾也正向赫蘿投以崇拜的眼神,所以這樣也並無不妥。
如果賢狼太過聰明的話,恐怕就沒法像孩子一樣自吹自擂了吧。
“那麽汝說,咱們應當做點什麽呢?”
赫蘿的真意在于此處。
羅倫斯給出了她所希望的答案。
“去外面悠閑地逛逛。”
“嗯。盡量做得毫不客氣。”
赫蘿偷偷瞄了這邊一眼。
看她的舉止,好像很在意對方明不明白她的意思。
這時的羅倫斯總會忍不住假裝自己沒有察覺到。
“那就這樣好了,去看看由教會保管的伊卡庫吧。”
之所以說的像開玩笑一般,是爲了表明這本來就是羅倫斯的提議。
柯爾有一點點吃驚,赫蘿也裝出一副驚訝的樣子。
不得不承認,她真是個善于活用周圍狀況的天才。
“而且在來這裏的路上,不是聚集了好多人嗎?只要說清楚的話,應該會給咱們看吧。”
可能與艾普有關的人又怎麽會去看那個伊卡庫呢?如此一來,對方對我們的疑慮也會消除大半。
羅倫斯若想背叛奇曼一夥的話,就沒有理由故意挑起奇曼一行的注意。
當然了,這一切只是假定,對方完全可能反其道而行。
“怎麽辦?只是吃吃喝喝也很無聊吧?”
赫蘿真不愧爲賢狼赫蘿。
這一宣言確實經過了相當的思考過程,而宣言的內容卻是那麽天真無邪,充滿了孩子氣。
這其中包含了相反的兩個方面。
赫蘿作爲賢狼,有面對伊卡庫的自信。而另一方面,她又像個孩子一樣,對伊卡庫的存在充滿了興趣。
大概就是這樣。
不,看她高興的樣子,想必對這一答案十分滿意。
“以汝而言,這個提案相當不錯嘛。”
若要打個分數的話,大概是滿分吧。
柯爾也從床上站起身來,迫不及待地開始了准備。
不可思議的三人組。
但只有這個地方,比任何地方都令人感到安心。
不出所料,告訴旅館主人想要看伊卡庫後,對方說,到教會後只要報上奇曼的名字就可以了。
奇曼肯定早已預料到了這種情況。
雖說赫蘿毫不在意,但一行剛出旅館,就有幾個人跟了上來。
教會直沖著坎爾貝港南側的大道,建築風格十分宏偉。
與北側不同,南側的建築不僅高度受限,裝飾風格也不能太過奢華。但是,只有這裏將莊嚴和美發揮到了極致。
直插天際的塔比其他任何建築都高大,懸吊在塔頂的大鍾更是被擦得铮亮。正對大路的大門由開閉極爲困難的厚重的木料制成,其上更補強有無數的鐵釘鐵板。有這扇大門在,無論惡魔如何成群結隊地湧來,都休想靠近教會半步。
建築由一塊塊巨石堆砌而成,正面入口的門上刻有聖典的一節,充滿慈悲的天使對穿過大門的人們投以溫柔的目光。
任何見到這座建築的人,都會瞬間被其折服。
進入叢林或深山時,時常能見到沖天的巨樹。
它們多是當地的神明和精靈所寄宿的聖樹,只要站在樹前,力量就會自然而然地湧上來。
但現在映入眼簾的,並不是在未知的地方,由未知的力量孕育成的大樹,而是在自己的土地上,由自己親手建成的教會。
而且,其中並沒有張牙舞爪,企圖將自己活活吞噬的邪神,有的只是和自己身形相同,充滿慈愛的神明。 .相較之下,將祈禱獻給山泉,將崇敬獻給蟾蜍,將獸嗥聽作精靈的教誨的異教徒們所信奉的,可能只是野蠻而令人皺眉的東西罷了。
就算赫蘿就站在自己身邊,這一念頭還是不由自主地湧了上來。
. 既然沒被生氣的赫蘿扭耳朵,就說明她也被這份莊嚴感所折服了。
“好啦,快點進去吧。”
教會前聚集起了人山人海,仔細聽聽他們的對話,會發現滿耳都是伊卡庫的話題。所謂“口無遮攔”,看來不知是誰走漏了風聲。
但有手持長槍的士兵堵在教會入口處,妨礙了他們一睹伊卡庫的風采。
赫蘿拉著羅倫斯和柯爾在人縫中鑽來插去,直到登上石階,離大門只有一步之遙的地方,士兵手中的長槍擋住了他們的去路。
“教會正在執行聖務,不得入內。”
權力這種無形的力量真是太不可思議了。
“我們是羅恩商業公會的人,有得到奇曼先生的許可。”
兩名士兵聽後交換了個眼神,想必隨便趕走他們會有問題。只見二人極不情願地放下了長槍,打手勢催促他們快快進去。
“打擾了。”
羅倫斯笑著說道,拉起還在賭氣的赫蘿,走了進去。
柯爾正緊張得不知所措,緊緊地拉著赫蘿的袍角。
“真靜啊。”
雖說名義上是教會,但規模如此之大,已經有點像城堡了。
提起地方的山城,只會聯想到昏暗、狹窄和豬羊遍地走的場景。
但這裏顯然是考究的都市城堡。
穿過入口,可以看到五彩斑斓,描繪了聖典一節的圓形天井,以及雕有奇怪生物,表明這裏不是俗世的梁柱。
因爲窗戶很少,所以城內各處都點有蠟燭。爲了不讓壁畫被煙熏黑,使用的都是高檔的蜜蠟。
回過頭來,會看到不顧兩名士兵阻止,拼命想對教會內部一探究竟的民衆們的身影。
確實,平日間就享有此等特權,也無怪教會的高位聖職者和權利者們會如此目中無人了。
“看來還在裏面呢。”
赫蘿抽了抽鼻子說道。
教會雖大,但基本構造卻大同小異。
只要沿著大路直走,應該就會來到聖堂,聖遺物之類的特別物品都會被安置在祭壇下方或裏面。
赫蘿還不等羅倫斯說什麽,就徑直向教會深處走了過去。
看她的步伐,仿佛有什麽在呼喚她,被什麽所牽引著一般。
就在把手伸向雕有莊嚴雕飾的大門的一瞬間——“什麽人!”
一個尖銳的聲音高高響起,驚得赫蘿打了個冷戰。
不,赫蘿本不該如此大意的。
由此可見她對海獸伊卡庫有多麽神魂顛倒。
傳說只要生吃它的肉就能長生不老,長久以來夢寐以求的傳說中的存在就在自己的眼前。
“什麽人!警衛都幹什麽去了!”
說話的是個身披乳白色長袍,瘦骨嶙峋,駝背隆鼻的男人。
那張神經過敏的臉讓人一看就知道是個聖職者。而那聲音更像是快要被掐死的家雞一般。
“失敬了。我是羅恩商業公會的魯特·奇曼先生介紹來的。”
羅倫斯在自報姓名前先報上了這個名字,不等對方接話就繼續道:
“看來好像有點誤會。”
沒有地方比教會更看重手續和紀律了。
但比起寫在紙上的東西,還是人際關系較爲優先。
“什麽……羅恩的人?啊,失敬失敬。”
男子立馬恢複了平靜,阻止了從走廊深處聞聲趕來的士兵們。
站在門口處的兩個士兵對此充耳不聞。
他們可能已經司空見慣了。
“咳咳,我是擔任教會助司祭的塞因·拿托萊。”
“我是隸屬羅恩商業公會的克拉福·羅倫斯。這邊是和我一起旅行的……”
“赫蘿。”
“我是托托·柯爾。”
赫蘿的注意力全放在了門的對面,只有柯爾畢恭畢敬地報上了名字。
一個商人,一個活像修女的少女,還有一個衣衫褴褛的少年。
雖然這隊組合蠻奇妙的,但對于一個終日生活在教會裏的人看來,俗世的一切都很奇妙吧。
對方沒有表現得十分驚訝。
“這樣啊。各位既然移步至此,是來做什麽禱告的嗎?”
沒有比教會的聖職者說話更直接的了。
羅倫斯輕輕咳了一聲,回答道:
“不,我們想來看看被運來教會的伊卡庫。” ‘“噢……”
自稱拿托萊的助司祭細細地打量著羅倫斯一行。
他實際在打量的,恐怕是能從這些人身上套得多少善款吧。
“能說說各位的目的麽?”
拿托萊不等羅倫斯回答,就繼續說道:
“本教會所收藏的這樣東西,現在仍然正邪未辨。雖說天下萬物都是神創造的沒錯,但無奈其外形過于怪異,現在正由司祭大人借助神力安置著。就算諸位是羅恩商業公會的奇曼先生介紹來的……”
雖說已經聽慣了長篇大論,但赫蘿的忍耐也已經快到極限了。
羅倫斯沒辦法,只好笑著走向拿托萊,把手伸到上衣裏面說道:
“實際上呢,奇曼先生托我向聖使拿托萊大人請安了。”
然後,他作出一副遞交書信的樣子,握住了拿托萊的手。
“……他的問候,我確實收到了。”
拿托萊輕描淡寫地說道,又咳嗽了兩聲。
“雖說那樣東西正在聖堂裏進行聖別,但我就破例讓你們看看好了。”
“感激不盡。”
羅倫斯千恩萬謝一番後,拿托萊欣然點了點頭,走到了赫蘿所在的大門口,除下了門閂。
“我還在修行中,不能直視。” ·說白了,就是他害怕那東西,不敢直接看。
或者說,收人賄賂後進人聖堂會內心有愧。
無論真相是什麽,羅倫斯在隨赫蘿進門之前,微微露出了苦笑。
但這和討厭的聖職者無關。
門關著的時候赫蘿明明想進的不得了,但門一開,她卻反而退縮了。“快點。”
羅倫斯推了她一把,小聲說道。
赫蘿之所以尋找過這個東西,是因爲她想讓某人吃它的肉。
對方是赫蘿居住了數百年的帕斯羅村村民嗎?抑或是在旅途中偶遇的同伴?
到頭來,赫蘿還是沒能找到這塊肉,而那人也只能抱憾而終。
赫蘿趕上見他最後一面了嗎?或者說那人終究沒能等到赫蘿?
不論如何,赫蘿在分別之際肯定沒有笑。
而那個時候,對方可能是笑著走的。
因爲直到現在,赫蘿在它的面前還會做出這種表情。
“……這是……”
柯爾喃喃低語道。
只見一條石板路在上百張木制長椅間延伸開去。
其上鋪著已經褪色的絨毯,如同支通天國一般神聖高貴。
在道路的盡頭,一面高牆上飾有由彩色玻璃組成的神的肖像。
在其兩側,飾有贊頌著神的榮光的天使像。
就算距離尚遠,也能看到那個異形的一鱗半爪。
巨大的棺材裏好像盛著水,活生生的傳說感覺到人的氣息動了一動,濺起水花一片。
同時響起了敲擊木頭的聲音,想必是它在用白色的長角敲打著棺材的側緣。
“原來真的存在啊。”
三人不約而同地止住了腳步。
人說好奇害死貓,而商人的好奇心甚至能弑神。
但他們無論如何都無法接近。
只要生吃它的肉就能長生不老。如今,三人終于理解到這一傳說爲何而來了。
“要近前去看看嗎?”
羅倫斯把手搭在了赫蘿的肩頭上,赫蘿一驚,轉頭看著這邊。
“……”
然後,她默默地搖了搖頭,又轉回了前方。
看那面無表情地注視著伊卡庫的樣子,仿佛是在向過去的自己告別。
“那、那也是神嗎?”
柯爾小聲問道。
本來只是抓著赫蘿袍子的他,不覺間也緊緊抓住了羅倫斯的衣服。
“誰知道啊。你說呢?”
羅倫斯問道。見身旁的赫蘿滿臉反感。
估計她是暗示別來問自己吧,但周圍又沒有其他人可問。
“至少它沒有脫離正常生命的範疇。一切常理之外的東西都會散發出獨特的氣息,但它沒有。”
赫蘿轉向還沒聽夠的羅倫斯和柯爾,滿臉寂寞。
柯爾覺察到了其語氣中的含義,慌忙想說點什麽打圓場。
赫蘿雖把手放在他的頭上,口口聲聲說著“開玩笑的”。但其神情中卻沒有絲毫玩笑之意,只是扭過頭去。
“這麽大的地方,卻只有這點警衛……”
赫蘿一邊環顧四周,一邊壓低聲音說道。
看來給羅倫斯打氣時所說的,如果可能就伺機奪取伊卡庫的話也不是全無道理。
“不是全無道理嗎?”
羅倫斯問道。而赫蘿不懷好意地笑了笑,歪頭說道:
“汝要是沒那麽害怕的話,咱該省多少事啊。”
“……,,確實,既然知道隨時都能強搶的話,就再好不過了。
“問題在于從哪裏沖進來。”
“從入口處正面突破如何?”
“萬一被他們把大門關上可就麻煩了。”
羅倫斯話音未落,赫蘿饒有興致地接口道:
“呵呵。若能打破那玩意跳進來的話,想必會很爽吧。”
最恐怖的是,她的口氣不像是在開玩笑。
但實際考慮起來,這一提案不無風險。
“要進來的話也只有那裏了……但玻璃在設計上從沒考慮過會被破壞的問題。如果一個不小心,後果不堪設想。”
“嗯?”’
如同頑童般開懷大笑的二人同時轉向了這邊。
“這座建築規模如此之大,無法全部由石頭砌成。不然的話,建材會承受不了自身的重量而被壓垮的。爲了防止這種情況的發生,就使用了一部分玻璃材料以減輕重量。你們仔細看看,不是有好幾根鐵柱支撐著上梁嗎?如果隨便從那兒沖進來的話,天花板可能會一口氣全塌下來的。”
大聖堂必定會有彩色玻璃的壁畫。若知道這是出于實用的考慮的話,恐怕任誰都會大失所望吧。
一想到就連神的行宮都擺脫不了俗世的條條框框,不僅讓人心底一陣落寞。
“到時候有到時候的辦法。”
赫蘿頓了頓,輕歎道:
“你要是能努力點的話,我不就不用冒這個險了嗎?”
對了。
羅倫斯頓時羞愧難當,把視線移開。柯爾微笑道:“羅倫斯他沒問題的。”這時,赫蘿插嘴道:
“好啦,我們也該回去了。不然會被拿托萊助司祭懷疑的。”
“嗯。”
“好。”
兩人異口同聲地答道。但羅倫斯畢竟還是有點在意。
“真的不用近身去看看嗎?”
柯爾面帶恐懼地說道:“還是不要了”。
赫蘿面帶困惑地說:“不必了”。
兩人可能都在某種意義上對它心懷恐懼。
而且就連羅倫斯都能感覺到,那個長著角的龐然大物散發出一種令人難以接近的氣氛。
難怪拿托萊會找借口不進聖堂。
伊卡庫本來只存在于傳說中。
據說生吃它的肉就能長生不老,拿它的角煎藥包治百病。
實物確實存在。
而且確實名不虛傳。
這樣一來,就只能痛下決心了。
畢竟都討論過赫蘿能否入侵這裏了,事到如今又怎麽能空手而歸呢。
向拿托萊道過謝後,看著他關門的身影,羅倫斯不禁脫口而出:
“實物真是名不虛傳啊。想必曾傷過不少人命吧。”
正在上門闩的拿托萊轉過頭來,滿臉畏懼地回答道:“太恐怖了。”
伊卡庫被送到這裏來,想來教會也很頭疼吧。
教會的人們有神的加護,所以爲大衆所畏懼。
但世上確實有不怕神的人存在。
活生生的傳說既然能換錢,就說明那個伊卡庫也可以成爲交易的對象。
從他們的膽量看來,只能把他們歸爲外星生物了。
重新回到熙熙攘攘的大道後,羅倫斯終于暢快地深深吸了幾口氣。
“但是……”
羅倫斯挺胸看著身邊的赫蘿。
藏在風帽深處的雙眸,是那樣的天真無邪。
“我也曾拿你去抵押呢。”
既然不會真正的讀心術,赫蘿想必不會知道話題是如何轉接的。
但賢狼還是瞬間把握住了關鍵所在。
柯爾被羅倫斯的發言驚得目瞪口呆,而赫蘿只是笑笑答道:
“已經沒什麽好害怕的了吧?”
在川流不息的人海中,赫蘿邊說邊瞅准時機靠了過來。
既然悄悄將自己的手塞進了羅倫斯的掌心,確實就沒有什麽好害怕的了。
羅倫斯笑了笑,對柯爾歎道:
“真是的,又被賢狼說中了。”
柯爾忙點了點頭,來回打量著赫蘿和羅倫斯,又點了點頭。
奇曼再次敲響房門時,已經是那天的日落時分、一行人忙著吃晚飯的時候了。
旅館所准備的食物果然十分豐盛,赫蘿樂得合不攏嘴,柯爾更是幾次卡到了喉嚨。
但偏偏挑上吃晚飯的時候,說明對方一點也沒有小看這邊的意思。
若說難纏的對手會露出什麽破綻的話,一般不是早晨剛醒就是吃飯的時候。
“要一起吃嗎?”
羅倫斯沈著地揮了揮手中的半塊面包,奇曼笑了笑,把雙手擡到與肩同高,答道:“不必了。”
“羅倫斯先生,請借一步說話。”
這正是羅倫斯求之不得的。
給赫蘿與柯爾使了個眼色後,羅倫斯從席間站了起來,和奇曼一起去了走廊。
多虧有柯爾在,不用留赫蘿一個人在那兒吃飯了。光是這一點就幫了羅倫斯很大的忙了。
若把這話告訴赫蘿,恐怕會讓她目瞪口呆吧。
“那麽,我就直說了。”
奇曼剛踏進旅館的房間,就開門見山道。
羅倫斯起初還以爲這裏是倉庫,但看來是奇曼沈思的地方。在微弱的燭光下映出了堆積如山的木箱和成卷的海圖,而且都是由羅倫斯不認識的文字寫成的。
“我們想讓羅倫斯先生傳遞點情報。”
用了“我們”一詞是爲了震懾對方呢,還是事實本來如此呢。
羅倫斯不改行商者之人的本色,選擇了站著說話。
“能把理由說給我聽聽嗎?”
“當然可以。說實在的,這個任務的人選本來另有其人。”
這也是理所當然的。
“我們本來選了吉恩商會,您聽說過吧?吉恩商會的會長泰德‘雷諾爾茲來傳遞我們的意思。而理由呢——”
“是因爲他想從北方的搾取體系下脫身吧。”
奇曼點了點頭,繼續道:
“是他主動來和我們接觸的,吸收他人夥對我們在銅的貿易方面也有利。
所以定了他爲第一人選。而且他和布朗家的關系也不差。畢竟羅姆河一帶的進出口業都是他一手負責的。多半是和那只狼也有所關聯吧。”
羅倫斯的腦中瞬間浮現出了石鹽的事情。
若是吉恩商會負責向溫菲爾王國輸送貨幣的話,回來時順便運個石鹽像也毫不奇怪。
這樣一來,昨晚雷諾爾茲滿頭大汗的跑來房間也就不足爲奇了。
雷諾爾茲也有自己的小算盤,爲了比較哪邊能給自己帶來更大的利益,他想必也煩惱了很久吧。
恐怕他的第一個念頭,就是南側的奇曼一夥應該會主動來聯系自己。但這個想法落空了。要問爲什麽,是因爲對方找到了更好的對象。雷諾爾茲一心想斡旋于南北陰謀之間以中飽私囊,而在那個時候不惜出那麽大的醜,可能也都是他計劃的一部分。
而他背影中所透出的悲哀,也正是他的真實寫照。
“我們的目的在于用伊卡庫把北方的土地權全部買過來。” :
“但要提防他們用這一利益掌握整個城市的霸權。”
奇曼點了點頭。
他的構想和艾普的不謀而合。
但這不能說明艾普有先見之明,或者奇曼沒什麽想像力。
在對方完全不能信任的情況下,要坐到一張桌前談判的話,這個構想是最合理的了。
這樣一來,羅倫斯終于明白艾普與自己預先打招呼的理由了。
在這場賭局中,連接南北的交點人物不能對內情一無所知。
正因爲中介人不管偏向哪邊都毫不奇怪,兩邊所處的狀況完全對等,所以對雙方來說,這同樣是一場賭博。
接下來,就看哪邊更能博得中介人的歡心了。
就是這樣。
“北側地主一族的男人被布朗家的當家給迷住了。沒有理由不打這張牌。只要布朗家的當家不背叛我們,無論對她還是對我們都有好處……但現在還不能保證。”
羅倫斯也知道艾普的利害關系相當複雜。
其錯綜複雜的作用方式讓人完全摸不到頭腦。
簡直像煉金術師的大鍋一般。
“傳遞情報之人既能偏向我們一方,根據情況也能倒向對方。我們要的就是這種人才。不然的話,羅姆河的狼會心生戒備,不敢接近的。當然了,就算如此,我們也要保證我方百分之百獲得勝利,所以才制定了萬無一失的計劃……無奈我們這次的貨物太容易腐壞掉了。”
正因爲伊卡庫是活的,所以才這麽說。
“具體要我做些什麽呢?”
奇曼咳嗽了一聲。
他閉上了眼睛,多半是在回想整個計劃。
“很簡單,就是傳遞情報。狼沒什麽信用,也不信任我們。但我們信任羅倫斯先生,狼應該也信任羅倫斯先生。羅倫斯先生只要把我們的條件轉告給對面就行了。伊卡庫的狀態、價格、交易方式、具體日期、還有脫逃時的具體措施都需要您轉告對方,而對方回信時也要麻煩您了。”
“好處呢?”
奇曼得意地笑了笑,露出了薄唇下的犬齒。
“我想在這次計劃中將羅恩商業公會塑造成南側商會的龍頭老大。然後把個只知袖手旁觀的吉丹館長廢掉,由我來出任館長。其間的利益——”
他像演員一樣頓了一拍。
“任憑您自己想像。”
不用憑自己的雙腳去運貨,也不用自己親口賣出,而是將別人運來的商品借別人的口賣出,自己只需將利潤記在帳簿上。
這簡直是另一個世界。
由商人轉變爲一個似是而非的存在。
只要跟著沾上一丁點光,憑空得到的利益就龐大到無法想像。
“不過,這只是口頭約定罷了。也正因如此,那匹狼才有了拉攏羅倫斯先生的余地。”
“也是。再說了,對面提供的可是馬上就能到手的利益。”
如果能騙過全員順利取得伊卡庫的話,原貴族出身的艾普想必能立即以一個最好的價錢把它轉手出去吧。
搞不好,艾普會給出金幣之海讓人在其中暢遊呢。
“雖然我很不想讓那匹狼介入,但不這樣的話交涉就無法成立。
人畢竟沒有那麽堅強。”
奇曼的發言意味深長。
向艾普求愛的地主兒子是不會爲了自己而背叛親友的。這一點已經調查過了。
但如果是爲了艾普的話,情況就不一樣了。
人在得到一個借口的時候,就會變得無比堅強。
更何況牽扯到男歡女愛,小人打倒巨龍的故事是不勝枚舉的。
“原來如此,明白了。看來我知道自己的任務是什麽了。
”
羅倫斯笑了,奇曼也跟著笑了。
進行暗中交易時,微笑就是締結契約的證明。
因爲在充滿秘密與緊張的商人故事中,每次交易達成後,大胡子商人都會在燭光卞會心微笑。
“不過?”
羅倫斯反問道。而奇曼像孩子一樣天真地笑了。
“不過,我本以爲羅倫斯先生已經完全落入了我的甕中,爲什麽……嗯,您爲什麽這麽快就恢複了元氣呢?”
羅倫斯聽了這番話,不禁低頭笑了出來。
對方說得沒錯。
在三角洲上的商會別館裏,羅倫斯完全中了奇曼的算計。
完全聽任對方擺布的羅倫斯連人偶師見了都會自愧不如。
而只經過這麽短的時間,那具扯線木偶居然取回了魂魄,還有什麽比這更令人驚訝的嗎?
不過,奇曼不可能不知道原因。
所以羅倫斯笑著沈默了一會兒,說道:“您這話就見外了”。
“不管是商人,是騎士,是王,還是其他人,單憑一己之力都是做不成什麽大事的。就算聖職者也不例外。”
雖然商人、騎士和王都很容易理解,但聖職者就不一樣了。
在每一個偉大的商人、騎士或王的背後,都有在暗中支持他們的偉大妻子或戀人。
但聖職者呢?
“他們有神在。”
羅倫斯保持著笑容喃喃自語道。
那麽,有赫蘿支持的自己又能做到什麽地步呢?!
“你我都走在謊言所交織成的冰面上,彼此加油吧。”
奇曼坐著伸出了手。
羅倫斯也伸出了自己的手,和對方的緊緊握在了一起。
“我也不能老在這裏不務正業了。想要聯系我的時候,只要告訴旅館主人一聲就行了。我方是不會卑劣到使用偷聽這種手段的。希望貴方也能開誠布公。”
“嗯。不幸總是由懷疑和誤會而起的嘛。”
奇曼點點頭站起了身子。
這次和辦公室那次不同,他帶著羅倫斯一起走出了房間。
“最晚到後天夜裏就該有個結果了。”
對方半真半假地說道。
“就算緊張到睡不著覺,這麽幾天也不要緊咯。”
聽了羅倫斯的回答,奇曼笑著走了出去。
他的步履是如此輕松,以至于不論誰此時經過此處,都不會認爲羅倫斯和奇曼互相認識。
羅倫斯獨自留在了走廊裏,苦笑著喃喃自語道:
“他完全沒提過失敗時的事情呢。”
自己的所作所爲和在教會都市留賓海根時沒什麽兩樣。
那是向牧羊女單方面強調利益的如同欺詐一般的行爲。
但當時的自己幾乎就要被罪惡感壓垮了。
那又如何。
在奇曼看來,這一切都是理所當然的。
自己也能變成那樣嗎,自己也能做到那樣嗎,羅倫斯沒有任何自信。
多虧有赫蘿,自己有了趕在局面無可挽回之前重新來過的最終手段。
但這只是萬不得已時用來自我安慰的,羅倫斯的本來任務是從這件事中牟取自己的利益,而不只是順利完成任務。
真要打那些人一個措手不及嗎?
羅倫斯別無選擇,而且既然走到了這一步,他也想試試看。
羅倫斯撓了撓頭,走了出去。
在昏暗之中,他露齒苦笑著。
此時此刻,他想看英雄史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