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敢吃貓罐頭?
【貓罐頭】意指貓飼料,罐裝之濕性飼料。例句:「開貓罐頭。」
1
時鍾指向兩點。不是白天,而是夜晚,萬物皆已沈睡的深夜時分。寂靜冷清的伊勢城鎮半個人影都沒有,只剩路燈以白晃晃的光線照耀路面。在那光芒之中,有只黑貓一溜煙地輕巧跑過,牠橫越道路,身子咻地滑進屋舍間狹窄縫隙。那是寬度僅容一般人勉強伸進手臂的縫隙,真不愧是貓咪。話說回來,眼前屋舍的密集程度是怎麽一回事呢?一間間的獨棟屋子的確是個別排列著,然而房子間隔窄到讓人咋舌,看起來彷佛棟棟相連的長屋。其中也有些已經完全傾斜的古老屋子就倚靠隔壁房屋加以支撐。以隔壁房屋的角度看來,這種情況似乎讓人難以忍受,不過妙就妙在那棟隔壁房屋本身也是同樣倚靠挨過來的房屋,也就是說「半斤八兩」。如果是新興住宅區,就會進行完整的區塊規劃,法規上也不可能允許房屋蓋得如此緊密,但是伊勢畢竟是曆史淵遠流長的區域。據說,江戶時代被稱爲「禦蔭參」的伊勢神宮參拜活動短期內如野火燎原般盛行,全日本各地的觀光客也蜂擁而來(詳情參考十返舍一九(注:一七六五~一八三一;江戶時代著名淨琉璃、劇作家)的劇作《東海道中膝栗毛》)。
言歸正傳——
形成黑貓所滑進縫隙的兩棟房子的其中一棟,挂著一塊寫有「世古口」的門牌。那棟世古口家內部的一間房中,明明都已經是三更半夜,卻仍然燈火通明。室內有三名少年。
一個是世古口司,房間的主人。
一個是戎崎裕一,主人的朋友。
一個是山西保,戎崎裕一的朋友。
他們如今正望著各自面前的盤子,冷汗直流。
「吃……吃啦。」
世古口司畏畏縮縮地說。
「喔……喔。」
點頭的是山西保,不過只有聲音充滿氣勢,手卻一動也不動。山西保轉向坐在自己左斜前方的戎崎裕一。
「戎崎,吃啦。」
「真……真的假的?」
戎崎裕一露骨地流露出百般不願,他先看向世古口司,對方的視線卻閃開了。啐,他在心中咂舌,這次換看山西保,對方回以吟吟一笑,但是那對眼睛卻完全沒在笑。無法得到預期反應的戎崎裕一——他自己也不清楚原本到底期待什麽樣的反應——視線移至眼前的盤子。
盤裏盛著意大利面,聞起來挺美味的,如果說是用鲔魚罐頭做的意大利面,不管任何人都能接受吧。只因爲是出自于喜歡料理的司之手,看起來好像很好吃,但是那些細面上所沾附的不是鲔魚。
而是貓罐頭。
也就是說。
那是貓飼料。
2
事件的開端大概可以追溯至三十一個鍾頭之前。
開發工作一拖再拖,販賣日期竟然比預期晚了一年七個月的電玩巨作終于要問世。戎崎裕一長期引頸期盼,世古口也是,山西保也一樣。但是,由于發行數量不多,他們三人之中能買到那款電玩巨作的只有世古口司一人。
戎崎裕一理所當然地說:
「一起玩啦。」
大好人一個的世古口司很幹脆地點頭:
「好啊。」
那是據說完全過關至少須要耗時五十個鍾頭的巨作,一個人玩也好,不過兩個人邊討論邊破關也不錯。而且如果輪流破關晉級,負擔也僅止于二分之一。
「我也要去。」
有個家夥半途殺了出來。
「三個人一起玩啦。」
那個人就是山西保。
太好人一個的司當然點頭說:
「好啊。」
于是,三個人便在發售日隨後的連假,到世古口家集合。因肝炎正在住院的戎崎裕一大費周章地取得暫時出院許可(向院方提出的文件當然都是僞造的),趕赴約定地點。閃閃發光的光盤片一放進電玩主機,熟悉的主題曲隨即流瀉而出,幾乎整個少年時期都有這一系列電玩陪伴的三人,光聽主題曲便開始眼眶濕潤。
山西保感觸良深地說:
「好棒喔。」
戎崎裕一點頭。
「真讓人感動。」
世古口司流露出溫暖的笑容。
「好棒喔,真的。」
然後,遊戲開始。因爲是持有者,世古口司率先握住控制器,從村莊到森林、從森林到荒野、從荒野到海洋……漫長、漫長的冒險旅程就此展開。戎崎裕一和山西保越過朋友龐大的背部凝視畫面,你一句我一句地說「不是那邊」、「不是這邊」。
他們每兩小時換手一次,想睡就睡,肚子餓就吃些采買來的零食、飯團或三明治。冒險進行地很順利,畫面中等同于他們分身的存在越來越勇猛,期間曆經榮耀、挫折以及複活,此外也有淚水、歡笑和淡淡的戀情。然後,第一天的黑暗迎向黎明,他們挺進第二天。即便是年輕的他們,到這個時候也覺得疲累了,但是他們仍憑借滿腔熱情持續按下○按鍵、口按鍵、□按鍵、×按鍵,還有R1、R2、L1、L2。吃洋芋片、吃仙貝、吃巧克力、大口灌下汽水、囫圖吞下飯團,大口咬下三明治。
危機是在第二天夜裏降臨。
「咦,三明治咧?」
戎崎裕一往超商塑料袋內窺視,一邊說。
「就放在裏面吧。」
冷淡地這麽回答的是山西保。他如今爲了晉級到第七關,正一心一意忙著升級。只見他在沙漠中徘徊,一一撂倒那些半途遇到的肉腳怪獸,這裏的怪獸雖然很容易打倒,獲得的分數卻很高,不過其中有些家夥有毒,就這一點要特別注意而已。
「沒有耶,空的啊。」
戎崎裕一沙沙沙地將袋子揉成一團,扔到一邊去。
「那,那邊的袋子呢?」
「沒有,這邊也是空的。」
「騙人的吧,那一邊的呢?」
「沒有啊。」
他們此時好不容易才察覺出危機,兩人放下電玩,仔細檢查散落在房內的所有超商塑料袋,可是每個袋子都是空的。原來在不知不覺中,那大量的食物都已經被吃光光了。
「肚子好餓喔……」
「嗯,好餓。」
兩人面面相觑,一發現沒東西吃,肚子反而更餓了,兩人的肚子發出咕的一聲。
當當啷當~~當當啷當~~
悠悠哉哉的電玩音樂事不關己地徑自流瀉著,兩人呆若木雞地伫立于原地。駒~~駒~~世古口司的鼾聲和音樂重叠,環視四周,房內滿滿陳列著料理相關書籍 ——主要都是甜點類的,印刷在精美彩色封面上的淨是看起來又棒又好吃的食物。于是戎崎裕一的肚子再度咕咕叫,山西保的肚子也同時咕咕叫。
當當啷當~~
駒~~
咕噜咕噜~~
各種聲音反正就是響個不停,戎崎裕一決定先把其中一種聲音——世古口司的鼾聲給停住。
「司,喂,快起床啦。」
這樣也叫不醒,不管再怎麽搖、再怎麽踩還是不醒,這個人的神經實在大條到了極點。他試著使出魔神風車固定,結果還是不醒。
戎崎裕一在無計可施之下,湊到他耳邊大叫:
「司,換你啰!」
他雙眼立刻張開。
「現在到哪了?晉級第七關了嗎?」
戎崎裕一並沒有回答那個睡眼惺忪的提問,反而問了別件事情。
「有沒有什麽東西好吃的啊?」
「咦?爲什麽?」
「食物已經全都吃光光了啦。」
聽山西保這麽一說,世古口司露出莫名其妙的神情。
「電玩裏有這種設定嗎?」
他似乎以爲兩人在說電玩的事。
「才不是哩,是現實生活裏的事情,我們的肚子快餓扁了,你肚子不餓嗎?」
「聽你這麽一說……」
明明才剛睡醒,世古口司的肚子卻發出咕的一聲。非常響亮的聲音。
鼾聲是停了,取而代之的是肚子叫聲變成了三重奏,那是饑腸辘挽三重奏。世古口司邊說「我去找找」邊走出房間,但是五分鍾後卻沈著一張臉回來。
戎崎裕一問覓食回來的隊友:
「有什麽東西嗎?」
「冰箱裏放著各式各樣的東西,可是……」
「可是?」
「明天好像有客人要來,所以全都是些很棒的食材,我想我媽可能有打算要做些什麽菜,如果隨便吃掉會被罵的。」
「我們就吃那些看起來應該不會用到的東西吧。」
世古口司對于山西保的提議搖搖頭。
「話是這麽說沒錯……可是我哪知道哪些是要用的啊……」
「那就來找找一定不會用到的東西吧。」
「啊,對耶。」
這次決定所有聚會成員都到迷宮——也就是世古口家的廚房——一探究竟。這裏的確是有各式各樣的食材,然而就是找不到絕對用不到的東西,如果不知道媽媽要做些什麽料理,這也是理所當然的。豆腐呢?可能會做麻婆豆腐。春菊呢?只要放進火鍋就很好吃。少了這東西,媽媽應該會氣得噴火吧?肚子好餓,而且連續三十一個小時打電玩的他們已經筋疲力盡,喪失了正常思考能力。像戎崎裕一雖然找到泡面,甚至也覺得這有可能會請客人吃而物歸原位,試問天底下哪有端泡面給客人吃的道理,把泡面吃掉不就得了。
好不容易,世古口司大聲叫道:
「啊……」
那是充滿希望的聲音。
都已經因爲饑腸轅辘而開始視線模糊的戎崎裕一和山西保,慌亂地朝聲音來源望去。那個人,他們的朋友,巨大雙手中所拿的是一個罐頭。
貓咪最開心——
罐頭上寫著這樣的燙金字,另外還印著貓咪可愛的模樣,不管再怎麽看、再怎麽想,那都是貓飼料啊。
「怎麽會有那種東西啊?」
戎崎裕一殺氣騰騰地說。
「哪知道?我也搞不懂啊。」
世古口司悠哉地頭一歪,臉上還殘留些許笑意。
「那不是貓飼料嗎?」
山西保生氣了。
「不能吃吧。」
沐浴于在戎崎裕一和山西保冰冷的視線中,世古口司這才總算厘清狀況,本來因爲找到父母絕對不會用的東西而感到雀躍,但是貓罐頭畢竟是貓罐頭呀,父母不會用的東西,代表自己和朋友也不能吃啊。
「對,對耶。」
啊哈哈,世古口司邊笑,正准備將貓罐頭收進櫃中。
就在那時候。
「啊,不對,我曾經聽人家說貓罐頭很好吃。」
說出口的是戎崎裕一。
「搞不好可以吃?」
那是不經意的一句話。單純只是因爲突然浮現腦海,隨口說說罷了。但是就那麽一句話,完全左右情勢的走向。盡管就只是那麽一次,人類這種生物一旦窺見其中的可能性,就再也無法將其抛諸腦後。更何況是在饑腸辘挽的情況下,不論如何怎麽可能將之抛諸腦後呢?
「聽誰說的?」
仿佛求救般,抑或是責備般的山西保的聲音。
戎崎裕一頭一歪。
「不知道,想不太起來了。」
「該不會是從電視聽來的吧?像是諧星吃這種東西當作搞笑題材什麽的。」
「不是啦,好像不是電視……」
「那你是從哪聽來的啦?是誰說的啦?」
「嗯……」
「試……試試看用這個煮些什麽東西吧?」
世古口司提議。
「試?」
戎崎裕一再次確認。
「如果只是試試看,可能還滿好玩的吧。」
山西保的這句話決定了整體事態。
那還真是一團混沌招致更形複雜的混沌。饑腸辘辘,然後出現某種搞不好可以吃的東西,處于當下情境的三人就此失去冷靜。連續打三十一個小時電玩後,已經喪失對于現實的平衡感。就在那樣也不好、這樣也不對的一陣爭論之後,最後決定由世古口司以貓罐頭做出意大利面料理,起因是山西保的一句「鲔魚意大利面很好吃的耶」。他們的確是喪失了對于現實的平衡感吧,如果真的耐不住饑餓,用意大利面拌美奶滋之類的一樣可以吃啊,但是在喪失平衡感後,滿腦子揮之不去都是貓罐頭的他們無法察覺這一點。
然後……
貓罐頭意大利面就排列在他們面前。
3
「聞起來……好好吃喔。」
戎崎裕一先試著這麽說,世古口司和山西保氣勢十足地點頭。一點再點,讓人懷疑持續再點下去腦袋會不會掉下來。
「一、一定很好吃的。」
世古口司說。
但是,他如果真那麽想,爲什麽不動手?
「聞起來好像很好吃,所以應該也很好吃吧。」
山西保說。
那是哪門子的道理啊?證據何在?而且,如果衷心那麽想,你爲什麽也不動手?
由于感受到那所謂的氣氛變得詭異,一回神,戎崎裕一正被世古口司和山西保一齊盯著看。戎崎裕一感受到那視線毫無道理可言,那兩人幹嘛看過來?怎麽簡直像是自己應該率先去吃才對啊?明明就沒做過這樣的承諾啊。不妙,非常不妙,不趕緊扭轉這樣的氣氛不行,戎崎裕一腦海中所浮現的是秋庭裏香。像她不論任何時候都是那麽任性,再怎麽樣都要讓自己的要求付諸實現,只要學學她的蠻橫,應該就有救了。
戎崎裕一咽了口口水,接著說:
「山西,你先吃啦。」
是的,重要的事情就必須堅持到底,不能看對方搬出一大堆借口強詞奪理就心軟,總之只管堅持到底,多數人都會臣服。
「本來就是啊,說搞不好可以吃的不就是你嗎?」
以戎崎裕一這個人而言,已經算是相當精采的攻擊了。
山西保露出驚愕神情。
「是……是這樣的嗎?」
「嗯,你說過的,對吧,司?」
「嗯,說過、說過。」
世古口司重複道。
「的確說過呢。」
實際上到底有沒有說過並不是問題,其實戎崎裕一和世古口司都不記得有這麽一回事,當然山西保對于自己到底有沒有說過也沒記憶,換言之堅持到底就是贏家。
形勢逆轉……
這次換成戎崎裕一和世古口司凝視山西保,被死盯著不放的山西保彷佛求救似地首先凝視世古口司,世古口司像是要幫他打氣一般點點頭。陷入慌亂的山西保把臉轉向戎崎裕一,但是戎崎裕一卻堅定地回望他。山西保表面上雖然嘻嘻哈哈,腦子卻迅速轉動,不妙、嚇死人地不妙,一定要設法扭轉這樣的狀況才行。
「啊,對了,世古口。」
「咦,什麽?」
「你試過味道了嗎?」
「沒有,可是……」
世古口司頓時啞口無言,眼見此情此景的瞬間,山西保原本有點抽筋的笑容變化成爲完美的微笑,那是一抹閃耀著光輝的微笑。
「一般來說煮的人不是都會先試試味道的嗎?」
「說……說得也是啦……」
「先試試味道應該比較好吧。」
「可……可是,都已經煮好啦。」
他雖然極力抵抗,但是的確是薄弱的借口。
「像主廚或做菜的人都會先好好試過味道,才會把菜端到客人面前,這也可以說是理所當然的吧。不管有沒有煮好,在給客人吃之前都會先試味道,不是嗎?」
山西保滿嘴都是強調同樣論點的歪理。
「唔……」
世古口司巨大的臉龐汗如泉湧。
如果貓罐頭的味道真的是超乎尋常地誇張該怎麽辦,恐怖的故事在世古口司腦中萦繞,那是從伯母那聽來的。之前去香港旅行的伯母爲了留下特別的旅遊記憶,走近一家位于小巷子深處的怪怪食堂。在語言不通的情況下,她隨手指指貼在牆上的菜單,結果店家端出搞不懂到底是什麽東西的料理來。那個中國店員對她展露微笑,廚房中的廚師也一樣對她顯露微笑,雖然面前的料理散發出恐怖的氣味,但是在那種情境下已經不容她拒絕。據說,「日中友好」這句話當時在伯母腦中揮之不去,于是伯母便一邊呢喃「日中友好」、「日中友好」、「曰中友好」,將所有料理一掃而空,味道聽說並不差,而且還是出乎意料地好吃。但是,莫名地似乎有種不知名的詛味料發威,讓她吃著吃著不但流下一顆顆鬥大的淚珠,連鼻水也流個不停。據說,伯母的味覺從此之後就徹底改變,以前覺得不好吃的東西開始覺得好吃,而以前最喜歡的食物現在卻光聞味道就覺得反感。
如今面對區區的貓罐頭,想到那裏去或許太誇張,但是如果相同情況發生在自己身上該怎麽辦?自己向往當個專業甜點師傅,雖然還是輪廓蒙胧的未來,可是目前已經勾勒出模糊的夢想。如果舌頭變笨的話,那個夢想也會隨之破滅吧?畢竟,這世上是不可能容許什麽舌頭沒用的廚師存在。是否要吃這眼前的貓罐頭意大利面,對于世古口司而言可說是賭上未來的選擇。
世古口司拚死拚活地思考再思考,無論如何都必須殺出重圍才行。首先要設法處理戎崎裕一和山西保朝自己射來的視線……
此時,記憶力救了他。
「話說回來,那是裕一說的吧。」
「咦?」
戎崎裕一大吃一驚。
「說什麽聽說貓罐頭很好吃呀。」
「是……是嗎?」
「嗯,你說過的啊。」
龐大的身軀、響亮的聲響,如此斷言。世古口司轉向早就打定主意暫時觀望的山西保,以摻雜堅定決心的聲音問。
「沒錯吧,山西『同學』?」
「喔,喔。」
心驚膽戰的山西保毫不猶豫地點頭。
「你說過啊,聽他提才想到。」
其實對山西保西言,只要不是自己頭一個去吃,怎麽樣都無所謂。
勝負已決……
事到如今,戎崎裕一已經沒法子再繼續抵抗了。沐浴在兩人的強烈視線中,彷佛被那股壓力催促著,他一邊以顫抖的手拿著叉子,緩緩伸近貓罐頭意大利面。然後,就在他挺進到只剩一公分的距離時,戎崎裕一擡起頭望向兩人,那還真像他會做的——也就是軟弱無力的——進行最後的抵抗。
「好了,裕一。」
世古口司繼續施壓。
「快吃啦,戎崎。」
山西保也施壓。
「啊,喔。」
戎崎裕一悄悄隱藏盈眶淚水,將叉子插入貓罐頭意大利面,氣勢十足地繞了數圈卷起面條後,卻又手忙腳亂地將面條松開,最後只卷起三根面條。這樣的分量應該沒問題吧,一定、或許、恐怕。
然後,戎崎裕一吃了下去。
貓罐頭意大利面。
他隨後想起這樣的往事。
4
同樣的狀況,是的,那已經是很久很久以前的往事了。
還是小學生的戎崎裕一,尚無法深刻體認「母親不見了」意味著什麽。他對于父親那句「回娘家參加喪禮」照單全收、深信不疑。但是,長到十七歲的現在回首往事,才能確信那一定只是父親的借口罷了,畢竟就在母親不見前一天,父母親才剛大吵一架,飯碗、盤子、杯子齊飛,老舊的日式矮桌被翻倒。那時候,母親一定逃回娘家去了,也就是說夫妻之間出現了危機。錯的是父親,絕對不會錯的,可能是賭博、借款或女人方面……唉,反正原因大概就是那些幹篇一律的事情吧。
整天唠叨的母親不見了,對于戎崎裕一而言並沒有那麽慘。半夜不睡覺也不會挨罵,看那些有穿著清涼的女生的養眼電視節日也沒關系(父親已經醉倒呼呼大睡了),就連零食也是要吃多少就吃多少,果汁想喝多少就喝多少。
那是停滯時光。
是解放。
是自由。
但是,就在母親不見的日子持續四天後,就連戎崎裕一的心裏也開始感到不安,母親不見前一天的那場騷動始終在腦海中揮之不去。而父親隨著一天天過去,心情越來越糟糕,也在同時加深他的不安。剛開始第一天,父親和自己一起開心地鬧到半夜;第二天帶他到小巷子裏的壽司店,那是他十歲生平頭一次喝酒的日子;第三天也一樣是開心度過。但是到了第四天,父親突然變成一個悶葫蘆;第五天父親摔破杯子。當時戎崎裕一正在飯桌旁慢吞吞地吃著冷飯,眼前的父親只管埋頭灌酒,不管日本酒還是杯裝酒,全部咕噜咕噜地直往肚裏灌。大概是因爲有酒香味,飯吃起來也變好吃了,配飯菜肴&下酒菜是烤雞罐頭(話說回來,烤雞罐頭還真是不可思議的食物啊)。擡起頭,戎崎裕一原本想跟父親說些什麽,可是一看到父親紅通通的臉龐,卻什麽也沒說,再次低下頭,把飯塞進嘴裏。隨後,背後突然傳來乓啷一聲,他嚇了一跳,回頭看到廚房牆壁濕成一片。繪有花紋的俗氣壁紙已經變得濕答答,就在牆壁正下方散布摔得粉碎的杯子碎片,廚房中彌漫著一股比剛剛更濃的酒味。他眨了兩、三次眼睛,一轉向父親,只見父親已經趴在桌面上,一邊發出像是打鼾或呢喃的聲音,那是很恐怖的聲音。父親就那麽沈沈睡去,戎崎裕一此時萌生些許疑問。
這就是停滯時光?
是解放?
是自由?
如果這真的是時光停滯,是解放,是自由,爲什麽父親會越來越沈默呢?自己的腹部深處又爲什麽會隱隱刺痛呢?
然後,就在第六天危機降臨。
「沒菜了。」
父親以低沈約聲音說。
那句話對于十歲的戎崎裕一而言簡直就是晴天霹雳,他完全無法理解所謂的「沒菜」是什麽狀況。而且,恐怖的是時針正指向午夜十二點,如果是大都市,附近大概都會有一、兩家超商,但是這裏是鄉下城鎮伊勢,要到最近的超商都得騎三十分鍾以上的腳踏車。
最近七小時之間,他們什麽都沒吃。
當然饑腸辘辘,咕咕咕地叫個不停。
「沒有啰。」
「沒了。」
面對孩子天真的疑問,父親苦澀地點頭。
即便如此,他仍然嘗試徒勞無功的抵抗,他將冰箱打開、關上,又一一將餐櫥抽屜拉開、關上,不論再看多少次,就是沒有找到任何可以吃的東西。因爲他們在這六天裏,已經把所有東西都吃光了。
戎崎裕一以窩囊的聲音控訴:
「肚子餓了。」
「吵死了。」
父親很不爽地說。
戎崎裕一決定閉嘴,可是撐不了五分鍾。
「肚子餓了。」
「吵死了。」
父親仍然發出很不爽的聲音。
但是,他似乎還是難以承受兒子仿佛撒嬌般地凝視著自己的視線,因此懶洋洋地拖著沈重的身軀再次打開冰箱,再次拉開餐櫥抽屜,然後雙肩頹然落下。「那裏什麽都沒有啦!」戎崎裕一心中冷冷地這麽想著,「已經看過好幾次啦!」但是父親還是不放棄,接下來開始在家裏四處覓食,戎崎裕一始終坐在廚房椅子上,頑固地一動也不動。他打算就這樣餓死算了,當然那也只是虛弱的決心,和剛剛一樣撐不了五分鍾就會徹底崩潰消失的,不過好歹在那當下,他還是很堅決地下定決心。
他的決心一如預期大概五分鍾後就開始動搖時——
「有了、有了!有了耶!」
父親說著沖進廚房。
他准備維持冷淡的態度!不過呢,雙眼倒是瞬間閃閃發光——戎崎裕一望向父親。
父親拿著罐頭,戎崎裕一以爲是烤雞罐頭,雖然已經都吃膩了,可是肚子餓也沒辦法,而且那又是父親費盡幹辛萬苦才找到的。所以就忍忍吧,一定要忍一忍的啊。
但是仔細一看,圖案根本不一樣,而且天差地別。不知道爲什麽有貓咪圖案印在卷標上,難道是貓肉罐頭?這麽一想就覺得恐怖,沒想到這世上還有這種東西。當然是他會錯意了,約三秒後就被訂正。
因爲父親說了:
「雖然是貓飼料,可是既然貓可以吃,人也可以吃啊。」
莫名其妙的理論。
雖然想抗議,但是肚子餓到不行,而且看到不知道在高興什麽的父親,就什麽都說不出口。父親用飯碗添上冷飯,隨便往戎崎裕一面前一擺,然後打開貓罐頭,罐頭散發出似乎很美味的香味,戎崎裕一的肚子咕一聲地叫了。
「吃吧,裕一。」
戎崎裕一簡直不敢相信父親的話,他是說「吃吧」嗎?
「好了,可以吃啦。」
他到底是在說什麽東西啊?這個臭老爹。這不是貓飼料嗎?不是人吃的食物啊!自己是貓嗎?會喵喵叫嗎?開什麽玩笑啊。此時,十歲的戎崎裕一在心中對于父親湧現一股實在是非常孩子氣的單純怒氣。
就連任性妄爲的父親似乎也感受到兒子的怒氣。
「爸爸會先吃吃看的啦。」
他說完用筷子夾起罐頭內容物,戎崎裕一則緊盯父親行動。父親稍微舔了舔,便將筷子伸進嘴裏,起初是慢慢的,不久後便開始仔細咀嚼。
「味道有點淡。」
父親說完,把醬油滴到貓罐頭中,然後這次便毫不遲疑地閉嘴嚼食貓罐頭。
「行得通,還滿好吃的喔。」
從剛剛開始就只有父親一個人說個沒完,「好吃、好吃」、「可以吃、可以吃」,父親興高采烈地重複道,接著還把貓罐頭當作下酒菜,開始喝酒。
「裕一,你也吃。」
父親心情很好。
「很好吃喔。」
戎崎裕一並沒有吃,他打定主意爲了爭一口氣絕對不吃,無可奈何之下只好光扒飯。只有白飯可吃的一餐很空虛,但是更空虛的是肚子光這樣也就填飽了。
父親把貓罐頭剩下一半沒吃。
似乎是要留給兒子的。
平常根本就不在乎這個兒子,不僅如此,還會擅自把兒子舍不得吃而留下的蛋糕吃光光的男人,那時候卻留下不多不少正好一半的貓罐頭。
然而,戎崎裕一卻沒吃。
是的。
他打定主意爲了爭一口氣絕對不吃。
剩下一半的貓罐頭就被放在那裏。
隔天,母親便回家了。他也不知道中間發生了什麽事,不過似乎隱約聽見親戚中某個叔叔或嬸嬸的名字,一定是他們把母親勸回來的,順便也教訓過父親了吧。于是理所當然的日常生活就這樣回來了。
停滯時光結束了。
解放結束了。
自由結束了。
但是,戎崎裕一卻非常歡迎,被回家來的母親生氣大罵時,甚至還很開心地面帶笑容。
「這是什麽?」
母親說著拿出冰箱中那罐早已幹透的貓罐頭。
「啊呀,這不是貓罐頭嗎?」
據說那是鄰居武者小路先生給的,應該說「給」,還是「寄放」呢?是武者小路先生之前去旅行時,拜托我們幫忙喂他養的貓,給我們一大堆貓飼料剩下的。
「你們該不會吃這種東西吧?」
母親露出驚恐的神情問。
戎崎裕一搖頭。
「我沒吃。」
那是事實。
吃的只有父親。
自己並沒有吃,沒有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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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怎麽了啦你?」
山西保大吃一驚地問。因爲戎崎裕一正以驚人氣勢猛吃貓罐頭意大利面,剛剛明明還那麽猶豫,到底是怎麽一回事啊?只見他低著頭,只管狼吞虎咽。
「喂……喂,戎崎。」
但是戎崎裕一沒有回答,保持沈默,只管吃貓罐頭意大利面。山西保一臉莫名其妙地望向世古口司,世古口司同樣一臉莫名其妙。
「總……總之,好像可以吃。」
「唔,嗯。」
「我們也吃吧。」
「好……好啊。」
兩人依然是戰戰兢兢地將意大利面送進口中,不過一旦真的吃進去後,就覺得沒什麽大不了的了,其實吃起來的味道和一般鲔魚意大利面沒兩樣,完全沒什麽特殊氣味或味道,甚至可以說清爽過頭了。
「很好吃嘛,這東西。」
山西保感到出乎意料地說。
世古口司點頭。
「真的耶,很好吃。」
三名少年接下來幾乎都不發一語,只是低頭持續猛吃著貓罐頭意大利面。首先吃完的是戎崎裕一,他將叉子放在空空如也的盤裏,發出喀當一聲,雖然他的肚子已經完全鼓漲,但是心裏頭卻空蕩蕩的。
「那時候如果有吃就好了。」
戎崎裕一以其它兩人聽不到的音量呢喃。
「他還幫我留了一半。」
因爲是以他人聽不到的音量呢喃,所以這話當然沒有傳到任何人耳裏。
淩晨四點半,從他們開始覓食已經過了兩小時以上。電視喇叭同樣響著「當當啷當!」的電玩音樂,冬季的黑夜還沒有天亮的迹象,一如往常的路燈散發白晃晃的光芒,枯木隨著冬天的風搖曳,天上挂著冬季燦爛的星鬥閃閃發亮。然後,方才那只黑貓從房屋之間的縫隙現身,急步走在夜晚的道路上,接著橫越道路。仔細一看,那並不是只純粹的黑貓,右前腳最前端是白色的,並不是一只完完全全的黑貓。
好了……
在此提問。
你可敢吃貓罐頭?
來自于作者的補充。
我們家的同住者喂貓咪吃新飼料時,一定會自己試吃,聽說還挺好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