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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仰望半月的夜空》第32章
第三話執拗

「吉崎,妳在聽什麽啊?」

 矮冬瓜绫子仰望著我問。聽是聽見了,我卻把耳機流瀉而出的音樂當擋箭牌,歪頭裝傻。 我的態度有些睥睨,不過绫子才不會因爲這點小事就退縮。

 因爲這女生就像個沙包。

 「妳在聽什麽啊?」

 她刻意提高音量再問一次。我沒辦法只好拿下耳機,說出時下流行的歌手名稱。那是最近剛出道便引入注目的高調團體,常在電視等媒體曝光,是大人會嗤之以鼻的那種團體。

 是非黑白分得清清楚楚的绫子,同樣流露出那種表情。

 「喔~好聽嗎?」

 「也沒好聽到哪裏去。」

 「那爲什麽要聽呢?」

 「因爲流行。」

 「明明不喜歡,只因爲流行就聽喔?」

 問的是什麽廢話啊?

 「對啊。」

 當我以低沈的聲音這麽一說,就連绫子也隨之陷入沈默。話說回來,绫子還真矬,個頭小另當別論,如果男生個頭小就很悲慘,不過換成女生反倒顯得可愛。但是,說绫子她個頭小嘛,感覺倒像是一副窮酸樣。頂著一頭像被媽媽修剪的發型,因此還有點亂翹,真有夠矬的,看起來就像是個小鬼。要說是高一生嘛,感覺上還比較像國二生。雙頰也是紅通通的,像是還在看什麽早八百年前的少女漫畫這一點也很遜。

 最糟糕的是她制服的穿法。

 裙襬比膝蓋還長。看是要改短,或是從腰部卷進去就好啦。看她雙腳線條也不差,那麽一來應該就能立刻變得比較像大人,我總覺得她怎麽會連這麽簡單的道理都不懂,是不是白癡啊。像是發圈、手表,穿戴在身上的東西全都有夠孩子氣,所以和绫子混久了,就會逐漸覺得厭煩透頂。可愛倒還好,孩子氣真的就沒救了。

 可是在這個午休的教室中,也只有绫子肯和我在一起。

 我如今在這教室裏是個被孤立的邊緣人。沒人要跟我說話,感覺上男生把我當隱形人,女生就更把我當隱形人了。能說話的就只有同樣被孤立到不行的绫子。可能因爲同是天涯淪落人吧,她最近開始常找我說話。

 「裏香學姊!」

 當我正繃著臉時,眼前奈奈子那夥人發出格外高亢的聲音,一邊跑出去,簡直就像是被寶冢迷得七暈八素的大嬸。

 奈奈子那夥人好像是去請教數學方面的問題。

 不過,問不問數學其實無所謂,只是想找機會和秋庭裏香說話罷了。全班……不對,是全校所有人都知道秋庭裏香這號人物。

 十八歲的高一生。

 在所有女學生中身材最纖細,膚色最白皙,頭發最長,而且頭腦最好。據說她在學年考試中從沒拿過前三名以外的名次,還有傳言說她其實對于三年的課程科目幾乎已了如指掌。在住院期間好像都有用功自習,反正她原本就屬于金頭腦型的吧,表現異于常人的那種。既然如此直接參加升學考試不就得了,不知道爲什麽反而跑到我們學校來。

 秋庭裏香身邊人滿爲患。

 我身邊卻只有绫子。

 這種落差到底是怎麽一回事啊?

 然而像這樣從邊緣望去,我覺得秋庭裏香或許是寂寞的吧。那個被小自己兩歲的學生團團包圍的身影,筆直的背脊似乎挺過頭了,感覺上好像是在死撐。能夠察覺到這點的大概也只有我和绫子吧,因爲只要近距離待在她身邊,必定就會因爲秋庭裏香的耀眼光芒而目眩神迷,再也無法看出來了。

 話說回來,事情爲什麽會演變成今天這副局面呢?

 我從一開始就已經是秋庭裏香的手下敗將。

 開學典禮家長會來所以還不覺得,隔天第一次的上課才是最重要的決勝關鍵,所有一切都會在當天決定。當了十五年女生,其中有九年在當學生,女生和男生不同,對于女生而言「學生」這個角色是很吃力的。男生如果有個萬一,就狠狠地拳打腳踢一頓就沒事了,不是威嚇他人,就是受到威嚇,光憑體型壯碩或力氣大之類簡單的事情,就能決勝負。

 但是,女生可沒那麽簡單。

 女生的世界分好幾種階層,那條區分上下關系的分界線——肉眼幾乎看不見就是了——總是壁壘分明地存在于此。不論是誰都無法消弭那條分界線,甚至應該說大家都嚴守著那條線生存下去。而在大部分的情況之下,雖然有可能跌落下級階層,卻不可能攀升至上級階層。

 開頭是最重要的,必須搶先決定一切才行。

 活潑的女生、乖乖脾女生、會念書的女生、還有不會念書的,像這些大概都能一目了然。

 會念書的女生,很好;即使稍微被孤立,只要擁有某種優秀的特長,就能藉此生存下去。該說是被孤立也無所謂嗎,事實上會念書的女生常常很難和大家打成一片,不過就我看來,有時候也會覺得她們是自己選擇當獨行俠的。雖然也不是說刻意想要高高在上,簡面百之或許就是因爲那方面不擅長吧,生存法則。

 頭一天上課不能太早到校,也不能太晚到校。

 這是爲了鎮定人群已經聚集到某種程度,小團體逐漸成形的時刻。一走進教室,所有人會不經意,同時仔細地望著我。當我停下腳步後,瞬間便能掌握狀況。

 接下來是重要關鍵。

 絕對不能和那些可能淪爲「輸家」的女生交談,就算本身沒意思,對方也可能因爲隨意交談所産生的契機巴過來。我會極力佯裝在找座位,一邊仔細評定逐漸成形的小團體,然後靠近那幾個最活潑,聲音又暸亮的女生,開口問:

 「三班是這裏沒錯吧?」

 說什麽都好,只是要制造交談契機罷了。之後還不能掉以輕心,小團體內也分階級。凡事都想插手主導的女生、想要高調喧鬧的女生、想要引人注目的女生。徹底摸清楚衆在一起的女生個性後,再尋找恰如其份的容身之處。一直以來,每回升級換班時相同過程就會重複一次,所以我很了解步驟。剩下的就只是穩當順暢地加以執行而已,就如同往常一般。

 但是都怪秋庭裏香,破壞了那樣的步驟。

 當我走進教室的瞬間,她的身影便躍入眼簾,我在同時嚇了一跳。成熟的面容、長長的頭發、晶瑩剔透的肌膚、讓人甚至想向上天抱怨不公平的姣好五官。見到她的瞬間,任誰的目光都會被牢牢吸引。她遠離正在進行微妙謀略角力的同班同學,靠在窗邊,教室中所有人當時恐怕都已經意識到秋庭裏香的存在。不僅止于男生,女生也……不對,反而是女生更強烈地意識到。

 就這樣,都怪我出神地望著她近三秒。

 「這裏是三班嗎?」

 绫子竟然對我說了這麽一句話。

 「啊,是啊。」

 我原本只打算敷衍性地隨便答一句,可是隨意流露出的親切笑容卻讓情況雪上加霜。绫子大概還記得那時候的事,最近才會纏上自己吧。她是慢條斯理、優柔寡斷、成績和運動都比一般人差勁、一直以來絕對和自己沾不上邊的那種人。在班上的階級分層中屬于最下級,不對,根本就是被排除在階級之外。

 一旦被視爲和她屬于同種類的人馬,校園生活可說就此宣告終結。

 糟糕的是绫子似乎已經對我萌生親切感,于是我盡可能冷落她,好不容易才擠進班上最醒目招搖的那群女生中。起跑沖刺失敗的我,處于在力學關系隱然成形後才加入的狀況,光是那樣立場就夠辛苦的了。

 話說回來,秋庭裏香好卑鄙,竟然比我們大上兩歲。

 那不就和三年級的沒兩樣了嗎?

 而且,秋庭裏香還有三年級的朋友,和水谷那些學姊說話都不用敬語。就這樣,連周遭這些醒目招搖的女生莫名地也都不願和她作對,可以說是維持一定距離的相處模式吧。

 但是,我就是不爽。

 都因爲她,害我起跑沖刺慢了一步。雖然好不容易和那些醒目招搖的女生湊在一起,也占到一如往常的位置,但是卻很吃力。而且,即便站在班級頂點,頭頂上也總還有個秋庭裏香,階級分層最上級……也不是這樣吧,是和绫子完全相反的階級之外。

 感覺像是在雲層上似的。

 畢竟擁有那樣的美貌,又大兩歲,就算孤身一人看來也是泰然自若。她的泰然自若並不是刻意裝出來的,感覺上似乎真的就是「這點小事根本無所謂」的樣子。不論男生或女生都一樣崇拜她,明明是同學,卻把她視爲學姊。雖然有幾個女生也和我一樣覺得她的存在猶如芒刺在背,不過卻沒有任何人出手。也因此,那些女生開始對于強勢的我有所期待。原本,我根本沒有一丁點的念頭,想和秋庭裏香起沖突,反正只要營造出適當的僵局就很足夠。應該說,要再繼續下去的話,負擔未免也太重了。我這十五年的女生可不是當假的,九年的校園生活也不是過假的,贏不贏得了心裏也大概有個底。

 只要起沖突就會輸。

 贏面爲零。

 這些事情,我之前就很清楚。所以,那時候也只打算和她維持適當距離,和感情好的女生念幾句「那個秋庭裏香很煩耶,真的有夠煩耶」而已。

 可是,慢慢地變成騎虎難下。

 現在回想起來,那些慫恿我的女生原本就想看我的好戲吧。後來變得自命不凡,總是扯著嗓門說話的我,有點沖過頭了,反而隱隱約約招致肉眼看不見的反感。不過,就連那些慫恿我的女生也沒察覺到這一點吧。

 就這樣,我和秋庭裏香正面起了沖突。

 實際上,身軀也有所沖突。

 不對,不能這麽說吧。其實也沒撞到,就稍微碰到而已,可是就在下一瞬間,秋庭裏香已經拖著桌子倒下去。長發頓時在地面披散開來,那副景象該說是異常美麗嗎,也讓人渾身發涼。

 我看呆了,茫然伫立于原地。

 搞不清楚狀況,茫然伫立于原地。

 一回神,責任感強烈的一些男、女生已經跑去敦職員室叫老師,我把她撞倒了——情況好像就是演變成這樣了——全班都以冰冷的眼神望著我。

 果然就連醒目招搖小團體的那些女生也不接近我了。

 有一陣子我就這麽孤身一人。

 不久後,绫子就經常巴過來了。

 我在回家的路上,和绫子走在一起。因爲沒有其它人要跟我一起放學,我也沒辦法。交到朋友的绫子似乎很開心,跟我說了一大堆無聊的事情。什麽畫啦、漫畫啦、小說啦……反正全都是些我不太了解,也沒興趣的事情。所以,我覺得很無聊。明明和那些醒目招搖的女生,聊些嘩衆取寵的音樂,就會覺得好像很開心似的,至于實際上開不開心就另當別論了。

 「啊,那兩個人又在一起了。」

 绫子突然停下腳步。

 我也沒打算陪她一起攪和,卻不自覺地跟著停下腳步。

 「又在一起?兩個人?」

 我循著她的視線望去,才了解她這話的意嗯。秋庭裏香和一個男生,正在校園的一角。那是二年級的……話雖如此,聽說是留級生,所以其實是三年級的……叫做戎崎什麽的人。戎崎學長手攀在單杠上,秋庭裏香則倚著單杠柱子,兩人不知道在說些什麽。雖然有段距離,不過一眼就能看出他們感情很好。啊,秋庭裏香摸了戎崎學長的額頭,感覺上有些暧昧,光看就會讓人心跳加速的姿勢。戎崎學長一副嫌煩的樣子,撥開她的手,接著流暢地翻轉成頭下腳上的姿勢,大大的身軀就在單杠上轉了半圈。看來有點帥,與其說是男生,感覺上還比較像個男人。同班的男生每個都像小毛頭,不愧是三年級的……因爲留級實際上是二年級……感覺就是有點不一樣。

 秋庭裏香使勁去壓戎崎學長的雙腳。

 戎崎學長伸在半空中的雙腳毫無著力點,身軀以單杠爲中心旋轉半圈後,就直接摔落地面。

 聲音傳至耳中。不對,沒聽到,是感覺上聽到了。

 「啊,好像很痛耶。」

 绫子似乎大吃一驚地說。我雖然也嚇了一跳,可是聽到身旁的她發出那種吃驚的聲音,自然而然便萌生「沒什麽大不了」的反抗情緒。

 戎崎學長揉著頭一起身,便站到秋庭裏香面前,高聲不知道說些什麽,大概生氣了吧。可是都被人家要成那樣,感覺上卻完全沒有生氣,好像也只是假裝生氣而已。

 話說回來,他們距離好近喔,從這邊看過去彷佛隨時都會相擁接吻的距離。兩人也不是說打情罵俏地很誇張,但是不僅止于站立時的距離,好多東西感覺上似乎都距離好近。該說是心心相印嗎,莫名地就是能夠明白這一點。

 嗯,绫子呢喃著,一邊從手提包中拿出筆記本。雖然是本英文筆記本,她卻翻到後頭去,開始沙沙作響地畫了起來。啊,是那兩個人,戎崎學長和秋庭裏香。绫子很會畫畫,讀書和運動完全不行,就只有美術課總是她的畫拿最高分。也不是說特別學過,好像只是因爲單純喜歡而已。

 她高超的畫技在短短數秒中,就在紙上重現包圍兩人的氣氛。單杠的線條被粗略地描繪出來,一旁有兩個人影,光是這樣就已經清楚傳達出時間是傍晚,兩人是情侶。爲什麽呀,那樣的訊息是被藏在哪裏啊?不論念書或運動表現都還能差強人意,繪畫卻完全不行的我實在搞不懂。

只有在畫圖時,绫子整個人的氣氛才會完全改變。

 莫名地總覺得比不上她。

 「那個謠言,是真的嗎?」

 就連聲音也充滿張力,真不可思議。

 只要一投入,绫子有時還會對周遭一切視而不見,那麽一來就顯得更加孤立就是了。

 「謠言?」

 「聽說結婚了,那兩個人,已經。」

 大概是因爲正處于全神貫注的狀態下吧,語句的詞彙順序變得顛三倒四。

 她的手在這之間同樣迅速移動,兩人的輪廓也逐漸清晰。戎崎學長感覺上有些窩囊,秋庭裏香則顯得凜然有力,而且兩人看起來都好幸福。同樣是兩個人在一起,我和绫子看起來怎麽樣呢?绫子如果也把我們……我和绫子自己畫下來,一定會畫成站得遠遠的吧。

 我邊想著這些事情,隨隨便便回了一句:

 「那一定是假的吧,高中生怎麽可能結什麽婚啊,如果是真的也會被退學。」

 「對喔,大概吧。」

 绫子說完便陷入沈默,稍微煩惱了一會兒,又補上幾道線條後,啪地一聲阖上筆記本。她最後所畫上的線條從筆記本右端一路延伸至左端,我直到筆記本消失在提袋中,才察覺那條線是校舍的影子。

 啊,真的耶,彷佛割裂校園的影子在地面延伸著,都已經來到我們腳邊了。

 就憑最後補上的那一條線,整副畫的印象頓時改變,該說是爲畫面增添張力吧,不論是傍晚的寂寥或柔和頓時被反映在畫上。我覺得像她這種感受力還滿厲害的,绫子她,不僅僅是個樸素的女生而已。

 「不好意思,害妳等太久了喔?」

 但是,像這樣問話的绫子已經變回普通時候的绫子了,又孩子氣、又弱小、又矬,就像只窮酸的小狗。

 我幹脆地邁開腳步。

「走吧。」

 「嗯。」

 绫子快步跟了上來,真的就像狗一樣。

 「妳不是要去打工了嗎?」

 她這麽問,所以我姑且「嗯」地一聲點頭。

 「是嬸嬸拜托我的。」

 「什麽樣的工作啊?」

 「好像是在神社賣神符。」

 我也沒特別想打工……反正錢也會被媽媽拿去……只是因爲學校很沒意嗯,所以想說去打打工也不錯吧。

 如果可以和別人正常說話,那樣也不錯吧。

2

 「啊?打工?」

 從單杠摔落的我說著,一邊爬起來,裏香正靠在單杠柱子上。

 長長的浏海垂下來,都看不清楚裏香的臉龐了。

 「我看你還是剪一剪比較好耶,浏海。」

 裏香說完撥開我垂下的浏海,指尖稍微觸碰到我的額頭,她剛剛是不是也對我說過相同的話,做過相同的事啦。我一點兒都不討厭她這樣……其實,該說是非常開心,感覺上酥酥癢癢的,不是額頭喔,是心頭。

 不過這次總覺得話題被轉開了,所以我更爲提高音量。

 「妳去打工不要緊嗎?」

 裏香聳聳肩。

 「我覺得不要緊啊,反正也只有五小時。」

 「可是,妳要知道工作是很吃力的耶。」

 「就只是在像販賣部之類的地方賣神符而已啊,好像還可以坐著,我覺得和在學校上課差不多呀。」

 「可是……」

 我試著將所有想得到的否定意見全說出來,裏香卻越聽臉色越沈。

 「吵死了!」

 終于被她劈頭大罵。

即便如此,我仍然勉強擠出聲音:

 「可是!也不用非得去打工嘛!」

 「吵死了,這種事根本就不是由裕一你來決定的吧!」

 這次的怒吼更爲強烈,就算是我也爲之退縮。裏香好像真的生氣了,連嘴巴都嘟起來了呀。

 「我又不是裕一的私人財産!」

 「妳說的沒錯啦。」

 「我想做的事情由我自己決定!」

 「喔,嗯。」

 我這下子被堵得啞口無言,只能呆站在仍然怒氣沖沖的裏香身邊,凝視自己的雙腳。那雙破爛球鞋的腳後跟都破了,本來是純白色的,現在幾乎都已經變成褐色。不過比起純白球鞋,我還比較喜歡這種破爛球鞋。

 我扔掉那些煩死人的自尊或是大道理,決定坦承以對。

 「我很擔心。」

 因爲是認真的,所以無法直視裏香的臉龐。

 「其實我也不希望妳來上學的。」

 即便暫時痊愈,裏香的身體也不知道什麽時候會惡化。

 一日一那樣的話,一切都完了。

 夏目已經斷言不可能再動手術。

 那個笨醫師……唉,真的是笨蛋加三級……不過好像就只有手術技術好得沒話說。就只有那個夏目的話,是非信不可的。結束的日子不知道何時降臨,或許是明天,或許是後天,不對,也或許等會兒馬上就到了。

 所以我好想把裏香收藏起來。

 想把她藏在像病房般的小箱子裏,希望她乖乖在裏頭過日子。

 我戰戰兢兢地擡起頭來,發現裏香目不轉睛地凝視著我,我本來以爲她是在生氣,可是又好像不是那麽一回事。表情是在生氣沒錯,不過或許沒在生氣,可是又覺得煩惱,不對,可能不一樣吧,是其它某種情緒。

 我也搞不太清楚耶……

 我莫名地覺得難以承受,又低下頭去,浏海隨之垂了下來。

 「不管裕一說什麽,我都會來上學喔。」

 「嗯。」

 「我不會放棄的。」

 「嗯。」

 「然後,我也會去打工。」

 「嗯。」

 剛剛一直抱怨個沒完,現在卻無條件投降了。唉,我老早就明白了,不可能擋得了裏香的。

 突然一擡頭,我看到吉崎多香子就在校園的那一頭。她不是一個人,還有個個頭嬌小的女生跟在旁邊。是不是交到朋友啦,那兩人慢吞吞地走著,一邊往校門口前進,校舍長長的影子似乎隨時都會吞沒她們。

 兩人後來終于步出校門。

 暮色逐漸深沈,四周開始起風,尚未轉爲紅葉的濃綠飒飒作響,一邊搖曳。那些葉子一片、兩片地飄落至我們腳邊,有一片還有被蟲啃食過的痕迹。敦職員室的燈火亮起,簡直像是懸浮在夜空中似的,過了放學時間的教室則一片漆黑,毫無人氣。

 結束社團活動的運動社團那夥人出現,拖著長長隊伍朝校門走去。

 「學校呀——」

 裏香的聲音莫名地似乎很開心。

 「真好。」

 咦,我皺起臉。

 「是嗎?學校嗎?」

 「嗯,真好。這世界,真的好好。」

 裏香倚在單杠柱子上,擡起清瘦臉龐,凝視著校舍、那頭的天空、閃耀的星星,還有這整個世界。不對,是在感受著。連這陣吹拂過校園,帶著沙子的風對裏香面百都是那麽新奇。從懂事以來始終被關在醫院的白牆、白色天花板,以及白色床鋪之間,裏香之前都是透過窗戶凝視這個世界。是的,世界總是在窗外。然而,裏香如今踏進了那個世界,不論是風、星星,或是群木的沙沙聲響,甚至是教室中的爭吵,對于現在的裏香西百都是非常寶貴的。正因爲她本身清楚了解自己無法長久生活其中,所以格外珍惜。

 聽到裏香說我們回去吧,我「嗯」地點點頭,把停在附近的腳踏車牽過來。籃子裏一如往常地放著兩個書包。

 步出校門時,裏香說:

 「我知道裕一你會擔心——」

 她輕觸我的手。

 大概是在意別人的目光,大概一秒就移開了。

 「可是,讓我去打工吧。」

 腳踏車的輪子喀啦喀啦地嗚叫,我凝視前輪旋轉的輻條。每當路燈的光線接近時,細細的銀色輻條就會熠熠生輝。是的,我非得馴化那些情緒才行,想要守護裏香的情緒、想要把她收藏在某處的情緒、潛藏于底層想要獨占她的情緒。讓裏香多看看這個世界比較重要。

 「對不起。」

 我一道歉,裏香再次輕觸我的手。

 這次停了約兩秒才移開。

 「不要這麽說,你爲我操心我也很高興。」

 「打工要加油喔。」

 「我會加油的。」

 「可是,不要拚過頭啰。」

 「我知道。裕一。」

「嗯?」

 「謝謝。」

 哎喲,腳踏車有夠礙事的耶。

 如果沒有腳踏車的話,就能牽手了。就算裏香不願意,我也要牽。

3

 雖然嚇了一跳,不過也有點開心。

 打工地點是在市內一座小小的神宮,每年會舉行一次有點像是祭典的活動。雖然是僅限于本地人才知道的例行祭典,不過還是陸陸續續有人前來,買些神符或禦守之類的,而我就是擔任那、些東西的銷售員。

 本來呢,我以爲只要隨便穿上一條圍裙什麽的就行了。

 可是當我一抵達神宮內側的社務所時,白和服和紅褲裙已經准備好了,也就是神宮巫女的標准裝束。我才在煩惱怎麽穿時,社務所的伯母就幫我把衣服穿好。

 光把手套進白和服的衣袖申,立刻覺得精神爲之一振。

 紅褲裙的色彩十分鮮豔,很漂亮。

 「頭發也要盤起來嗎?妳覺得呢?」

 伯母問我。

 「那樣比較好嗎?」

 「盤不盤都可以啊,或是直接紮起來也行。」

 唔,怎麽辦呢?

 鏡中的我露出久違的笑容,畢竟很少有機會能穿上這種和服和褲裙,所以不自覺地也隨之開心起來。

 還好有來打工。

 「那就麻煩妳了。」

 機會難得嘛。

 伯母迅速幫我把頭發盤起,大概是駕輕就熟了吧,只見她沒兩三下就抓起頭發,使用細梳收攏鬓發,然後使勁一轉綁好,就把頭發漂亮地盤起來了。像這樣鏡中所反射出的自己仿佛是另一個人,整張臉看來神采奕奕,就像是個凜然有力的人,即使實際上完全不是這麽一回事。

 凜然有力的,是像秋庭裏香那樣的人。

 她就是凜然有力。

 該這麽形容嗎?光是站在那邊,就連周遭空氣都會隨之改變。我很了解爲什麽同學都會自動接近她,因爲大家都覺得光是待在她身邊,似乎就能和她一樣被籠罩在凜然有力的氛圍中。

 啊,別再想了啦……好不容易來到和學校不一樣的地方……什麽秋庭裏香,今天就全都抛在腦後吧……

 鏡中的伯母得意洋洋地笑了。

 「好了,完成,很可愛呢。」

 「謝謝。」

 明知那是客套話,還是很開心,而且就像伯母所說的,真的比平常還可愛一點嘛。

 正當我出神地望著鏡中的自己時,聽到年輕女孩的聲音。

 「有人叫我到這裏來換衣服。」

 伯母回過頭去,隨即以誇張的語調說:

 「唉呀呀。」

 怎麽回事啊?

 「妳也是來打工的嗎?」

 「是的。」

 「歡迎、歡迎,我來幫妳換上和服。」

 「麻煩妳了。」

 我還沒察覺。

 因爲照鏡子照到出神了。。

 直到另一個打工女孩從自己背後走過時,我才心頭一驚。鏡子在那一瞬間映照出好長、好長的長發。

 伯母的聲音比面對我時更爲亢奮。

 「好美的頭發喔,妳一直都留長發啊。」

 「是的。」

 「一定花了很長的時問,才能留到這麽長吧。」

 一回頭,秋庭裏香就站在那裏。我頭一次看到她穿便服,她身上的衣服比想象中還要簡單。感覺相當沈穩的駝色洋裝,腰部有點束腰設計,原本就很苗條的身材看來更纖瘦了。

 爲什麽?秋庭裏香怎麽會在這裏?

 看到她正在換衣服的身影,謎底隨之揭曉。對了,之前聽說還有另一個打工的女生,兩人一組一起工作。也就是說,我和秋庭裏香要組成雙人組。天底下還有比這更慘的事嗎?

 伯母很明顯地比面對我時還要開心,一直說什麽好漂亮喔、妳好適合穿褲裙喔,這頭發要怎麽弄呢,不斷和秋庭裏香說話。真的是好漂亮的頭發喔,伯母的聲音很亢奮。

 「這麽長的頭發不可能盤上去了,我看就簡單紮起來好了。」

 的確,就只是簡單紮起來而已,頭發往後抓,用橡皮筋固定後,爲了避免橡皮筋外露,最後又別上和紙材質的發飾遮蓋。形狀優美的耳朵顯露出來,從該處一路延伸至脖子的線條,美得令人不自覺地咽口水。

 剛剛照鏡子照到入迷的自己,簡直像個白癡。

 秋庭裏香擁有壓倒性的美貌。

 贏面爲零。

 如果讓一百個人投票「哪一個漂亮」,一百個人全都會把票投給秋庭裏香吧。如果我拿到票數,那也一定是因爲我爸媽混進投票人群中罷了。

 感覺上似乎就連社務所的空氣也幡然改變。

 伯母笑吟吟地從各個角度端詳秋庭裏香,幫我著裝時雖然也有稱贊我,可是還不至于出現這樣的舉止。

 這時候,秋庭裏香好不容易才終于望向我。

 「進天請多多指教。」

 所以她早就發現了,這也是理所當然的吧,就站在旁邊而已啊。我剛剛都只是呆呆地看著她,搞不好會被誤以爲是我故意對她視而不見。

 「——好。」

 哎喲,一本正經地點什麽頭呀。

 看來已經不是「好像」輸了。

 而是「已經」輸了。

 「你太重了啦,不行了,真不敢相信。」

 我說著停下腳踏車,上氣不接下氣,踩在地面上的雙腳累到幾乎麻痹。

 坐在後座的司,似乎很不滿地說了聲「哎喲」。

 「不是說好要輪流踩的嗎?到猿田彥神社爲止應該都是輪到裕一踩的耶。」

 「拜托,這樣本來就不公平呀。」

 「什麽不公平啊?」

 「體重差太多了嘛。」

 我氣喘籲籲地這麽說。我們的確是決定輪流踩,換「腳」的地方一開始就先決定好了,還以猜拳決定誰先踩。嗯,這點的確是很公平,但是、但是啊,仔細想想,我們的體型大小實在相差太多了嘛。爲什麽體重大概五十公斤的我,非得踩腳踏車載體重大概有八十公斤的司呢?

 「你現在體重大概多少?」

 我這麽一問,司只能「唔」一聲啞口無言。

 「該不會是又增加了吧?」

 「就一……一點點而已啦。」

 「幾公斤啦?」

 司遲遲不肯從實招來。

 「又不是女人,少在那邊不好意思啦,快給我老實說啦。」

 「九十三公斤……左右。」

 「真的假的啊!」

 我抱頭向一片蔚藍的秋季天空發出聲音,九十三公斤,那不就是我的一點五倍以上了嗎?但是這家夥的體型又變大了嗎,真不敢相信耶。

 「你是還在成長喔?」

 「身高是沒什麽變啦,好像就只有體重一直增加耶。」

 「那不就是胖子嗎?」

 「也……也不是啦。」

 「肚子給我看一下啦,肚子。」

 我跨在腳踏車上直接扭過身去,翻開坐在後座的司身上的長袖運動衫。出現在眼前的肚子簡直完美結實,或許該說分割出了漂亮的腹肌。別說是胖子了,那可是一塊塊的肌肉呢。

 「很冷耶,裕一。」

 「真不敢相信,你這肚子是怎樣,現在應該沒有用力吧。爲什麽會有這種身材,你是不是有在做什麽肌力訓練啊?」

 「沒……沒有啊。」

 「搞不懂耶,你肚子稍微用一下力。」

 「這……這樣嗎?」

 肌肉益發突起,簡直像鋼鐵一般。輕輕一敲,手上咚地彈回沈重的沖擊,感覺上像是被反彈回來似的,如果認真打下去,手腕搞不好會折斷耶。

 「你都吃什麽啊?」

 「和菜子或蛋糕之類的。」

 司一本正經地回答。爲什麽吃那些東西,還能維持這樣的體格呢?不對,不是維持吧,應該說是強化。

 我跨下腳踏車,隨即指向把手。

 「你來騎。」

 「咦,爲什麽?輪到裕一騎了吧。」

 「都是因爲你的腳踏車壞掉,我們才決定兩個人騎一台去的吧。」

 「可是說要去的人是裕一你耶。」

 嗚,刺到我的痛處了。

 「我知道你很擔心裏香的情況,可是你一個人去不就行了?」

 我們前進的方向正是裏香打工的神宮,也就是要去看裏香工作的樣子。當然,這件事對裏香完全保密,我只想在不被發現的情況下,偷偷看看而已。拜托,總是會擔心的呀,那家夥又沒打過什麽工,但是就我一個人去看總覺得心底不踏實,所以才決定約司一塊兒去。

 「你還真有夠冷血的,我們是朋友吧。還是怎樣,和美雪碰面比較好嗎?」

 「哪……哪有啊!」

 他慎重其事地回嘴。

 「這……這跟水谷一點關系都沒有吧!」

 「是喔。」

 「怎……怎樣啦,裕一。」

 「沒有啊,沒什麽。」

 我從來沒好好問過司和美雪到底是在交往,還是沒在交往。只是呢,看他們兩個常走在一起,所以一定是有在交往吧。可是,他剛剛那種反應實在有點可疑,以司的個性來說是聲音太大了嗎?還是反應過快了?這幾天或許應該找個時間好好地來問問看,嗯。

 「反正快跟我換手啦,腳都快抽筋了,我不要再踩了。」

 「真拿你沒辦法耶。」

 這樣就乖乖跟我換手,也是司的優點。如果是山西,大概死都不會換吧。

 「那要走啰。」

 「等一下。」

 這次換司握住把手,我跨坐到後座。展現于眼前的司的背部,像牆壁一般巨大,我完全看不到前方了。什麽嘛,這麽厚實的背部,這全都是肌肉嗎?

 「O K,好了。」

 「嗯。」

 只見腳踏車咻地一聲往前沖,和我騎的時候簡直難以比擬,輪胎強有力地咬住地面,持續不斷地沖刺再沖刺。雖然看起來只是輕輕踩,腳踏車卻以飛快的速度直加速,明明就是往上爬升的緩坡路段,感覺上也絲毫沒有影響。風景以和平常截然不同的速度往後方飛去,我開始覺得有點恐怖了。

 「你平常都是像這樣子騎車的嗎?」

 「啊?什麽這樣子啊?」

 司臉不紅氣不喘地以泰然自若的語調問道。這麽說來,他平常都是這個樣子啰。司騎的腳踏車比我還快,而且也能去比我更遠的地方,輕輕松松就能到達。這家夥一定能看到我所看不到的風景吧。

 「走吧,司。」

 我說。

 「再騎快一點。」

 「唔,嗯。」

 腳踏車速度更快了,那是很驚人的馬力,或者該說是沖刺力吧,空氣咻咻流過。

 「再騎快一點。」

 真的,簡直像在坐機車一樣呢。

 還好工作忙,也就沒時間覺得尴尬了。

 雖然也不是什麽了不起的祭典,不過光是憑著從數百年前流傳至今這一點,就足以吸引絡繹不絕的參拜香客前來,順便買些神符或禦守。神符分三種,大、中、小。禦守也有三種,白、紅、金。每種顔色代表不同意義,白色是包括各種層面在內的人生運,紅色是工作運,而金色是財運。

 買白色的人最多。

 紅色和金色則不相上下。

 「那請給我這個。」

 約五十歲的大嬸,指著金色禦守。

 「這個賣五百圓。」

 「我只有一萬圓大鈔耶,可以找嗎?」

 「是的,沒問題。」

 我接過那張硬到仿佛會割傷手指的新鈔,准備找對方九張幹圓鈔和一枚五百圓硬幣。爲了避免找錯錢,我仔細數算千圓鈔票,因爲不熟悉所以很緊張,也因此耽誤了點時間。

 交出找給客人的錢,隨即「呼」地一聲歎息。

 沒想到打工還真累人耶,不但要管錢,而且也不習慣客客氣氣地與人交談,各種事情都讓人感到疲憊。而且又沒有休息時間,不過呢,如果真有空檔可以休息,或許更累人吧。

 往旁邊一看,秋庭裏香就坐在那裏。

 她正在招呼一對挑選神符的情侶。

 我們所在之處是距神殿五十公尺之外的一棟建築物,簡單說來就是販賣部,不過畢竟是在神社內,整體建築隱約有股莊嚴之感,感覺上就像是簡易版的小神社,據說叫做神符所。

 來參拜的香客接二連三從神符所前走過,回去時其中會有幾個人過來看看。踩在碎石路面上的沙沙聲響,始終響個不停。

 只要上門的客人一中斷,就會立刻覺得尴尬。

 如果換作其它女生,還可以聊聊彼此或學校的事情殺時間,可是面對秋庭裏香就不能這麽做了。我不想跟她說話,要是她找我說話更討厭,可是像這樣沈默不語也很難熬,情緒逐漸焦躁不安。看到秋庭裏香冷靜沈穩的樣子,更讓這樣的情緒加速高漲。至少她也覺得尴尬倒還好,我就會覺得兩人半斤八兩。但是,她只是穩如泰山地坐在那裏,黑色的雙瞳靜靜地凝視著空間某處,情緒看來沒有絲毫動搖,一定是不把我當一回事吧。

 腦袋萦繞著這些事情的那一刻,我就已經輸了。

 輸的還有其它事情。

 「啊……」

 不自覺地發出聲音,秋庭裏香這才終于望向我,露出一副「怎麽了」的神情。她看起來也不像是輕視我,只是我自己東想西想地想個沒完,莫名地陷入焦慮。

 「怎麽啦?」

 「沒什麽。」

 是嗎。她呢喃著再度轉向前方。就在那同時,有個顧客上門,買了一個排列在秋庭裏香前方的禦守。就這樣,排在她前面的禦守已經幾乎賣掉一半了。

 而我大概只賣掉三分之一。

 輸了。

 業績。

 一敗塗地。

 簡面言之,大概就是反正要買,就想向漂亮的女生買吧,所以連客人也會自然而然地選擇銷售員。話說回來,明明坐在一起,爲什麽會出現這樣的差別呢?不論向誰買,靈驗度——我是不知道打工巫女賣的神符或禦守有沒有這種神力就是了——不是都一樣嗎?

 但是,覺得好不甘心。

 沒想到連這方面也會輸給她。

 正當我腦子東轉西轉想著各種事情時,有個四、五十歲的中年大叔來了。白發分得整整齊齊的,穿著很有品味的夾克,我當下判斷「是個有錢人」。

 一回神,我已經出聲了。

 「參考一下吧,神符和禦守。」

 原本朝向秋庭裏香的臉,被聲音吸引而轉向我。好,就是現在,爲免錯失良機,我趕緊露出微笑。別看我這樣,我好歹也是個現任女高中生,十六歲,要論年輕也不輸秋庭裏香。

 那個大叔也真容易上鈎。

 「禦守呀,有好多種顔色耶。」

 隨即對我這麽說。

 「白色是對整體運勢,紅色是對工作運,金色是對財運很有效呢。」

 「喔,原來如此啊。」

 「我們神宮的禦守向來以靈驗出名喔。」

 雖然有點強迫推銷,不過大叔卻覺得很有趣,當下就買了一個禦守和一個神符。太棒了,推銷成功,好像稍微追上一點了。我之後也持續進行強迫性的勸說作戰,多虧這招,連續五個人都向我買。感覺上就好像我把所有靠近的顧客全搶了過來,只會坐著的秋庭裏香已經一個都賣不出去了。還差一點點就能迎頭趕上,一旦看到對手背影,心情也隨之從容了起來。

 我姑且對秋庭裏香吟吟一笑。

 她露出不悅的神情。

 似乎已經發現我在打什麽算盤了。

 「我不會輸給妳的。」

 由于心情變得從容許多,說話也沒有使用敬語,如果感覺好像快輸了,這句話是絕對說不出口的吧。

 「只差一點點啰。」

 秋庭裏香的神情更顯不悅了。

4

 沒一會兒功夫就到神宮了。

 這裏的外宮不比內宮大到哪裏去,不過畢竟是座曆史悠久的神宮,大概是因爲從古至今虔誠信衆絡繹不絕,所以香火一直頗爲鼎盛。曾聽曆史老師說過,其實這裏的曆史說不定比伊勢神宮還要久遠。老師說這裏原本就是一座從古代便存在于伊勢的神宮,而伊勢神宮說不定是後來才搬過來的。

 將腳踏車停到路邊後,司「呼」地一聲喘口氣。

 就算是他也滿身大汗了。

 「不好意思耶,司。」

 我拍拍他後背。

 「結果,全程都是你在騎。」

 「你很過分耶,裕一,都是因爲你不跟我交換。」

 他嘴巴雖然這麽說,可是好像沒氣到哪裏去,還真像司的作風。也不是說想道歉或幹嘛的,我還是請那家夥喝飲料。

 「可以嗎?真的嗎?」

 「嗯,喝吧、喝吧。」

 我大口灌著罐裝咖啡,司則是暢飲百事可樂。只見司才一下子,就把小小的保特瓶喝到大概只剩下一半。

 我們踩著碎石路,走進神社占地範圍。

 和茫然前進的司不同,我提高警覺注意周遭動靜,如果被裏香發現,說不定會被她生氣地破口大罵「幹嘛跟在人家屁股後面跑來啊」。我是打算搶先發現她,然後暗中觀察她的情況。

 我們是在穿過鳥居時,聽到那暸亮的聲響。

 「請看看神符!神符非常靈驗喔!人生運!工作運!財運!對各方面都很靈驗喔!便宜、便宜賣喔!只要五百圓!請參考看看!」

 「這裏有神符喔!也有禦守喔!」

 「在越靠近神殿的地方買越靈驗喔!人生運!工作運!財運!如今正在煩惱的您,請務必要買一個!那邊那位學生,買一個保升學考試順利吧!」

 那樣的聲音響徹神社占地範圍內。

神社占地範圍原本該是清幽肅靜,卻因此變成有點不同的另類空間,所有路過香客全都循聲望去,想知道到底發生什麽事了。

 這裏不是神社,而是特賣會場嗎?

 聲音來源是在賣神符、禦守及簽條的地方,要說販賣部嘛……用在神社這種地方總覺得怪怪的,不過簡面百之就是販賣部啰。但是,我還是頭一次看到這麽積極推銷神符及禦守的神社。

 這間神社是經營陷入困境嗎?

 「咦,那不是裏香嗎?」

 首先察覺的是司。

 「啊?裏香?」

 他說的沒錯。

 大叫的女生中有一個的確是裏香。

兩人難分軒轾。後來雖然追到只差三個,秋庭裏香卻在同時也開始出聲大作戰,所以始終無法拉近差距。不久後,彼此的競爭氣氛益發炙熱,光是坐著都叫人焦躁難安。

 有個大叔走近了。

 是只肥羊。

 比起女人,男人掏腰包出手買的機率要高多了。該說女人果然還是比較精明嗎,錢包老是看得緊緊的。男人一旦來到店門口……這種說法也有點怪就是了……似乎總會覺得空手而歸很不好意思。

 就算再差,也會買個最便宜的神符或禦守回去。

 「歡迎光臨!」

 先出聲的是我。

 目前已經完全是一副魚店叫賣的狀態了。

 大叔雖然也向秋庭裏香那邊瞄了一眼,不過仍朝著笑臉迎人的我走近,然後以一副「要買什麽好呢」的樣子,拿起禦守。

 我以親切的態度趕緊推銷。

 「那個金色的是財運。」

 「啊,原來是這樣喔。」

 「紅色是工作運,白色是人生運。」

 我不動聲色地確認大叔的模樣,年紀大概五十出頭,腰杆子仍是直挺挺的。穿的是西裝,也就是說還沒退休,領帶夾是玳瑁材質,口叩質還不錯。雖然還不至于到有錢人的地步,生活倒也闊綽吧。即便是有點危險的賭注,我還是決定推銷最大的神符。

 「這邊這個神符怎麽樣呢?」

那是一個五千圓的大件商品,根據自己隨意定下的規則,這一個可以抵十個禦守。一圓一點,禦守五百圓所以是五百點,也就是說這個神符等于五千點。

 我希望可以一舉反敗爲勝。

 「啊,神符呀,我們家已經貼了伊勢神宮的了。」

 「人家說並排貼在一起效果倍增喔。」

 「喔?是這樣的嗎?」

 「是的,因爲我們神宮的神殿,是用伊勢神宮下賜的神殿木材建造而成,所以兩座神宮的關系深遠。」

 這是當銷售員之前,聽人家說明才知道的。伊勢神宮每二十年會徹底改建一次,這是沿襲亘古流傳至今所謂「遷宮」的儀式,每到遷宮時期,全伊勢就會熱鬧得像在辦祭典。全國各地一大堆有頭有臉的人物都會聚集于此,神宮改建所更換的古老木材會下賜給全國神社,讓各地神社再利用。聽說這座神殿也是以下賜的木材建造而成。

 「那不用最大的,給我一個中的吧。」

 「謝謝您。」

 啐,中的喔,還真小氣。但是這樣也有兩千圓,兩千點,等于四個禦守。還差一個,就能和秋庭裏香勝負逆轉了。

 正當我收下兩張幹圓鈔,將放在商品櫃中的神符遞出去,隨即以逆轉的笑容轉向秋庭裏香時,她正從五個上班族手上各接下一枚五百圓硬幣,一個人是人生運的白、兩個人是工作運的紅,還有兩個人是財運的金。

 被擺了一道。

 就在我試圖一舉反敗爲勝的當下,好像被搶走了一批團體客人。

 我和秋庭裏香四目相接。

 「我們的差距又多拉開一個了。」

 被她以冷冷的神情這麽說。

 感覺上不是在誇耀自己的勝利,或是瞧不起自己,而是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

 心頭那股氣實在咽不下去。

 輸了。

 此時我看到一團歐巴桑,看起來正在猶豫要不要過來買,頻頻往這邊窺探,這種好機會怎能放過。

 我立刻高聲招呼。

 「請參考看看!神符和禦守!對各方面都很靈驗喔!」

 既然都到了這種地步,哪還顧得了形象啊。

 我們躲在鳥居後頭,探頭偷看販賣部的情況。

 「那兩個家夥在做什麽啊?」

 司對于我的問題歪著頭。

 「不知耶。」

 「賣成那個樣子好嗎?這裏應該是神社吧?」

 「是啊。」

 司還真是有夠老實地環視四周,蔥蔥郁郁的樹林,巨大的鳥居,鋪滿路面的碎石粒。但是在那樣的空間中,回蕩著女孩子的叫嚷聲。

 「請參考看看!請參考看看!這裏有神符,有禦守,還有簽條喔!」

 「人生運、工作運、財運!對各方面都很靈驗喔!」

 「正在煩惱中的您,更應該參考一下本神社的神符和禦守!」

 這裏是魚市場嗎?

 此時我才發現,站在裏香旁邊的女生竟然是吉崎多香子,爲什麽那兩個人會湊在一起當銷售員呢?

 這到底是怎麽回事啊?

 「喂,裕一。」

 「嗯。」

 「她們該不會是在比賽吧?」

 「比賽?」

 「就是比誰賣得多啊。」

 「咦?比賽賣護身符?」

 「你沒有這種感覺嗎?」

 裏香和吉崎都站著,一左一右出聲招呼走近的參拜香客。吉崎很明顯地想把走向裏香的顧客勸誘到她自己那邊去,裏香流露出有點懊惱的表情。其它家夥或許察覺不出她那樣微小的表情變化,但是我卻看得一清二楚,之前始終待在同間醫院裏可不是待假的。

 「看起來好像是那樣耶。」

 這場對決還真有看頭,雖然自然而然走近裏香的顧客較多,吉崎卻能果決勇敢地阻止那樣的趨勢。對于吉崎面言,最大的優勢就是她占到靠神殿較近的銷售據點,會買神符或禦守的多半都是參拜結束的香客,換句話說都會從神殿那邊走來。因此顧客在看到裏香之前,就會先被吉崎的聲音所吸引。

 「啊,又是吉崎那邊賣出去了。」

 我對司的話點點頭。

 「連續的耶。」

 「下一個也向吉崎買了。」

 「啊,可是下一批團體顧客是裏香的耶,有三個人買吧。吉崎她懂得出聲招呼是很好,不過好像太急了一點,大客人都被裏香搶走了。」

 「對耶,真的是太急了。」

 話說回來,我們現在是在評論什麽東西啊?

 「啊,吉崎追上去啰。」

 「裏香又立刻把差距拉開了。」

目前狀況呈現拉鋸戰,吉崎雖然迎頭趕上,裏香也不是省油的燈。當吉崎花時間向顧客說明的同時,裏香輕輕松松就賣了一、兩個顧客,逐漸提升營業額。不出所料,吉崎太渴望一舉反敗爲勝,感覺上就在她企圖打出滿壘全壘打而頻頻大幅揮棒的同時,裏香已經紮紮實實地一球接一球敲出去了。

 不過呢,這場對決還真有看頭呢。

 吉崎也很努力。

 「對了。」

 我邊觀察兩人情況邊說:

 「你和美雪正在交往嗎?」

 「咦?」

 「怎麽樣啦,司?」

 「你……你……你是在說什麽東西啊,裕一?」

 「笨蛋!聲音太大了啦!」

 我趕緊把頭縮進鳥居後面,同時使勁地把司巨大的臉一起拉過來。剛剛那一聲實在有夠暸亮,甚至還在神社內的樹林間嗡嗡回蕩。不妙,說不定被發現了。我等了約十秒,才試著偷窺販賣部那邊的情形。裏香和吉崎仍全心全意投入那場白熱化的銷售競爭,似乎也沒有多余的閑工夫發現我們。我松了一口氣,又把頭縮了回去。

 一看之下,司已經是滿臉通紅。

 「你爲什麽要臉紅啊?」

 「沒有啊,哪有……」

 「所以,有沒有在交往啊?」

 「不是啦,那個……」

 「有好好跟她說喜歡人家嗎?」

 「沒說啦……」

 「啊?沒說喔?那樣不是很糟嗎?」

 「是……是嗎?」

 司以認真的神情問。這麽明顯的圈套都能讓他輕而易舉地中計,還真像司的風格:而且還完全沒察覺自己中計,那更像是司的風格了。

 「那種話,還是要說出口比較好吧?」

 「果然是那樣比較好嗎?」

 吉崎賣掉一個大概是中型的神符,那個的點數似乎很高,所以吉崎露出「成功了」的神情。不過,裏香隨即又把一個最大的神符賣給一個老婆婆。吉崎見狀臉上頓時浮現陰霾,那家夥喜怒哀樂全寫在臉上,一看就懂還真不錯。相反的,裏香的表情始終沒有太大的變化,讓人完全摸不透她的情緒。

 「不用言語表達出來,對方大概不會明白吧。」

 「唔,嗯。」

 「或是突然就給她親下去怎麽樣啊?」

 沒有回答。

「唉,那應該也很不妙吧。」

 沒有回答。

 我才在想怎麽搞的呀,往旁邊一看身邊就有個巨大的西紅柿。也就是說,唉,司已經是滿臉通紅了。剛剛也很紅,可是卻越來越紅,連耳垂都變紅了。你是怎麽啦,話一出口我才會過意。

 「親了喔?」

 「沒有。」

 「少騙人,親了吧?」

 「沒有。」

 「少來了,絕對是騙人的吧?」

 「沒有。」

 雖然司打死不承認,但是整張臉卻還是越來越紅。話說回來,司竟然會撒謊,這家夥原來也具備這種能力呀。真的,嚇了我一大跳,我真沒想到已經發展到這個地步了。

 腦海中浮現美雪的臉龐。

 雖然搞不太清楚,不過感覺就是有點微妙,該說是青梅竹馬嗎,總之感覺上就是個姊姊或妹妹的美雪也會有這麽一天啊。那也是理所當然的呀,但是對方是司,感覺又很微妙了。不對,等等,仔細想想,說不定算得上是可喜可賀耶。雖然也搞不太清楚狀況,總之我就先「嘻嘻嘻」地笑了。

 此時我才注意到某件事。

 「不過,你不是要到東京去拜師學藝嗎?」

 「還沒決定啦。」

 司似乎因爲話題轉換而放下心中的大石頭,隨之大大吐了口氣。

 錯、錯、錯,話題可沒變喔,司。

 「美雪知道這件事嗎?」

 「啊,嗯。」

 「那美雪有說要怎麽辦嗎?那家夥應該還沒有鎖定出路吧?」

 「唔,那個,她說……可能會去念東京的學校……吧……好像是這樣的啦……」

 「美雪說的?」

 「唔,嗯。」

 「喔,原來如此。」

 事情的進展似乎比我原先所想象的,又往上跳了兩個階梯,原來司和美雪都要到東京去呀。聽到這消息的瞬間原本不覺得怎麽樣,直到過了大概十秒後,才開始覺得暈頭轉向。現在已經是十月了,也就是說短短半年後,兩人就會離開這裏,人就不在了。現在這樣的時光只剩下短短半年,到時候那兩人就會在大都市中層開新生活。

 那個時候,我會在哪裏呢?

 再清楚不過了,是伊勢,這個城鎮。我還是會一如往常地生活在這個生活了十八年的城鎮

中,而且繼續上高中,什麽都不會改變。我以前一直都想要離開伊勢,一直都想要舍棄故鄉,出去看看寬廣廣的世界。不過,那樣的瞬間不會降臨,相反地不曾懷抱那種希望的司和美雪,卻輕輕松松地即將離開這個城鎮。像這樣倉促地決定出路後,即將離去。

 是喔,我呢喃,聲音嘶啞。

 「那是要兩個人一塊兒去啰。」

 「唔,嗯。」

 「了不起啊,司,真了不起。」

 我好不容易笑了出來,姑且先「嘻嘻嘻」地笑了。

 司紅著臉,「思」地點點頭。

 「了不起,真了不起。」

 哎喲,明明就是自己的聲音,卻聽不太清楚耶。

 我靠在鳥居上,緊閉雙眼,存在于胸口中的到底是什麽呀?是嫉妒,還是焦慮,又或是其它什麽呢?情緒爲什麽會波動得這麽厲害呢?這不是老早就知道的事情嗎?不是老早就做好心理准備了嗎?不是已經決定要繼續在這裏生活下去了嗎?要在裏香身邊,守護著裏香,一起生活下去的呀。一張開眼,我悄悄窺視販賣部那邊,裏香和吉崎仍舊持續著那場推銷大對決。話說回來,我完全沒想到裏香會這麽拚命地去賣些什麽東西。那家夥的意志力還真是堅強呀,那也是理所當然的吧,而且應該說那家夥擁有比任何人都還要堅強的意志力比較恰當。只不過,她從未在我以外的任何人面前顯露出那一面罷了。我望著裏香認真的臉龐,胸口的騷動也在同時逐漸平靜。我已經把那麽美麗的東西握在手中了呀,那是這個世界最美麗的東西呀,比任何一切都要重要的東西呀。

 我還渴求其它什麽東西呢?那不就是奢求了嗎?

 我不過就只有兩只手而已啊,雙手一旦好好地抓住了什麽,就無法再向其它東西伸出手去了呀。我已經伸出了手,緊緊抓住,抱個滿懷,所以再也無法抓住其它任何東西了。

 我緩緩吸了口氣,又吐出來。

 這次能夠發自內心地笑了。

 「了不起,司。」

 然後輕槌他的肩。

 司似乎很害臊地也笑了。

 就如同我選擇了自己的未來一樣,司也選擇了自己的未來。我們就這樣不斷邁步向前,雖然不知道會發生什麽事,但是總不能停下腳步動也不動。畢竟,我們都只有十八歲而已。

 啊,司發出聲音。

 「怎麽啦?」

 「剛剛那客人忘記拿禦守了耶。」

 「禦守?」

 往販賣部那邊看過去,只見一個小小的禦守被遺留在裏香面前,正好有對男女後腳才離開販賣部前面。

 「是那一對買的嗎?」

 「他們剛剛付錢了。」

 「裏香忘記把東西交給人家了嗎?」

 「嗯,他們好像也沒發現自己沒收下東西耶。」

 那對男女肩並著肩一邊交談,持續往前走,接著穿過鳥居下方,也就是我們身邊,然後步出神社。似乎往停車場那邊去了。當他們的身影越走越遠,裏香這才終于發現被遺落的護身符。

 她伸手抓住。

 接著不見人影。

 「啊,裏香走出販賣部了耶。」

 「她是想要送還給人家嗎?可是……」

 來不及了。

 因爲裏香不能跑,她的身子是不能跑的。

5

 頑強。秋庭裏香還真是頑強,不管再怎麽賣、再怎麽賣,都一定在我前頭。話說回來,神明還真是壞心眼兒,太卑鄙了。我拚命擠出討喜的笑容,扯著喉嚨大叫,好不容易才賣掉一個,秋庭裏香卻只須微微嫣然一笑,同樣也能賣掉一個。另外,之前雖然也曾猜測是不是這樣,不過我現在確信秋庭裏香其實性格惡劣,只是大家都被她美麗的外表蒙騙了。例如,剛剛原本有個荷包滿滿的大嬸好像想買神符,根本就已經打算要買了,只是在猶豫要買大的還是中的而已。是我把她叫過來的,人也在我前面,不管請誰評理都會說是我的客人。可是,就在大嬸即將出聲說「要買」的瞬間,秋庭裏香「啊」地一聲,感覺上好像看到什麽事情發生似的,我被她的聲音所牽引,循著秋庭裏香的視線望去,以爲大概是有人跌倒了。偶爾是會有人被碎石子絆到腳的,可是沒有任何人跌倒,就只有樹林、碎石子和悠閑漫步的參拜香客身影。我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視線一回到大嬸時,大嬸已經將兩幹圓交給秋庭裏香。

 就在雙眼移開的數秒間,客人就這麽被搶走了。

 真不敢相信。

 招呼她的、讓她想要買的人,明明都是我。

 她卻只在最後關頭坐享其成。

 就算是再怎麽不講仁義的對決,也應該存有理應遵守的底線呀,應該不能無所不用其極吧。但是,秋庭裏香卻滿不在乎地跨越了那條底線。

 而且,在大嬸離去後。

 「哼。」

 甚至還皺起臉龐。

 看來似乎是對于大嬸沒買大的,只買中的覺得很不爽。這女人……絕對是……性格惡劣……惡劣透頂了。

 我怒火中燒地一瞪過去,她隨即微笑以對。

 「還差三千點。」

 而且,還說出這樣的話來。

 「妳剛剛太狡猾了。」

 「狡猾?什麽東西啊?」

 「那是我的客人耶。」

 「有做記號嗎?」

 「沒有啊。」

 「那就不是任何人的呀。」

 「剛剛那個人如果跟我買,就可以逆轉的耶。」

 「那還真可惜呢。」

 又是吟吟一笑。

 喔,這是什麽女人啊,怎麽會心眼兒壞成這副德行啊。真想把剛剛那些話錄音下來,拿到學校裏去廣播,讓瘋狂迷上秋庭裏香的男生、同學,認清她的真面目。

 性格糟糕透了,這個女人!

 就在我怒火中燒的期間,又被搶了三個客人。她只管微微嫣然一笑,就能接連不斷賣出神符和禦守。我在懊惱情緒的驅使之下,努力發出聲音,一邊縮短差距,可是沒多久又會再度被甩開。一看時鍾,剩下不到一個小時了,隨著時間接近傍晚,參拜香客也會逐漸減少。再這樣下去,想要逆轉恐怕不容易吧。那個大嬸的神符影響深遠,兩千點,如果那是我的點數,明明還有希望的。對于使出卑鄙手段的秋庭裏香,虛有其表的秋庭裏香所萌生的憤怒、嫉妒情緒在心底一圈圈地回旋打轉,絕對不想輸,但是一定會輸,再怎麽樣都追不上。看,又被甩開了,現在這個男生絕對會選擇跟秋庭裏香買的。他看看我,再看看秋庭裏香,然後走向她。你這家夥,被騙了啦。這女人性格最糟糕了,爲什麽就是不明白呢?像我雖然也不算個性好的人,不過要比個性差絕對比不過秋庭裏香,這場對決也要輸了,真不甘心。班級的霸權爭奪也輸、姿色也輸,業績對決也輸……我呀,還真是只有一句「慘」字能形容耶……

 哎喲,我幹嘛做這種無聊的事情啊?雙手一攤不就得了,只要說「不~玩~了」就好啦,然後再笑一笑就好啦,說什麽「對這種無聊的事情這麽認真,妳是白癡喔」就好啦。反正是快要輸掉的對決,就當沒這回事吧。是的,這是最好的辦法了。但是,爲什麽我還不放棄呢?爲什麽還在放聲大叫呢?不論再怎麽推銷,總有一半客人會被秋庭裏香搶走啊。快收手啦,喂。收手了啦,多香子。跟贏不了的對手再怎麽拚也不是辦法呀。

 「啊……」

 先注意到的是我。剛剛那對男女忘了把買下的禦守帶走了。秋庭裏香嘴裏說「請拿去吧」,

一邊將禦守放在他們面前,他們卻沒帶走。秋庭裏香也沒注意到,就忙著招呼下一位顧客。雖然還看得到那對男女的身影,我卻選擇悶不吭聲。男女逐漸走遠,穿過鳥居後身影也越來越小,接著一個左彎就再也看不到人了,大概是到停車場去了。差不多該告訴她了吧,如果想把禦守交給那對男女,秋庭裏香就必須暫時離開這裏。在那期間只剩我一個人,就能獨占銷售,迎頭趕上。考慮到剩下的時間,勝利一定是屬于我的。好,差不多該告訴她了吧,跟她說「這是客人忘記拿走的吧」。

就在我開口前,秋庭裏香發現了。

 「啊,這個。」

 她慌慌張張地拿起東西,同時望向我。

 我冷冷一笑。

 「應該是剛剛那對男女的吧。」

 「妳早就知道了吧?」

 「哪有啊,我也是剛剛才注意到。」

 昭然若揭的謊言。

 最先違規的是妳吧,可以無所不用其極,不管卑不卑鄙,只要能贏就好。

 我甚至感到一陣快感,沖著她一笑。

 「把東西送還給人家比較好吧。」

 但是就在我說出這句話的同時,秋庭裏香已經沖出禦符所。耳邊傳來開門、關門聲,接著秋庭裏香的背影已經出現在眼前。快啊,跑吧,客人大概都已經走到停車場去了,也許來不及啰。啊,真是大快人心啊,我贏定了,雖然很卑鄙,不過沒關系吧。

 但是,秋庭裏香並沒有舉足狂奔,她轉向我。

 「吉崎,妳以前跑得很快吧?」

 「那又怎樣?」

 「幫我把這個送過去。」

 「我才不管哩,那又不是我的客人。只能怪妳自己沒有好好確認客人有沒有把東西拿走。爲什麽要由我去送啊?」

 像這樣說話還真開心啊。

 心頭郁悶一掃而空。

 哎喲,我的性格也真是糟糕透頂了,一點兒都不輸給秋庭裏香嘛。

 「我沒辦法跑呀。」

 「爲什麽?」

 「我的心髒不好,沒辦法跑,跑起來不知道會發生什麽事。」

 啊,看來傳言是真的啰。

 「那又怎樣?」

 「幫我送去吧,那個女人懷孕了,所以才會買這個白色禦守,保佑小寶寶的人生運一切順利。如果事後才發現忘了拿,那兩個人說不定會覺得不吉利。」

 「那妳送去啊?」

 「就跟妳說我不能跑啊。」

 「這樣喔。」

 我對她笑了,秋庭裏香定定地凝視我,那是一雙好深沈的眼睛。一片漆黑,彷佛夜晚就潛藏其中。我覺得那漆黑的雙瞳似乎正反射出自己,以醜陋的臉龐發笑的自己。不過不要緊,這樣也好,只要能贏過這個女人,不當好人也無所謂。

 「妳要怎樣才肯幫我送去?」

 「下跪如何?」

 我幾乎是開玩笑的,這個心高氣傲的女人怎麽可能做得出這種事情。不僅性格糟糕透頂,根本就無法向人低頭,只會流露出一副不甘心的表情,然後慢吞吞地走向停車場吧。

 「我知道了。」

 秋庭裏香冷不防地跪坐到地上。

 「請妳幫我送去。」

 由于頭正抵著地面,聲音含糊不清。

 我還以爲弄錯了呢,但是一點錯都沒有。是我說出「下跪吧」,而秋庭裏香也毫不遲疑,雙膝一秒後就跪到地上去。開玩笑是開玩笑,但是眼前這副光景真是糟糕透頂的玩笑。很沒品味耶,跟人家低什麽頭啊,還穿著白和服、紅褲裙下跪,又不是什麽老掉牙的時代劇。

 太奇怪了……太奇怪了嘛……

 如同自己所說的現實就呈現于眼前,我卻反而覺得淒慘,完全沒有快活的情緒,就連剛剛那股快感也不知道消失到哪去了。擡起臉龐的秋庭裏香定定望著我,頭因爲曾碰到地面,頭發上挂著一片落葉。實在有夠窩囊的,可是又好漂亮。爲什麽明明這麽窩囊,卻可以這麽漂亮呢。

 秋庭裏香一起身,就以那髒兮兮的雙膝,頭上還挂著一片落葉,一邊朝我走近。

 「這個,拜托妳了。」

 向我伸出的手上,放著一個禦守。

 白色的禦守。

 該怎麽辦呢?應該一笑置之加以拒絕嗎?還是要她再跟我低一次頭?或是應該要她自己認輸呢?然而,我簡直就像是被國王命令的奴隸一般,緊抓住那個白色禦守,拔腿狂奔。開了門,跑出禦符所,碎石路面很難跑,穿的又是草鞋。啊呀,一旦在碎石路面跑起來,白襪都弄髒了,好不容易才打扮得這麽漂亮的耶。我爲什麽要跑呢?爲什麽會對秋庭裏香言聽計從呢?

 都是因爲她那對眼睛,都是因爲那對漆黑的眼睛映照出我醜陋的模樣。都是因爲秋庭裏香的頭發上挂著落葉,害我好想逃開她那副被迫低頭的窩囊相。

 穿過鳥居,傾斜身軀向左彎,由于使盡渾身力量拚命沖刺,開始覺得呼吸困難,喉嚨深處也逐漸感到躁熱。即便如此,我仍然不斷奔跑,擺動手臂、擡起雙腿,草鞋踹著地面。一進入停車場,路面變成柏油路,也變得比較好跑。那對男女到哪兒去了呀?我環顧四周卻不見人影。啊,有輛車開動了,說不定搞錯了,可是如果真是那部車,現在不立刻追上去就來不及了。褲裙纏著雙腳很難跑,側腹部也開始發疼,果然是那對男女,一定得追上才行,一定得把東西送到才行。等等,等等啊。秋庭裏香低頭的身影浮現腦海,那片挂在她發上的落葉浮現腦海,紅褲裙的膝部都髒掉了,那一切的一切都促使雙腳繼續移動。來不及了,持續前進的車子就要開走了。車子在停車場出口停了下來,大概是在確認左右來車吧。只剩現在了,這邊一定得追上才行,已經不行了,車子一旦開出馬路一切就完了。

 「等等!」

 我像個笨蛋一樣大叫。

 「請等一下!」

 我對著閃耀著紅色光芒的車尾燈大叫。

 落日西斜的天空上,那抹藍不知不覺地褪去,逐漸換上一層泛白的色彩。都因爲剛剛使盡全力沖刺,身體覺得疲憊倦怠,側腹部好痛,不知道在哪兒撞到的腳尖也好痛,難得梳得漂漂亮亮的頭發也亂成了一團。和服前襟都垮了,總覺得整個人邁裏邁遢的。一仰望白色天空,冷空氣隨即流入伸直的喉嚨,感覺好舒服。唉,爲什麽會跑成那副德行呢,真像個白癡。啊~整顆腦袋茫茫然的,好像血液全流到頭部去了。啊,空氣好清新,天空好漂亮。

 我漫步回到禦符所,在我離開的期間,獨占販賣部的秋庭裏香賣了一大堆禦守和神符,差距大概拉開到兩萬點了。

 「趕上了嗎?」

 秋庭裏香問我。

 我已經喪失對決的心情……反正都輸定了……一邊點頭。

 「嗯,總算趕上了。」

 「太好了。」

她彷佛衷心松了口氣地說。

 「對方感激得不得了,那個男人和女人全都一直點頭,還『謝謝氣氣謝謝』地說個不停,直是好人。」

 「對啊,他們買東西的時候也很有禮貌耶。」

 「趕上了。」

 「謝謝。」

 秋庭裏香坦率地說,同時低下頭。她的頭發上還挂著落葉,她自己似乎沒有發現,我伸出手去,幫她把那片落葉拿下來。

 「這個黏在妳頭發上。」

 「咦?什麽時候黏上去的啊?」

 「從剛剛開始就一直黏著了。」

 「妳早就知道啰?」

 是啊,我點了點頭。

 秋庭裏香隨即面色一沈,瞪了過來。

 「吉崎還真是壞心眼兒耶。」

 「再怎麽壞都比不上學姊就是了。」

 唉,畢竟我都讓這個秋庭裏香低頭了。仔細想想,這肯定是幹載難逢的事情,全世界大概也只有我做到吧。

 光是這麽一想,慢慢覺得就算輸掉比賽也無所謂了。

 「可別忘了我幫妳送護身符的恩情啊。」

 「已經忘了。」

 「那我就再說一次啰。」

 「馬上就忘光光了。」

 「那我就會說上好幾次。」

 在我們說著這些話的同時,打工時間也結束了。我在這場業績對決中一敗塗地,輸了兩萬三千點。我因爲弄髒襪子,而秋庭裏香則因爲弄髒褲裙都被罵了。「所以說年輕女孩子就是這樣」,幫我們換裝的伯母不禁這麽抱怨。

 打工酬勞四千圓。

 時薪八百圓。

 讓人搞不清楚是高還是低的金額。

6

 我和司坐在小池子前的長椅上。時間是傍晚,轉暗的水面上反射出透著白色光芒的天空,環繞池子的樹林輪廓因此顯得格外明顯。烏鴉在某處啊啊啼鳴,躍起的鯉魚在水面激起好大的波紋,波紋一圈叠著一圈,緩緩向外擴散。

 「裏香她下跪了耶。」

 司突如其來這麽一句話。

 我點頭。

 「嗯,對啊,嚇我一跳。」

 「真的,也嚇我一跳耶。」

 「嗯,嚇我一跳。」

 我們不斷重複相同的話語,那個裏香怎麽可能下跪呢?即使現在回想起來,仍讓人意外到無法置信。

 「吉崎她跑過去了耶。」

 「嗯,跑過去了。」

 「沖得好猛喔。」

 「嗯,沖得好猛。」

 我一個勁地重複司的話語,好像也說不出其它話來了。傍晚的空氣有點甜,莫名地反而讓人覺得寂寥,但是又不只是寂寥,還感到有些懷念。寂寥和懷念的感覺很類似吧,又或許不是吧。就在我思考這些無聊事情的當下,時間也一點一滴流逝,方才還閃閃發亮的水面不知不覺中已經完全染上黑暗。天空,以及水面各自擁有不同的黑暗,鯉魚再次躍起,可是這次已經幾乎看不到波紋了。

 「司。」

 「什麽?」

 「美雪就拜托你啰。」

 「啊,嗯。」

 「那家夥啊,頑固得要命,但有時候卻又很優柔寡斷,應該說心事總藏在心裏不說出來吧,這一點你可要多留意了。由我來拜托你也很奇怪,可是那家夥就像是我姊或我妹一樣,所以真的要拜托你啰。」

 「嗯。」

 「到了東京,可別被那邊的漂亮女生拐走喔。」

 「嗯。」

 司似乎不知道該如何反應,只會一直點頭。

 唉,如果是這家夥,應該沒問題吧。

 接著有好一陣子,我們都沈默不語,四周靜得不得了。所有的一切都暫停動作,鯉魚也不跳了,是在水裏睡了嗎?

 沒一會兒,背部突然一陣涼意。

 「嗚哇啊啊啊啊啊!」

 我發出聲音跳起來,背後感覺有什麽冰冰涼涼的東西。起身的同時,手也伸進背後,把衣眼亂抖一陣,有東西隨之滾落到腳邊。是白色的碎石粒,爲什麽會有這種東西?

 「啊哈哈哈,好好玩喔。」

 始作俑者放聲大笑。

 「裕一好像奇怪的玩具跳來跳去耶。」

 當然是裏香。

 換下巫女裝束穿回便服的裏香就站在眼前,而且還捧腹大笑。原來她拿著碎石粒悄悄走近我身後,並把碎石粒滑進我襯衫裏頭。可惡,竟然幹出這種小朋友才會玩的惡作劇。

 我受夠了,一邊大叫:

 「妳這個人實在是喔!又不是小朋友!」

 「啊哈哈,真的生氣啰。」

 裏香似乎早就發現我們在場。

 「生氣啊!這樣當然會生氣啊!」

 「算了、算了嘛。」

 「少在那邊給我陪笑臉!」

 但是裏香完全沒有想要道歉的意思……當然不可能道歉……就算像這樣被她要上個一萬次,也不會聽到她道歉一次……然後一屁股在我剛剛所坐的長椅上坐下去。洋裝裙襬下露出很可愛的膝蓋,而且很有教養地並攏在一起。裏香手伸進小包包,拿出一個褐色信封,接著簡直是把信封當作水戶黃門(注:日本江戶時代傳說常微服出巡、鏟好除惡的藩主,時代劇中的招牌動作就是在好人面前秀出代表身分的家紋印盒)的印盒,直挺挺地遞出來一邊說「锵,」。

 「這是今天的打工薪水。」

 「喔,真有妳的呢。」

 我不自覺地合掌膜拜,司不知道爲什麽也做出相同舉動。裏香得意地笑了。

 「這是我生平第一筆的打工薪水耶。」

 「真了不起耶。」

 司說。

 「好了不起喔。」

 我也說。

 我們就這麽了不起、了不起地一直重複著。

 褐色信封中裝著四千圓,裏香凝視那四張千圓鈔笑得好開心。也難怪,畢竟是生平第一筆打工薪水嘛,不是從父母那邊拿的,而是自己賺來的錢。

 裏香很寶貝地將錢收進信封,然後起身。

 「我肚子餓了,要不要一起去吃伊勢烏龍面?」

 所謂的伊勢烏龍面是伊勢特有的食物,是拌上甜辣醬油一起吃的烏龍面,和一般烏龍面的味道不太一樣。一開始要她試試看的時候,明明就嚇了一大跳,可是現在伊勢烏龍面已經成爲裏香愛吃的食物。

 「我請客啦。」

 「咦?這樣好嗎?」

 「我剛領打工薪水嘛。」

 裏香相當刻意,而且洋洋得意地說。

 當然,我決定暫時放開心胸替她開心。

 「好耶!司,那我們就吃大碗的吧。」

 「好啊!」

 「而且還要續碗喔!」

 「嗯!」

 等等,裏香對我們說:

 「這樣不就一下子就用掉幾乎一半了嗎?不能續碗,就一個人一碗大碗的。」

 「有什麽關系嘛,都進帳四千圓了。」

 「不行,這錢要省著點用。」

 我們邊說邊邁開腳步,踩在碎石粒上的聲響在黑暗中回蕩,天空中有幾顆星星開始閃爍。裏香用生平頭一筆薪水請的伊勢烏龍面呀,太棒了,一定好吃到不行吧。

 當我們走出去時,碰巧遇到騎腳踏車的吉崎多香子。我嚇了一小跳,可是裏香卻以和平常毫無分別的語氣,主動對吉崎說:

 「我們要去吃伊勢烏龍面,來不來?我請客喔。」

 「啊,這次我還是不去了,我想我媽應該有做晚餐。」

 「是喔,好吧,那下次吧。」

 「嗯,學姊那我先走啰。」

 「啊,吉崎。」

 出聲的裏香不知道爲什麽很開心地笑了。

 「今天謝謝妳。」

 「……不會。」

 吉崎隔了一會兒才回答,又隔了一會兒,她點頭致意後,便跨上腳踏車離去。在黑暗中,只見她騎著腳踏車東搖西晃地漸行漸遠。

 「喂,裏香。」

 「怎麽了?」

 「今崎她是從什麽時候開始叫妳學姊的啊?」

 不知道耶,裏香歪著頭。

 「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啊?」

 她的表情似乎真的不知道。

 唉,隨便啦,那種事情。

 「走啰,肚子餓了啦。」

 後來,我和司就騎腳踏車,裏香則坐公交車回到市區,然後三個人一起吃的伊勢烏龍面真的好好吃。

 真是無與倫比的人間美味。

7

 我被夏目叫去是十月底那時候的事,突然一通電話打來,叫我去一下醫院。我很理所當然地反問他有什麽事,結果耳邊傳來「啰唆,總之給我過來」,下一秒電話就挂了。我滿肚子火,本來想說不去了,可是說不定和裏香的病情有關,沒辦法也只好跑一趟了。真受不了,那個笨醫師,找個人好好學一下禮儀啦。

 「喔,你這個臭小鬼,看起來很有精神嘛。」

 夏目一見到我就這麽說。

 「肚子讓我摸一下。」

 「哇,你幹嘛啦?」

 「不要動。」

 右側腹部被他使勁按壓,醫院大廳裏人聲鼎沸,在這種情況下光著肚子被摸來摸去的,很不好意思耶。

 「應該沒事了,肝髒沒有出現腫脹。」

 「都已經好了啦。」

 「話可不能這麽說,畢竟你是個笨蛋嘛。雖然A型不可能複發,還是看看比較保險。」

 他說著便幹脆地邁開腳步,似乎是要我跟上去。雖然心底有股沖動想從後面一腳把他踹倒,還是勉強壓抑住那種情緒,一邊爬上階梯。

 終于,好不容易才爬上屋頂。

 一走到屋頂,在風的吹拂之下,我們的發絲都隨之搖曳。

 「好像變得有點冷了耶。」

 「喔。」

 「唉,話說回來,遺真是個沒落的城鎮啊。」

 眺望眼下城鎮的夏目,嘴裏一叼起煙,隨即以銀色打火機將其點燃。只見那個打火機在他指間滾來滾去,他大口地吞雲吐霧。

 「裏香她在學校過得怎樣?」

 「嗯,就普通啊。」

 「什麽普通啊,還普通哩,給我交代清楚一點。」

 你哪有資格說我啊……

 「就說普通了啊。每天都有去上學,也有用功讀書啦。」

 「有融入班上嗎?」

 「嗯,勉勉強強啦,剛開始是有點孤立,可是現在好像已經塵埃落定了。之前還和班上的大姊頭起過糾紛呢。」

 「唉,果然不出所料,畢竟那家夥也不知道怎麽去討好迎合別人。」

 「可是裏香沒有輸喔,反而是大姊頭自己被孤立了。」

 「說得也是啦,你想想那家夥曾經搞哭多少醫師和護士呀,還有醫師被那家夥逼得差點不幹咧。對付那種十五、六歲的小鬼頭,裏香怎麽可能輸啊。就連我都覺得棘手了呢。」

 唉……果然過去也有過這種輝煌紀錄呢……

 「可是呢,她最近和那個大姊頭好像處得不錯耶,雖然也沒有特別好到哪裏去啦。因爲裏香會主動找她說話,那個大姊頭……不對,是前任大姊頭好像多少能夠再度融入班上了,只不過當不回大姊頭就是了。」

 「那樣也好啊。」

 夏目邊吐煙邊說。

 「學校的頭頭,就那樣畢業反而會很慘耶。」

 「是嗎?」

 「那麽一來,就會變成老提當年勇的驕傲鬼啊。該說沒辦法從學校當時的豐功偉業抽離嗎,做人呢,總要在那裏先跌過一跤,以後才會比較輕松啦。如果用什麽『做人會比較寬廣』這種說法,又有點冠冕堂皇就是了。」

 「原來如此。」

 「所以裏香一切都還順利吧?」

 「嗯,是啊,甚至可以說比以前還要好吧。怎麽講呢,就覺得好像比以前還放得開,很開心地過著校園生活。。說不上來,就是有這種感覺就是了。」

 「是嗎,那不錯。」

 夏目說。

 「這不是很好嗎。」

 嗯,就如同他所說的。

 不錯。

 很好。

 夏目有好一會兒就只管吞雲吐霧,我也沒什麽事好做,于是試著將屋頂的鐵門開開關關。出院前雖然上過油,現在又變得吱吱叫了。反正之後預定還會陪裏香回來做定期檢查,到時候再帶油來吧。

 一回頭,夏目正瞪著手上的煙蒂。

 「怎麽啦?」

 「你幫我拿著這個。」

 「什麽啊?」

 「丟這附近會惹谷崎生氣啦。」

 「管你的,那是夏目醫師自己抽的吧。」

 「我說你啊,不是應該乖乖聽大人的話嗎?」

 「門都沒有。」

 我從逐漸逼近的夏目那兒一逃開,夏目嘴裏隨即念著「煩哪」,然後輕輕將煙蒂放進褲子口袋。啊,如果火再度點燃就好了,褲子就那麽燒起來就好玩了,他還會大叫「好燙、好燙」耶。

 一陣風吹過。

 吹動我的頭發,和夏目的頭發,然後又不知道流逝到哪兒去了。

 吉崎多香子擡起臉龐。一陣風吹過,頭頂樹葉沙沙作響,一邊搖動。半年前,這棵樹還開滿粉紅色花朵,落英紛飛如雨下。如今花辦盡數凋零,轉而披上一層煞是濃郁的綠意。葉片尖端反射陽光的景象,看起來簡直就像光線在其上舞動似的。秋庭裏香正坐在那棵樹下。

 視線往下移,绫子正盤腿席地而坐,素描本就攤開在她面前。話說回來,畫得還真好。明明才開始畫十分鍾而已,坐在樹下的秋庭裏香身影已經逐漸完美地躍然眼前。她的畫絕非精准正確,應該說她不是將眼前所見,依樣畫葫蘆地切實描繪下來吧。像是樹木大小,或秋庭裏香的模樣,都和實際有些出入,不過像這樣相隔一公尺多一點的距離望去,可以看出紙上所畫的毫無疑問地正是秋庭裏香。不說模特兒是誰,問學校任何一個學生「這是誰」,幾乎所有人都會回答「秋庭裏香」吧。那是因爲绫子看出了潛藏于秋庭裏香之中的特質。

 素描本中的秋庭裏香微微笑著。

 虛幻。

 卻堅韌。

 處于這兩者間的平衡,感覺上還真有秋庭裏香的味道。

 「身體,裏香學姊,很虛弱。不要緊吧。」

 绫子輕聲說。

 她還是老樣子,一旦全神貫注語句順序就會顛三倒四的。

 是绫子說希望她當模特兒的,但是內向的绫子對秋庭裏香開不了口,不知道爲什麽就來拜托我了。而秋庭裏香幹脆到甚至讓人大失所望地一口答應。

 這次沒辦法也是由我代绫子問她。

 「學姊,妳身體不要緊吧?」

 「嗯,只是坐著沒關系。」

 「那就麻煩妳再坐一下喔。」

 绫子集中精神作畫,沙沙沙地舞動鉛筆。畫得真好,也不是說漂亮或精准……總之很有意思,這一定就是所謂的才能吧。如果現在仍像以前一樣,嚴守班級分層的話,一定無法發覺绫子的才能吧。即便察覺,也會笑著不當一回事,覺得無聊透頂。

 但是,這一點都不無聊。

 還滿厲害的呢。

 燒起來的褲子冒出陣陣白煙,夏目手忙腳亂地哇哇大叫,還慘叫說「燙死了、燙死了」。「快救我啊,戎崎」,到頭來就泫然欲泣地這麽說。那副情景光是想象就叫人發噱。哎喲,怎麽還不燒起來啊,香煙。

 「戎崎,過來一下。」

 我正因爲這種無聊的想象而笑出來的時候,臭醫師他……不對,夏目對我招招手。

 我一邊警戒一邊問。

 「幹嘛?」

 「唉,過來就是了。」

 「就問你幹嘛啦!」

 「過來喔,快點,這邊、這邊。」

 「那你先讓我照一張。」

 「照?照什麽啊?」

 「照相啦。」

 在他回答前,我已經舉起背在肩上的相機,按下快門。隨著喀擦一聲,時間、世界,被撷取下來。在那狹窄的底片中,夏目顯露出簡直像高中小鬼頭一般的臉龐。

 「你還在照相喔。」

 「覺得越照越有意嗯,連顯像都自己來了。當然不可能洗彩色的,只洗黑白的就是了。」

 「照相很有意思吧,你都用什麽底片啊?」

 「T RI-X的。」

 「這是玩攝影必用的底片呢,很好用吧。」

 話說回來呢,夏目還真是上通天文、下知地理。我才往夏目靠近,仰望那家夥位于我上方一點的臉龐,瞬間警覺「完了」。相信這家夥甜言蜜語的我真是個白癡,夏目的雙眼中有著異常認真的光輝。我想逃卻已經逃不了,一回神脖子早被一把架住,整個人也被拖倒。我把相機很寶貝地護在懷中,也因此背部猛然撞上鐵制扶手,痛得要命。

 「你在幹嘛啦……」

 「別說話,仔細聽著,以下是我個人的診斷,沒有任何醫學根據,純粹是執刀醫師的直覺而已。裏香的心髒大概可以撐個五年,我可以用我的技術保證。真的,那次手術簡直完美到讓人難以置信,即便是在我的手術生涯中,也是名列最棒的那種等級,我甚至都想用攝影機拍下來保存了。可是即使如此大概也撐不到十年,據我估計可能介于五年到十年之間,不可能更久了。」

 夏目露出十分凶暴的神情。

 「你給我好好聽著,如果以最長的十年來說,你到時候二十八歲,如果有什麽想從零開始也太晚了,可是想要徹底放棄自己的人生又嫌太早。沒有任何情況會比那樣子更不上不下的了,但是你必須從那時候開始,從自己變得一無所有以後,重新站起來展開新的人生。聽好啰,你必須獨自一人在沒有裏香的世界中,繼續活下去。」

 可惡,那家夥的手臂架著我的脖子使勁往上提,都沒辦法呼吸了,胸口感到苦悶沈重。我扭動身軀,好不容易讓脖子附近空出些許空間,隨即敞開喉嚨讓新鮮空氣流進胸部,我一股腦地拚命吸氣,同時將之轉換成語句。

 「那種事情,我都知道啦!我怎麽可能不知道嘛!」

 「不對,你不知道!」

 「都說我知道啦,你這個臭醫師!」

 「你不知道!」

 夏目的聲音彷佛是從緊咬的牙根問擠出來似的。

 「像我或你這種笨蛋是不知道的。」

 「可惡,沒氣了……」

 「所以,你給我先搞清楚自己什麽都不知道,你能做的就只有那樣而已。然後,好好思考一下裏香不在以後的情況,稍微預作准備。就二十七或八,先做好心理准備到時候才要重新選擇人生的道路,爲了你的人生給我好好想想。」

 啰唆、啰唆,我在心底像個白癡一樣直嚷嚷。夏目那些話,我一句都不想聽,救護車什麽的鳴笛快點響啦,或是來架飛機低空飛過,或是消防車也行……反正什麽都好,快來幫我把夏目煩死人的聲音蓋過去啦。

 「只是,搞不好……我是說搞不好喔,搞不好出現什麽奇迹,裏香或許能活得更久。十一年、十二年或十五年。幾乎不可能,可是也不能說絕對不可能。去賭賭看那幾乎不可能的可能性,也是另一種生存方式。我先聲明不鼓勵你這樣做,因爲必輸無疑,那就像是把所有財産賭在百戰百敗的馬身上,確實會輸個精光。可是,如果那樣也無所謂,放手一搏也是一種方法。」

 「吵死了啦,你這個笨醫師!」

 我好不容易才能夠把夏目一把撞開,雙腳使勁踹過去,就連夏目也被這力道撞飛出去,一屁股跌坐在屋頂上髒汙的混凝土地面。可能是一口氣說了一大堆話,也或許是其它原因吧,只見夏目氣息紊亂地直喘氣。我同樣氣喘籲籲,雙肩一邊猛力上下起伏,我那完整的鞋印就印在夏目的白袍上。在那之後,不知道過了多久,可能也沒多久,或許就一、兩分鍾吧。

 一起身,夏目拍拍屁股仰望天空,然後緩緩走近我,一腳從我伸在地上的雙腳踹下去。

 「你幹嘛啦,笨醫師!」

 「哇哈哈。」

 「少給我邊笑邊踹人啦!哎喲,剛剛那一下真的很痛耶。」

 「哇哈哈。」

 「拜托,好痛、好痛耶!」

 話雖如此,他也沒那麽使勁踹,感覺上就只是伸腳做做樣子罷了。真是的,真的搞不清楚這個醫師在想什麽東西。終于,夏目彎下腰,伸出他的手。我還以爲會被揍,反射性地舉起雙臂保護頭部。就在那之後,有什麽東西伸進我的右手,那是很大、很溫暖的東西。

一回神,我已經在和夏目握手了。

 「好好幹喔,臭小鬼。」

 夏目笑了,是的,非常溫柔地笑了。

 「不論發生什麽事,都要好好守護裏香。」

 然後,夏目幹脆地將手抽走,白袍衣襬一掀,掉頭離去。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屋頂鐵門後頭爲止,沒有回過一次頭。

 那是我最後一次見到夏目。

 「差不多好啰。」

 我這麽一說,秋庭裏香便緩緩起身。她非常注意自己的身體,一手扶住樹幹,等到雙腳站穩以後才起身。我最近在不知不覺中,開始注意到這些事情。

 不僅止于绫子的才能。

 我一直以來都只會注意人際關系,上層下層什麽的,其它事物完全都不放在眼裏。我如今還是擠不進班上那群醒目招搖的女生團體,真要說起來,反倒屬于和绫子一樣的孤立群,可是我卻覺得其實這樣也不錯,而且也不是死鴨子嘴硬。

 這樣的世界也挺有意思的。

 「啊,好厲害喔。」

 秋庭裏香探頭窺視绫子的素描本,發出雀躍的聲音。

 「真的好會畫喔。」

 嘿嘿嘿,绫子笑了。

 绫子沒辦法自然地和秋庭裏香交談,因爲太緊張了吧。

 「也幫吉崎畫一張嘛。」

 「我嗎?」

 「嗯,可以吧,绫子?」

 绫子連續點了好幾次頭。

 「我啊——」

 「嗯?」

 「早就想要畫吉崎了。」

 我完全不知道绫子有這種念頭,原本想試著推辭,手卻被秋庭裏香拉住,帶到櫻花樹下。一坐在樹下,頭頂頓時是一片開展的綠色天花板,那片綠隨風沙沙搖曳,無數光點從枝葉縫隙落下,啊,好舒服喔。

 「那,先別動喔。」

 「當人家的模特兒感覺還真有點緊張耶。」

 「對啊。」

 秋庭裏香一邊點頭,一邊幫我整理頭發,纖細的手指彷佛梳過發問的觸感感覺很好。我完全沒想到有朝一日秋庭裏香會爲我這麽做。

 「這樣就行了吧。」

 秋庭裏香說著便回到绫子那邊去。

 一陣風吹過。

 樹葉沙沙搖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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