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聲我們生活的地方
飛機飛過。都是因爲冬天的腳步近了,天空的藍顯得格外鮮明。那架飛機拖著一道彷佛割裂天空那抹蔚藍的飛機雲,一邊閃耀著銀色光芒朝東飛去。
「是坐那一架嗎?」
這麽說的亞希子小姐,聲音有些微弱。
我雙眼追著飛機說:
「應該不是吧,有很多飛機飛來飛去的。」
「喔,說得也是啦。」
「而且也不知道那架是不是飛美國的。」
「嗯。」
我和亞希子小姐正一起靠在扶手上,今天是我陪裏香來做定期檢查的日子。而亞希子小姐正好是休息時間……話是這麽說啦,但應該是跷班中,因爲到這裏來之前感覺上都鬼鬼祟祟的。
「圍巾,不知道會不會用呢。」
亞希子小姐沒頭沒腦地這麽呢喃。
「什麽?圍巾?」
「啊,和你沒關系啦。先別說這個了,倒是你,出路決定了嗎?」
話題就這麽硬生生地被轉移掉了。
唉,隨便啦。
反正問了,她也不會告訴我。
「還沒,我才二年級啊。」
「啊,對喔,你留級了嘛。」
亞希子小姐露出促狹的臉龐,一直「留級、留級」地重複大概五次。
「有什麽關系啊,反正就留級而已嘛。」
「像我都沒被留級過耶,但是竟然會爲了裏香留級,你還真是勇敢,明年也打算落榜嗎?」
「我才不是爲了裏香咧,只是因爲發燒啦。」
「咦?真的?」
「吵死了啦。」
我臭屁地這麽一說,太妹踢突然飛了過來。
「痛、痛、痛,幹嘛啦?」
「只是輕輕踢一下而已啦。」
「很痛耶。」
怎麽覺得好像每次一來這邊,就會被某人踢啊。只不過,現在會踢我的人也只剩下亞希子小姐了。
「那你朋友決定怎樣?像那個來教你功課的女生啊,要繼續升學嗎?」
「她好像要去東京。」
亞希子小姐露出意外的神情。
「真要說起來的話,我還以爲她是會留在本地的那種人耶。」
「因爲她男朋友要到東京去。」
「啊,原來如此,所以是要跟著去啰。」
「聽說是這樣啦。」
「還真勇敢耶,也不能這麽說,她大概本來就算是勇敢的那一型了。」
「對啊。」
「那個很壯碩的孩子呢?」
「你是說司嗎?那家夥就是會跟她一起到東京去的男朋友。」
「咦?那兩個人在交往喔?」
「嗯,好像是。」
真意外,亞希子小姐說出這句話後,又重複說「那還真意外耶」。
私渾渾地剽露。
「我以前也沒想到會變成這樣。」
「嗯——男女之間的事是永遠都說不准的。那個男孩子要到東京去呀?」
「他打算成爲一名廚師,所以好像要到那邊的名店去拜師學藝,那家夥真的很適合走這方面呢。幾年以後,說不定會變成一個小有名氣的廚師喔。」
「那,那個孩子呢?就是看起來呆頭呆腦的那一個啊?」
是在說山西吧。
「那家夥好像要考大阪或京都的大學,不管哪一所都是三流私立大學,可是卻只拿到D級認定而已,我看重考的機率很高就是了。不過呢,如果考上,大概就會去其中一所吧。」
「原來大家都要離開這裏呀。」
「是啊。」
大家即將各自展開旅程,揮別這個沒落的城鎮。被留下來的就只有我們……我和裏香而已。
「羨慕嗎?」
亞希子小姐笑嘻嘻地問。
我決定逞強。
「哪會,沒有啊。」
「真的嗎?」
她也不是認真詢問,看來嘲弄的成分很高。雙眼瞇得有夠細,嘴角還上揚。
我笑著,這次老實回答。
「是有一點羨慕啦。」
「我也有一點羨慕耶。」
「亞希子小姐也會喔?」
「因爲我只知道這個地方啊,不過呢,這樣就好了。」
「我也是這樣就好了。」
昨天傍晚,裏香睡在我房裏。也不是啦,我們可沒做什麽奇怪的事情喔。我說的是在房裏看書的裏香,自己倒在我床上睡著而已啦。我那時候正在樓下廚房弄咖啡,端著兩個杯子一回到房間,就看到裏香已經睡著了。
裏香就在我那間夕陽西曬的房裏。
陷入熟睡。
雙頰附近反射著紅色的光芒,讓那柔和的線條更柔和地突顯出來。
我有好一會兒就端著杯子伫立于原地,只管凝視她的模樣,不久後端著杯子的手開始覺得燙。于是,我將杯子放到桌子上,坐在床邊。裏香的身影近在眼前,她倒臥著,雙膝微曲,從制服裙襬下伸出形狀優美的纖細雙腿。她的手微微張開,交叠在胸前,枕邊放著一本書。我小心翼翼地避免吵醒裏香,一邊試著拿起那本書,是有收錄芥川龍之介那篇《蜜柑》的短篇集。我聽著裏香熟睡的氣息,再度閱讀那篇短文。嗯,不錯,雖然只是描述平凡情節的故事,讀後卻有某些東西會殘存心底。一合上書,夕陽更爲西斜,房內黑暗的比例正逐漸增加,裏香柔和的剪影以微微散發光芒的窗戶爲背景,浮現于空間之中。我很想叫醒她,將她緊緊擁入懷中,讓她當場屬于我的。可是,這種事情以後再說,我還想好好珍惜她那纖瘦的身軀和虛幻感。不論是我或裏香,現在就變成大人還嫌太早。是的,我們以後還有很多時間,雖然可能不會是永遠,但是我相信將會很長遠。我衷心祈禱那樣的時間能夠盡可能延續下去。
獨一無二的東西、全世界最重要的存在。隨著我將那樣的幸福握人手中,同時也決定割舍掉好多東西。
首先浮現腦海的是東京,那個好大的都市,日本的首都,什麽藝人、歌手或演員滿街跑,還有一大堆國際企業。但是,嗯,那裏是個俗不可耐的都市,看電視就可以看個夠,我才不想去,那不是人住的地方。下一個浮現腦海的是紐約,很遺憾的是也不行,真的更不行了。那裏太危險了,想要接近那種地方未免過于魯莽,看看電影,不是一年總要毀滅個一、兩次嗎?巴黎怎麽樣呢?不對,還是不行,法國人呢,滿嘴大道理吵得要命,據說都是些以自我爲中心的家夥,哪可能和那些人相處呀。那就近一點的北京如何?看來是有點難度吧,人太多了。那幹脆就埃及吧,可是感覺上好像全都是沙子,反正除了金字塔什麽都沒有吧。而且,中東那邊的人好像都很狡猾吝啬,不是嗎?不可能和那些人一起相處吧。只要腦海中浮現出任何城市的名字,就會以那些地方的缺點加以反駁,將那些地方罵得體無完膚,甚至還出現一些任何有道德良知的人聽到都會皺眉頭的念頭。唉,都已經充分思考過了呀。
然後,就在三十分鍾後。
當我徹頭徹尾檢討過所有想得到的地方後,不論國內、外都沒有任何一個地方是我想去的了。唉,沒有其它地方了嗎?住起來舒服的好地方,嗯,就是很有魅力的地方啊,可以讓我覺得「在這邊住上一輩子也無妨」的地方,我想這種地方一定存在于世界某處的。不然,我不就沒地方住了嗎?啊,對了,不是有句話說「燭燈台下反顯暗」嗎?那句話是什麽意思去了,是說距離太近反而看不清楚嗎?距離太近的地方?啊,對了,我忘了。
伊勢呢……伊勢怎麽樣?
出乎意料地也不賴,不是嗎?那個……嗯,是鄉下地方沒錯啦,不過正是這樣才顯得悠閑惬意呀,住起來又舒服。因爲是土生土長的地方,朋友也多,冬天又溫暖。往南走魚很好吃,往北走肉很好吃,真是個不賴的地方,不是嗎?雖然也沒什麽值得大書特書的事物,不過呢,還不賴啦。而且,伊勢這還有裏香在。
我凝視躺在床上那個少女的輪廓。
此時屋內已經染上昏暗的色彩,玻璃窗所反射的光芒不再是陽光,而是路燈的光線。裏香的剪影隱約浮現在那樣的光輝之中,耳邊傳來她沈睡時的氣息聲。伊勢有這個女孩在呢,裏香就在這裏呢。
其它還需要什麽嗎?
沒有了。
完全沒有了。
我得到這樣的結論後,想幫裏香蓋上毯子,開始有點冷了,再這樣下去會感冒的。然後就在我起身時,在窗戶射進的光線照耀下,有塊小小的白色三角正閃耀著光芒,原來是抽屜裏面有什麽紙張的一角伸出抽屜邊緣。
「這是什麽啊?」
我沒想太多,就把那張紙拉出來。上頭寫著司的名字,寫著美雪的名字,必須的兩名見證人都已經確實填妥了。然後,在紙張右側字段這麽寫著。
秋庭裏香
其它包括住址、戶籍和出生年、月、日等各種信息都填好了。不會錯的,那是裏香的筆迹,只要在左側字段填入我的名字或住址什麽的,必要事項就全填好了。到時候,只要拿到市公所去就行了。我呆若木雞地伫立原地,整整一分鍾無法動彈。怎麽會變成這樣啊?是什麽時候寫好的啊?我一頭霧水,完全不知所措。
接下來該怎麽辦呢?
蠢問題,這還用問嗎?當然是在左側寫好自己的名字啰,把必要事項全填好啊。雖然還不會拿到市公所去登記,可是說不定哪一天就會拿去了。
兩年後,還是三年後吧,嗯,差不多就那個時候。
話說回來,司、美雪和裏香到底是什麽時候寫下這些東西的啊?
「我也是這樣就好。」
我朝向亞希子小姐,重複相同話語。
「伊勢就好。」
清楚地告訴她。
就在這裏,就在這座城鎮,我們將會在此生活下去。因爲,我已經用自己的雙手好好地選擇了未來和重視的東西。只要將那獨一無二的女孩,和自己的夢想放上天秤一秤,就會喀當一聲往女孩那邊傾斜,而且是幹幹脆脆地直接往那邊傾斜。不只是自己的夢想,不論天秤另一端放的是全世界亦或是全宇宙,不論是任何事物,天秤都會同樣往女孩那邊傾斜吧。
那正是我所選擇的東西。
「這個城鎮小雖小,可是還不賴啦。」
「是啊,還不賴呢。」
「真的,說良心話還不賴啦。」
我對著朗朗晴空,毫不害臊地扯著嗓門大喊。亞希子小姐以似乎大吃一驚的眼神望向我,我姑且沖著她一笑,亞希子小姐也彷佛投降般地回以一笑。就在那時候,有什麽巨大聲響逐漸接近,我才在想發生什麽事了,屋頂鐵門頓時開啓。因爲我才上過油,整扇門以驚人氣勢啪地一聲敞開,接著出現在眼前的果不其然就是裏香。她的右臂袖子卷起,那邊垂著一條仿佛管子的東西,管子末端還在滴血。裏香走過來的後方,形成一條清晰的血痕。
「妳在搞什麽東西啦?」
我發出類似慘叫的聲音。
鮮血的豔紅搞得我心驚膽戰。
但是,裏香對于流出的鮮血毫不在意,憤怒地說:
「那個醫師實在糟糕透頂!我要回去了!」
「可……可是檢查……」
「我才不要讓那種豬頭醫師檢查!回去了啦,裕一!」
「先別說這個了,那個血……」
穿著白袍的醫師和護士長似乎是追在裏香後頭,跑到屋頂上來。他們雖然拚命討好裏香,裏香卻對人家劈頭就是一陣女孩子不宜挂在嘴上的粗話護罵。另一方面,跷班的亞希子小姐則惟恐被護士長發現,屈著身子快步往鐵門方向移動。
「裕一,回去了啦!」
「裏香!只是檢查而已呀!」
「是啊!我們回檢查室吧!」
「吵死了!笨蛋!我要回去了,管子給我拔掉啦!」
我望著眼前這場騷動,和鬼鬼祟祟脫逃中的亞希子小姐,一邊歎了口氣。到頭來,一定得由我負責說服裏香吧。哎喲,可是要怎麽說服她呢?唉,或許可以把裏香火大的矛頭轉到我身上來吧,也就是把她針對醫師或護士長的情緒轉移到我身上,然後趁她對我發脾氣的時候,就可以讓她接受檢查了。
反正這是我常常在做的事情,也慢慢習慣了。
「我說裏香啊……」
我一邊思索可能讓裏香發怒的詞句,一邊對她出聲。
受不了耶,真是個吃力不討好的角色是吧?
這可是我自己所選擇的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