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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仰望半月的夜空》第1章
第一章亞希子小姐與少女與芥川龍之介

“呼--”

一吐氣,氣息立即轉白開始凍結,然後逐漸融化在空氣之中。

我停下腳步,擡頭望著天空。

冬夜的白晝總是遲到,已經淩晨五點了,天空仍然是一片深沈厚重的黑暗,其上點點繁星誇耀似地閃耀著光芒。

其中,星光最爲耀眼的是位于南方夜空的天狼星。

我不太清楚星星的名字,只是一個叫做司的朋友對這方面了如指掌,曾經教我各種相關知識。

其實,我現在記得的大概也只剩天狼星,其他全部忘光光了。

再往前沒幾步路,就是商店街。

商店街拱廊下寂靜得令人生畏。

整條街就像死去般地陷入沈睡。

不--

事實上,是已經死了。

與車站相隔咫尺的附近一帶,已經徹底衰敗調殘。

這裏以前是條繁華的商店街,如今大半店家都已倒閉。曾被狀點得五彩缤紛的鐵卷門,現在布滿鐵鏽,連大白天也都關得緊緊的。整條街甚至被冠上“鐵卷門商店街”的可悲稱號。

在我小時候,這裏並不是這個樣子的。

小鎮上的人只要想買東西,就會來這兒報到。

當時,這一帶隨時擠滿開開心心前來購物的顧客,店家也忙的不可開交,光走在拱廊下就足以讓人心跳加速。

那幅情景至今仍鮮活得刻在我的腦海中。那是--恩,大概在我四、五歲時,母親牽著我的小手一起走在這條商店街上。

我記得當時四周人聲鼎沸,來來往往的人潮顯得活力十足的樣子。在那種氣氛的感染下,我也跟著雀躍不已,拼命瞪大眼睛張望擦身而過的行人和精力充沛的店家。那時候,整條商店街確實是全小鎮的重心。

如今,卻完全不見往日繁華的些許殘影--

年僅十七歲的我,站在這條商店街的拱廊下,過往的回憶卻充滿心頭。

我頭一遭買書就是在這條商店街的書店,來買的時候手裏還捏張千元喜歡鈔票;我頭一遭看電影就是在這兒的電影院,主角是個欠扁船長的科幻電影;我生平頭一遭喝酒就是在商店街大概正中央位置的壽司店,那時候可能都還沒上小學吧。

酒是父親給我喝的。

“很好喝呦,要不要赫赫看呀?”

聽他這麽一說,當時年幼單純的我以爲真的很好喝,竟然一口氣灌下半杯青酒。

當然,我一喝完立刻“呯”地一聲倒地不起。

我很清楚地記得那時候只覺得兩眼昏花,全世界東搖西晃,所有的一切看起來都變得軟趴趴的。

令人難以置信的是,眼見我滿臉通紅,“呯”地一聲倒下,父親居然還“呵呵呵”地笑個不停,真是個差勁透頂的父親。

總而言之,這條商店街充滿了各種回憶。

看著它逐漸沒落,總讓人覺得有些寂寞。一陣又冷又幹的風吹過拱廊下,拂過雙頰的同時,那陣風也竄進心底--。

話雖如此,我特別喜歡像這種拂曉時分,整座毫無人氣的小鎮還沈浸在黑暗的那一瞬間。因爲,在這個亂糟糟的世界中,也唯有在這一刻,感覺上凡事似乎都回歸到正確的位置上。

當然,那大概也只是我一廂情願罷了。

嘩噜--!嘩噜噜噜--!

“嗚哇!”

突然響起的音樂讓我不自覺叫出聲來。

聲音來源是我的手機。

我慌亂地把手伸進口袋,想讓那家夥閉嘴,快狠准地趕緊把它關掉。

那並不是有人來電,而是設定在五點的手機鬧鍾功能自動啓動。

恐懼刹時在心中膨脹。

(慘--慘了。不快點回去的話,亞希子小姐會氣死的--)

恐懼感驅使我大步跑了起來。

穿過商店街,會碰到一道大概及腰的閘門。跳過閘門,那一頭是醫院的停車場,還有幾台車停在那裏,可能是夜間執勤人員的吧,再過去就是一棟三層樓的小醫院。

已經有幾扇窗的燈火點亮了。

我越發焦慮不安,同時加快腳步。我直接走過醫院正面玄關,往建築物右側走去。因爲,正面玄關在這種時候是鎖著的。

繞到背面,有一扇褐色的門。

我伸手握住門把,輕輕地、小心翼翼地打開。

夜裏只能從這兒進出醫院。

我異常謹慎。

亞希子小姐以前曾埋伏在這裏,我一進門就被她用拖鞋底狠狠地呼巴掌。

亞希子小姐那時候氣得不得了,我不但被迫當場跪坐,還被訓了二十分鍾以上。

我也算是個病人呀,真希望她可以客氣一點。

我開著門,整個人進入防禦狀態。

我勘查四周動靜。

(過得了關嗎--?)

我傾聽周遭聲響。

我悄悄地探進頭去。

裏面沒有半個人影,只有排列整齊的長椅。那裏是醫院大廳,畢竟在這種時間,連白天人來人往的場所也變得一片寂靜。

我松了口氣。

第一道關卡,過關。

我走進室內輕輕把門關上,雙手提著鞋,在陰暗的走廊上碎步前進。

往前約十公尺處左轉後,是一段和緩的上坡,那是輪椅專用坡道。

坡道上爲確保安全,鋪著橡膠地板,踩在上頭不會發出腳步聲。

但是,這坡道存有難關。

因爲,坡道中途有個超大轉角,從轉角盡頭的醫護站看過來一覽無遺。

從轉角到醫護站約莫十公尺——

我管它叫“恐怖十公尺”。這段路毫無藏身之處,只要護士往這一看就沒戲唱了。那視線總能穩當地命中我這個目標。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後,飛奔而出。

我盡量壓低身子保持低姿態,小心避免發出腳步聲,同時往前跑去。

十公尺。

七公尺。

五公尺。

我的心髒狂跳不已。雙腳也由于過度緊張而差點打結,眼看著險些絆倒。不過,我還是拼命拉回身子,保持平衡,並直接加快速度。

三公尺。

一公尺。

接著,我一口氣跑到走廊上。成功突破難關!我立刻左轉,從這數過去的第三扇門就是我的病房了。胸口逐漸湧現一股成就感。

但是!

就在我的手握住門把的當下,

“裕一——!”

背後傳來某人的叫聲。

我慌忙轉頭,果不其然亞希子小姐就站在那兒。她擡起左腳,右手往後舉。簡而言之也就是所謂“伸手過頂”的動作。以一介女流而言,他那股投球姿勢還不是蓋的。

我停下腳步,兩手使勁揮舞。

“啊,亞希子小姐,不是這樣的啦!偶,偶偶偶我也不是說偷溜出——”

我拼死拼活地解釋,半途就被打斷了。

啪噗——!

伴隨如此嘹亮的聲響,我的臉遭受某褐色物體——也就是醫院裏所准備的拖鞋(底)直接攻擊。

§§§§§§§§§§§§§§§§§§§§§§§§§§§§§§§§§§§§§§§§§§

剛開始是發燒。

整個人軟綿綿的渾身無力。

我以爲只是感冒。

那是距今兩個月前的事了。

因爲我覺得像感冒之類的病,睡飽自然就會好,而且我和我媽都不是那種對醫院有好感的人,所以我沒去醫院,每天只是大睡特睡。

我想,那時每天都有睡上二十個小時吧。我就像睡魔附了身,不論睡多久都沒問題。如今回想起來,那時候就應該覺察到身體有異狀才對。

然而不論我睡得再九,身體始終都沒有好轉的迹象。忽低忽高的體溫,一直都維持在38度以上,而且身體的倦怠感也完全沒有消失。

後來,我逐漸連擡手臂都覺得有困難。

當那樣的狀態持續一周時,我才總算警覺因該不是感冒作祟。即使如此,我本來還是不打算去醫院--我是真的真的很討厭醫院--一直以來都很擔心的母親忽然間急了起來,最後就把我押到了醫院去了。

醫生看完診,直接了當地說:

“你得住院喔。”

他同時直接了當地說。

“最短也得花上兩個月。”

病名是急性肝炎。

那是病毒性疾病,雖然和感冒之類的疾病一樣,不過病毒卻會讓肝髒整個報銷。話是這麽說,這種疾病其實也沒嚴重到哪裏去。兩至三個月哪便能完全痊愈,而且不會有任何後遺症。

只不過,這兩到三個月之間完全禁止運動。

據說,有壓力什麽的也不太好。

總而言之,聽說什~~~麽都別想,輕輕松松地睡個沒完就是最好的特效藥。

但是事情是這樣的。入院約一個月後,我的身體狀況就已經好了一大半。

只要在正常情況下,根本感覺不到自己有病。何況,我只是個十七歲的高中生耶。要我一直呆在床上睡覺,根本就是強人所難嘛。

醫院這種地方,本來就是個陰森又無聊的場所。首先,一到晚上九點就熄燈了。

在那之後,不管是電視還是收音機都開不了。四周一片烏漆抹黑,也沒辦法看書消磨時間。反正,就是無聊,無聊到讓人受不了。

我後來開始在晚上偷溜出醫院。

身體狀況好的時候,因爲朋友家就在醫院附近,我就會跑到那去避難。

到那家夥的家裏,有電視、電玩還有漫畫,和醫院比起來,簡直是個樂園。

當然,就身爲護士的亞希子小姐看來,怎麽可能對此坐視不管。

就這樣。

我和亞希子小姐之間壯烈的戰鬥戲碼,才會每晚重複上演。

§§§§§§§§§§§§§§§§§§§§§§

人生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

這是父親三不五時大多是在撕爛馬票時就會碎碎念的話。我如今也深刻體會到那句話的道理了。真的,所謂的人生,真的不可能總是一帆風順的--

“我說裕一呀--”

亞希子小姐以拖鞋前端“叩叩叩”地敲著我的頭,一邊說:

“到底要講幾次你才會懂啊!”

亞希子小姐看來相當生氣,聲音異常低沈。

補充說明,我正跪坐在護士站前--就是背脊挺直,兩膝端正並攏,兩手置于膝上的德行。

唉,正是“殺雞儆猴”裏那只被宰的雞。

看到我那副樣子,不僅上了年紀的歐巴桑對我指指點點,一面“嘻嘻嘻”地竊笑,住院的小朋友還問媽媽說“那個人在做什麽呀”。

他媽媽聽了趕緊說“不准看”,同時拉著孩子的手快步通過我面前。

啊啊,地獄呀--

明知是做白功,我仍然試著擠出惹人憐愛的笑容。

“哈,哈哈哈。真是的,我剛只是去散個小步而已嘛。”

沒用的,我自己都覺得似乎笑得很勉強。

亞希子小姐半眯著眼。“啥?散步?你熄燈時間剛過就消失了吧?”

心跳瞬間加速,不過我還是說服自己“冷靜點”。她應該只是在“誘導詢問”而已吧。

“哪、哪有啊!我剛都在睡覺呢!你的包包。”

“嗚--”

我外出時把包包塞到棉被裏,好讓人看起來以爲我乖乖在床上睡覺。亞希子小姐知道這件事情的話,代表我--

破功了。

完全破功了。

膝蓋‘咯答咯答“地不住顫抖。我慌張地以雙手壓住膝蓋。我心一橫,誠惶誠恐地擡起頭來,只見亞希子小姐露出詭異的笑容。

面頰往上揚起,她“呵呵”兩聲。

“哈,哈哈哈。”

我竟不由自主地報以笑聲。

“哈,哈哈哈."

是在是因爲,我除了笑還能怎樣呢。

亞希子小姐是這醫院的護士,長得頗正,不說話時還會讓人覺得是個明豔動人的美女,但她可是亂恐怖一把的。據說,高中時期的亞希子小姐可是個不良少女呢。

我就這麽一次,看過亞希子小姐高中時的照片。

十七歲的亞希子小姐穿的衣服上繡著”

“伊勢灣岸暴走夜露死苦”(注:“夜露死苦”爲××××(本人注:日文不會打`_`)的諧音字。)

或是“十七代女一匹愛死天疏”(注:“愛死天疏”爲×××××(本人注:同上)的諧音字。)

或是“幹架天流天下無敵”

之類的文字。

反正,她曾是那一類的人就是了。

現在身爲護士的她,面對大部分患者都會和顔悅色,但是只要一抓狂,就會顯露本性。

我還是笑個沒完。

“哈哈哈哈。”

亞希子小姐同樣笑個沒完。

“呵呵呵呵呵呵呵呵。”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_`)

我和亞希子小姐只管笑個沒完。該怎麽說呢,詭異微妙……!

啪噗…!!

那副詭異微妙的光景持續約莫七秒後,這樣的聲響活生生地斬斷。

“痛、痛死了……”

我抱著頭。我被拖鞋底部狠狠地K了頭。

漂亮的攻擊角度,被打的位置隱隱抽痛。亞希子小姐駭人的怒吼聲隨之降臨。

“搞什麽東西啊,是誰說身體狀況好轉,就可以給我隨便出去閑逛的啊!再給我搞這種飛機,你就給我住院住一輩子!”

“那個,亞希子小姐……”

“幹嗎啦!?”

“你講話變得像男人一樣了……”

“啥?”

被氣勢驚人的她瞪著,臉上挂著苦笑的我整個人在瞬間凍結,的的確確就如同被蛇瞪視的青蛙一樣。

“裕一——”

“是、是的。”

“答應我喔,答應我你不會再半夜偷偷溜出醫院了.”

我僵硬地猛點頭。

“答應,答應。”

“真的喔?如果不收信的話——”

“的話……”

“你請你脫得光溜溜跳土風舞吧。”

“光、光溜溜!?土風舞!?”

“你也不喜歡吧?那樣的話真的很慘,是不是?”

她抿嘴一笑。

那根本就是惡魔之笑。

“想試試看嗎?裸舞?”

再怎麽說也只是口頭上的威嚇而已吧?這麽想的話可就是愚不可及、大錯特錯了。亞希子小姐是那種一言既出,鐵定實行的女人。

這時,我的腦海裏鮮活地浮現出我本人光溜溜跳土風舞的情景……

“不,沒興趣。”

我顔面抽搐,一邊回答。

亞希子小姐滿意地點點頭。

“那,你可要守信用喔。畢竟,這醫院裏可是有女孩子的呢。”

“是,遵命。”

乖乖點頭的我,突然對亞希子小姐的話萌生疑問。

她剛說“有女孩子”?

我所住的市立若葉醫院是個小醫院,住院患者頂多不過百人。其中一半是超過七十歲的阿公阿婆,剩下一半也都幾乎超過三十歲了。

這裏有什麽女孩子嗎?

“好了,接下來就得看你的表現啰。如果不守信用的話,就要光溜……”

亞希子小姐忽然發出“啊啊啊”的慘叫。

哇,亞希子小姐發出一般女人的尖叫聲耶,我這麽想著一擡頭,就看到多田先生站在亞希子小姐背後。

他臉上挂著下流的奸笑。

“你這家夥,剛摸我屁股對吧!”

亞希子小姐漲紅了臉,回頭怒吼。

今年應該已滿八十的多田先生,那張沒牙的嘴“嘻嘻嘻”地奸笑著,一邊悠哉遊哉地說:

“啊,真歹勢呀,亞希子親親。手稍微碰到了那麽一下下而已。你看,都是因爲這走廊太窄了嘛。”

用屁股想也知道,根本就是騙人的。

他是故意摸亞希子小姐屁股的。

我們病房就在隔壁,我可是清清楚楚,多田先生是個名副其實的色老頭。他床底下偷藏的A書還堆得跟小山一樣高呢。虧我以前還一直認爲人這種動物,隨著年歲的增長就會益顯“成熟幹練”,又或者是“沈著穩重”;但是,自從認識多田先生之後,之前的想法因此完全改變。

當然,亞希子小姐似乎也很清楚這一點。

“你這個色老頭!!還敢給我睜眼說瞎話!”

“你這是在懷疑我這個連路都走不穩的病老頭啰?你這小姐真是過分耶……”

“你不要在這種時候才裝出一副病恹恹的樣子!”

“我的心髒跳得好厲害呀。啊啊,血壓也……”

“騙鬼呀,去死啦!臭老頭!”

我冷眼旁觀兩人一如往常般的——唇槍舌戰,趁亞希子小姐不注意時悄悄閃人。

此時不閃,更待何時。

亞希子小姐的監控變得更爲嚴密了。

不愧是前不良少女,氣魄果然不同。只要熄燈時間一到,她就會在我病房門前放把長椅。這醫院的門是外推式的,沒辦法從病房內將門拉開。

毫無爭論余地的監禁。

"如果像上廁所怎麽辦呢?"

我試著這麽抵抗過,但是亞希子小姐卻塞給我一個怪模怪樣的透明容器。

--尿壺。

我對這種超乎想象的作風啞口無言。

"你是認、認真的嗎?"

被這麽一問,只見她對抱著尿壺的我點頭說:

"認真的!麻煩你了!"

敗給她了,不愧是前不良少女,氣魄果然不同。

她的嚴密監控不僅限于晚上,白天情勢也轉爲嚴峻。我以爲肚子餓的時候,偶爾還會跑到醫院對面那家小超市去買點面包或點心,現在這一切卻全都被禁了。只要我一晃到大廳,坐在洽詢窗口的歐巴桑就會緊迫盯人地瞪著我不放。當我轉而繞到後門去時,則換成被掃地的歐巴桑抓住手臂。

掃地歐巴桑冷靜、殘酷地說:

"不好意思,我是守亞希子小姐之托,你應該也明白吧!?"

我僵直地點點頭,避難似地逃回自己的病房。她所布下的天羅地網實在超乎想象,簡直就是鋪天蓋地、完美無暇……

"唉~~~"

我吐著大氣,一邊在走廊上前進。

我能自由走動的地方只剩醫院內部了。但是,醫院這種地方可是個只有醫生。護士和病患,糟糕透頂的場所。年輕住院患者在這兒算的上是稀有動物,胡亂走動就可能誤入醫院中特別爲且設置的陷阱被愛聊八卦的歐吉桑和歐巴桑困死。那是種一旦被捆住,至少得一個小時才能脫身的超級恐怖陷阱。

可是,我的那些豬朋狗友卻完全誤解了所謂的住院生活,還會說什麽:

"好好喔,一定有,美女俏護士吧?"

那根本就是幻想。

想了解現實爲何物,只要被亞希子小姐怒嚇一次就知道了。

我看那些受過教訓的家夥到時候只會想死吧。

"唉~~~"

我再度歎了一口氣,漫無目的地走在撒滿午後陽光的走廊上。

真是無聊死了。

剛開始雖然很高興不用去學校,可是這種無聊的日子過久了,竟然開始懷念起學校來了,真不可思議呢!

唉,好想在午後的教室中睡午覺呀……

走著走著,我來到連接走廊。

市立若葉醫院分成東樓與西樓。我的病房在西樓,住的主要是輕症患者。而隔著中庭的另一邊,就是東樓,那裏住的是長期住院或重症患者。

我早打定主意沒事最好少到那裏去。

所謂的醫院,雖然是廢話,不過卻是生病的人才會涉足的場所。會住進那裏就代表病情已達某種程度以上,進一步到重症大樓去的話,還會有些病得真的很嚴重的病患。在那裏的可不只是像我這樣怎樣都無所謂的病患。

我在連接走廊中間停下腳步。

我對于抱著開玩笑或殺時間的心態而跑到那邊去,還是感到些許顧忌。

記得剛入院什麽事都搞不清楚時,曾因迷路誤闖東樓。就在我呆呆地四處遊蕩之際,某處傳來一陣哭聲。我什麽都沒多想,純粹因爲好玩就循聲走去。當然,也毫無任何心理准備。然後,我就撞見了那一幕。那是一對在走廊角落相擁而泣的年輕男女。女方咬著薄薄的嘴唇,男方則對著女方故作堅強地不知在說些什麽,有時還會抹抹眼角。

發生了什麽事,到底是怎麽一回事,我完全摸不著頭緒。

因爲,我隨後就慌慌張張地逃開了。

我當時覺得好像看到了什麽不該看的東西。

或許,災厄之類的東西其實並不罕見。感覺上似乎鮮少接觸得到,卻隨時不停地四處流竄吧。

東樓讓我産生了這樣的想法。

"回去吧。"

我這麽低喃,身體隨之轉向。

到屋頂去曬曬太陽吧。水塔旁邊吹不到風,這個時間很溫暖的。從大廳帶本漫畫上去也不錯。

我的思緒一邊如此打轉,目光同時被什麽東西吸引住。

烏黑的頭發。

白暫的肌膚。

從連接走廊的窗戶可以看到部分東樓,東樓邊間病房的窗戶旁有個少女。

她雙手放在窗框上,仰望著天空。

我嚇了一小跳。

住院兩個月以來,所有住院患者長什麽樣大概都有印象了--若葉醫院並不是什麽大醫院。

醫院裏應該沒有那種年齡的女孩子才對呀。

"是來探病的女生嗎?"

我這麽喃喃自語後,注意到她的穿著,隨即打消了這個念頭。她穿著淺藍色的兩件式睡衣。沒有人會穿睡衣來探病的,在醫院裏只有住院患者才會有那樣的裝扮。

亞希子小姐的話忽然在耳畔響起:

"這醫院裏可是有女孩子的呢。"

她說得似乎沒錯。

亞希子小姐當然知道那個長發女孩的事。

"你眼睛還真利耶。"

她不懷好意地取笑著。

我雖然有點火大,可是一旦亞希子小姐發火的話,肯定吃不完兜著走,所以我還是把那口鳥氣咽了下去。何況,如今亞希子小姐手上還拿著點滴針,而那尖銳的針頭鎖定的攻擊目標,正是我的左臂血管。

也就是說。我是個准備吊點滴的患者。

而亞希子小姐是負責打點滴的護士。

情形就是這樣。

若膽敢在這種狀況下忤逆亞希子小姐

"啊,抱歉抱歉。弄錯了。"

她可能就會說著諸如此類的話,把針刺進相差十萬八千裏的錯誤位置。而且,那樣的動作還會重複大概三次。剛開始她用這種伎倆對付我時,我還以爲在相同慘事持續發生的過程中,我終于深切體認到亞希子小姐的恐怖之處。拿著針的亞希子小姐,必須嚴加注意才行……

"她是什麽時候住院的啊?"

我緊盯著逼近的鏡頭,一邊問。雖然幾乎每天都會打點滴,不過我到現在還是沒辦法習慣這種疼痛。

"我想想,三天前吧。聽說是從縣外的醫院轉過來的喔。"

亞希子小姐在回答的同時,徑自將針刺進血管。打針也有技術高超與拙劣之分,厲害的人會讓你幾乎不覺得痛就完工了。粗魯的亞希子小姐是屬于拙劣的那種。

這次同樣有一陣輕微刺痛竄起,我微微地喊出聲:

"……唔!"

"你很孬種耶。"

明明就是自己技術爛,亞希子小姐還這樣低語:

"是男人的話就忍耐一點。"

忍耐,要忍耐呀。要是在此時有任何怨言,說不定她就什麽都不告訴我了。

"那個女生叫什麽名字呀?"

"秋庭裏香。十七歲,和你同年喔。"

"同年啊……"

"你在動歪腦筋,對吧?"

她又開始不懷好意地取笑著。我鄭重其事地否認:

"才沒有咧!"

"喔,這樣啊?嗯……?"

亞希子以同樣的調調笑個沒完。我一邊壓抑著怒火,一邊問:

"那個女生住在東樓吧?很嚴重嗎?"

就在那一瞬間,亞希子小姐整個人的感覺稍微起了變化。她仍然保持輕佻的微笑,但是她的眼睛卻沒有在笑。

"還好,沒什麽啦。"

騙人。

我太清楚這種反映了。醫生或護士對于越是嚴重的病情,口風就越緊。他們通常只會透露一些場面話。然後,裝出一副沒什麽大不了的神情。鮮少涉足醫院的人或許搞不懂那些反映的意義,可能就會信以爲真而覺得沒什麽大不了。

可是,我已經在這兒待了兩個月了。

騙人。

那個女生一定病得很重。

某種沈重的黑色疙瘩"噗通"一聲墜落我的腹部。那是一種接近悲哀與絕望,但是其中又存在著微妙差異的情緒。

或許--

是"死心看開"吧。

醫院裏有病人是天經地義的。

學校裏有學生。

警察局裏有警察。

這都是天經地義的。

其他,還有類似的例子。

例如說……

有病得很嚴重的人,其中也有人就這麽不抱任何希望地死去。這些人可以提出抗議,也可以向神抱怨。同時,也可以到某個很高的地方去,試著大聲吼叫。但是,疾病是決不會因此而停下腳步的。它會緩緩的,然而卻確實地持續前進,直到某天將死亡一並帶來。

像那種時候,我知道人心最後落腳之處唯有--

死心看開。

將累積于胸口深處那股沈重潮濕的氣息,緩緩、緩緩地吐出來。

也只能如此了。

§§§§§§§§§§§§§§§§§§§§§§§

我運用“必殺兩倍速!”二十三分鍾內就把點滴打完了。

住院住久了,自然而然便能學會各種撇步。

例如二樓設備室中放著輪椅,只要坐上三號輪椅(通稱無限回轉號),就能享受超棒的漂浮行走體驗。大概是因爲右前輪有點松脫了,坐上去總會“啾啾”作響地打轉。此外,有沒有找對護士也是非常重要的。舉簡單的例子說明,像是如果拜托亞希子小姐什麽事情,大概都會被她忘得一幹二淨。而護士長橫田小姐總是不負所托,不過缺點是太在意他人請托。確認護士的交班情況可說是住院患者的基本常識。還有可不能忘記“健康管理”。因爲,體溫稍高一點就得挨針,所以如果發現苗頭不對,就要趕在量體溫之前,事先把體溫計溫度溫到恰到好處,這樣就能演出最佳溫度了。

讓點滴早點打完也是類似智慧之一,不過坐起來卻出乎意料之外地困難。

做法本身很簡單。

只要轉動點滴管上的調速器就行了。

可是,這看似簡單的程序卻會讓人掉以輕心。胡亂加速的話,會讓身體跟不上點滴速度而感到惡心想吐。像我一開始調整速度時,就完全栽在這樣的失敗上,還差點吐得我滿床都是呢。

如今,我可是個中老手了。

“好了,結束喽!”

點滴打完後,我立刻起身。二十三分鍾的記錄算不賴了。

亞希子小姐所設定的速度最少不會低于一個小時,真被綁在床上那麽久就太對不起自己了。我之所以能運用這技巧,本來就是因爲病情輕微,點滴只不過是營養劑而已。如果打藥物點滴也用這招的話,或許會很慘吧。據說身體虛弱的患者還可能因此送命呢。

我自行拔掉點滴針頭,站起身來。

我也沒什麽特定的目的地,反正只能在醫院裏閑晃而已。即使如此,雙腳仍然下意識地朝東樓走去。

我在連接走廊前停下腳步……

有句話“勇渡魯比孔河”,好像是在形容“破釜沈舟”的決心。據說,兩千年前有個偉大的羅馬將軍破除禁忌率軍勇渡魯比孔河。也因此,那個將軍成爲了龐大帝國的統治者。雖然沒那麽誇張啦,可是眼前這條連接走廊看起來真的好長。(注:西元前49年的羅馬共和國時代,恺撒率兵跨過了高盧與意大利的分界線盧比孔河,打破了將軍不得領兵越出他所派駐的行省法律,也等于向羅馬元老院宣戰,結果引起了三年內戰。恺撒把他的反對黨從意大利趕到奧特朗海峽東岸,然後又打垮了龐培在西班牙的軍隊,最後稱雄羅馬世界。)

前進?

後退?

這些詞彙一浮上心頭,就覺得自己過于小題大做,簡直像個白癡。又沒有人會因爲現在這一瞬間而死去。而且,一個陌生人就算是死了,那又怎樣?跟你一點關系都沒有吧。

我這麽說服自己,接著邁開步伐。

吊兒郎當、輕松自在地走在連接走廊上。

和衆多病人隨性漫步其中的西樓不同,東樓是完全的寂靜。在這一片死寂中。只聽見護士在走廊走動時所發出的“啪嗒啪嗒”拖鞋聲,從遠處彼方傳來。我邊咀嚼著類似沮喪泄氣的滋味,相對地也對潛藏于寂靜中的意義感到畏懼,然而卻還是佯裝自若地走在走廊上前進。

終于,我來到了那間病房前。

“秋庭裏香“

二二五號的標示牌上以麥克筆這麽寫著。

那好像是她的名字。

不知道是睡著了還是去做檢查,病房中沒有傳出任何聲音。

也只有在這種時候,感觸特別深刻。

要是自己稍微有點“搭讪天分“就好了。

這麽一來,敲敲門後就可以輕松說些“你好呀“之類的,開始聊些五四三。這麽發展下去,大概一周後就會有不賴的氣氛,兩周後牽牽小手,三周後——

我甩開腦中愚蠢的妄想。

當然,這對我來說是不可能的。

這麽恐怖的事,我哪做的來呀。如果做的來,應該也交過兩個女朋友了。

結果,我也只能望門興歎。

“埃……”

徒留籠罩于背後的挫敗感,我拜別東樓。回到西樓後,身體周遭似乎仍彌漫著東樓的靜寂。

秋庭裏香啊。

由于是從遠處瞥見,也不知道她長得怎樣。當然,更不曉得她得了什麽病、爲什麽會住在東樓。我對她完全一無所知,如果有交談機會,至少可以教她有關這醫院的各種撇步……

“剛剛出去喔?”

當我不經意地望向一旁,發現多田先生就站在那兒。

他個頭是在是太小了,剛剛都沒注意到他。

衰老瑟縮的多田先生,身高大概只到我的胸部左右。

“嗯,隨便晃了一下。”

“在醫院裏晃應該很無聊吧?”

多田先生“嘿嘿嘿”地笑著。

我的心緒被東樓的秋庭裏香所牽引著,更本無法好好思考。只是我也搞不太清楚,是被“東樓”還是被“秋庭裏香”所牽引。

多田先生往自己的病房撇撇頭。

“怎麽樣?要不要來坐坐呀?”

“咦?可以嗎?”

就在那一瞬間,我不自覺地抽了一口氣、忘了所有的一切。

腦海只浮現一件事——

多田收藏。

那在醫院中已經成了一種傳說。

據說住院長達十年的多田先生,耗費大半住院時間苦心搜索,擁有爲數驚人的A書。

二零七號病房的圾田先生(七十三歲、糖尿病),曾感慨萬千地說:

“我實在是比不上多田先生呀!”

此外,也有人吐露過類似的感慨。

像是二一五號病房的榛名先生(六十八歲、右腕骨折)曾說:

“那更是太驚人了。”

邊說邊雙眼空洞地凝視著遠方某處。

“如果我再年輕個五歲呀……”

年輕個五歲,要怎樣呢?

反正,那些收藏據說就是那麽厲害就是了。

我將臉轉向多田先生的病房。

終于,得窺其中奧妙的時刻來臨了。

之前雖然常聽到相關傳言,當事人多田先生卻總喜歡調人胃口、故弄玄虛,根本就不讓我看。也不是啦,唉喲,我其實也沒有那麽想看啦……只是說想參觀一下……嗯,參觀一下也沒有任何損失呀……

多田先生邊點頭,邊開門。

“請進,請進。”

“那我就打擾喽——”

但是,門卻突然在我面前發出“啪嚓”一聲關上。

“啊,我忘了、我忘了。現在得去做檢查才行。”

“什麽?檢查?”

“是呀,不好意思啊。你也知道亞希子小姐有多恐怖嘛。”

“那就下次再說喽。”

多田先生丟下這麽一句話就走了。

只留下呆立于原地的我。

“…………”

欺、欺人太甚的臭老頭。

讓我這麽滿懷期待後竟說什麽要檢查?是剛剛才想起來的嗎?他壓根就沒忘過這回事吧……

我如今終于深刻了解,亞希子小姐怒吼“臭老頭”時的心情了。

市立若葉醫院位于全鎮高處,從屋頂便能眺望大半小鎮。我所居住的三重縣伊勢市是個小小的鄉下地方,不到十萬的人口,在這十年間也正逐漸流失。

簡而言之,這裏已經開始沒落。

事實上,車站前的商店都已陸續倒閉,還有人說明年小鎮僅有的百貨公司也會關門。

雖然,幾年前曾有人提出振興景氣的開發計劃,但最後好像全部因半途受挫而不了了之。這裏此後或許只會這麽沒落下去,就這麽一步步、一步步地緩緩走向死亡吧。

整個小鎮算得上出名的,充其量就只有伊勢神宮而已。

這個伊勢神宮供奉著當今日本天皇的祖先,曆曆史悠久、源遠流長,過年時總理大臣等都會來參拜。伊勢之所以能夠逃過徹底凋零殘敗的命運,都得歸功于這座伊勢神宮。如果沒有這座神宮的話,伊勢可能早就消失了。

“唔哇哇哇哇哇哇~~~”

我不禁打了個特大哈欠。

我現在靠在屋頂扶手旁,茫然眺望著開展于眼前的小鎮景色。小鎮中心有片大得不得了的森林,那裏就是伊勢神宮。伊勢這地方原本就是以伊勢神宮爲中心而發展起來的。

小鎮上沒什麽高樓大廈。

整個小鎮就像平貼著地面般延展開來。

視線往右移,那裏矗立著一座高聳的山。那座山其實叫做龍頭山,可是本地人都管它叫炮台山。聽說古早以前,日本還在跟美軍作戰時,那裏曾經是大炮的陣地,現在好像還殘留著當時的炮台。

話說回來,那時候的人膽子還真大,敢和那麽大的國家打仗。

要是我,大概是第一個逃跑的吧。

雖然那些老爺爺當時或許是賭上堅強的氣魄及尊嚴拼死作戰,但是“氣魄”或“尊嚴”等,根本就是全世界最無聊的詞彙,值得爲那些東西陪上自己的生命嗎?

無聊透頂。

我邊思考這些無關緊要的事,邊眺望家鄉風景。

“你在幹嗎呀?”

忽然,背後傳來聲音。

我轉過頭去,發現亞希子小姐就站在那兒。

“我只是在發呆啦。”

因爲我說的是實話,所以回話聽來也呆呆的。

“喔。”

亞希子小姐狀似無聊地如此呢喃,接著從護士服口袋拿出煙來。她叼起煙,以異常熟練的動作點火後,深深吸了一大口,再一口氣吐出大量煙霧。那煙霧在冬天寒風的吹襲下,打轉地消失在空中。

“啊,味道真好。爽!”

我目瞪口呆。

這是什麽護士呀!?

“請問……護士可以抽煙嗎?”

“當護士而抽煙的人反而多喔。畢竟這工作呀,壓力實在太大了嘛。只不過,大家都是在廁所偷偷來一根就是了。”

“當著病患的面抽不是不太好嗎——?”

“啥?你說什麽?”

被狠狠地瞪了一眼。

我決定暫時保持緘默。總覺得,在亞希子小姐面前似乎越來越太不起頭來了。

不過,亞希子小姐忽然間露出一笑。

“要不要抽?”

她說著便把煙遞過來。

“啊?可以嗎?”

“反正你也高中了嘛,抽根煙也沒什麽大不了的啊。像我啊,更早的時候就開始抽煙喽。國三左右就開始用去煙漬專用的牙膏了耶。”

我沒抽過煙遞過來。

也不是說沒興趣,只是從沒積極地想要抽抽看。不過既然有這樣的機會,稍微式一下也不錯吧……

我把手伸向煙。

“那,我就不客氣了嗚哇啊啊啊啊!“

燒起來了!

我的手指甲!

刹那間還搞不懂到底發生了什麽事。大概過了三秒,我才終于搞清楚狀況。亞希子小姐竟然冷不防地那煙頭燙我的手指甲。不對,說“燙”可能誇張了點,反正煙頭上的火的確“滋”地一聲碰了一下。

我發出慘叫,將右手抱在胸前。

“你、你在幹什麽啊!?”

我淚眼朦胧地叫著。

亞希子小姐不懷好意地笑著。

“白~~癡。可別太得意忘形了哦。你是個病人吧?怎麽可以抽煙呢?連這點誘惑都沒辦法抵抗,以後可怎麽辦呢!”

總有一天要把你給宰了。

絕對要把你給宰了。

我再心裏鄭重起誓。

就算沒有真的宰到你,也要讓你死得很難看。

亞希子小姐不知道在樂什麽,看著我的臉持續嗤嗤笑著。而我雖然隱藏著滿腔殺意,不過懼于亞希子小姐的淫威,仍然畏畏縮縮似的縮起背部。

就這樣,兩人沈默了好半晌,徑自遠眺小鎮。

“這小鎮還真小呢!”

亞希子小姐終于開口道。

“是啊。”

我仍然隱藏著滿腔殺意,一邊點點頭。

“你因該再一年多就畢業了吧,畢業後想幹嗎?”

“我想去念東京或名古屋的學校。不過,還沒決定就是了。”

“要離開這裏嗎?這個小鎮。”

“是有這樣的打算。”

其實,那才是我的首要目標。不管是要念哪裏的學校,也不管是理科還是文科,那些對我而言都無所謂。我想要走出這個小鎮。我想要去看看外面那個所謂的“世界”。

在這樣的小鎮出生,終其一生只知道這樣的小城鎮知道死去,對男人而言是不正確的——

雖然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總之我就是有這樣的感覺。

“只要想走,哪兒都能去。”

我常在電視或雜志中看到有人這麽說。

只不過,真的是那樣嗎?

身爲高中生的我就哪兒都去不了。光憑幾千日元的零用錢,頂多只能在縣內活動。就算真走得到外縣市,爲了上學也必須馬上趕回來才行。當然,也有辦法向學校請假……但是父母親是絕對不可能允許的吧。

就算少了學校或父母這類限制,想到哪兒去或許還是出乎意料的困難。

人一定會被各種事務所束縛。

除了有形的束縛之外,還有各種無形的束縛。

令人以外的是,無形的束縛反而比較多,不是嗎?

每當我在半夜思索起這件事時,就會覺得難以忍受。心頭偶爾會浮現自己永遠、永遠都生活在這個小城裏的情景,那時候真的會極度憂郁,甚至會想幹脆把一切全都抛下算了。唉,可是那是絕對不可能的。

結果,我也同樣被各種事物所束縛著。

我很明白,當然明白。

就是因爲明白,才會覺得受不了。

事先聲明,我可不是討厭自己土生土長的小鎮喔。

我對這裏不僅有某種程度的喜愛,甚至還有依戀。

不過,我不想永遠待在此地。這裏,這個小鎮,對我而言就像是世界的盡頭一般。正因爲是出生地,所以才會有這樣的感覺。

想踏出去。

這是我深切的渴望。

就算不是現在,總有一天我要踏出去。

“是嗎,真好。”

“咦?好什麽?”

“真羨慕你耶。”

亞希子小姐的聲音聽起來似乎分外感慨。

“因爲我會永遠待在這兒。”

我什麽都沒想,天真地笑說。

亞希子小姐的雙眼中,蘊藏著不屬于她風格的淡淡光輝。

“唉,話是沒錯啦,真做起來還沒那麽簡單呢!”

“真是這樣嗎?”

“真是這樣。只知道這個地方的話,有時候會覺得離開這兒是很恐怖的。像我家的貓一直都待在家裏,偶爾這兒是很恐怖的。像我家的貓一直都養在家裏,偶爾帶出去時,還會嚇得一動也不敢動呢。虧她是只母貓,強悍得很,之前還曾經抓傷過我的手呢。即使這樣,它似乎還是很怕外面的世界。”

“喔。”

沒想到亞希子小姐會吐出“恐怖”之類的字眼,我有些吃驚的凝視著她的臉龐。我心目中超級無敵的亞希子小姐,其實也被某些看不見的事物所束縛吧……

亞希子小姐似乎很不好意思地嘻笑著。

“我畢竟也是個女人嘛,和你這個男人不一樣。對了,那張長椅會讓你很頭疼嗎?”

所謂的長椅,當然是一到夜裏就會擋在我病房面前的那一張。

我點頭如搗蒜。

“真的很頭疼。”亞希子小姐抿嘴一笑。

“那,我就幫你撤掉吧。”

“啊?可以嗎?”

“可以呀。只不過,有條件。”

“條件?”

“你可不可以去陪陪裏香,當她的聊天對象?”

我有一會兒還搞不太清楚她這話是什麽意思。

裏香?

聊天對象?

我花了點時間,才把這兩個詞彙連接起來。

“你說的裏香是東樓的那個女生吧?是要當那個女生的聊天對象?”

“對。她呀,是從外縣市過來的。一個女孩子家忽然來到這個陌生的城市,第一次踏上的這片土地上又不可能有什麽朋友,我想她應該很不安吧。你有空的時候就行了,可不可以幫個忙去陪她說說話?如果你願意答應這個條件的話,我就把那把長椅撤掉。”

“你所謂的條件就這樣?”

“嗯。”我當時就應該提高警覺的。

當今世上,怎麽可能會有這麽便宜的事。

“唔,沒問題呀。”

但是,懵懂無知的我就這麽幹脆地點頭了。

亞希子小姐不知爲什麽挑起兩邊唇角,露出笑容。

“那就拜托你喽。過程中可能會遭遇到點點困難,不過她可是個好女孩喔。”

咳咳……

再次站在二二五號病房的我,悄悄地清清嗓子。這是爲了要讓自己鎮定一點。因爲,秋庭裏香就在門的另一邊。

我念的是男女合校,女孩子對我而言根本就不稀奇。我還曾經和班上女生扭打成一團。

附帶一提,後來打輸了。

因爲我打著打著,不自覺地一把抓住對方胸部。那種軟綿綿的觸感讓我嚇了一跳,同時心想“大事不妙”,接著就膽怯了起來,腦袋刹那間一片空白。暴跳如雷的對手趁此空擋,狠狠地把我揍了一頓。我還記得,當時我臉頰刺刺的灼熱感至少持續三個鍾頭之久。

總而言之,女孩子對我而言根本就不稀奇。

即便如此要去拜訪一個素未謀面的女孩子還是會緊張的。我徑自死盯著手中的文庫本。那是芥川龍之介,一個我只在教科書上看過的人寫的。據說,她是芥川龍之介的超級書迷。(注:“芥川龍之介”1892~1927,日本大正時代著名小說家,擅長短篇小說,著名作品包括《羅生門》、《鼻子》、《地獄變》、芋粥》等。)

亞希子小姐擬定的戰略如下。

“我會先跟她說你也喜歡芥川龍之介,利用這一點把關系搞好就成啦。很簡單吧!”

粗制濫造。

再怎麽看,都只讓人覺得亂舞章法的戰略。

我越想越覺得這一招似乎行不通。不論如何,我都不是芥川龍之介的書迷,雖然聽過這個名字,可是從來都沒好好讀過他的書呀。

如果丟出芥川龍之介的相關話題,我該怎麽辦才好呢?

那本文庫本是亞希子小姐幫我買的。如果事先念過這本書或許還勉強頂得過去,可是她忽然就把書丟過來,並要我隔天之前讀完,那是絕對不可能的嘛。

我迅速轉身。不行。下次再來。至少先把這本書讀完再來。

--我邊想邊踏出步伐。

咯锵!

耳邊傳來這樣的聲響。我滿腦子若有所思,手臂一不注意勾到門把,整個人失去平衡直接撞上房門。

比剛剛更大的聲響隨即響起。

門的那一邊,緊接著發出女孩子的聲音:

“是誰?”

緊張刹時竄過全身。

在我全身動彈不得之際,那聲音又繼續問:

“是誰?是誰在那裏?”

我僵硬地吞下一口氣,如今再也逃不了了。如果被發現從這兒溜走,那就沒戲唱了。不會有第二次機會,長椅鎖也會隨之複活。

好,男子漢就是要有膽識。

我深深吸了口氣,打開門。

“你好……”

說完便走了進去。

那是個單人病房,約六個塌塌米大小。門邊有洗臉台和鏡子,洗臉台水裏浸著應該是別人探病時送的花束。房裏唯一的一張病床,順著正對房門的窗戶擺放。那是醫院特有的鐵制堅固病床,在經年累月的使用下,上頭的白漆早已斑駁脫落。

不論是哪兒的老舊醫院都一樣,窗簾和床單清一色都是全白的。牆壁、地板和天花板也是一片雪白。她就獨自一人身處這種會讓人的遠近感産生混亂的空間中。

簡直就像是個小小的棄兒。

“咦……”

她似乎嚇了一跳,同時慌忙起身。

她那像是企圖遮蓋--或是想保護自己的身子一般,將床單拉到胸前的姿態,看起來特別妩媚動人。

我不禁咽了口口水。

“你……是谷崎小姐說的那個人……?”

她的聲音相當輕細。

我本來還在狐疑誰是“谷崎小姐”,後來才想起那是亞希子小姐的姓。平常叫慣她的名字了,所以一時之間還會意不過來。

我慌慌張張地點頭。

“是、是的!”

我忽然想起來,趕緊將手裏的芥川龍之介秀給她看。

她看來很開心地展露微笑。

“我讀過那一本了喔。”

“啊,喔。”

“你也讀過了嗎?”

我怎麽可能說沒讀過呀。

“算、算是啦。”

一抹敷衍的笑浮上我的臉龐。

感覺上,話題似乎兩三下就被待往不妙的方向去了……

“怎麽樣?”

“吾……”

我怎麽可能知道呀。

根本就沒看過嘛。

“我呢,那本書的故事裏,最喜歡“蜜桔”那篇了。雖然短短的,沒什麽修飾,可是真的是一篇很棒的故事,對吧?”

“啊,嗯嗯,對呀。”

我開始感到焦慮不安。

她慢慢地越聊越細。

像是作品的詳細內容,或結局之類的,總之我根本什麽都不知道。我無計可施只好反複支吾其詞、含糊帶過,可是這種伎倆也不可能永遠管用。

她的表情逐漸沈了下來。

雖然,我一直想要以新話題把話岔開,可是卻始終想不出什麽話題來。越是焦急腦袋就越是一片空白,在此同時情況也就益行惡化。

“你真的看過那本書了嗎?”

終于,她開口問。

“…………”

我沈默以對,因爲我很不會說謊。如果會說謊的話,就不會搞成這副德行了。她也沈默了。然後,她就這麽定定地凝視我。

始終凝視著。

始終凝視著。

她的臉上沒有顯露任何表情。她的雙眼也沒有蘊藏任何情緒。我覺得難堪到了極點。我做夢也沒想到,想這樣被女孩子盯著看會這麽難受。

她的視線早已將我千刀萬割。看似什麽都未傳達的行爲本身,早已傳達了一切。我在那一瞬間,才終于驚覺自己徹底摧毀了某種相當重要的東西。

我真是個沒救的超級大笨蛋,我……徹底摧毀了那唯一僅有的機會……

再也無法挽回了。在這個世界中,一旦發生過的就絕對不可能重來。只要花瓶落地,就會摔個粉碎。只要沒把電玩進度存好,那些資料就會完全消失。只要傷了人,就會被討厭。無法重來了,絕對無法重來了。

慘不忍睹。

雖然,亞希子小姐的戰略的確有問題,不過把一切搞砸的卻是我自己。全怪我這個幼稚又不夠機靈的笨蛋。只要能夠轉換心情拐個彎,用那件事來開開玩笑,或許還能扭轉頹勢,營造出讓兩人關系變好的契機。

但是,一切都太遲了。

她後來終于將視線從我身上移開,轉而面向窗戶。

我在不知不覺中也順著她的視線望去。那兒有座小山,是龍頭山。對于在這兒土生土長的我而言,那座山還是炮台山聽起來比較順耳。

在漫長的一段時間中,她就這麽凝望著那座山。

我呆立于原地,始終擺脫不了渾身不自在的感覺。雖然覺得該向她道歉,可是卻苦于抓不到適當時機。總不能繼續這樣下去,或許她也在等我先說話也不一定。

“那、那個……”

我鼓起勇氣開口,就在那時。

“我問你喔,你知道那座山嗎?”

她朝向那座山詢問著。

“那座山?”

“對呀,那邊那座山。”

“你是說炮台山?”

我話一說完,她似乎有些慌張地迅速轉向我。

“你剛說什麽?”

“啊?”

“剛剛啦,剛剛。”

“吾……我說炮台山……”

“是這名字嗎?那座山?”

她情緒高昂地問。

她那對眼睛相當認真。

我對那強烈的視線感到畏縮,一邊盡力說明:

“很早很早以前,那邊曾經有大炮。所以,當地人到現在都還是這麽稱呼它。”

“真的嗎?”

“嗯,真的。”

她的臉龐重新轉向那座山。

沈默也隨之再次降臨。

但是和剛剛不同的是,沈默中已少了那種潛藏的尴尬氣氛了。她並不是刻意漠視我,而是基于其他原因凝視那座山。

我對她的背部出聲:

“那、那個,剛剛對不起。”

“啊?”

她將臉轉向我。

她滿臉狐疑,似乎搞不清楚我在說什麽。

“亞希子小姐她……啊,就是谷崎小姐,她說我們有個共同的話題比較好,所以我才會把這個--”

我把書給她看。

“給帶過來。我不是故意想騙你的,那個我、可是、對不起。”

一切到此爲止了。

我大概沒機會再和她說話了吧。

她大概會永遠認定我是個大騙子混蛋吧。

然而--

令人意外的是,她竟露出微笑。

“原諒你吧。”

“啊?”

“因爲你幫我發現了我一直在尋找的東西。”

“啊?”

我完全搞不懂到底是怎麽回事。

她看著我呆滯的臉,再度展露微笑。

“只不過,我有條件喔。”

“條件?”

話說回來,我之前也曾被亞希子小姐提過“條件”……搞不好,女孩子大概都很喜歡提“條件”吧……

“不管任何事你都要乖乖聽我的話喔。如果我說想要什麽東西,你就想辦法幫我弄來。如果我說我想笑一笑,你就說些好玩的來逗我笑。這樣的話,我就可以原諒你啰。”

她又笑了。

只不過,看起來似乎不懷好意。

那是像小惡魔般的笑容。

“嗯,嗯。”

我在什麽都不知道的情況下,點了頭。

光是她肯原諒我,就讓我開心地快要飛起來了。

此時,我根本就高不清楚狀況,完全沒察覺自己已步向泥沼,整個人逐漸沈沒。那個泥沼深得嚇人,一旦投身其中就再也不可能脫身,而我對此竟渾然無所覺。總而言之--就這樣,我的奴隸生涯就此展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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