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五三章 我不答應（下）

　第八五三章 我不承諾

　@@@@@@@@@@@@@@@@@@@@@@@@@@@@@

　沈默是在臘月二十七收到高拱的來信，其實在此之前，他已經陸續接到許多東南大戶的托請……其中大大都人跟海瑞並沒有直接利益沖突，但豪紳大戶間的關系盤根錯節，一損俱損。他們唯恐這場退田風潮蔓延東南，只好硬起頭皮給沈默寫信，請求他能勸勸海瑞，不要把事情搞得太僵。

　更為撓頭的還在後頭，春節期間，他收到徐閣老的來信……雖然兩人已貌合神離，但都是有身份的，至少面子事兒還是要做足的，所以在給老家的老爹辦年貨時，沈默也給徐階準備一份，再附上一封噓寒問暖、熱情洋溢的書信，讓人順道捎了過去。

　徐階被海瑞折磨得欲仙欲死，這下正好借著回信大倒苦水。但也不克不及上來就，為師被人逼得呦，怎一個慘字了得？就連過年吃的餃子，都覺著是黃連餡兒的哦……人家徐階先暗示欣慰，我這都回來二年了，拙言還想著我，為師實在是太欣慰了，但又感到忸捏。為什麼忸捏呢？因為我回來之後，回想自己這些年來的所作所為，確實有很多愧對的處所。我這個當老師的，為自己考慮的太多，為考慮的太少。現在我從位子上下來，那些昔日奉承湊趣的家伙，全都躲得遠遠地。現在就連被欺負了，我都找不到人傾訴。

　越是飽嘗人情冷暖，我就越發感到拙言的可貴，便越覺是深感忸捏。我現在把自己遭受的一切當作報應，心里才能好受一些……

　“我這位師尊，還真是能屈能伸，拉得下面子呢。”這話時，沈默在他的內簽押房中，門外是層層守衛，任何人不得打攪。

　他話的對象，是個穿戴青布棉襖，作管事服裝，相貌普通的中年男子。不開口根本發現不了他的不凡︰“他現在處境維艱，所以不克不及不放低姿態，請大人放他一馬。但還是沒擺正態度，竟在字里行間威脅大人，若不承諾，就處處宣揚，是您黑暗指使海瑞，報復自己的老師。”一開口，竟然是從沈默身邊失蹤兩年的余寅。

　兩年前，因為胡宗憲一事，余寅自覺無法再面對沈明臣和王寅，更因為他深感隨著沈默的事業擴大，需要有人來為他做一些見不得光的事……雖然有錦衣衛如臂使指，但他們究竟結果是朝廷的鷹犬，誰也禁絕，哪天皇帝會不會心血來潮，重新洗牌，到那時就太被動了。

　所以對沈默依賴錦衣衛，余寅早就頻頻勸諫，不是自己的工具，便總有靠不住的時候，還是要建立一支屬于自己的地下力量，至少也能在最壞的情況下自保。沈默游移了很久，終于經過胡宗憲一案的凶險後，同意了他這一建議。作為提議人，余寅毅然承擔起草創的重任。

　令人欣慰的是，沈默默默成長十幾年，積蓄的實力實在太強了，令余寅的工作如虎添翼。一上來，便有一百多精英骨干來投……這些人都是沈默老侍衛的兄門生佷，絕對的忠心可靠，許多年前就被沈默放置進了鎮撫司，經由十三太保親手錘煉，個個都是搞特務的好手。這些人是沈默籌算未來鎮撫司的，但自然要由著先自家用了。

　為了掩人線人，余寅在上海注冊了一家永和鏢局。如此一來，可以給這些危險分子披上鏢師的外衣；二來，余寅也看準了，隨著東南工商業的成長，帶動了全國各大城市間的人員和貨物流動，而流民嘯聚山林，又時刻威脅著人們的生命和財富平安，這便給警衛行業帶來了繁華的春季。永和鏢局正好可以借此春風，把分號開遍全國的大城市，而不會引起官府的懷疑。

　這次余寅前來，即是永和接了徐閣老的鏢，押運徐階回給沈默的一車禮物，他正好借此難得的機會，來榆林見見自己的店主。

　~~~~~~~~~~~~~~~~~~~~~~~~~~~~~~~~~~~~~~~

　起來，自從昔時在通州一晤後，兩人便再也沒見過面，雖然終年連結聯系，但重逢的這一刻，還真是百感交集。

　“想不到，再見一面竟這樣的困難。”沈默握著他的手，歉疚道︰“連請吃頓飯的機會都沒有，不要見怪。”

　“大人現在是九邊經略，節制大明七成精銳，明里私下不知有幾多雙眼楮盯著呢。”余寅卻很理解沈默的處境，道︰“東廠、還有山西輔佐下的密探，都是些無孔不入的家伙，大人若不心謹慎，才真讓我擔憂呢。”

　“是，看似風光處，總是無限險。”沈默示意他上炕，一邊沏茶一邊道︰“就連高閣老，不也變得心謹慎了麼？”

　余寅已經看過高拱的信，面無臉色道︰“這位首輔的心思，可不像概況上那麼粗獷……用粵人的話，就叫‘面帶豬相，心中嘹亮’，他不就是想讓您，支持他的決定，把海大人換失落嗎？”

　“嗯，”沈默頷首道︰“不過也是正常，能當上首輔的，哪有什麼善茬？只是高閣老疇前不屑于謀身，所以才顯得粗獷了點。但現在他是一國宰相，肩上擔著改革的大業，不成能再像疇前那樣不管失落臂了。”

　“那大人對海瑞的去留如何看？”余寅沉聲道︰“如果同意高拱的話，難免讓人齒寒。”

　“以為高肅卿真想改弦更張？”沈默冷笑一聲道︰“改革是他的終生夢想，海瑞所作的也是他一直想干的。高拱這樣的人物，又怎會因些許阻力，就停下腳步呢？”

　“……”余寅垂頭片刻，待抬起頭來是，臉上竟露出難得的笑容道︰“大人的判斷果然敏銳，這正是屬下要稟報的。”著從袖中掏出一封信，奉到沈默面前。

　沈默接過來一看，乃是高拱的門生韓揖寫給一個叫蔡國熙的書信。對這個蔡國熙，沈默是有印象的，這人乃徐階的門生，但因為昔時在甦松任兵備副使時，和徐階的兒子產生了沖突。據是他乘坐的官船與徐家兄弟的船在河面相遇，雙方互不相讓，結果徐家的惡奴直接沖到他的船上，把他的官服扒了扔到水里，又打傷了他數名隨從後揚長而去。

　蔡國熙受此奇恥大辱，自然要找回場子，他到松江府告狀，卻被衷貞吉勸息事寧人。氣不過，又告到省里，甚至寫狀子送到北京，卻都石沉大海，沒人肯受理。最後徐家兄弟放話出來，他要是再敢上告，就完全扒了他身上的官衣。蔡國熙告訴無門，不堪忍受這份羞辱，一氣之下便掛冠而去……起來，距今已經五年了。

　‘怎麼韓科長又想起這位來了？’沈默一邊尋思，一邊抽出信瓤閱看起來，才知道原來這兩人是同鄉，並且關系不錯。自從高拱上台後，韓揖便為這位同鄉謀求復出，最近終于如願，所以迫不及待的寫信給自己邀功。信里韓揖信誓旦旦的，高拱已經承諾，給他官復原職。又一海瑞下課後，巡撫一職便非他莫屬了。

　“以這韓揖的法，高拱已經拿定主意換失落海瑞了，甚至有了替代人選。”余寅輕聲為沈默闡發道︰“這樣有兩個好處，一個是平息輿論，不想讓人非議他，迫害徐階甚急；二是，走了個海閻王、又來了個蔡屠夫，該退田還得退田，該清丈還得清丈，甚至徐家父子的命運將更悲慘。”頓一下道︰“其實還有第三點，當初海瑞曾經罵過他，以高閣老的性子，很難沒有芥蒂，所以有了替代品便換人，也層見迭出了。”

　“……”听了余寅的闡發，沈默緘默良久，才冷冷道出一句︰“我是不會承諾的！”平復下怒氣，他沉聲道︰“海瑞是我選的人，不克不及他想換就換。否則此例一開，後患無窮！”

　“是。”余寅點頷首，便不再談高拱，而是起了海瑞道︰“學生听聞這位海大人十分仇富，他有句名言叫‘為富不仁、為仁不富’，一到甦州就公布了法令，要求官員厲行節約，大戶也要帶頭節儉，還查封了甦州城的青樓賭館；並且他對松江府農田大半改種棉桑十分不滿，有意要下令整改，恢復糧田數目。”著看看沈默道︰“若由著他亂搞一氣，甦松的經濟非得倒退不成，那里可是全國經濟的心髒。”

　“我何嘗不知道他是把雙刃劍？”沈默嘴角扯起一絲苦笑道︰“但別忘了我們的構想是什麼。”

　“我們想借助海瑞，把資本從土地中擠出來。”作為沈默最信任的心腹，余寅了解他的全盤籌算……在沈默看來，高拱和張居正希望通過抑制兼並，來解決王朝危機的體例，是治標不治本的。並且他們以直接沖擊體例來抑制兼並，乃是將自身置于豪強田主的堅持面。而豪強田主，乃是千年帝國的統治基礎，就算皇帝想要收拾他們，城市反過來被他們收拾了。

　縱觀歷史，沈默相信，陪伴著權力者的逐利感動，土地兼並是不成遏制、愈演愈烈的……就算有人能抑制一時，待其失去權力後，豪強田主必定反撲，再次變本加厲的兼並土地，抵償原先的損失。兼並的整體趨勢是無法改變的，直到超出了農民的忍耐限度，使大量的蒼生連飯都吃不上，即是揭竿而起，王朝更替的時候了。然後新王朝建立，重新分派土地，又一個周期開始了，循環往復，往復循環，這就是中國歷經‘秦漢唐宋元明清’，原地打滾兩千年的根來源根基因所在。

　其實在沈默原先的歷史上，大明是有機會解脫這個周期律，邁入一片新天地的，然而天不假年，各種悲劇因素交織在一起，帝國在舊制度行將解體，新制度還未形成的最虛弱時期，被通古斯野人滅失落，直接倒退回奴隸社會。結果錯過了人類進步的黃金時機，也在民族之林中完全失落了隊。

　沈默也不知道，自己能不克不及幫忙大明克服強大的慣性，使歷史滑向另一條軌跡。但面對著二百六十七年的亡國史，沒有什麼好猶豫的，只能死馬當活馬醫了。他結合自己前世所學的知識，這輩子積累的經驗，試著為大明這個病人評脈，想要找出一種體例，幫我華夏買通任督二脈，避免悲劇重演。

　從經濟層面，大明在工商業興旺成長幾十年，遲遲不肯落下邁入資本主義的後一只腳，其原因自然很多，但最關鍵的，還是那種歷史周期律的強大慣性……自古以來，由于嚴重的通貨緊縮，欠缺成長商品經濟的需要條件，所以農經濟一直佔據社會經濟主導地位。而農經濟的最大特點，就是財富來自土地，土地是財富的源泉和代表，所以豪強田主換了一茬又一茬，兼並感動卻始終強大而堅挺。

　哪怕隨著海外貿易的展開，美洲白銀大量流入中國，大大緩解了帝國的通貨緊縮，使工商業欣欣向榮成長起來。可是人們的觀念根深蒂固，很多財主賺了錢干什麼？不是擴大再生產，而是買地……海外貿易的興起，社會財富的增加，反而加劇了土地兼並！真叫人啼笑皆非。

　要改變人們的觀念，使土地田主階級中，盡快轉化出資本田主和純粹的工商階級，除為工商業成長創作發現良好條件外，給傳統的田主經濟以沉重沖擊，也是必須要做的。

　怎麼做？就是像海瑞做得這樣，讓他們退失落強取豪奪的田產，並依照田畝數繳納稅賦，使土地兼並變得無利可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