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五二章 鄉願 （上）

　海瑞不會知道，自己提出的這六個不同呵護的原則，會成為中國法制史上的一門學科，名曰，海瑞定理，。並被沈默原先時代中的”一位黃皮白瓤的歷史學家，用來證明傳統中國，以熟詩書的文人治理農民”，法令的解釋和執行都以儒家倫理為圭臬，缺乏數目字的管理傳統，因其中國沒有走上資本主義的道路雲雲。

　而後，這成了法學界有關中國傳統司法制度的一個定論；一些經濟學家以及其他學科的學者，也都一再引用這段話，作為中國社會不注意呵護私人產權”以道德治國的證據。

　那個從歷史中總結而來的結論自己，自然不會錯，但用，海瑞定理，來證明，卻是毛病的，因為抽象不克不及脫離其語境，更不克不及忘記了作者的限定。而那位黃教授以及諸多引黃者，都無視了海瑞同時寫下的另外兩段至關重要的文字，正犯了斷章取義的毛病。

　被黃教授省略的第一段是︰“以往官府”多是詞訟作四六分問，方息得訟。謂給原告以六分理，亦必給被告以四分。給被告以六分罪，亦必給原告以四分。使二人曲直不甚相遠，可免憤激再訟。然此雖止訟于一時，實動爭訟于後。因為理曲健訟之人得一半直”纏得被誣人得一半罪，彼心快于是矣。下人揣知上人意向，訟繁興矣。可畏訟而含糊解之乎？君子之于天下曲曲直直，自有正理。四六之，鄉願之道”興訟啟爭，不成行也。，意思是，對所有案件，無論事大事”都必須以是非曲直為基礎依法措置”堅決否決“和稀泥，與“和事老，。因為海瑞天才的意識到只有公正的司法才會真有效率始終如一地依法公正判決，會減少所謂的刁民告刁狀，也就是機會型訴訟，從而減少社會訴訟，這就是“海瑞定理一，。

　被黃教授無視的第二段，曰︰“兩造具備，五听三訊，獄情亦駁詰明也。然民偽日滋，厚貌深情，其變千狀昭明者十之六七”兩可難決亦十而二三也。二三之難不克不及兩舍，將若之何？，意思是，在，兩造具備”，即雙方均出庭陳詞辯論；並進行了，五听三刮”也就是符合規定的審案法度後，有六七成的案子可以查清，依法判決。但由于當事人不會誠篤交代，一些深藏表象之下的隱情無法發現會有兩到三成的案件，雙方的證據和論證難定勝敗”無法判決何方勝訴。在沒有可能一一細查的情況下，該如何去判呢？這就用到了那六個，不同呵護，原則。

　如果忽略這第二段話的限定”海瑞的不同呵護，才是黃教授所描述的那樣”但這段話明明存在海瑞得很明白，所謂，不同呵護”，只是在堅持定理一的情況下，在措置那些“兩可難決，的案件才會用到，某些人卻偏要斷章取義真不知居心何在？

　現在再去看那六個不同呵護原則，就會理解海瑞的司法精神了從社會公平的角度解纜，在經濟資產的兩可案件中，盡量呵護經濟弱勢一方”也就是窮人和民的利益。

　而從維護社會秩序解纜，海瑞認可鄉宦民有貴賤之別在“爭言貌”就是關系到聲譽、威信的判決中，應該呵護為上者以維護尊卑有序的封建秩序，是為，存體，。固然若鄉宦擅作威福打縛民，又不成以存體論了。

　這種在經濟資產上呵護弱勢的原則，和在社會文化上呵護優勢的原則，就是，海瑞定理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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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海瑞不會知道，自己從實踐中總結出的一套司法操作理論，會被後人歸納為定理，還二了。但這不影響他對這套理論的嫻熟應用一事實上，海瑞此次南下甦松，就指望著這個，二，來破局呢！

　所謂“皇權不下縣”靠鄉紳治理村鎮”這是中國沿襲千年的統治策略，因此對農民來，自己這個父母官”其實還隔了一層，可以使他們直接听令的，還是那些鄉紳隱宦。

　而甦松這里的鄉宦勢力又尤其強，他們利用強大的政治特權”為自己對廣大鄉下的統治，加上一層厚厚的呵護衣，任何對他們晦氣的政令，城市遭到他們瘋狂的還擊。在處所為政多年，海瑞太清楚他們的套路了，先策動刁民作亂，阻礙破壞政令的執行，然後利用政治資源，從上級對行政官施壓。固然像海瑞這個檔次的，就得靠兩京的御史了，什麼，新法引發民亂，、，民苦不堪言、民生凋敝、紛繁逃亡，雲雲，迫使朝廷暫緩執行新法，然後不了了之。

　這套路用了上千年，但依然好用，因為京城的皇帝和大臣們”最擔憂的就是蒼生騷亂，只要相信亂象一生，再好的政策也不敢執行。鄉紳們便抓住這一弱點，大用特用”屢試不爽。對，進士多入毛，的甦松一帶，用起這種體例來，自然更是威力無窮，絕非輕易可比，一旦鬧將起來”他們肯定是要拼命的”到時就算是內閣，也不成能死保他這個馬前卒。

　海瑞深知”如果貿然公開提出“清丈田畝”肯定第二天，自己的巡撫衙門，就會被那些被煽動起來的蒼生給圍了，並且八成沒人解救，非得逼得自己都沒臉再呆下去不成。一番斟酌之後，他決定先不宣布，清丈田畝，的命令，而是利用司法迂回，處處站住一個，理，字，不給鄉紳們發飆的機會。

　因為清理舊案是新官上任的必備作業，而對巡撫來，除坐衙接告之外，還要巡視各府，接受訴訟，誰也不得什麼的。而他的破局之策，就蘊含在這天經地義的審案之中一我身為斷案官，自然要判決公正。我判決公正”不袒護任何有身份的人，自然會使被，官紳勾結，傷透心的民蒼生恢復對官府的信心重新將自己遭遇的不公，向官府提起告訴。我公正裁判，那些被鄉宦巧取豪奪的民田產，自然可被重新判回民手中。這時候官府再出面，丈量相關的土地，重新掛號造冊。

　行為還是那個行為，但兜了個圈子，便弄個，是在執行判決結果，的名義，所以在蒼生眼中”其主使者就成了與自己同樣身份的老蒼生而不是官府。從而使鄉紳無法再像疇前那樣，煽動蒼生站在官府的堅持面，主動投獻以求避稅的，刁民，究竟結果是少數，大部分老蒼生還是深受鄉紳奪田之苦的。

　但由于田產糾紛的歷史性、特殊性和復雜性。總是有兩到三成的案件”因為年代久遠、存檔無存，或是口頭契約，或是文字契約的口頭修改等原因，使原被告雙方都提不出，令人信服的優勢證據，來證明原先的產權界定因此釀成了“兩可，案件。

　對審判官來，兩可就意味著，在無法進一步取得證據的情況下，雙方權益值得同等呵護，無論把爭議財富配置給誰都不為錯。這時候”絕大大都官員，因為情面、利益、或者考慮到，鄉宦民有貴賤之別，而把判決向強勢一方傾斜。但海瑞否決這樣做，因為社會的強勢一方，往往會利用各種資源，來侵佔弱勢一方的利益，而弱勢一方很難侵佔強勢一方的經濟利益所以在此類案件中，應該盡量向弱勢一方傾斜。

　當王錫爵心翼翼的提出”這樣可能會讓一些鄉紳受到委屈。

　卻見海瑞大手一揮道︰，“比起民蒼生受得委屈，那個何足道哉！”

　王錫爵不由暗暗苦笑，感情海大人還是給老蒼生報仇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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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了海瑞所定的判案標準”所有案件都能當日審結。一個月下來兩人竟然把前後收到的近萬件案子……除那些嚴重的刑事案件外，基本判完了。並且結果不出意料，絕大大都是民勝訴。

　于是蒼生無不拍手稱快高呼“海青天”自然高興的得了。但有人高興就必定要有人不高興，富戶鄉紳們大大的不高興了，以往遇到和蒼生打官司，都是他們無往晦氣的”所以才能逐漸侵吞兼並，有了今天的家業。可這海大人怎麼對咱們不問有理無理，就判退田產、出銀子呢？

　隨著時日推移，受到沖擊的富戶鄉官越來越多，要是換個人當巡撫，他們早就鬧騰起來了，可對方是鐵心鐵面的海閻王，誰敢去找他申訴？並且海瑞也沒怎麼著他們，只是一個判案不公……但在老蒼生眼里，卻是太公平了，也沒法煽悅耳鬧事兒。弄得他們有火沒處撤”只能去找松江知府衷貞吉埋怨。

　于是松江知府衙門，就成了上訪接待處”知府衷貞吉每天不知要撫慰幾多滿肚子牢騷的鄉紳……他是徐階最老實到學生，當初被派到松江，其實就有照料老師晚年生活之意，固然不肯看到現在這種局面？可他與海瑞雖同是正四品，但人家是巡撫，並且是戰力最強的海閻王”就是借他兩個膽，也不敢硬頂！

　衷貞吉只能不激不隨，好言撫慰。但鄉紳們的怒火”終究是撫慰不住的”他們雖不敢胡亂搞事兒，可想體例出出氣總是能辦到的。

　于是這一日，海瑞正在辦公，衙役呈上一狀，是從松江府門牆上揭下的匿名狀”王錫爵接過來一看，便變了臉色。

　海瑞看他一眼，便低下頭繼續閱卷，淡淡道︰“念……”

　“都公”，”王錫爵為難道︰“還是不念了吧。”

　海瑞沒理會他，繼續閱卷”王錫爵只好輕聲念道︰“告狀人柳下跖，告伯夷叔齊兄弟二人，倚父孤竹君歷代聲勢，挖掘許由墳冢，兄弟二人賄求嬖臣比干得免。今于某月日挽出惡兄柳下惠，捉某箍禁孤竹水牢，日夜加炮烙極刑，逼獻首陽薇田三百畝”有契無交，崇候虎見證，竊思武王至尊”尚被叩馬羞辱”何況區區螻蟻”激切上告……，這匿名狀極為滑稽，當事人都是商周時的歷史人物……告狀人是柳下員”就是盜跖，古代著名大惡人︰被告是伯夷、叔齊，歷史上著名的大善人，被盜墓的是賢人許由，袒護被告的是賢臣比干，介入迫害原告的爪牙是柳下惠，大意是”柳下踴告伯夷叔齊二兄弟盜掘許由之墓，結果二人行賄了比干得免。然後又讓告狀人的，惡兄；柳下惠”把他抓到孤竹國水牢禁錮，日夜用炮烙極性”逼他獻出在首陽山的薇田三百畝”……，其內容荒誕不經，諷刺意味極濃，一言以蔽之惡人編造荒誕不經的謊言誣告善人，謀奪善人田產！尤其是盜跖要求海瑞，將眾所周知屬于伯夷叔齊的，首陽山采薇田判給自己這明擺著就走向他挑釁！

　完之後，王錫爵雙眉倒豎，兩眼圓睜”勃然大怒道︰“刁民作祟！要嚴查嚴懲！”

　“不要查了。”海瑞的臉色沒什麼轉變，但他緊握筆桿的手背青筋暴現”還走出賣了他的憤怒︰“刁民是寫不出這種文字來的，要是那些大戶干的，也查不出結果。”，“是，這文筆不錯，顯然是富戶鄉官所為”王錫爵迅速冷靜下來，點頷首道︰“他們不敢明看來，就用這種體例諷刺咱們。”

　“哼……”海瑞倔勁來了”冷冷一哼道︰“那就決個牝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