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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居一品》第1103章
第八五二章鄉願

 松江府南禪寺前,徐階第三子徐瑛的豪宅中,一個穿戴綠色直裰的文士,拿著張狀紙,拿腔拿調的念道︰“告狀人柳下跖……日夜加炮烙極刑,逼獻首陽薇田三百畝,有契無交,崇候虎見證……竊思武王至尊,尚被叩馬羞辱,何況區區螻蟻,激切上告……”

 “哈哈哈……”听他怪腔怪調的念著,廳堂中的眾人,似乎看到了海閻王氣得吹胡子努目的樣子,都笑得前仰後合,有些夸張的,還捧著肚子,甚至笑出淚來。

 笑夠了,坐在徐瑛身邊的徐階子徐珂,擦擦淚指著那文士道︰“南鄂個促狹鬼,昌河先生苦大仇深的狀子,被給演成滑稽戲了。”

 “無妨事、無妨事,原本就是要讓他海大人出個洋相的……”那個被稱為昌河先生的,叫董紀,是個不第的文士,投在徐瑛家伙當起了幕友,這人一肚子陰損招數,不知幫著徐瑛巧取豪奪了幾多民田屋產,所以很受徐瑛器重,有什麼事兒都找他拿主意。

 這次海瑞來松江搞風搞雨,徐家樹大招風、葉密惹雨,自然首當其沖。雖然海瑞還算注意維護徐家父子的聲譽,但他們為數眾多的家丁家奴,還是成為重點沖擊對象,紛繁被官府要求退田。家奴們整天在面前哭訴,又被奪去幾多幾多田產,那些往日里交好的鄉宦,也頻繁的來府上求告,一面試探徐閣老的態度,一面攛掇這兩個紈褲帶頭給海閻王點顏色瞧瞧。

 徐階四個兒子,老大徐曾官至侍郎,老二徐琨則在父親不在家時,終年主持家務,因此性情都算沉穩,不成能當這個出頭鳥。但剩下的兩個兒子徐瑛和徐珂,自懂事起,父親就已經是朝廷高官,家里也富甲一方,加上自幼跟隨祖母生活,飽受溺愛、缺少教養,所以養成了飛揚囂張的驕縱性子。在他們看來,徐家才是松江這一畝三分地上的主宰,哪能容他姓海的撒野?

 強龍還不壓地頭蛇呢!于是兩兄弟在一干損友的攛掇下,決定給海瑞一個教訓,至于出主意的重任,自然落到了昌河先生董紀的身上。按跟官府作對……並且是跟海閻王作對,這種高風險的差事,一般人都是避之不及的,偏偏這董紀總覺著自己懷才不遇,恨不得有這麼個證明的機會,于是欣然應允,炮制出了這篇陰損刻薄的‘匿名狀’,然後派人趁夜色張貼于松江城的大街巷,給海瑞一個難看。

 听了這狀子的內容,徐家兄弟果然感到十分過癮。但笑過之後,卻又覺著還不敷勁兒,徐珂眯著眼道︰“這種搞法固然解氣,可除惹得那海瘋子,變本加厲的幫那些泥腿子外,好像也沒有另外用處。”

 “就是要讓海瑞怒火攻心,”那董紀捻著幾根稀疏的老鼠須,眯著一對金魚眼道︰“他肯定猜到是我們縉紳干的,卻沒法知道誰干的,只能把滿腔的怒火宣泄在斷案上。”著呲牙笑笑道︰“他肯定想,我叫們諷刺我,老子多判幾個案子,多替那些泥腿子討回些田產,就是最好的報復!”

 “可這對我們有什麼好處?”徐珂翻白眼道︰“這不成丟了‘西瓜揀芝麻’麼?”

 “四公子此言差矣,”董紀的腦袋搖得像貨郎鼓,笑道︰“須知道舍不得孩子套不找狼……”

 “昌河先生就別賣關子了,”徐瑛看著董紀這副窮酸模樣就起膩,可誰讓自己指望他呢?便干笑道︰“把咱們的下一步告訴老四吧。”眾人也紛繁附和道︰“是,昌河先生快吧。”

 “得令。”董紀團團一抱拳,臉上寫滿滿意道︰“其實學生寫這個‘匿名狀’,不是為大家出出氣那麼簡單,而是給海瑞火上澆油的,就要讓他對我們恨之入骨,不分青紅皂白的偏幫苦主。”他頓一下,捏著胡子冷笑道︰“听這個海剛峰,對屬下‘事在爭產,與其屈民,寧屈鄉宦’,這是何等的偏執武斷?焉能沒有冤假錯案?冤假錯案一多,上面焉能不辦他?”

 “話得不錯,”一個鄉紳輕聲道︰“不過,他的名聲太好,後台也過硬,輕易亂判也無大礙。”

 “那就給他添點亂!”董紀‘唰’地展開折扇,冷冷道︰“須知這松江地面遠不是那麼純真,除富戶鄉官、農民耕戶,還有為數居多的游手好閑、貪圖享受、嗜賭成性、坑蒙拐騙的人……這些人都有個共同的特點,那就是家無財產,在海大人眼里,算是標準的‘窮人’。”

 “這些刁民貪婪狡詐,見巡撫大人判案多傾向于民,早就有趁機渾水摸魚,一夜暴富的念頭。”董紀搖著扇道︰“咱們正好可以順水推舟,攛掇他們去海瑞那里告刁狀,捏造證據,謀奪富戶的家產。”

 “這是什麼狗屁主意?”徐珂不耐煩道︰“來去不到個點兒上,怪不得一輩子考不中呢。”直接把董紀臊得滿臉通紅。

 “其實那些刁民早就這麼做了,不過富戶們嚴防死守,得逞的寥寥無幾罷了。”那邊徐瑛只好接過話頭道︰“但如果咱們讓人放水,故意不把田契字據拿出來,就是另一番景象了。”

 “都拿不出證據,就是‘兩可案’,”眾人恍然道︰“那海大人必定會把田產判給刁民。”

 “對!”董紀心,明明是我出的主意,可不克不及讓旁人搶了風頭,也失落臂臉上還發燙,急忙道︰“這樣的案子一多,我們就可以讓那些被奪了產的田主,去南京鬧,甚至去北京鬧……那些向著咱們的御史,肯定不會放過這個機會,大做文章,給海瑞一場好看。”

 “好主意!”眾人這下都明白了,一下子振奮起來道︰“就這麼辦!”

 “好家伙,”徐珂也變了臉,笑眯眯的拍著董紀的肩膀道︰“果然不愧是我們的子房。”

 “哪里哪里……”董紀可算是揚眉吐氣了,于是見義勇為的分派任務,要給海瑞一個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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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強龍不壓地頭蛇,這句話是極有事理的。哪怕是省長,哪怕是海瑞,可一旦地頭蛇想要使壞,還是防不堪防。

 其實海瑞的頭腦一直很清醒,他在《督撫條約》中明確指出︰‘江南刁風盛行’,所以不受理‘刁告’。可所謂‘放告’,自然是罷休讓人們告,並且由于種種原因,不克不及克日理三百余案,對與哪些是‘刁告’,哪些非‘刁告’,又怎麼分得清楚?他只能秉承著公正效率的原則,盡量把那些告刁狀者剔除出來,加以重懲。

 他規定,依照《大明律》,對告刁狀者,杖二十,戴枷八日示眾。于是衙門外每天城市有七八個、十來個被打得皮開肉綻、戴著枷鎖的‘刁民’示眾,但依然不克不及阻止間或有刁民得逞。

 于是松江府街面上,便不時有‘某刁民誣告某富戶成功,一下子得了五百畝田,‘某爛賭鬼原本一貧如洗,但托海大人的福,一夜之間脫貧致富了’之類的傳說風聞甚囂塵上。而海大人那條原本秘而不宣的規矩,也成了眾所周知的秘密。于是坊間流傳一句‘名言’曰,‘種肥田不如告瘦狀’。一些刁民無賴,懷揣著一夜暴富的夢想,呼朋引類,捏造事實,蜂擁告起富戶鄉官來。

 這些刁民人數雖不甚多,但皆著破衣爛衫,率以五六十為群,沿街攘臂,叫喊呼號,造成的影響卻很卑劣,把許多無知愚民也煽動起來,告狀的人多得不成勝計,局面變得有些失控。

 連王錫爵也感覺到沉重的壓力,就別首當其沖的海瑞了。但海瑞沒有如身邊人建議的那樣暫時收手,而是照舊按期放告,速判速決,每天都能措置二三百件。他這邊能沉得住氣,松江知府衷貞吉那邊先慌了神,一天三趟找到海瑞,請他務必重視眼前的亂象,以免不成收拾。他︰“松江是朝廷的糧稅重地,向來穩字當先,但現在刁民煽風作亂,大戶閉門不出,久而久之,肯定要出大亂子的!”

 “蒼生不滿,是因為積怨深重,”海瑞卻冷冷道︰“如果官府能幫他們主持公道,自然沒有人會亂來。”不但不收手,反而更加投入的斷案判決。

 只是所判的案子越來越多,可直到現在還一樁都未執行……雖然官府已經判了,可哪個富戶肯把自己的田產讓給民,他們實指望風向有變,好逃過此劫,都在那硬挺著呢。

 海瑞這邊暫時也沒有替蒼生強制執行的意思,這也讓那些贏了官司拿不著地的蒼生,都被吊在半空中一般,不上不下的十分難受。他這樣做有三個原因,一個是,先集中力量斷案,再集中力量執行,這樣才能把個體的行為,釀成集體的行動;再者是為了給頭腦發熱的老蒼生降降溫,至今誰也沒真正的拿到地,所謂一夜暴富的謊話便不攻而破,跟著瞎起哄的人自然就少了;還有最後一個,其實是等著內閣的回復……

 十一月的最後幾天,離他把審計賬目八百里加急飛送京城,已經過了的一個多月,內閣的回信才姍姍來遲,執筆的是專管財務的大學士張居正。在信上,張居正代表內閣表達了對他工作的支持,讓他盡管去做。僅在信的末尾,用委婉的語氣提出,但也要照顧老首輔的桑榆生活,不成催逼太甚,損了老首輔的顏面雲雲。

 海瑞只當沒看見這最後一段,把信一收,便對身邊的王錫爵笑道︰“明天,終于可以進入正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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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翌日一早,巡撫衙門的兵丁,便持傳票前往太平橋,要拘徐府的兩個管家徐成和徐遠回衙問話,審理鄉民告二人強奪民田案。

 兩人把官差穩住,借口到後面換衣服,便從後門溜走,跑到徐珂府上躲了起來。

 官差們沒能拿到人,只好沒精打采的回去,海瑞卻沒有取消當日的審判,在被告缺席的情況下,依然開堂問案,四百多名被二人侵奪家產的蒼生都上堂控訴,很多都是人證物證俱全,不消他兩個前來,也能缺席審判的。

 兩被告徐成和徐遠的劣跡也被揭發的越來越多,但兩人卻仗著徐府的呵護,公然逃避過堂受審。此等蠢行,無異于將他們和徐府,置于了火山口上,成為躁動的松江蒼生的宣泄對象。

 因為案情趨于復雜,所以海瑞沒有當堂宣判。但接下來事態的成長,卻出乎所有人的預料……憤怒的松江蒼生,竟把徐家三個府第圍得水泄欠亨,有的要求交出兩個無賴,有的要求徐家退田,還有的就是純粹湊熱鬧,想嘗一嘗欺負前宰相的滋味如何。

 徐階身為一品耋老,自然要連結名士風度,嚴禁子弟、僕人與蒼生計較,更不得產生沖突,傷害他們。但心中的滋味如何,從他這幾日寫得詩作中,即可見一斑,詩曰︰‘昔年天子每稱卿,今日煩君罵姓名。呼馬呼牛俱是幻,黃花白酒且陶情。’失落酸澀之意浸透紙背。

 他本以為,蒼生騷亂幾天,過去後也就算了。誰知道松江民情在各方面明里私下的推波助瀾下,已經到了如湯如沸的境界。接連幾天,天天如是,徐府眾人步履維艱,連生活都要成問題了。

 徐階再也無法‘陶情’,他命徐找到衷貞吉,希望松江知府能恢復秩序,呵護自己家的正常生活。衷貞吉苦笑著回話道︰“實不想瞞,現在松江府完全被巡撫衙門控制了,我這個知府只是個安排罷了。”

 終于,在巡撫衙門送來第八通傳票之時,不堪其擾的徐閣老,讓徐交出了兩個惡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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