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金明池爭標圖 第十六章 回歸(一)
元佑二年的八月,從曆法上講,其實又是一個秋天的到來,只不過天氣卻絲毫沒有一點秋的意思,驕陽烈日,依然照耀著廣闊的宋帝國的每一個角落。在這樣一個炎熱無雨的秋天,每個人都有著自己的心事……
高太后坐在書房裡,喝著參茶。這茶乃是遼國皇帝派遣銀牌天使,取自處於白山黑水之地的女真部落,然後再送到宋國來的,無論味道與成色,都堪稱極品。但是,就算是再好的人參,也解不開太皇太后鬱鬱的心事。
高太后其實是在等一個人,這個人是平章軍國事、太師文彥博。在太皇太后的心目中,只有這個不偏不倚、性格頗有些固執的老人,才是帝室真正的依靠,也只有這個文彥博,或許才能知道或者解開太后的心事。
「唉!秋天來了,帝國卻面臨著一個重大的變局,真正是一個多事之秋啊!」高太后站起身子,她已經老了,也許再也沒有幾年好活了,必須盡快為似乎長不大的小皇帝,安排好今後的道路。
高太后心中的鬱悶,是因為今天的上午,發生了一件小事,這件小事,使得高太后有了警覺,她覺得必須加快自己佈局的進程了。
其實真的只是一件小事,在崇政殿上,小皇帝使用的桌子已經很舊了,高太后下令把桌子換掉,可是小皇帝趙煦卻又命自己的親信太監把舊桌子搬了回來,並且還振振有辭的說,那舊桌子是先帝用過的,絕不能換。
「先帝?」高太后的嘴角浮現出一絲冷笑,重重的放下手中的茶碗:「神宗皇帝用過的東西不能換,那麼神宗皇帝用過的大臣呢?神宗皇帝搞出來的那些變法呢?也不能換?讓你學仁宗皇帝治出個清平盛世,你卻不學!偏偏要去學那神宗皇帝,唉!哀家為你找了這麼多侍讀老師,呂公著、范純仁、蘇軾和范祖禹,這些忠良大臣竟然都教不好你嗎?」
高太后轉過身子,書房上掛著一幅天下郡縣圖,煩心的事不止換桌子這一樁啊!在七月初的時候,西夏退了兵,河東路經略使曾布以及尚書左丞王存,帶著大軍從太原出發,一路跟著後撤的夏軍前進,報捷文書如雪片般飛來,收復樓煩,收復方山,佔據合河津,偏偏到了麟州城下卻再無寸進。
「莫以為哀家不知道,你們這些所謂的光復大捷,不過是夏人自己退走了而已。」高太后歎息道:「不然前面如此順利,卻又怎麼會有麟州之敗呢?以至於朝廷又要受夏人勒索,竟要贖回麟州。」
這個事情其實是這樣的,曾布在守太原的時候本來就已經絕望了,梁乙逋把整個西夏的潑喜軍全部帶到太原城下,巨大的石塊被潑喜軍的投石機沒日沒夜的往城頭上扔,太原眼看就撐不住了。但是就在最危急的時候,夏軍卻突然搞出了全面的撤退。曾布一開始還疑神疑鬼,待發現夏人真的是撤走後,又欣喜若狂。因為曾布認為,自己之前方山會戰的慘敗,將使自己在戰爭後面臨嚴峻的政治局面,所以現在乘著夏軍撤退,當然要弄點功勞出來。連夜帶兵一路跟著撤退的夏軍前進,每到一個地方就發出捷報,今天收復這裡,明天光復那裡,彷彿夏軍是被他追著跑一般。結果,曾布實在是前進得太快了,沒有與王存部協調好,到了麟州城下被梁乙逋回頭咬了一口,幾乎又是全軍覆沒。
當然,由於夏州被燒掉了,夏軍守著缺乏後方支持的麟州也不可能持久,所以梁乙逋就派人向大宋朝廷求和,條件是宋國必須用錢贖回麟州。
「二十萬銀捐啊!」高太后每次想到明明現在形勢一片大好還要賠錢,就心中鬱悶,可是前方軍隊無能,卻又使她無可奈何:「好在韓縝順利收復了蘭州和環州,否則不知還要花上多少錢!也好在揚子脫挑了靈武的大旗,多少漲了我大宋的顏面。只不過,這事情做得太過了。楊翼啊楊翼!你要哀家拿你怎麼辦呢?」
事實上,賜胡軍在西夏腹地的情況傳來之後,整個大宋都陷入了狂喜之中,大宋歷代君臣,無不以收復靈武為志向,可是六年前神宗皇帝趁著夏國內亂,數十萬大軍五路直指靈武,卻落得個全軍覆沒的結局,以至於大宋元氣大傷,提起靈武,宋人就黯然神傷,再也沒有人敢提議進兵之事。但現在楊翼居然能在西夏腹地殺進殺出,火燒夏州、靈武奪旗,真是讓整個大宋揚眉吐氣,士人奔走相告。這樣的大功,朝廷當然應該封賞。
「卻是不能再賞了!」高太后對自己當初一下子把楊翼拔得太高頗為後悔,不過她也不是沒有辦法,大宋對駕馭這樣功勳之臣還是有一套經驗的:「就看這個楊翼自己怎麼做了,哀家能讓你活,自然也有辦法讓你死!」當然,高太后現在覺得為這個事情操心還為時甚早。畢竟賜胡軍情況怎樣現在天下沒人知道,能不能回來都是未知之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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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達旦的夜晚。
「味道還真不錯!」王有勝咬著一根羊腿,羊是今天早上姚碩昊用打下來的一隻鷹和白達旦部族換回來的,現在被烤得滋滋冒油,香氣四溢。本來姚碩昊為了殺馬的事情對王有勝沒什麼好臉色,但是在王有勝破罐子破摔威脅姚碩昊不給吃的就繼續殺馬之後,姚碩昊還是分了一大支羊腿給王有勝。
「我說兄弟!」王有勝邊吃邊看著火堆邊的姚碩昊:「回到俺們大宋,有什麼打算啊?留山原裡有不少美女啊,你就不娶上個媳婦?那也給兄弟我說門親事啊!聽莫日根說你有兩個妹妹,都挺俊俏的喲!說也奇怪,怎麼你就長得五大三粗的呢?」
姚碩昊極度不屑:「我們兀聲延徵人,不要你這種劊子手!」
王有勝不服氣:「什麼劊子手?咱都已經到了白達旦了,馬上就要回到大宋,那時哥哥我就是功臣了,以我殿前司的出身,發財是一定的,陞官也是一定的,說個媳婦,那是一點問題也沒有!」
王有勝說到這裡,眼睛向遠處瞄去,遠處的一處火堆,楊翼正在和幾個將領說著什麼。王有勝忽然神秘兮兮的說道:「我看楊大人這回是要調回朝廷了,你說,這賜胡軍將來歸誰管?」
「我才不理這些事情!」姚碩昊對這些朝廷的東西從來就不清楚,他們胡人什麼時候有過朝廷這種概念:「楊大人是好人,要不是為了留山原的兀聲延徵人,他在黃河那會能那麼拚命嗎?其實朝廷有什麼好?不如去留山原,我把妹妹送給他!」
「那好啊!」王有勝大笑:「你最好把最小的妹妹給了他,那我就是楊大人的姐夫了。」
楊翼自然不知道有人在惦念著做自己姐夫,不過他現在也在和一幫將領討論回到宋國後的前景。
李宏偉看著張全柱笑道:「張大人沒來賜胡軍以前可是侍衛親軍第七指揮的官員啊!這回看來是沒來錯,想必回去後定有陞遷!」
張全柱自然要謙虛一下:「哪裡哪裡!我的功績有陸大人的大嗎?陸大人當日可是衝上了靈武城頭,陪楊大人出生入死,想來咱們幾個人,卻是他的功勞最大了。」
陸定北卻有不同意見:「事情是大家做的,關鍵還是在於楊大人指揮有方,楊大人不愧神武之名啊!」
有馬屁可拍,各人立即跟進。李實笑道:「這回咱們跟著楊大人算是立下了大功,回去後恐怕賜胡軍的規格都要升高幾級了。」
「就是就是,楊大人武功蓋世,這回定要做大將軍了!」
張全柱忽然皺著眉頭道:「諸位都是出身殿前司,殿前司歸在樞密院下邊,想來今次我等大勝,各位或許都有樞密院保舉另行任用啊!我出身在侍衛親軍,侍衛親軍卻不似樞密院中那般在朝廷裡說得上話,恐怕前路未知啊!」
他這一說,各人皆不以為然。李實反駁道:「有功便是有功,又哪裡有不賞的道理?將來仕途如何咱不敢說,起碼現在,你張大人是有功之臣,朝廷的封賞下來,怎會少你一份呢?怕是張大人看不起咱們,侍衛親軍哦!多威風啊!一回頭,咱們幾個還在河東路待著,張大人卻要隨著楊大人進京了。楊大人本來就是樞密院官員,看來這回連帶章樞密也要沾他的光啊!」
楊翼本來埋頭吃肉,對這幫人的馬屁話他也懶得聽,武人就是武人,馬屁拍得也太沒技巧了吧,這麼赤裸裸的。不過,確實自己是立下了功,雖然不知道目前宋夏戰事究竟進行得怎麼樣了,反正自己回去後是一定有一個很好的局面的。
楊翼忽然發覺聽了半天,種思謀也沒有說話,不覺詫異的從羊排中抬起頭,問道:「種將軍,有心事嗎?」
種思謀尤自在思索,聽得發問,先是一愣,然後尷尬道:「我覺得各位可能太樂觀了。末將有些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怎麼?」楊翼放下羊排,味道可真好:「有什麼話說好了,都是自己人嘛!」
種思謀猶豫了一下,終於說道:「末將以為,賜胡軍此去賞是少不了的,但各位,包括末將的前程卻是難說。」
「哦?」楊翼來了興趣,這種思謀看來懂點政治啊:「你倒給我們分析分析。」
種思謀沉吟道:「一來賜胡軍畢竟是胡人,朝廷若是將其拔得太高,難免不會疑懼。二來各位大多出身殿前司,各位雖然不說,但恐怕跟章樞密或多或少有點關係,我前次聽曾大人說,章樞密判斷夏人主攻秦鳳路,導致我等晉州建營,後大軍往復調動,至有方山慘敗。若將來戰事結束,章樞密恐有禍事,各位會否受到牽連呢?」
「我不怕!」陸定北大叫:「我身上有數塊傷疤,此次又立下功勞,別人又怎麼能說得到我呢?」
種思謀苦笑:「當然,別人不會找一個功臣的麻煩,可是如今黨爭激烈,章樞密是新派的大家都知道,現在諸位開始惹眼,又跟章樞密有點關係,只怕萬一章樞密大旗一倒,連帶有關係的都會被清算啊!功勞可以給你,麻煩也要跟著找上來的。當然封賞你們會有,但是仕途前程卻難以保證了。我之所以想到這一層,畢竟因為我也在曾大人的手下,曾大人多少跟章大人有點交情,唉!我看曾大人是難回朝堂的了。」
接著又道:「其實這也沒有什麼,畢竟各位雖然扎眼,卻也影響不了什麼大局。關鍵是賜胡軍怎麼辦?如我所料的話,朝廷定會將之解散安置。楊大人此去也未必就如此舒心,末將以為,如今天下黨爭之烈,非新即舊,軍中亦是如此,畢竟似王存尚書那般中庸者,乃是極其之稀有,蓋因王大人四朝元老之故方能如此。以大人之功,若回朝堂,您是新派還是舊派?終究是要有個態度的,並且各方必然極力爭取大人,想獨善其身絕不可得。」
楊翼心中卻是一驚,想來賜胡軍是自己的心血啊!底下這幾個指揮使也是跟著自己出身入死,若是就被朝廷隨便賞點錢解散了,幾個指揮使也沒有一個好的安排,好像自己終究有點過意不去啊!並且,本來處於得意中的楊翼,這時忽然想到,自己立下功勞,在大宋目前的局勢中,又應該如何自處呢?
楊翼大笑道:「大家吃肉,來!有我楊子脫吃的,餓不了大家,什麼新黨舊黨,暫時不去理會罷了!」
當然,這個時候大家對朝中的政治局勢並不是很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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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政殿。
「臣,大理寺丞吳處厚,請娘娘聖斷!」吳處厚今天的心情非常的好,因為他終於抓住了蔡確的小辮子。
吳處厚將條陳遞給走過來的太監,心中非常得意:昔日曾在蔡確手下為官,希望他推薦自己,但蔡確這個老東西居然拒絕了,如今終於讓我找到了機會。你不是愛寫詩嗎?你不是新黨的領袖嗎?你這《夏日游車蓋亭》,足以把你打下十八層地獄了吧?
大殿上群臣鴉雀無聲,因為他們發現高太后看著手中的條陳,臉色越變越青,怒氣開始聚集。
「這個蔡確!」高太后怒喝出聲,頓時嚇得群臣失色:「這個蔡確!實在罪無可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