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卷 雲湧金陵 第七章 連橫合縱(下)
當兩人終於平靜下來的時候,外面已經是日暮西山。雖然楊寧從來不以為自己對雙絕姐妹有所欺騙,但事實上依舊是刻意地隱瞞了身份,現在終於將一切都告訴了青萍,他只覺心情前所未有的輕鬆,鬆開雙手,看著青萍梨花帶雨一般的嬌麗容顏,楊寧有些茫然地道:「青萍,你已經知道了我的身份,會不會怪我不去救綠綺姐姐,其實不管羅承玉將綠綺姐姐強行留在辛都,多半就是要我不與他相爭,如果我肯正式答應他,或者他就會放過綠綺姐姐了。」
青萍取出一條翠綠的絲巾,拭去臉上的淚痕,歎息道:「我怪你做什麼,現在想起來,姐姐多半已經知道你的身份了,要不然怎麼會極力鼓勵我南下尋你,又拼了性命幫我逃走,就連我需要動用秘藏都想到了,事先給了我寬心丸,讓我不必愧疚。姐姐是冰雪聰明的人,勝過你我百倍,你那些關於身世來歷含糊不清的說法也就只能瞞過我這個粗心大意的傻丫頭,哪裡能夠瞞過她。不過這樣一來,姐姐的安危我就更加擔心了,從前以為羅承玉如此重視你不過是愛才心切,雖然像他這種身份的人物多半是順我者昌,逆我者亡,但是他若聰明的話,就該知道與其和咱們為敵,不如敬而遠之,我怎麼看他都不是不識時務的蠢人,所以我相信他不會傷害姐姐,和你我結下深仇大恨。可是現在不同了,這世上有些東西是絕對不能相讓的,縱然是至親骨血,也敵不過權位之爭,如果他擔心你和他爭奪王位,不管你如何許諾退讓,他都不會相信你會放棄的,除非你整個人都在他掌握之中,否則他絕對不會放過任何脅迫你的把柄。我猜現在他用姐姐脅迫你遠離幽冀,只是因為不願把這件事擺上檯面,免得人心動盪,一旦等到他繼承了王位,將幽冀大權掌握在手裡,甚至雲龍變化,奪得那至高無上的尊位,你對他的威脅就再也沒有了。到時候他必然窮天下之力追殺你這個心腹大患,為了打擊你的意志,可能姐姐就是第一個犧牲者。」
楊寧皺眉道:「我既然退避三舍,擺明了不會和他爭奪權位,難道羅承玉還不肯放過我麼?」
青萍搖頭道:「方纔我不過是按最壞的可能去猜想,所謂匹夫無罪,懷壁其罪,子靜你既然有資格和羅承玉爭奪王位,那麼這就是你天生的罪孽,若不斬盡殺絕,誰知道你將來是否會後悔,你是可以動搖他大業根基的人,他怎會容許你的存在?當然如果往好處想,如果羅承玉不是那樣心狠手辣,還念著恩義二字,可能開始的時候會將你禁錮起來,等到有朝一日他的地位已經無可動搖,而你也不能損害他的大業了,或許會表現得大方一些,換你自由,給你富貴,甚至待你如手足至親一般,免得落個忘恩負義,手足相殘的罵名流轉千古。」
楊寧想了片刻,有些猶疑地道:「我想他應該不會斬盡殺絕,幽冀的吳先生是羅承玉的西席,想必是他的心腹之人,如果羅承玉當真要害我,他怎會不知道,如果真是如此的話,恐怕昨天晚上他們就可以如願以償了。」
青萍眼中閃過一縷寒芒,道:「今天我也見過那位吳先生了,雖然這人表面上和和氣氣,可是我師父常說,這樣的人最擅長扮豬吃老虎了,他既然是羅承玉的先生,羅承玉心機那樣深沉,他又能好到哪裡去。他現在不殺你,說不定是欲擒故縱,還有用你之處,畢竟現在燕王還在世上,而且多半別人知道你的身份,為了以防萬一,脅迫不如羈絆,再說你這樣天真,只怕被他賣了還要替他數錢呢。遠的不說,就說昨天你受了吳澄的恩惠,偏偏你的性子又是恩怨分明,以後如果他替羅承玉收服了你,說不定你這堂堂正正的郡主親子就成了羅承玉的左膀右臂了,到時候這世上還有誰能夠動搖羅承玉的地位。就是沒有騙到你,也給自己留下了一個護身符,就算你將來發現吳先生對你不起,以你的性子一次兩次也不忍心為難他的。我只怕那吳先生早已經策劃好如何利用你了,其實要我說,不管他們怎樣待你好,都是理所當然的,是他們虧欠你這個少主人,你可沒有虧欠他們。」
楊寧沉默了半晌,才開口道:「青萍,你想的太多了,羅承玉是什麼樣的人,我心裡很清楚,我是什麼樣的人,你以為羅承玉看不出來麼?他若要害我,絕不會用什麼陰謀詭計,更不會玩什麼欲擒故縱的把戲,就是西門凜要害我,也是真刀真槍,可沒有用什麼不入流的卑鄙手段。而我這一生絕不會對任何人臣服,這是娘親自小就教我的,現在我既然已經離開了娘親獨立,就絕不會任憑他人擺佈,就是娘親現在站在我面前,要我向羅承玉臣服,我也絕不會改變心意。所以羅承玉如果真的要害我,吳先生昨夜就不該縱虎歸山,其實昨天是我有生以來最危險的時候,如果吳先生想要害我,我恐怕當真逃不過一死,雖然我自信可以讓他們付出天大的代價,可是對他們來說卻是值得的。青萍,吳先生當真是很好的人,如果有可能,我真希望可以有那樣一位先生,教我讀書明理,為我解除疑惑,你知道麼,我比從前更加嫉妒羅承玉,為何他擁有的一切對我來說都是如此遙遠。」
青萍緊緊盯著楊寧的眼睛,只覺得那雙幽深冰寒的鳳目前所未有的堅定澄淨,不知過了多久,青萍終於點頭道:「姐姐說過,你雖然不解世事,可是攸關生死的大事,你的直覺絕對勝過反覆揣摩之後得到的結論,既然你說羅承玉不是那樣險惡的人,我就信你,不過你要答應我,如果以後有一天,你發覺羅承玉當真有殺你之心,一定要全力以赴地脫逃,如果我和姐姐妨礙了你,你不許為了我們而屈服,更不要為了替我們報仇而犧牲自己的性命。你要記著,只要你活著,我和姐姐就是粉身碎骨,也不會有任何遺憾,你若死了,就是錦衣玉食,富貴無雙,我和姐姐也不會有一絲一毫的快樂。」
望著青萍因為激動而有些漲紅的臉龐,楊寧心中千回百轉,有些遲疑地道:「青萍,綠綺姐姐當真已經知道了我的身份?現在你也知道了,你們待我這樣好,是因為我娘親麼?我知道兩位姐姐最尊敬的就是娘親了。」
青萍聞言只覺眼前一黑,差點氣得昏倒,突然掄起胳膊,什麼也不想地狠狠給了楊寧一記耳光,楊寧若要躲開,本是輕而易舉,可是看到青萍憤怒欲狂的眼神,只覺得週身上下都反應不過來,竟是毫無反抗地挨了這記耳光。青萍原本的怒火在看到楊寧臉上明顯的五指掌痕和眼中的無辜表情之後消散無蹤,終於忍不住噗哧一笑,嗔道:「算你聰明,知道自己該打。苯蛋,難道你以為我們是愛屋及烏麼,如果你不是和我們姐妹一起待了兩年,如果不是我們將你當成自己的兄弟,誰會管你死活,別說你是郡主的兒子,羅承玉還是郡主的養子呢,我不知道你的身份的時候,可沒有幫著他對付你。」
楊寧心中一暖,喃喃道:「是,姐姐,我知錯了,以後再也不說這樣的混帳話。不過姐姐,你也不要為了我怨恨羅承玉和吳先生,其實他們並沒有虧欠我。幽冀的天下是娘親打下來的,娘親要將這片天下給了羅承玉,這是娘親的自由,我從來沒有踏上幽冀的土地,沒有替他們做過一件事,他們不願意接受我也是有情可原的。羅承玉就不同了,他才是幽冀需要的主上,如果我是幽冀的子民,也希望是他,而不是像我這樣什麼都不會的人做他們的王爺。」
青萍歎了口氣,道:「罷了,就知道拗不過你,不過我是小女子,不是大英雄,生平最討厭的一句話就是『大義滅親』,我不管羅承玉是明君聖主,還是叛逆反賊,他若待你如兄弟,我就當他是好人,他若對你無情無義,就是你不怪他,我也決不原諒他,哼,害不死他,我就害他的妻妾子女,害他的股肱心腹,就是拼了一生一世,我也要害得他成了孤家寡人,讓他死也不能瞑目。你可別忘了,我爹爹是強盜,我師父是謀士,我只要學了他們七成本領,想要害一個人生不如死,還不是易如反掌麼?」
楊寧聽得啞口無言,冷汗直流,直到今日他才知道青萍竟有這麼暴戾可怕的一面,可是不知怎麼,他卻覺得兩顆心前所未有的契合,忍不住再度將青萍擁入懷中,兩人身影被透過屋頂影射下來的夕陽餘暉拖得長長的,相依相偎,再不分離。
暮色低垂,萬旒緩步向滄海廳走來,下午的集珍會上,萬寶齋獲益匪淺,這其中自然有其他的緣故,但是此刻仍然留在廳中的那一對少年少女的推波助瀾卻也不無關係,所以萬旒備下酒宴之後便準備親自來請,左右這兩人多半是把萬寶齋當成客棧了,既然得罪不起,自然要多多討好才是。距離滄海廳還有數丈遠,從廳內隱隱傳來的一縷低語聲突然飄進了萬旒靈敏至極的耳中。
「子靜,你怎麼知道《蘭亭集序》那位吳先生一定會喜歡呢?雖然那字帖我師尊也是喜歡的不得了,就連手上僅有的幾幅臨摹贗品都珍若拱璧,可是未必那位吳先生也會喜歡啊。」
聽出這是劍絕青萍的聲音,萬旒下意識停住了腳步,轉瞬之間,他的呼吸變得若有若無,幾若不聞,他可是聰明人,能夠知道更多別人的隱秘,在生意上的好處可是說之不盡的。
廳內傳來一個淡漠清冷的聲音道:「吳先生喜不喜歡這副字帖我不知道,但是娘親是很喜歡的,我跟你說過,娘親雖然不肯教我讀書,但是卻總是督促我習字的,《蘭亭集序》我至少臨摹過幾百遍,雖然有些看不懂,可是已經可以背誦下來了,娘親既然喜歡,他肯定也會喜歡的,就是吳先生不中意,定也會買回去送給他的。」
「哦。」廳內傳來如夢初醒的聲音,如流水一般清麗的女音迤邐飄來道:「原來是這麼回事,可是現在的局勢分明是誰想一枝獨秀,必定八方來攻,你當真以為吳先生可以輕鬆買下那幅字帖麼,如果最後價格太高了,吳先生放棄了,我們讓幽冀破財的希望豈不是落空了。」
「沒關係,不管誰買下來,我都去搶回來,讓他偷雞不著蝕把米,然後再把畫賣給吳先生,總之都要讓他吃點苦頭才行。」少年的聲音變得冷酷橫蠻,聽得萬旒一個冷戰,差點癱倒在地。
少女吞吞吐吐的聲音響起道:「子靜,這樣不好吧,雖然我是想過要你當強盜了,不過要是真的動起手來,只怕麻煩就大了,再說強買強賣也不成啊,反正吳先生救了你一次,最多我們就不害他就是了。」
少年的聲音再度響起,帶著些遲疑道:「可是不是說好了一個都不放過麼?」
少女的聲音急切地響起道:「從前我以為害一害羅承玉的人沒有關係,想必他能夠容忍的,可是現在不同了,如果不想反目成仇,還是不要太過份的好。再說只要有他們想買的東西,其他人肯定會逼他吐血的,所以我們也不用太費心了。」
少年的聲音略微顯得有些委屈道:「青萍,你說過不會怪我的。」
少女嬌俏的抱怨聲頓時消失無蹤,良久才道:「好吧,不要緊,你若喜歡當強盜,那就多搶一些吧,現在去把那副棋子搶來也可以,我和姐姐雖然不喜歡下棋,可是將來送給師父也不錯啊,如果他老人家還健在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