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醒來
溫暖的殿閣內寂靜無聲,只聽到更漏裡的水不斷滴落的聲音。太過清晰,簡直如擂鼓一般。
易揚半躺在床榻的外沿,側著頭看著身邊,久久沒有說話。
玉色的鵝毛枕上鋪開緞子似的烏黑長發,女孩面色蒼白,就連嘴唇也沒有一絲血色,彷彿凋零的花瓣。
他盯著她這個樣子看了太久,久到他都開始犯迷糊,是不是一直以來她就是這樣,嬌怯堪憐、柔弱單薄。
記憶中那個張牙舞爪的女孩子不過是他的錯覺。
指尖摸上她的臉頰,不是預想的冰涼,而是溫熱的。也就在感覺到她溫暖的瞬間,他才驚訝地發現,自己的手居然涼成這樣。
右手慢慢握成拳頭,他閉上眼睛,腦海中又閃過兩個時辰以前蘇忌對他說的話。
「從來沒有人是在毒發之後再服下解藥的,所以,我也不知道結果會怎樣。」說到這裡頓了頓,他又多用了幾分力氣,才順利地把後面的話講了出來,「但是,如果她明天天亮之前沒有醒的話,應該就……解藥不能把體內的毒素清除,那麼就只能任由毒液滲透五臟、取人性命。」
明明是這樣駭人的內容,他聽完之後卻沒有太大的表示,只是淡淡道:「那勞煩公孫你等一等了。過了今天晚上,咱們再慢慢算我們的賬。」
蘇忌沒有說什麼,而他也沒興趣再去看他的反應,一言不發地回到內殿,回到她的身邊。
眼看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他覺得自己拚命維持的鎮定也快消失殆盡,一切都到了崩潰的邊緣。
他忽然湊近,將原本平躺在被衾中的她抱出來,攬入自己懷裡。她身子柔軟,有淡淡的馨香,熟悉的氣息縈繞在他鼻尖,卻讓他的心猛地抽痛。
大掌攬住她的腰肢,他低頭吻上她的額頭,輕聲道:「霖霖。霖霖你醒醒,不要再睡了。霖霖……」
他覺得自己說不下去了,一股前所未有的無力和懊悔湧上心頭。
他太大意了。
在得知她中毒之後,他就應該不惜一切代價奪得解藥。他不應該相信蘇忌會保證她的安全,更不應該以為稍微晚幾天也不會出什麼大事。
她會變成這樣,都是他的錯。
明明就在昨天夜裡,她還淺笑盈盈地坐在窗邊插花,有一搭沒一搭地和他聊天。桃花灼灼,而她手指瑩白如玉,與那抹嫣紅交映在一起,讓他看得移不開眼。
可是不過一天的功夫,她卻毫無生氣地躺在他的懷中,人事不省。
也許,很快就會連性命也徹底失去。
他覺得荒謬。
保家衛國多年,他自以為可以負擔起肩頭的責任,可是到頭來,卻連最該保護的人都沒保護好。
這個樣子的他,憑什麼讓她相信他愛著她?
她的懷疑,原是有道理的。
他將她抱緊了一點,嘴唇依舊貼著她的額頭,「霖霖,你聽得到我說話嗎?你睜開眼睛,不要再睡了。」費勁地吸了口氣,他勉強一笑,「只要你醒過來,我什麼都答應你。就算你想要……想要離開我,我也都……」
聲音忽然卡住,他沉默一瞬,再開口時竟是反了悔,「不,商霖。你聽我說,你醒過來,回到我身邊,我做錯了的事情你一件件來懲罰我,打罵都隨你。只要……你不要離開我……」
最後一句幾分瘖啞,竟是哽嚥了。
黑沉的夜色一點點褪去,易揚抱著商霖躺在那裡,眼睛定定地看著不遠處半開的軒窗。
活了二十多年,他從來沒有如今日這般恐懼天亮。心裡不斷地重複著,慢一點,再慢一點。再給他們多一點的時間。
可是外面的天,還是慢慢亮了。
先是微弱的橘色光芒,然後那光芒慢慢變紅,暈染開來,將大團大團的雲彩也燃成溫暖的顏色。紅光澤被四方,就連窗戶紙也被鍍上了一層顏色。鎏金多枝燈上的蠟燭早就熄滅了,殿內卻不再黑暗,晨光瀉入,彷彿在一汪濃稠的墨汁裡潑入一瓢水,黑色全部化開,而藏在下面的姹紫嫣紅、滿目繁華都展現在世人面前。
他近乎茫然地開著一室明亮,覺得自己像是被人抽去了骨頭一般,再也使不出一絲力氣來了。
天亮了。而她,仍然沒有醒來。
閉上眼睛,有什麼東西順著眼角滑落,激起他低啞的笑聲,「哈……」
生平第一次祈求,第一次這麼強烈地想要留住一個人,最後的結果卻是這麼的讓人絕望。
老天對他,當真是殘忍。
柔軟的手指撫上他的臉頰,帶著清冽的冷香,讓他瞬間僵在那裡。
「我死了,你就這麼高興?都……喜極而泣了……」
他慢慢低頭,卻見商霖趴在他懷中,臉色依然蒼白,唇角卻勾起一絲淡淡的笑意。
「霖霖……」他還有點反應不過來,半天才擠出這麼兩個字來。
「嗯。」她曼聲應道,「一睜開眼睛就看到你在那裡發瘋,真是嚇死人了。」
他沒有再接話,只是環住她的身子,用力,再用力,最終把她緊緊抱在懷中。
「霖霖……」他的聲音裡滿是劫後餘生的慶幸,「你醒了。」
「嗯,我醒了。」商霖彷彿明白他的心情,溫順地貼在他身上,不再有一絲反抗,「我醒了,哪裡也不去了。」
皇后醒來的消息很快傳遍了整個椒房殿,提心吊膽了一整夜的入畫跪在商霖床前,眼中含著淚,一副想哭又不敢哭的樣子。
商霖已經從易揚口中知道自己是毒發了,死裡逃生一遭,想來這丫頭被嚇得不停。
拍拍她的手,她柔聲安慰道:「別難過啦,我這不是好了麼?」
「公主,您嚇死奴婢了……」入畫嗚咽道,眼淚終於簌簌,「你要是有個三長兩短,奴婢也……」
「入畫。」易揚淡淡打斷她,「去吩咐一聲,讓他們把那個給皇后喂瞭解藥的侍衛領過來。」
入畫身子輕顫,知道自己在這裡說這些讓魏皇不喜了。公主昏迷著不知道,可她光聽說陛下在惠安宮大發雷霆的事情就嚇得夠嗆。
「諾。」她低聲應道,規規矩矩地退了出去。
易揚坐在床沿,拉著商霖的放在被衾外的左手一邊撫摸一邊道:「還好嗎?」
商霖微微一笑,「還好。」其實她還是覺得肚子很痛,就好像有人用戳子在裡面攪過一樣,讓她咬緊了牙關還噝噝地往外冒著冷氣。
但是看到易揚微紅的眼眶和明顯有些疲憊的神情,她便不忍再讓他提心吊膽。
還是一會兒見到御醫再詳細問問吧。
不過……她想起易揚剛才莫名其妙的吩咐,有點不解。給她喂瞭解藥的侍衛?
進來的果然是一個侍衛,還是商霖從沒見過的生面孔。剛剛撿回一條命,商霖頭腦有點遲鈍,困惑地看向易揚。
易揚卻沒有看她,而是冷淡地對那侍衛道:「你來看看。」
侍衛沒什麼反應,平靜地走到榻前,直接伸手去碰她的手腕。
商霖忍不住驚訝。這宮裡男女大防如此嚴密,就算是御醫診脈也得在腕子上放一條絲絹,這男人就這麼直接來了?
還有他此刻略為陰沉的神情,再加上有南疆九清丸的解藥……
「蘇……忌?」
侍衛手一僵,半晌才抬眸看向她,「皇后娘娘。」
這是默認她對他的稱呼。
「是你給我喂的解藥?」
蘇忌沒有回答,但商霖依舊從他臉上得到了答案,一時心情有點複雜。正想再說句什麼,蘇忌已一把收回了手,後退兩步,「陛下,皇后無礙。只需再服幾帖藥,便可將體內毒素清除乾淨。」
易揚點點頭。
蘇忌面無表情,「那草民先出去幫娘娘開方子。」言罷毫不猶豫地轉身出了內殿,沒有再看商霖一眼。
商霖看著他背影,有點愣,「他這是……」
易揚將她抱起來放上石青金線海棠紋引枕,「他這是心中負疚,想贖罪。」
商霖有點沒懂。
「剛剛沒告訴你,害得你毒發的人除了霍子嬈,還有蘇忌的女徒弟,阮玉。」
商霖看了他一會兒,發自真心地感嘆道:「她還真是鍥而不捨啊!」
易揚勾起唇角,似乎是想笑笑,但那笑容怎麼看怎麼勉強。手掌捧住她的臉頰,他喃喃道:「對不起……」
「對不起?」她一愣,「為什麼說對不起?」
「讓你遇到這樣的事情,都是我的錯。」
他想起她在自己懷中閉上眼睛那一刻,當時的慌亂如今回想起來也記憶猶新。生平從未體驗過的滋味,只因為他的託大才造成了這一切。
甚至在她性命垂危之際,出面救她的人也不是他。
他看著蘇忌把她抱在懷中,喂她吃下解藥,舉止間竟絲毫沒有遲疑。他知道蘇忌一定明白,他如今之所以能在他面前這般無所顧忌,無非是他手中捏著商霖需要的解藥。當他把解藥交出來那一刻,他最大的底牌也就失去。
他明明知道這些,卻還是豁出了一切去救她。
他陷在懊惱自責嫉妒不安的情緒之中,商霖卻因為他的話忽然想哭。
險死還生那刻,她一度以為自己再也醒不過來,以為他們再無相見之期。那時候她才發覺,原來自己還有那麼多想說的話沒說出口。
她甚至沒能告訴他,兩個人最早的那次淵源。
他們真正的初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