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忐忑
血腥味混著男人身上清冽的氣息一起湧入她的鼻尖,熟悉又陌生。
商霖張嘴想說點什麼,卻發覺自己的啞穴還沒解開。她把易揚的手扯下來,轉過身想示意他先幫自己解穴,可易揚的目光卻越過她看向了激戰的人群。
「昏君!你言而無信!」商霖聽到男子言辭激怒地說道。
易揚神情平靜,「適才大家都看得分明,是這女子妄圖對朕的人動手,羽林郎才會將她射殺。她自尋死路,豈能怪到朕的身上?」
蘇忌面沉如水、一言不發,只是死死地盯著商霖腳邊的阮玉,眼睛好像充了血一般。於此同時,他右手的長劍跟切菜一般,乾脆利落地干掉擋在他面前的人。
他是打算去到阮玉身邊。
易揚領略了他的意圖,一把將商霖橫抱起來,退到人群之中。商霖以為他是要把自己交給手下來保護,可誰知退到人群中他也沒有放下她,就那麼大搖大擺地抱著她站在那裡,似乎一點也不覺得有什麼不妥。
男子身材高大,少女纖細窈窕,被輕鬆地困在他的懷中,像絲蘿攀附著喬木。商霖不知道這一幕落到那些侍衛眼中是什麼樣子,反正她視線所及的地方,羽林郎們個個都目不斜視,一臉的浩然正氣。
她有些無語。兩方交戰,易揚身為皇帝,卻在這種時候和一個女人糾纏不清,真是……
蘇忌順利殺到阮玉身邊,慢慢伸手去抱她。阮玉背上還插著箭,他小心地沒有碰到傷口,將她翻了個身仔細打量。
「阿阮……」他喚道,聲音顫抖。
但阮玉的眼睛早已閉上,沒有半點回應。
他僵硬地跪在那裡,抱著一身是血的女子半天沒有動。
由於他剛才展現出的戰鬥力太過可怕,所以此刻就算是見他失神也無人敢貿然上前,全猶猶豫豫地杵在那裡。
易揚冷眼看了蘇忌一會兒,朝身邊的人使了個眼色。
一支羽箭直直射入蘇忌腳邊的泥地,他身子隨即一顫,不由自主地抱緊了阮玉,「阿阮……」
慢慢抬頭,他充血的眼睛看了看面無表情的易揚,以及被他橫抱在懷裡的商霖。
那個女人一直背對著他的方向,沒有看他。
「我們走。」從齒縫裡擠出這句話,他將阿阮負到自己背上,右手握緊了長劍的劍柄。
商霖聽到蘇忌冰寒的聲音,心頭一顫。不用回頭去看,就知道必然是一場慘烈的廝殺。她不知道蘇忌能不能活著殺出去,卻也沒有開口為他說點什麼。如果易揚要殺他,那麼一定是有自己的考慮。無論兩人的感情會走向何處如何,她總是站在他那邊的。
她覺得自己最近一定是神經太過緊繃了,此刻窩在他的懷裡太過安心,居然漸漸開始犯困,腦子也迷糊起來。
她勉強掙紮了一會兒,覺得不能在這種緊要關頭睡大覺。但不知為何,眼皮就跟被膠水粘住一樣,怎麼也睜不開。
最後的那一瞬,她聽到易揚在她耳邊輕聲道:「想睡就睡吧。等醒過來,咱們就到家了。」
商霖醒過來的時候,果然看到了椒房殿那張熟悉的大床。被縟輕軟溫暖,將她密密實實地裹在裡面。她面朝牆壁側躺著,靜靜地感受了一會兒脫險的愉快,這才轉過了身子。
易揚一身天青色的常服,安靜地躺在她的身邊。這情景並不陌生,他以前就時常這樣躺在她身側,看書或者批閱奏摺,神情悠然得像在看睡前故事。但今天他卻什麼都沒做,只是認真地躺在那裡,頭微微偏著,唇邊帶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很溫和地看著她。
「醒了?」他道。
商霖舔了舔乾澀的嘴唇,「……醒了。」
修長的手指落到她的鬢邊,替她理了理頭髮,「你一定餓了,我讓她們準備了吃的,起來用一點吧。」
商霖感受到腹中強烈的飢餓感,「我……睡了多久?」
易揚回答得很迅速,「不久。十一個小時……又四十七分鐘。」
這麼精確?
見商霖眼睛大睜、一臉不信的樣子,易揚笑意不變,「我一直數著的,不要小看我估計時間的本事。」
「你數這個做什麼?」商霖剛問完就覺得不對,「你一直沒睡?」
就連她在事情解決之後都渾身一鬆立刻睡著了,他這陣子一定是各種謀劃,不累麼?
易揚沉默了一瞬,「睡不著,又不知道該做些什麼,就索性看著你算時間了。」
所以,這十幾個小時他就這麼一直看著她?
商霖想像了一下那個場景,她無知無覺地裹在被衾裡呼呼大睡,而他沉默地側躺在她身邊,對著她的臉出神……
我的天。
易揚看著商霖不斷變幻的表情,神情有點微妙,卻沒有說話。
「你……」商霖不自然地轉換話題,「蘇忌他們呢?」
是被殺了,還是逃出去了?
「他們逃了。」易揚乾脆道,「蘇忌帶著那個女人和部分隨從一起殺了出去。」
「居然……逃走了?」商霖詫異。她還以為易揚這回準備充分,不會放走一個人呢!
許多困惑也隨著這個話題湧了上來,「你是怎麼知道我的去向的?」
易揚輕笑一聲,「他們想誤導我去懷疑霍弘,但我也不是那麼好騙的。」撫弄她的頭髮,「我對蘇忌一直有懷疑,只是沒有猜到他居然是燕國人。這回是他自己露了破綻,我不過是將計就計。」
故意對霍弘發難,讓他們以為自己已經中計,便會如他所願地出城離開,正好方便了他在城外堵人。
「那阮玉呢,你怎麼會想到拿她來威脅蘇忌?」商霖一點都不覺得易揚會知道阮玉是蘇忌的徒弟,他要是有這麼神肯定就能找到她被關押的地方了,何必大費周章把人引出城去?
易揚這回倒是貨真價實地笑了,「她啊,那真的是個意外了。我派了人在城外埋伏著,遠遠地看到她和一個男人一起出來,本來也沒什麼,誰知那兩人竟突然起了爭執,當場就打了起來。估計是以為四下無人,他們說話也沒有什麼顧忌。我派去的人聽到她說了『嶺南』和『那個女人』之類的話,之後再聽她說了一句『魏皇』,立刻就察覺不對,於是便將他們都抓了起來。」
居然……是這樣。
阮玉這個性子,真是害死人了,傳說中的豬隊友吧!
商霖嘆口氣,眼前又閃過了她臨死的樣子。明明是那麼囂張的一個人,最後那刻卻那麼淒涼。
「你不用為她難過,如果蘇忌動作快一點,應該能救活她。」易揚淡淡道。
「什麼?」商霖錯愕。
「那一箭沒有射中她的要害,所以如果要救的話,還是有五成把握的。」頓了頓,「當然,前提是趕在她失血過多、回天乏術之前。」
「所以,你沒有殺她?」商霖還是有點不相信。當時見她對前面那個人都是毫不留情地射殺,她便以為阮玉也死定了,誰知他竟沒有下毒手?
「她是蘇忌的徒弟,跟他感情深厚,我若殺了她,與蘇忌這梁子就結死了。」黑眸看著商霖,口吻平淡,「當然,我是真的挺想殺了她的,尤其是在得知她曾對你……下殺手的時候。」頓了頓,「我沒有殺她,你會怪我麼?」
「當然不會。」商霖連忙道。開玩笑,她好歹也是從法治社會出來的,對草菅人命這種事還是很抗拒,「你沒殺她挺好的,我現在想起來心裡也不那麼難受。那些血真是……」
阮玉要是在別的地方死了也就死了,與她無關。關鍵是她當時離她那麼近,就死在她面前,臨死前的血還濺到了她的身上,事後回想起來真是要做噩夢。
易揚笑了笑,「我就知道。」靠近一點,掀開她被子的一角,高大的身體也躺了進去,大手扣住了她的腰,「你膽子這麼小,要是她真的在你面前被射殺,你一定會嚇到的。」
她因為他的靠近有些緊張,身子往後閃避。他看著她侷促不安的神情,腦中閃過黑暗的巷子裡,她一臉冷靜地跟自己說分手的樣子。
薄唇貼上她的額頭,他低聲道:「我可不想每天半夜醒過來哄女朋友。」
這句話說完,易揚久久沒有聽到商霖的回答,一顆心漸漸繃緊。
他不知道自己在擔憂些什麼,只是本能地對接下來可能發生的事情有些……畏懼?
這種感覺從昨晚就開始了。
他把沉睡中的她抱回椒房殿,卻發現自己怎麼也沒辦法在她旁邊安睡。明明經過連續幾天的殫精竭慮,他的身體已經很疲憊,可是對上她的臉,大腦卻又開始飛快地運轉。
他總是不自覺地想到她醒過來之後的事情。
然後他開始在心裡估算時間。這個習慣是他在當兵的時候形成的,那時候出任務,時常躲在遮蔽物下面一等就是兩三天,除了最基本的生活需要,幾乎不怎麼移動。於是漫長的等待裡,他就在心裡數時間,慢慢也就練出來了。
昨天夜裡,他躺在華麗柔軟的床榻上,對著女孩的睡顏數了十幾個小時,她終於發出了迷迷糊糊的嘟嚷聲。那一刻,他彷彿是歷經萬難、好不容易等到了目標的狙擊手,全身的警惕都調動了起來。
於是他終於明白了,在等待她醒來的這個過程裡,他已經不自覺地把她當成了一個重大的目標,一個亟需攻克的難題。
他很緊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