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九下樓的時候,軍隊派過來的車剛好停在樓下,特別科其餘人都已經上車了。
他已經熬了整整三天的夜,此刻正是精神不振的時候,因此只禮節性地朝著開車的人點了點頭便不再說話,自己拉開車門坐上後座就開始閉目養神。
抱著文件夾的小姑娘和幾位同事對望一眼,小心翼翼地湊到張九身邊低聲道:“九爺,這些人的資料……”
“……資料?”張九愣了一下才想起來,睜開眼睛,“是特種部隊那些人的資料?”
“嗯。”小姑娘應了一聲,一雙眼睛都亮起了光來,“我大概翻了一下,全是立過軍功的,一水兒的脖子下面全是腿!穿著軍裝的樣子特別帥!”
“脖子下面全是腿?”張九接過文件翻了翻,嘴角彎起一抹笑意,“怎麼樣,有沒有看上哪個?”
“才沒有,我這是欣賞,欣賞!”
張九將文件夾合上,“那就好,別平白浪費精神,因為這裡頭的人,咱們一個都不會挑。”
“啊?”小姑娘一臉的莫名其妙,“這是為什麼呀,他們還不夠好?”
“好,他們當然很好。”張九語氣平靜,“但是擺在明面上的好,都算不得最好。”他饒有深意地看了那小姑娘一眼,“我們這次過去,就是要挑一個他們藏起來的‘好’。”
小姑娘眨巴眨巴眼睛思索了半晌,方才道:“哦,那些殺手■都不能隨便見人,所以不能放在明面上,咱們這次去就是要挑殺手■的是吧?”
“對。”
坐在副駕駛的青年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鏡,“可是九爺……既然是殺手■,能隨隨便便借給咱們科嗎?”
張九輕笑一聲,“不借的話,搶過來就好了。”這話說得輕巧,仿佛從特種部隊搶人是一件呼吸一樣自然的事情。
特別科眾人早已經習慣於張九這樣的口氣,他們對於張九有一種無條件的信服,倒是前面開車的小司機手一抖,險些沒開到綠化道上去。
車身一顛,張九被晃得撞到了一旁的窗戶上,小司機連連道歉,張九朝他擺了擺手示意無礙,揉了揉肩膀若有所思道:“看來今日不宜出門啊……”
坐在前座的青年轉頭來看他:“九爺,那咱們還去嗎?”
“不是說你們,我是說我,”張九微微一笑,“今日恐有血光之災……不過之前我算過一卦,說我今日合該遇上個人才是……罷了,還是去吧。”
一旁的小姑娘好奇道:“遇上個人?九爺算到那是個什麼人了嗎?不會是紅鸞星動吧?”
張九似笑非笑:“你想知道?”
小姑娘一捂臉:“我什麼都不想知道!”
一車人頓時全笑了起來。
張九也微微笑著,他的笑容似乎從來都帶著克制,不曾有過失態大笑的時候,只不過……張九伸出食指輕輕摩挲了一下嘴脣:他算出來的那個人可是專門來制他的,他張九長到這般歲數可還從來沒遇上過這樣單看卦面便處處壓他一頭的人,不去會上一會怎麼甘心?
帝都特種部隊所在軍區今天正好有一場臨時訓練,他們過去的時候只留了幾個文職的辦事員接待,特別科眾人便只能坐在接待室裡等著,張九倒是不急,靠在沙發上打起了盹兒,只是他才剛有了幾分倦意,耳邊就忽然響起一陣嘈雜聲響,略顯匆忙的腳步聲夾雜著交談聲在門外響起,一個辦事員站起來:“賀隊他們回來了?”其餘幾人也跟著站了起來,臉上是毫不掩飾的欣喜。
張九微微掀開眼皮往門邊望了一眼,眼中只遠遠閃過一抹軍綠色,他下意識地皺了皺眉頭,幾乎是立刻就站了起來往門邊跑去,他跑得太急,剛好和推門的人撞上,若放在往日張九必然能避得過去,只是今天精神本就疲憊至極,一時不察竟撞在對方肩章上,冰冷的金屬劃過眼角,幾乎是立刻就露出了一道淺淺的血痕。
來人也是一愣,抓住他雙臂穩住張九身形,這才問道:“抱歉,你還好?”
張九指尖一抹,看著指腹一點鮮紅微微一嘆,答非所問:“果然是……血光之災。”
一旁的辦事員連忙走過來:“賀隊,這是特別科的張九張先生;張先生,這是我們大隊隊長,賀招。”
賀招倒是知道特別科要從特種部隊借人的事情,他往後退了半步,朝著張九微微點了點頭算是打招呼:“張先生。”
張九亦與他對視,目光中帶了幾分探究與審視:“賀隊長。”
面前的年輕男人眉目清俊,幾乎是毫不遮掩客氣地在打量自己,只是對方雖然神情略有幾分輕傲,但配著一個撞得小貓似的紅紅的鼻尖與眼角因疼痛而泛起的淚花,卻怎麼看都讓人氣惱不起來。
察覺到自己失禮的想法,賀招輕咳了一聲,“實在抱歉。”
直到此刻張九才終於收回了目光,他“嗯”了一聲,道:“不知道賀隊長現在有沒有空?我想和你談談這次借調的事情。”說話的語氣倒實在算不上客氣。
想到要借調出去的幾個人裡有兩個就是自己大隊的,賀招點頭同意了,他意有所指地看了一眼張九的眼睛:“先去趟醫務室?”
張九笑了一下:“不用,這點小傷我自己就能處理。”
賀招本不欲勉強對方,但看到張九眼角傷口的血一直沒止住,當下皺了皺眉:“不行,去醫務室。”話語間倒是帶上了幾分命令式的強勢,賀招自己倒沒察覺語氣的不對,反而是張九有些不高興地看了他一眼:“那走吧。”言罷轉頭便往外走去,明明不認識路,卻反而走得理直氣壯,門外幾個特種兵看得都是面面相覷。
他這種不容置疑的態度也讓賀招愣了一瞬,不過後者倒是沒有提出異議,幾步追上去和他並肩往外走去。
賀招的態度讓張九嘴角的弧度微微拉開了一點兒:這會兒瞧著挺乖的,想來也沒那個本事能壓在自己頭上吧?
醫務室的值班醫生看到張九的傷口時頗有些吃驚,按理說這麼一道小傷口,常人不用進行止血都能很快愈合,但張九眼角那一道劃痕卻像是細水長流似的,十分緩慢但確實地不斷滲出著血絲。
猜測對方可能是體質如此,醫生拿出紗布碘酒準備給他做一個簡單的止血,張九一抬手,“等一下,”說著他拿出一個小紙包,“麻煩用這個。”
醫生低頭看了一眼就笑了:“毛蠟燭?這東西我們不出外勤倒是見得少了。”他一面接過張九手中那小小的紙包一面對賀招道:“賀隊不夠意思啊,這位先生一看就是用慣了藥的,找到我這兒根本沒必要啊。”
毛蠟燭這東西賀招也認識,長於水濕地,國內多地都產這個,止血化瘀頗有效用,他們有時候出任務受了傷沒得藥用,就會自己去找了來用。
賀招微愣,低頭去看張九,對方坐在椅子上,正好與他目光相撞,便眨了一下眼睛,似乎在說:你看,我早說了不用過來。
這個舉動略帶著幾分孩子氣,賀招莫名覺得,這個張九打從出門那一刻就等著這會兒把毛蠟燭亮出來以證明自己舉動的多餘……怎麼瞧著倒有幾分刻意要自己認輸似的意思?
可是,他和這位張九之前打過交道嗎?賀招心下生疑,面上倒是波瀾不驚,張九正想再說,面色忽然一白,下意識地伸手按住了小腹,賀招只看一眼便皺起了眉頭:“胃痛?”
張九用力揉了揉肚子,臉上神色放鬆了幾分:“小毛病。”
值班醫生把紗布貼好,見張九額頭上滲出細小的汗珠,便問了一句:“需要拿點藥嗎?”
“當然。”
“不用。”
兩道聲音同時響起,醫生哭笑不得:“你們這是?”
賀招在外出任務的時候他們是很難保證規律飲食的,但只要條件允許,賀招是絕對不會讓自己手下的人餓肚子甚至鬧出胃病,身體是革命的本錢,這一點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因此下意識地便覺得張九也該拿點藥才對。
張九倒是不以為意地揮了揮手:“沒什麼,就是沒吃早飯罷了,這點小病還用不著拿藥——”
“那就去吃點熱粥。”
“不用,緩一會兒自己就好了。”張九說著伸手輕輕按了按眼角的紗布,“咱們還要說這次借調的事兒。”
“邊吃邊談。”賀招二話不說便抓住張九的手腕往食堂的方向走去,後者試著掙扎了一下,但賀招的手如同鐵箍一樣緊緊鎖著他,竟是根本掙脫不得。
值班醫生慢悠悠地收拾自己的碘酒瓶和剪刀紗布,頭也不抬地說:“兩位走好。”
既然掙不開,張九便也不再做無用功,反倒是賀招先松了手:“……抱歉。”
張九活動了一下手腕,心中則是暗自衡量賀招的水準,他方才掙脫的動作看似毫無章法,實則腕中暗藏靈力,常人根本扛不住,但賀招卻好似絲毫未曾察覺不妥,單憑這一點,張九便免不得要稍稍高看他幾分,因此清了清嗓子,主動打破了沉默:“賀隊長怎麼看這次的借調人員?”
賀招並不知道自己在張九心中的地位稍稍高了一些,他也覺得自己方才動作太粗魯了些,這張九看著文弱書生一個,又不是自己手下的兵,這麼強勢想來很引人反感,此刻見張九主動開口,頓時搜腸刮肚地想找兩個好詞來誇誇自己的隊員,和特別科的合作在他們這群特種兵眼中算是小兒科,料想工作內容應該比較輕鬆,在賀招的眼中,這也就權當給手下的兵一個放假休息的機會罷了。
奈何平日裡習慣了挑刺,這冷不丁地要讓賀招來誇人,還要誇得外人聽了滿意,對他而言不免有些困難,因此張九一抬頭就看見他眉心微皺無聲地默念著什麼,一時間只覺得莫名其妙,暗道這隊長難不成是精神壓力太大了?
他等了片刻見賀招不出聲,只好清了清嗓子打斷了賀招的思緒,說道:“賀隊長,這次你們推薦過來的人我都看了看,必須承認他們都很優秀,但是卻不太適合這次借調……”
賀招微訝,這群人借出去他已經覺得是給了極大的面子了,這人居然還覺得不適合?他面上倒是不動聲色,只問道:“哦?為什麼?”
“他們是優秀,但卻不是最好的。”張九神色平靜,“我很擔心他們是否能順利完成工作內容。”
“這一點張先生大可放心,我想你對他們的了解可能還不夠深,這次借調候選人員都是在國際大賽上獲過獎的,你可以仔細看看他們的履歷,僅僅用‘優秀’來形容他們恐怕還不夠。”
張九微微一笑,也不反駁,只問道:“那比起賀隊長怎麼樣?”
賀招倒是沒被他給繞進去:“尺有所短寸有所長,單憑個人主觀臆斷評價,並不客觀。”
說話間兩人已經來到食堂,這會兒不是飯點,不過為了這些作息不定時的特種兵,大師傅倒是一直備著些吃的,賀招見灶台上還溫著熱粥,便要了一碗,又端了兩碟小菜一道將餐盤放在張九面前,他自己也是出了任務才回來的,一直餓著沒趕上吃飯,這會兒倒是正好一起吃了。
捧著粥碗的張九抬頭便看見賀招端著一海碗的牛肉面走了過來,登時微微瞪大了眼睛,看了看自己面前一碟泡青菜一碟泡蘿蔔,又看了看賀招碗裡足有手指厚的大片牛肉,一臉的“你們特種部隊就是這麼待客的?”
賀招見他臉上神色,倒是難得地笑了一下:“你身體素質不行,只能吃點白粥溫養。”
說一個男人“不行”,不論是哪方面哪種意義上的,對於對方而言都算得上是一種輕視了,張九朝賀招笑了笑,“賀隊長有沒有興趣參與這次借調任務?”
“如果需要的話,我願意幫忙。”
張九默默喝下一口白粥,心道那這次還就是非你不可了,到時候看看到底誰“不行”!
反倒是一旁的大師傅看張九一個大男人捧著白粥吃著青菜實在太可憐了些,拿著大勺舀了一勺筍尖牛肉臊子給張九送了過來,張九謝過了大師傅,下意識地看了賀招一眼,對方似是有些無奈:“吃吧。”
“嗯。”張九點了點頭這才伸筷子,然而筷子尖剛一碰到筍子,他的臉色就僵硬了起來:自己就吃個牛肉而已,為什麼還要對面這個人同意?!
他還在心底想著前幾日推演的卦象,想看看賀招到底是不是那個卦中推演出來的人,對方卻已經風卷殘雲般地將一大碗牛肉面給吃了個乾乾淨淨,連湯都不剩一滴。此刻這個人正微微皺著眉頭看著張九那仿佛被膠水給粘在竹筍上的筷子:“挑食?挑食不好。”
這種略帶幾分批評幼兒園小朋友一樣的語氣讓張九有些想要撂筷子,轉念一想要是真撂筷子了才是小朋友呢,只得作罷,挑了一筷筍子吃下,“不挑食。”
賀招倒像是看不出他的咬牙切齒,只一本正經地點了點頭:“不挑食就好。”
賀招原以為張九選了人就會走,至於選出去的人不合特別科的要求一說,他只當是句玩笑,也正是因此,在幾日之後突然接到上級調令讓他去特別科的時候,他頗感意外,腦海浮現出來的卻是當時張九貼著紗布還朝他眨眼睛的場景,一時間倒覺得有些好笑。
他抖了抖手中薄薄一張調令,搖了搖頭。
賀招就此加入特別科,他到那裡的第一天就是張九來為他接風,態度尚算熱情,但賀招卻總覺得對方對他抱著一些莫名的敵意和防備,他確信自己之前和張九並無交集,因此對於這種感覺也有些不解,他也並不是習慣彎彎繞繞的人,當下便直言道:“我和張先生之間可是有什麼誤會?”
張九輕笑一聲:“沒有。完全沒有誤會。”他已經確定賀招就是卦中推演出來的那個人,不過心有不甘罷了,他張九什麼樣的人物,怎麼會被賀招這樣一個前半生毫無交集的人給處處壓上一頭?
見他不肯說實話,賀招也不勉強,只想著能好好完成任務回去就是,想來以後和張九打交道的機會也不會再有。
但計劃永遠趕不上變化,第一次任務完成之後,賀招覺得自己的三觀受到了一定的挑戰,第二次任務完成之後,他開始審視自己前半生所受到的唯物主義教學,第三次任務歸來,賀招已經能面不改色地揪住扒拉在辦公室門上的小鬼,在其額頭上貼一道硃砂符。他也不再只把張九視作一個有些小孩兒氣性的年輕人,對方處理事情時的沉穩氣勢很難讓人把他和那個因為只有白粥可喝就默默磨牙的人混為一談,但不可否認的是,不論是張九的哪一面,都能讓賀招覺得新奇,並且不由自主地將目光放在他身上。
而張九對賀招的態度則從一開始的一看就生厭漸漸演變為了隨時都會關注著他的動向,原因無他,賀招不愧是特種兵的鐵血教官,他的能力實在太強了,更何況接觸得久了,兩個人漸漸生出了默契,很多時候不用張九開口,只一個眼神都能明白彼此的意思,這是一種新奇的體驗,在張九自己未曾留意的時候,他對賀招的信任便已經給了太多,有時候他甚至會覺得自己當初的卦象推演有誤,也許是自己想多了——明明他算是賀招的半個上司,對方也從來沒有要對自己發號施令的舉動,怎麼可能壓上自己一頭?
當然……日後張九再想起當初的想法,便真的覺得自己是想多了。
“——世事難料,人心不古……”
張九低頭看著半跪在自己身前的男人,幽幽嘆了口氣。
賀招剛把他食指上一處小傷口包好,張九生來就是這般體質,哪怕一個針尖大小的傷口也能流血不止,非得用藥包裹好不可,剛才不過是坐在書房裡隨手翻書被書頁劃了一下,立刻就破了條口子,幸虧賀招如今身上隨時都背著創口貼小紗布,處理起來倒是十分順手。
此刻聽張九嘆氣,賀招愛憐地捧著他的右手輕輕吻了一下,這才道:“嘆什麼氣?”
張九把手指頭縮回來,盯著他道:“我一開始特別討厭你。”
“……啊?”賀招被他這突如其來的一句話搞得一愣,也不知該接什麼,難不成說“我也是”?
張九倒是來了興致,掰著手指頭道:“你瞧,我當初一遇上你,就應了血光之災,這也就罷了,請我吃個飯居然是白粥,你自己倒是端著牛肉面吃得高興,哪有這樣待客的?”
他還沒來得及數落對方以下犯上,雙脣便被咬住,賀招不知何時已經站了起來,一手撐在旁邊的書桌上將他圍在自己懷裡,另一隻手則繞到張九身後托住他的腦袋不讓他避開,彼此氣息交融,交換了一個簡單而溫柔的吻。
張九輕笑一聲,和賀招額頭相抵,用鼻尖輕輕撞了一下對方:“這就是賠禮了?”
賀招眼底也含著笑意:“不然呢?”
張九揉了揉肚子,十分不客氣地將面前人往後推了一把:“我餓了,如果有一碗牛肉面的話,我就原諒你。”
賀招眉眼都柔和下來:“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