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夏歷史數千年,從來沒有哪個皇帝是真正能當上“與天同壽”的萬歲爺的,衰極而盛,盛極而衰乃是天道常理,朝代交替大多是草莽英豪揭竿而起推翻腐敗政權,改朝換代時“不流血的政變”幾乎是沒有的。
不過常言道:“寧做太平犬,不為亂世人。”雖說亂世出英雄,是個可借機留名青史的時候,但這種時機對於普通老百姓而言其實毫無用處,他們所求不過一簞食、一瓢飲,只要朝廷不出什麼麼蛾子增加賦稅徭役,那麼龍椅上的人坐的是誰也並不重要。
只是天道常理豈會因人願而變?單說這一回,天下大旱時偏又趕上蝗災,民不聊生餓殍遍野,當朝天子卻連行苛政,逼得百姓揭竿而起,很快便有一支名為“應天”的起義軍攻進了皇宮,將那皇帝首級割下高懸於城墻之上,由此建立了新政並定都洛陽。
眼看著這原本八方割據的局勢漸漸穩定下來,偏又有一件事情傳到了新上位的皇帝耳中,說那洛陽城附近有個村子裡出了吃人魂魄的惡鬼,整村人都莫名其妙地一夜之間消失了不說,路人經此而過後也很快就會死亡,其死法如溺水如中毒等等不一而足,鬧得天子腳下人心惶惶,紛紛猜測是不是上天不滿這新皇帝,所以才故意降罪,不然怎麼其他地方不選,偏偏選在皇城邊上呢?
這皇帝聽罷臉色有些不好。你道為何,蓋因他當初起義之時便是以蝗災乃是天罰,自己推翻前朝乃是順應天理為由才站穩了腳跟,如今他屁股還沒坐熱,竟又出了這麼件事情來動搖政權,當然心中不安,遂發出告示,尋天下奇人來破解這場災禍,有能者不論貴賤均可揭榜,應下差事的還有黃金百兩並田宅數處;這樣的賞金對於剛建立的新朝而言已算得是極重,卻偏偏無人敢應,普通百姓想到那些離奇死亡的人躲還來不及,哪有敢上去揭榜的?有些人倒是有本事,卻偏又自詡前朝遺臣,斷不會為新王做事。朝廷無法,最後只得將賞金一提再提,但這告示貼出去小半年了也無人問津,倒是那傳言鬧鬼的村子漸漸荒涼起來,方圓數裡之內再無人煙。
這一日晌午後,守城門的士兵拿著一張新寫的告示換下了原來那張已經字跡斑駁不可辨認的老告示,這頭還正拿著漿糊要刷呢,一雙手忽然從旁邊伸過來,從那士兵懷裡拿走了告示。
這小兵被人分配來做這等差事本就有些不滿,當下眉毛一皺就要開罵:“你是個什麼東西……”話未說完便驚得止住了話頭,好險沒咬掉自己的舌頭——
但見對面站著個一身道袍身形高大的青年人,對方面容倒是俊朗,只是一雙眼睛不帶半分情感起伏,冷得像是要將人凍住一般。
小兵人微言輕,平日裡頂多巡個城抓個地痞流氓,何曾見過這樣氣勢的人,當下不由得打了個寒顫,道:“這位道長……可……可是來揭告示的?”
那青年人點了點頭,淡淡道:“這榜,我揭了。”
這告示貼了這麼幾個月,除了開始還有些老百姓過來瞧熱鬧的,早已是無人問津,如今乍一聽得有人說要揭榜,這小士兵頓覺是自己曬得中暑,以至於竟產生幻覺了,他有些難以置信地追問了一遍:“你要揭榜?可是真的?”
那道士面無表情地看著他,“嗯”了一聲。
小兵心下大喜,伸手便想去抓那青年道士的手腕將人拖到官府去,豈料才一伸手,對方便避開了,冷冷道:“要見官府?帶路。”
小兵也不生氣,一想到自己不必再頂著大太陽來隨時盯著有沒有人揭榜了,便怎麼看這道士怎麼順眼,一雙眼睛都笑彎了:“是是是,您跟我來。”
這延福村中鬧鬼的事情早不是一日兩日了,整村人在一夜之間消失得乾乾淨淨,生不見人死不見屍,早有好事者給這村子起了個“封門村”的名字,久而久之,眾人便都漸漸以封門村呼之,延福村這個名字反而被遺忘了。
如今聽聞那道士揭了榜要去封門村捉妖,城中不少百姓都跑來看熱鬧,見那道士不要幫手,只孤身一人前去,猜測他藝高人膽大者有之,說其沽名釣譽繡花枕頭者有之,那道士自己倒是渾不在意,他也不要賞金,只要官府先修繕三座村廟,當地官員見有油水可撈,當下便點頭應下找人按著那道士的指點在附近修了三座小廟;道士又讓人去城中最有名的酒樓打包了一食盒的招牌菜,這才提著食盒獨自一個往那封門村去了。
這封門村四面環山,因著久無人至,山中野草瘋長,道士上次從這裡過時草還是及膝深,如今已然快與他腰部齊平了。
他提著食盒一路走到村中,也不去看旁的景物,只徑直往那村中一處水塘走去,水塘中原本還翻著層層疊疊細浪水花,他的腳步聲一響起,那水紋便漸漸平息下來,待他走到近前,已經是平如鏡面了。
這道士往那水塘中看了一眼,塘中水清可見底,除了些小魚小蝦,並不見異狀。他抿了抿脣,將手中食盒放在水塘邊上,把裡面的碟子一樣樣取出來擺好,自己則盤腿坐下,閉目養神。
他剛一閉眼,就敏銳地察覺到了一旁水塘的波動有些異常,但卻並不睜眼去看,反而聽之任之,那塘底一簇密集的水草間忽然浮出了一抹亮金色,細看去,竟是一尾金鱗錦鯉。
錦鯉搖搖尾巴,一路游至塘邊,它先是露出頭來看那道士,見對方閉目凝神似乎已經入定,這才猛地自水中一躍而起,在半空中化作一個赤身裸體的少年,輕輕落在岸邊草地上,而後跪坐在食盒邊,伸手去拿離得最近的一碟貴妃雞。
手指還沒碰上那雞肉,身上忽地一沉,那少年轉頭去看,道士手裡正拿著一件外袍搭在自己身上,當下彎起眉眼一笑:“小道士,你去哪裡偷的衣裳?”
道士看著他:“賞金買的。”說罷又微微皺眉,“為何不穿衣?”
少年朝他露齒一笑:“你幾時見過鯉魚穿衣裳的?”說罷也不管面前的吃食了,轉身去扯那道士的衣裳,“你前次走得太急,忘了告訴你,我給自己起了個名字,就叫‘鯉’,你覺得好不好?”
道士微一沉吟,不置可否地點了點頭,倒是那少年又追問道:“你叫什麼名字?我如今把名字告訴你了,你也該告訴我你叫什麼名字。”
“無名無姓。”道士頭也不抬一下,拉過少年把那外袍給他套上,後者頗為驚異:“為什麼?人不都是有名字的?”
道士這才停下手裡的動作,淡淡反問了一句:“誰告訴你,我是人?”
他出生時乃是一條黑蛇,家中人均道是生了個妖怪,將他棄在荒山之中,並沒有起過什麼姓名,後來被道觀的老道士撿了回去,對方也從來沒有給他起過什麼道號名字,只以徒弟喚之,好在那道觀統共也就兩個道士,老道士就是他師父,小道士就是他。
那小少年聞言有些奇怪,上上下下地打量了面前的道士一會兒,道:“你難道不是人?”
道士抬頭看向他,一雙黑沉沉的眸子中先是滑過一絲金光,而後竟化成了一雙豎金蛇瞳!
“蛇?!”少年被這雙眼睛盯上,只覺悚然一驚,下意識地往後退了半步,而後猛地閉上了眼睛喊道:“我沒害過人也沒做什麼孽!你上次到村子裡來還是我告訴那女人為什麼殺人的,我我我……我這算是對你有恩,你別吃我!”
殷冉遺看著對面少年近乎炸毛的模樣有些好笑,面上卻仍舊冷淡:“為何不吃?你既能化形,吃了你必然能增長道行,何況我是蛇,吃魚有什麼不對?”
“……”少年心中覺得他所言非虛,下意識地往旁邊水塘一跳,濺起的水花將道士衣裳都打濕了,道士一愣,便見一抹耀眼的金色在這池塘裡急急往下游去,一邊游還一邊要轉頭來看他,徒留一件衣衫晃悠悠浮在水面打轉,對方顯然是怕得緊了。
道士從來冷心冷清,此刻卻不知怎麼的,被那小魚的動作勾起了些許玩鬧心思,當下身形一晃,身上道袍盡數散落在地,一條男子環抱粗細的玄鱗大蟒滑了出來,也跟著游了下去。
這池塘本就不深,大蟒幾乎是一入水就尋到了錦鯉的蹤跡,便將身子一繞,把對方纏在了身軀之中。
那小魚也不掙扎,無聲無息地停了下來,一雙眼睛盯著大蟒,似哀求似認命,竟是半點沒有逃開的意思。
大蟒有些莫名,彎腰去看那尾小魚,道:“你不逃了?”他本就是覺得追著對方好玩罷了,這小魚若是不逃了,那他也沒必要再追了。
小魚望著他:“我的修為也不高……你能不能緩一緩再吃我?”
“嗯。”
大蟒似有所思,沉默片刻才淡淡應了一聲,用尾巴尖去輕輕碰了碰懷中小魚的鱗片,小魚只覺對方將自己視作玩物,一時間氣憤不過,猛地發力往那大蟒頭部衝去,後者躲避不及,正好被他撞到頭頂的魚鰭上,當下身子一僵,竟是動彈不得。
小魚見狀,頗有些好奇,倒連自己本來是要收拾對方的念頭都給忘得一干二淨,又用輕紗似的尾鰭去撥了撥對方頭頂的魚鰭,只聽得大蟒聲音僵硬:“別鬧,下來。”
錦鯉才得了這個樂子,眼看著能夠壓過對方一頭,如何肯就此罷手?立刻又倒轉身子用嘴一下下去碰大蟒頭頂的魚鰭,還不忘發問:“蟒蛇會長魚鰭嗎?你為什麼長這個?”
碰了片刻他又游到大蟒眼前,吻部一張一合:“我背上就少了一片魚鰭,以前其他魚都說我是怪物呢,把你的魚鰭分我好不好?”
大蟒身子僵硬,腦袋左右擺了擺。
這麼來回鬧了片刻,小魚漸漸乏了,身子綿軟下來,軟塌塌地落在大蟒身軀中間,吐著泡泡道:“我乏啦。”
“……嗯。”大蟒乾巴巴地應了一聲,緩了片刻才帶著對方往水面上游去,小魚一出水,身上的鱗片便漸漸消失,末了化作了少年模樣。
三廟鎮邪乃是大陣,道士要留在封門村中守上三個月,數月前他途經此處,意外發現村中村民魂魄遭受砍頭輪迴,這些人也不求能再逃出生天,只求他設下陣法,能不再日日重複死前的場景即可,道士此來本就是遵從師命來除妖的,正想答應,卻又見村中池子裡躥出一尾金鱗錦鯉來,自稱是地精山怪請他前來守在此處的,對方搖頭擺尾地告訴了他事情真相,說這村中人喜男惡女,村中若有人誕下女嬰,不是被丟棄就是任其“天生天養”,那殺人的女子也是被他們從外地買來的逃荒女子,為了替自己女兒報仇,方才將村中能找到的女嬰屍骸全都葬在了一處,又把那個丟棄自己女兒的人淹死在池塘裡,後來更是任由女嬰附身,為其助力一夜屠盡了村民。
這倒是報應因果了,道士見過那女人,她已入魔障,女嬰多年積怨也不是一時能解決的事情,讓他有些意外的是那尾錦鯉,對方似乎沒有要離開的意思,雖已說清楚了那一日“吃你”不過是句玩笑,但那小少年也不知是不是因著頭一回遇到妖族同類,對這小道士的興致高得很,也不肯離去,每日都繞著他打轉,二人每日同進同出,待這道士回過神來,方才發覺自己早已不知何時習慣了身後綴著一尾小魚了。
這一日道士正收拾包袱,窗邊忽然飄過一抹黑影,他抬頭看了一眼,黑眸不起半點波瀾,倒是壓根兒不把對方放在心上,正要打結,房門忽然被人大力撞開,那錦鯉化成的少年驚慌失措地跑了進來:“你怎麼還收拾包袱?你難道沒瞧見方才屋子外面跑過去的東西?”
“今日已是第九十天,過了今日,三廟鎮邪陣即成,便有什麼惡鬼也翻不出天去。”道士頭也不抬地淡淡回道。
少年急得跺腳:“那也要過了今日才成!你別收拾了!”說著便跑過去將道士手裡的包裹奪下丟在一旁,包袱結還沒系好,被他這麼一拉扯裡頭的東西頓時散落開來,少年也不去管,只拉著道士的袍袖道:“走走走,先把這個解決了,你既然是道士,怎麼能不管呢!”
道士也任由他拉扯前行,只說道:“哪怕我不動手,這惡鬼也逃不出去。”
少年腳步微滯,眼珠一轉又道:“那你也得管!你穿著道士衣服,你是道士,這就該你管!”
道士伸出手,用指尖勾了勾少年身上的灰色道袍:“你也穿著。”
——那一日少年冒冒失失跳到池塘裡,那件織錦衣衫也被打濕,道士只得又找了一件自己的道袍給他穿上,只是兩人身形有些差距,這道袍有些寬大。
少年一甩袍袖,“我自然也要管!”說罷又抬頭去看那道士,瞥見對方嘴角一抹似有似無的笑意,面色一紅,下意識地挺直了脊背:“你笑什麼,不把這裡的事情做完了,你不準走!”
“好。”
道士點了點頭。
兩人一路追那黑影而去,只瞧著一個傴僂老者身形鬼祟,少年低聲道:“方才過去的黑影就是那個,可我瞧著他年紀老邁,不像是會做什麼壞事的,你若要下手可別太重。”
道士微微皺眉,神情嚴肅:“作惡一事豈有像與不像的分別?我只管收了就是。”說著便從袖中摸出一道符咒,正欲出手,少年腳下一絆,“哎呀”一聲驚叫出來,那老者受驚,本就佝僂著的身子更是往下彎了不少,身上衣衫化作一陣薄灰隨風而逝,兩條手臂須臾便成了翅膀的模樣,只見那翅膀不過來回撲閃幾下,竟是眨眼化作一隻灰撲撲的大蛾子給飛走了!
道士摸符的手一頓,無可奈何地伸手扶住了少年,後者朝他眨了眨眼睛:“沒留心。”
道士抬手指了指方才那老者站著的地方,道:“那也不知是什麼蛾蟲,既然跑了,想來也沒什麼本事,不必再追。”
他神情正經,少年卻總覺得對方像是什麼都知道了的樣子,略有些心虛地偏過頭去,嘀咕了一句:“若是又回來怎麼辦?”
道士問道:“你怕?”
少年一仰頭:“我怕什麼,若是我怕,先前何必要來?”
道士面上露出幾分笑意來,“既如此,我便是不留在此處,你也足以應付……”
“不準!”他話音未落便被少年打斷,似乎是氣得狠了,又似乎是看出了他眼底的了然之色,少年再不遮掩,坦率道:“我心悅你,以前曾有妖怪和我說,妖族情愛沒有那人間的許多忌諱,看上你了只管上了便是,我心中覺得不好,本想和你慢慢來的,誰知道你竟趕著要走?你你你……”說到最後氣得伸手指著那道士鼻子,“你若是走了,我上哪兒找去!”
道士輕嘆一聲,微微彎腰將少年摟在懷中緊緊抱住,“何須你找?你說你看上我了,我倒是高興得很。”
少年微訝,愣在原地任由他摟抱片刻,方才問了一句:“高興?你也心悅於我嗎?”
“嗯。”
道士淡淡應了一句,面上神色益發柔和起來,正欲再說些什麼,那隻方才飛走的大蛾子卻又飛轉回來落在二人眼前,語氣急促地說道:“你們兩個怎麼還在這裡,快……快跑啊!”
少年眨了眨眼睛,有些不解地看著對方:“你飛得這樣匆忙,怎麼了?”語氣親昵,顯然是與那隻大蛾子熟識的。
道士並未揭穿這少年的小把戲,他掐指一算,目光忽地一冷:“陣法有變!”當下也顧不得與自己方才新鮮出爐的小伴侶濃情蜜意,二人均是嚴肅了神色直直往那村中一處陰宅跑去,這地方收斂了那女子與一眾女嬰屍骨,原是道士所設陣法所在。
二人離那屋子越近,便越能感到一陣接一陣的怨氣,原本被埋在的地下的女子屍骨竟不知何時掀開那厚重的棺材板爬了出來,此刻正拼了命地要將那寫有咒文的青石板掀開,雖則痛楚加身也阻擋不了她的動作。
女子身上背負著數不清的幼童屍骨,有已成型的女嬰,也有隻堪堪能看出手腳的胎兒,她抬頭看著迎面而來的道士,雙眼中滿是怨毒,右手握緊了那柄殺盡了全村人的柴刀。
半透明的刀身微微發紅,這是飽飲鮮血所致,道士只看了一眼,便對身旁少年道:“去尋那把柴刀。”
少年點了點頭轉身便跑,如今他們屬陽而那群女鬼屬陰,唯有那女子手中柴刀算是溝通陰陽之物,也是能真正傷到對方的東西。
他本體本就是錦鯉,在那池底淤泥間尋摸一把柴刀易如反掌,待他拿著柴刀回到那間屋子,只見那道士束髮的冠帶已經散落在不知何處,臉上沾了不知是自己還是那女鬼的血跡,心頭猛地一緊,不管不顧地舉著柴刀往前就劈,然而下一秒手腕便被人緊緊握住,道士看他一眼:“不要沾血。”他自己雖然是妖,卻是拜了老君,以道為修,以除作惡之妖為己任,這少年卻不是,此刻只唯恐他貿然染上因果,自然不願意對方舉刀。
少年愣了一瞬便反應了過來,抬手將刀遞了過去:“那好,你來。”
道士接過刀,深深看了他一眼:“你去將這村中所有活物驅趕出去,切記不可使用法術,待我喚你時再回來,否則恐怕是一個都逃不出去。”
“好。”少年不疑有他,點頭應下便立刻轉身而去,封門村中除去村民之外,尚有因久無人管而漸漸野化的牲畜,連蚊蟲鳥蟻也算是活物,要將這些東西盡數趕出去還是要費上一番力氣的。
這山中野物有開了靈智的,要驅趕起來便方便得多,不必少年多說,只把那道士的名頭祭出來,他們便自己四下匆忙逃散了,唯有那尚在畜生道的,聽不明白話,只知道有人來追便一味瞎跑,少年左手一隻雞右手一隻鴨,又要跟在那大黃狗身後防止它跑回村子裡,一時間手忙腳亂,額上滲出大滴大滴的汗珠來。
那大蛾子化作的老者也幫著他驅散村中蚊蟲,見到少年站在村外喘著粗氣的模樣倒是一愣:“你怎麼累成這樣?”
少年抹一把額上汗珠,道:“我……我不能用法術,當然……當然累……”
老者一怔,“不用法術?”他似是想到了什麼,轉頭往不遠處的封門村看了一眼,“是那道士這麼告訴你的?”
見少年點頭,老者不再多言,只與他一同將這村中所有存留的活物一路往外送去,此刻本是夏日近午,原本滿是鳥啼蟲鳴的村子驟然安靜下來,少年離那村子越遠,便越是覺得村中的寂靜如重鼓狠狠擂在心間,每行一步都讓人心神不定。
離那村子越遠,少年心頭不安的疑雲越是擴大,走到山腰時他終於停下了腳步,“我們都走出這麼遠了,他怎麼還不讓我回去?”
老者避開了他的目光,低頭不語。
少年心頭一顫,回頭去望封門村,恰好瞧見那村子所在之處惶惶震動如地龍翻身,當下失聲道:“他還在裡面!”
言罷竟是顧不得與那近在遲尺的老者說上一句話,下意識地便要往那村子跑去,卻被人一把拉住了胳膊:“他用心良苦要你活命,你何苦自己回去送死?”
電光火石間,那道士臨別前的一眼再度浮現在腦中,少年手腳冰涼,顫聲道:“你……什麼意思?”
老者低嘆一聲:“我看那道士只怕是要以身化陣,這延福村數百載來殺了多少無辜女嬰,如今終於有了一個肯為她們出頭的‘母親’,怎麼會這般輕易罷休?”
少年聽到“以身化陣”四個字時,便覺得心上驟然失了一大塊,哪裡還有心思聽那老者的話,他用力掙脫對方,“我要回去。”說罷又看了一眼身側成百上千的鳥獸,“你照顧好它們。”
老者急忙抬手去抓,卻只堪堪抓下一片青布,他長嘆一聲,心知少年脾性固執,搖了搖頭,轉身繼續驅趕著那些牲畜往另一座山頭走去。
卻說這頭,道士見那少年的背影消失在眼簾中,這才將手中柴刀扔開,長出了一口氣,而後便猛地掙脫道袍化作一條數十丈長的巨蟒。
方才那女子掀開棺材時他已經察覺不妙,這滿村冤魂孤鬼竟是寧可拼著魚死網破也要逆陣,怪只怪自己道心不穩,輕易便受了這些惡鬼影響,見到那少年的一瞬間竟想要吞噬對方,他只能拼著最後一絲清明壓下這股念頭,隨便編了個藉口讓少年離開。
此刻他雖以蟒身橫攔住小屋出口,讓屋中屍鬼無法逃離,卻也只是權宜之計,若要壓製她們,只能自己以身化陣。
道士心中打定主意便不再多慮,只一甩尾巴將那堪堪爬出地底的女子打了回去,自己則游到棺木上方,正要張口將那棺木咬下,身後忽然傳來一陣忙亂的腳步聲,他轉頭去看,卻是不知何時又跑回來的小小少年。
對方雙目微濕似有淚意:“是不是只有這一個辦法了?”
大蟒金色的豎瞳盯著他看了片刻,最終才以吻部輕輕觸碰了一下少年的額頭,像一個珍而重之的吻,而後便輕輕發力將他往外推了推,想讓他離開,天知道這大蟒此刻是多麼想將面前這個人吞吃入腹。
少年低聲道:“我曾經聽說,以身化陣的,是要把三魂七魄都融入陣法,從此不得輪迴。”
大蟒已經頭也不回地轉身,並不曾為他這句話停留片刻。
“可是也不是沒有破解的方法是不是?”少年又道:“只要有人肯替化陣之人獻祭,便還是有生機的。”
“……你!”巨蟒心底一震,他的本意是要這少年跳出封門村的死局,但對方卻自己跑了回來,那一刻他便知道,這少年大約真是註定了要和自己生死一同的,何況到了這番境地,他竟是舍不得再把這個人往外推了,開始他只想著要讓少年活下來,但此刻卻覺得,能死在一處也是好的。
“早知道最後是這樣子,我早就該告訴你我心悅你了,”少年嘟囔了一句,拾起地上的柴刀看向巨蟒,“這三個月和你同進同出,我還沒有親到你呢,聽說凡人歡好都是要親一親彼此的,看來只能等下輩子了。”
巨蟒在心底道,你雖沒有親到我,我卻是親過你的。
他心下一嘆,且喜且憂,既喜自己孤苦二十栽終得了一個寶貝,也憂這才剛與對方表明心跡便要面臨死局,他看了那少年一眼,“來世我還要親手為你套上嫁衣,與你一道入洞房。”言罷深深沒入地下,那女嬰哭號之聲亦隨他動作消失殆盡。
少年眼睫上染了淚,面上卻漸漸露出笑意來,他雙手捧刀走到池邊躍下,隨後便見池中猛地躥出一股血將池水染紅。
“轟隆隆——”
山谷之中雷聲大作,分明青天白日,卻有數聲悶雷接連在頭頂炸開,那老者站在山頂張望,只見山腳下的村落一點點透明起來,每落下一道雷聲,這村子便少上一部分,不過幾息之後,整座村子竟如同溶解在空氣中一般,消失殆盡。
“從來只有情難盡……”
他坐在山頭,搖頭輕嘆。
作者有話要說:
【備註】
從來只有情難盡 ——唐·雍陶《題情盡橋》
——LZ插個花——
再交代一下最開始那個賭局……基本就算是把內容說清楚了……吧……
以及接下來的西皮番外是純傻白甜型,有三個……誰還記得樂正鯉他壓根沒畢業還是個臨時工啊哈哈哈哈【殷冉遺X樂正鯉】&因為家主是個戀物癖所以周家大管家今天也非常苦惱【澤蒼X周卿】&人生若只如初見,九爺愛吃牛肉面【賀招X張九】
各位姑娘想看神馬番外OR哪對西皮的可以點……如果寫得出來LZ盡量抽空寫……(對就是點了也不一定寫的意思咩哈哈哈哈【滾)
但是兩個丁丁的就不要想了……人蛇PLAY雖然LZ能看得下去但是LZ寫不出來啊【捂臉【要優雅,不要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