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0、上路
車窗兩邊的景物飛快地向後移動,小麥呆呆地看著那青山綠水發呆。這是他第二次前往麗江了。
「吃點東西吧。」一隻手把盒飯放到他眼前,這個是張靖平,張家外支的孫子之一,年紀比邵靖小五歲,比小麥還小,可是行事卻很老成持重的樣子,這次由他送小麥到麗江,並且與麗江的蠱師「接頭。」
「謝謝。」小麥接了盒飯,可是沒什麼胃口。火車上的盒飯本來就難吃,何況他現在滿腹心事。
張靖平在他對面坐下來,打量他一會,拆開一雙筷子遞給他:「吃飽了才能做事,吃吧。」
小麥接過筷子,感激地衝他笑了笑。張靖平雖然跟邵靖同排行,可是並非本支,即使從相貌上來看,也找不到多少相似的地方,棱角不像邵靖那麼分明,少了咄咄逼人的氣勢,多了幾分厚道相。張靖平不怎麼愛說話,但這一路上反而是他照顧小麥,把什麼事都處理好了--當然也可能張家本來都已經安排好了,但小麥還是挺感激他的。
張靖平拿筷子挑了幾根青菜,眼睛一直看著小麥,眼神裡略有幾分好奇,這時候才帶出點與年齡相符的神氣來。小麥看他一眼:「你想說什麼?」
「你……真是大堂哥的那個?」
小麥失笑:「那個是哪個?」
「男朋友?」
「對。」小麥乾脆地回答,反正是軟臥,只有他們兩個人,不怕別人聽見。
「哦……」張靖平戳著飯盒裡的米飯,「大爺爺挺生氣的。」
小麥聳聳肩。張靖平有點好奇地問:「那你父母不生氣嗎?」
小麥攪拌著飯菜:「我媽媽早去世了。我爸……不知道在哪裡。」
「對不起。」張靖平連忙道歉。他雖然不是張家本支,但受的教育卻也差不多的嚴格。
小麥笑笑:「沒事,都這麼多年了。」
張靖平輕聲說:「不過,大爺爺不會同意的。」
小麥仍舊是笑笑:「我知道。不過他同不同意都無所謂。雖然我也希望能得到家人的接納,不過說到底,這是兩個人的事。」
張靖平不太同意的樣子:「大爺爺不同意,恐怕……當初五堂叔為了五堂嬸的事也在家裡鬧得很厲害,可是最後不還是娶了現在的五堂嬸?大爺爺是家主,他說了算。」
小麥心裡一動:「張五叔?」
張靖平點點頭:「是呀。我是聽我媽說的。五叔那時候大學剛畢業,要到國外去進修小提琴,他有個女同學要跟他一起出國,其實就是女朋友啦。大爺爺看出了苗頭,不讓他去,讓他盡快結婚,當然是跟現在的五堂嬸,是大爺爺選定的。」
「還來包辦婚姻的?」
「那時候,三十多年前嘛。五堂嬸其實也挺好的,我媽說她當年又漂亮又有教養,在自己大學裡也是校花,而且家裡很有身份。其實大爺爺挑也肯定是挑最好的,他很喜歡五堂叔的。但是畢竟不是五堂叔自己挑的,所以……」
「後來呢?」
「五堂叔沒出成國,也不學小提琴了,改學了笛子。對外就說小提琴不穩定--你知道五堂叔是用樂力馴魅的,小提琴是絃樂,相對來說就太脆弱了一點。不過我媽媽說,五堂叔改學笛子,一定還有點別的原因。」
「我明白了……」小麥覺得心頭說不出的沉重,「可是,難道就沒有別人幫他?大家都覺得他應該去娶一個不愛的人?」
張靖平笑了笑:「除了大堂叔結婚最早,是按自己的意思娶的之外,下面三個叔叔都是文革時期結的婚,如果當時他們自己挑,張家在文革裡可能就被鬥死了。」
「所以人人都覺得你爺爺做的對?五叔那會文革應該已經結束了吧?還讓他犧牲嗎?」
張靖平的笑容裡微微帶了些世故的滄桑:「張家的本支,一向都是以張家為重。」
「那你呢?你有女朋友了嗎?」小麥不由得也替眼前這個年輕人擔心。
「我不是本支,只要不離譜,大爺爺不會干涉。其實從五堂叔那件事之後,大爺爺也改了很多。我媽說五堂叔以前性格可活潑了,講起笑話來能把人肚子都笑破。當初她剛嫁給我爸,第一次過年,緊張得不得了,就是五堂叔講笑話緩和的氣氛。但是自從結了婚,他就變得不愛說話了。所以爺爺後來對下面幾個小堂叔的婚事都沒怎麼很干涉。但是大堂哥--他的情況不太一樣,他將來是要做家主的,你又是個男的……」
小麥搓了搓臉,理解到這個年輕人的同情:「嗯,謝謝你跟我講這些,我知道了。不過,我不會放手的。」
「挺困難的……萬一大爺爺就是不答應,你們就這麼耗下去嗎?」
小麥笑了笑:「可以啊。你看,我又不是個姑娘,還怕拖久了年紀大了嫁不出去。其實就算父母都同意,我們也不可能結婚的對吧?那老爺子同意也好不同意也好,也沒什麼兩樣。」
「但是大爺爺不會讓你們見面的。」
「他總不能關你哥一輩子。」
張靖平想了想,還是謹慎地說:「但是你要小心。大爺爺讓我送你到麗江來,我不知道是什麼事,但是……」
「謝謝你。」小麥笑著拍拍他肩膀,「我還以為你也會很討厭我呢。」
「不會。大堂哥雖然很少回家來,但以前他上學的時候我們關係都不錯的。你敢到張家來,還敢跟大爺爺拍桌子,我們兄弟有好幾個都挺佩服你的。」
小麥苦笑。敢情他跟張升夷對吼,在這群年輕人眼裡竟然是勇士行為了。
兩個人一旦談開就沒了隔閡,畢竟都是年紀相仿,談得還挺投緣。原來張靖平是要去四川的,把小麥送到麗江跟人接上頭,他就要轉道去四川。
「四川唐門?」小麥驚訝得話都要說不利索了,「真有個蜀中唐門?」
「真有。」張靖平笑起來,「不過他們不是玩暗器的。我過去,是去學草藥的。」
「學草藥?」
「對。醫毒是一家,唐家的醫術是很棒的,我就是去學這個。」
火車一聲長鳴,駛進了車站。小麥和張靖平的行李都很少,輕裝出了車站,張靖平就四處張望:「接咱們的人會舉一個紅色牌子--」他還沒說完,小麥就看見了,「那邊!」確實有塊紅色牌子,上面寫了個張先生,旁邊畫了個圖案,像是條蛇蟠起來的樣子。張靖平拉著小麥往那邊走:「就是那個。那個圖案就是標誌。」
來接站的是兩個三十來歲的男人,不知道為什麼,小麥一看見這兩個人,心裡就說不出來的彆扭,總覺得什麼地方有點反感。兩個男人中稍微年長一點的滿臉和氣:「是張靖平先生嗎?」
「是的。」張靖平伸手跟他握了握,又露出與年齡不相符的成熟老練,「是祁先生?」
「對,我是祁任。」男人微笑著又把手伸向小麥,「這位是……」
「我姓麥。」小麥不太情願地伸手跟他握了一下。兩人雙手相觸的時候,男人眉梢不易察覺地跳了一下,小麥卻覺得指尖像是被什麼燙了一下,本能地猛縮回手來,心裡驚疑不定。男人倒是泰然地伸著手看他,微笑著說:「麥先生怎麼了?」
這倒顯得小麥不自然了:「沒什麼,好像被什麼東西紮了一下……」
祁任把手舉到眼前看了看,歉疚地一笑:「不好意思,天氣一乾燥我手上就容易裂口子起毛刺,扎到你了吧?」
小麥含糊地點點頭。祁任笑了笑:「那上車吧,我們現在開車過去,天黑前能到古城住下,明天再進山。行李放到後備箱裡吧。」
旁邊的年輕男人伸手來接箱子,小麥卻客氣地說:「我們自己來。」拉著張靖平走到車尾,一邊打開後備箱一面低聲說,「我覺得有點不對勁。」
張靖平微微一怔:「怎麼--」
小麥皺起眉:「我也說不上來,反正覺得這兩個人不像好人似的,尤其這個祁任。」
張靖平失笑:「是大爺爺認識的人派來的,名字也對得上,不會有什麼事的。再說了,就算大爺爺要對你不利,我總是張家人,不會連我都不要了吧?」
小麥覺得這話合情合理,而且他覺得張升夷雖然肯定的不喜歡他和邵靖在一起,但也不會幹殺人的事,可是那種奇怪的反感就是不去,還有握手時那種灼熱感。
「你跟他握手的時候有什麼不對勁嗎?」
「沒有啊……」張靖平不解,「怎麼了?」
「……沒什麼,也許是我搞錯了……」
「兩位?」祁任站在車門處招呼,「好了嗎?今天還要趕路呢。」
「好了。」張靖平關上後備箱,拉著小麥走過去,上了車。一直不說話的年輕人開車,祁任坐在副駕上,不時回身過來向他們講解周圍的風景。他說話十分風趣,滔滔不絕,各種典故趣聞信手拈來,比職業導遊都強。可是小麥卻是越坐越不舒服,總覺得這車裡的氣味有點怪。
車是SUV,還備著香水,淡淡雅雅的薄荷味應該是提神醒腦的,可是小麥聞了又聞,總覺得這薄荷味不正,好像帶著點腥氣,仔細去聞的時候倒聞不出來,可是偶爾一晃神,就覺得有一縷腥氣冒出來。正在坐立不安,車身忽然猛地一顛,直接把小麥顛得差點跳起來,然後猛地停住了。
祁任好像也被顛得不輕:「小信,怎麼回事?」
叫小信的年輕人仍舊不作聲,推開車門下去了。祁任也跟著下車,小麥趁機低聲問張靖平:「你有沒有覺得這車裡有股腥味?」
張靖平一怔:「你也聞到了?你的嗅覺很靈敏啊!」
「這車裡怎麼會有股腥味?」
「也許裝過東西……」張靖平這會臉色也凝重了些,「難道爺爺是讓你去找制蠱的人家?」
「對啊。」小麥驚訝,「難道這個味道是蠱的味道?」
「真的?」這次輪到張靖平驚訝了,「難怪姓祁……大爺爺怎麼會讓你去找蠱師家族呢?」
「蠱師怎麼了?」小麥有點糊塗,「我是來續命的。這個味道就是蠱的味道嗎?」
「蠱是各種毒蟲製成的,毒蟲都有種毒腥味。我學草藥,接觸過很多毒蟲,所以能聞得出來。不過用蠱續命那就是非常高明的蠱師了……這麼說,難道大爺爺是答應你和大堂哥的事了?」
小麥直覺不會有那麼好的事,不過他現在更不安的卻是這個祁任:「我總是覺得不安心……」
張靖平倒安心了:「我剛才還有點擔心,原來爺爺就是送你來找蠱師啊,那沒事了。如今蠱師一族裡最興盛的就是祁家,這個祁任肯定也是本家。」
小麥聽了這話,心裡稍微安定一點。忽然聽見祁任在車外提高了點聲音:「壞了?什麼時候能修好?」
沒聽見小信的回答,又過幾分鐘,祁任沉著臉上車,對小麥和張靖平抱歉地笑笑:「車壞了。小信出門前沒檢查,恐怕要有一兩個小時才能修好。今天晚上到不了古城了。不過這邊一路上的旅館我都熟悉,不愁沒地方住。明天可以直接進山,算起來也浪費不了多少時間。」
小麥聽他這麼一說,心裡又覺得不太踏實了。祁任靠著後座慢慢跟他們聊天,張靖平跟他談得多些,小麥卻沒怎麼再開口。用了兩個多小時,小信才爬上車來重新發動,果然開了沒多長時間,天色就暗下來了,小信自動拐下了公路,祁任解釋:「到前面去住一晚上。」
公路下邊是個小村子,看起來也沒多少戶人家,很是安靜。小信直接把車開到一家民房跟前,迎出來一個穿著民族服飾的女人,祁任笑著介紹:「這是水花妹,你們叫水花就行,老闆娘。她家的房間乾淨,雖然是小地方,也是經常接待遊客的,各樣都齊全。」
小麥和祁靖平打了招呼,水花妹年紀也就是三十出頭,美貌中帶著潑辣,一陣風地把人帶到客房,又一連串地報出些當地的特色菜餚讓他們點菜。
小麥打量這房間,確實十分乾淨,床上的床單都是雪白的,地板也乾乾淨淨,說是點塵不染也不為過。他下意識地去看自己的鞋子。因為從五台山趕到江西,然後又直飛大理,這些天他衣服沒換鞋子沒擦,自己也覺得肯定是灰頭土臉的,現在進到這麼幹淨的房間,他倒有點擔心自己會踩一串髒腳印出來,那也太不尊重主人的勞動了。
「老闆娘,有拖鞋嗎?」
「有有有,在床底下。」水花妹一邊拿個本子在記祁靖平點的菜,一邊隨口回答小麥。
「哦--」小麥走到床邊,彎腰正要去拿拖鞋,忽然愣了一下。地上有兩個很淡的腳印,一看位置就是他剛才踩的。這不奇怪的,奇怪的是整個房間裡只有這兩個腳印。按說他從門口走進來,應該是在靠近門口的地方先留下腳印,而且應該更清楚才對。可是現在門口沒有腳印,倒是他剛剛站過的地方有,這未免太奇怪了吧?
張靖平已經點完了菜。這一路顛簸過來,也都餓了,回頭來招呼小麥:「去吃飯吧?吃完回來再洗澡好了,我真餓了。」
小麥順勢放下拖鞋站起來,臨走出門的時候他落在最後,走了兩步又一回頭,發現那兩個腳印果然又看不見了,也不知是不是因為離得遠燈光太暗的緣故。
這頓飯小麥吃得很不踏實。其實飯菜都挺豐盛,大部分是當地的特色菜餚,尤其是乳扇,水花妹介紹說是用牛奶凝出來的,掰成小片油炸過,炸出一個個的小泡兒,看上去鬆脆聞起來淡香,灑上白糖,吃起來又甜又香,張靖平吃了不少,讚不絕口。小麥也夾一塊吃了,入口先是甜香,可是品了品,卻品出股腥味來。
水花妹見小麥的模樣就笑起來:「先生不喜歡吃這個?這裡還有餌塊,豆皮,山菌子,一會還有本地的弓魚,都嘗嘗。」
小麥挨樣夾了一口,真是奇了怪了,乳扇有牛奶腥氣;餌塊裡大概夾的是些腐乳還是什麼的,也是一股腥氣;豆皮豆腥氣十足;山菌一股土腥味兒,弓魚更不用說了,尤其腥得厲害。小麥越吃越覺得不對勁。別的不說,腐乳他也是經常吃的,做法應該大同小異,他可從來沒吃出什麼腥味來過,為什麼這裡的腐乳這麼腥?
「老闆娘,這個餌塊,裡頭是豆腐乳嗎?」
「這個是特製的,跟一般的豆腐乳還不太一樣,怎麼,麥先生吃不慣?」
「哦,不,我就是覺得味兒挺特殊的。」小麥手勁大了點,夾在餌塊裡的腐乳被擠出來一點,滴在了桌邊,又順著桌子滴到了地上。小麥抽出張餐巾紙,把桌邊擦了擦,正考慮用不用彎腰去擦地,卻發現滴在地上的那點腐乳,又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