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9、機會
小麥最終還是沒能進張家大宅。他只來得及走到一座巍峨的白石牌樓下面,遠遠看見半邊山坡上綠樹掩映之中連綿起伏的灰黑色屋脊。邵靖說那就是張家大宅,幾支親族,數百人居住,佔了半片山坡。小麥正想問問他算不算是傍上了大款,就看見上山的石階路走下來幾個人,邵靖叫他們四叔五叔和姑父。
小麥有些好奇地打量著張家五叔。他還記得當時在大珠山,就是這位五叔用笛音超度了亡靈,那種空靈溫暖的樂聲到現在似乎還在耳邊迴響。張家五叔跟他的音樂一樣,儒雅溫和,長相跟邵靖有五分相似,但是眉眼帶笑,看著十分舒服。不過那位四叔就不一樣了。小麥也認得他,就是他曾經到濱海去,還跟邵靖吵了一架。果然他一開口,還是很不客氣:「靖存,難得你還知道回來。爺爺要見你。」
邵靖淡淡地說:「這是我家,我當然要回來。正好,我也很想見爺爺。」
張四叔用手一擋:「慢著,這個人不能上山。」
邵靖臉色當即一沉:「為什麼不行?」瞎子都看得出來,他這幾位長輩就衝著小麥來的。
四叔哼了一聲:「這是個什麼人?普通朋友能帶進老宅嗎?」
「這不是普通朋友。他是我的愛人,也就是爺爺的孫媳婦。」
小麥被孫媳婦三個字震得眼前發花,那幾位叔叔們比他更甚,四叔足足愣了半分鐘,才大吼道:「這是什麼孫媳婦!你腦子昏了麼?胡說八道什麼!」
邵靖寸步不讓:「四叔,我腦子清醒得很,這是我的愛人,誰也改不了!」
四叔氣得直喘,舉起手來指著邵靖鼻子,手指頭都有點發抖:「你別想帶他上山!我和你姑父,除非你打得倒我們兩個!」
小麥看邵靖當真的挽袖子,嚇了一跳,趕緊一把拽住他:「你幹什麼?」
邵靖把他往後推推:「站遠一點,別傷著你。」
「我說你幹什麼呀!」小麥眼看張家四叔和姑父也都擺開了架式,那兩人都穿著深色武服,起手式一擺還真有架式,「你真打呀?」
邵靖把外衣一甩:「未必我就衝不過去。」
小麥死拽著他不放:「不是!沖不衝得過去是一回事--那是你叔叔和姑父呀,你總不能跟長輩動手呀!」
邵靖怒道:「你沒聽見嗎?衝不過去你就別想進老宅!」
小麥硬把他拉回來:「你衝動什麼呀,進不去就進不去唄,難道我是為了進你們家老宅嗎?」
邵靖微微一怔,冷靜了幾分:「這是我爺爺的態度,不讓你進老宅,就是不接受你。」
「這我明白,可這不是很正常的嗎?咱們來之前不是就料到會這樣嗎?你要是為了我再跟你的長輩打起來,那事情不是鬧得更僵?到時候你家裡人不單會覺得我傍大款,簡直會把我當禍國殃民的男狐狸精了。」
邵靖雖然滿腹心事和火氣,也忍不住笑了一下,摸摸小麥柔軟的頭髮:「就你還狐狸精?真正的狐狸精會氣死的。禍國殃民你就更沒這個本事了。」
「去!」小麥輕輕踢他一腳,「你去跟你爺爺好好談談唄,我大不了到旅館去住。你們家再勢力大,也不能搞暗殺吧?我在旅館裡等你。」
邵靖心想暗殺是不可能,但用點別的辦法對付你卻是有可能的,一時猶豫不定。張家五叔忽然說:「靖存。」
邵靖和他五叔張學錚的關係算是最好的,因為五叔性格溫和,從來不用什麼責任之類的來壓他,所以他反而對五叔教授的東西學得最快。雖然限於天賦--邵靖沒什麼音樂天賦--他不能精學張學錚的東西,但叔侄兩人的關係卻很親近。因此張學錚開口,邵靖的態度立刻就溫和了些:「五叔?」
「人交給我吧。」張學錚向前走了兩步,溫和地說,「五叔保證,不會有人對小朋友做什麼的。」
小朋友……小麥有點想扭曲,這是神馬稱呼啊……雖然比起這位五叔來他確實年輕點……算了,站在張家五叔的角度,估計也很難稱呼他。
邵靖還在猶豫,張學錚嘆口氣:「你連五叔也不相信了?要麼,五叔發個誓?」
「不用了。」邵靖呼了口氣,「小麥就交給五叔了,麻煩五叔照顧好他,靖存感激你一輩子。」
這話說得有些重了,張家四叔臉上的表情扭曲到慘不忍睹的程度,總算他這時候還能把持得住,只是重重哼了一聲:「那就走吧,爺爺等著你呢。」
邵靖默默地握了一下小麥的手:「等著我。」
小麥眼看著他跟著張家四叔走上石階,身影慢慢消失在樹影中,心裡忽然有種不太好的預感,但是看看溫和的張家五叔,他又實在不能相信這人會害他。張學錚似乎看出了他的不安,微微一笑:「放心,我們張家不是黑社會,靖存的擔心有點過了。」
小麥忍了忍,還是說:「我聽過您吹的超度曲。」
「哦?」張學錚稍微想了想,「是了,你就是那個跟山魈斗的孩子。」
「對。當時聽您的曲子,覺得特別的溫暖,我現在都還能記得那個調子。」
張學錚慢慢地在前面走。他穿著一身白綢唐裝,舉手投足都帶著飄逸出塵的感覺,在這青山綠水之間格外的合適,「你還有後面的話吧?怎麼不說了?」
小麥看了他一會:「但是現在見面,我覺得您跟我想像的不一樣。」
張學錚微笑:「你覺得我應該是個怎麼樣的人?」
小麥沒有立即回答,過了一會才說:「也許因為我只是個普通人,所以不能理解所謂世家的想法。」
張學錚的微笑漸漸收斂了起來,輕輕點了點頭:「沒錯,靖存他生下來身上就是有責任的,不能由著性子來。」
「那你們想過他的感受嗎?」
張學錚默然片刻,輕輕笑了一聲:「誰都是這麼過來的。不過,這些話,你可以去對靖存的爺爺說說。」
「他的爺爺--」小麥突然明白了,「邵靖上山根本見不到他爺爺對不對?」
「不是見不到,是現在不能見到。」張學錚微微嘆了口氣。
小麥頓時憤怒了:「你們騙他!你現在就是帶我去見他爺爺對嗎?」
「對。」張學錚停下腳步,轉身看著小麥,「你可以把自己的想法都跟靖存的爺爺說,但是,有些話,是多少年來他聽得太多的。我希望你有更好的理由,否則,你不可能說服他老人家。」
「多少年來聽得太多……」小麥琢磨著,有些遲疑地說,「就是說,有很多人都……」都是被這樣拆散的?他總覺得張學錚似乎在指點他什麼。
張學錚沒有回答,只是遙望著遠處,片刻之後,他用低得小麥幾乎聽不見的聲音說了一句:「誰不是這麼過來的……」隨即,就加快了腳步。
張學錚帶小麥去的地方其實離這裡並不遠,是一座小巧的建築,也有小小的迴廊和園子,小麥看那門楣上的匾額是:鹿鳴精舍。
張升夷就在鹿鳴精舍裡等著小麥。他頭髮已經雪白,臉色卻紅潤光澤,身上穿一件棗紅色中式裌襖,雙手疊在龍頭枴杖的把手上,注視著小麥從門外進來。
小麥跨進門前深深吸了口氣。張升夷年紀雖然已長,但眼睛沒有絲毫衰老的樣子,目光銳利精明,審視起人來像用手術刀在解剖。但他不能退縮,邵靖已經為他做了所有能做的事,一直以來都是他擋在前頭,現在,輪到他自己了。
屋子裡沒別人,張學錚把小麥帶進來之後就行了個禮退了出去,臨去之前,他看了小麥一眼,目光溫和帶著鼓勵。
屋子裡有幾秒鐘很安靜,小麥先打破了沉默,鞠了個躬:「張爺爺,您好。」
張升夷臉上並沒有什麼表情的變化:「你可以叫我張老先生。」
「我是跟著靖存的輩份叫的。」小麥差點就習慣性地叫邵靖,幸好在最後一秒鐘他改了口。
張升夷意義不明地笑了一聲,向旁邊點點頭:「坐。」
小麥坐下了,感覺張升夷的目光仍舊盯在他身上,不自覺地把身子挺得筆直。張升夷又笑了一下:「不累嗎?」
小麥吃不準他問的是什麼,謹慎地回答:「還好。」
張升夷又看了他一會:「有個問題,以前靖全問過你,現在,我不得不再問一次,你要怎麼樣才肯離開靖存?」
小麥把腰又挺直了一點:「是的,這個問題以前張靖全問過,我可以再回答您一次,這句話對我沒有任何意義。」
張升夷似笑非笑:「還是讓我去靖存?」
小麥搖頭:「不。現在答案有點變化了,即使您去問靖存,也不會有任何答案,因為我不會離開他。」
「為什麼?因為他願意把壽分你一半?」
小麥胸口突然就衝起一團怒火,又被他強壓下去了:「沒錯,他是要把壽分我一半。」
張升夷的目光突然冷得像刀子:「你覺得我會答應嗎?」
小麥挺起胸迎著他:「你當然有權力不答應。」
張升夷冷笑:「那你還來幹什麼?覺得靖存能說服我?」
「不,我只是答應他來試一試。我們已經努力過很久了,最後這一步也一定要做到,無論成不成功,都不會有遺憾。」
張升夷停頓了一下,然後說:「那你現在已經努力過了,可以沒有遺憾了。走吧。」
小麥坐著不動:「我要等他。」
張升夷眉一揚:「靖存不會再見你了。」
小麥呼地站起來:「你們幹嗎?你們把他關起來了?這是違法的!」
張升夷淡淡地說:「你可以去報警。」
小麥冷笑:「報警?你們張家當然是不怕警察的。當年你們能強迫邵靖他媽媽嫁進你們家,現在把他關起來也沒什麼稀奇。」他終於忍不住,順口就把邵靖兩個字說了出來。張升夷臉色立刻變了:「你叫他什麼!」
「邵靖!」小麥也提高聲音,「他一直在外面用這個名字,你們想過是為什麼嗎?」
張升夷也被他激怒了,還從來沒有人敢這麼跟他說話:「他是張家的長子,天生就有他的責任!」
小麥針鋒相對:「責任責任,你們除了知道責任還知道什麼?知道什麼叫感情嗎?知道什麼叫親情嗎?恐怕你們也不知道吧。別說什麼長子啊責任啊,你們當年對邵靖他媽媽負責任嗎?你們光喊著要邵靖負責任,你們對他負什麼責任了?還說什麼天生就有責任,是他要求投生在你們家的嗎?生下孩子來不先說對孩子的責任,倒先要求孩子履行什麼責任,你們搞清楚哪個是本哪個是末了嗎?」他從來沒說話這麼刻薄過,本來也打定主意不管張升夷說什麼都要好好回答的,但一聽他們把邵靖騙上山去關起來,這火就壓不住了。
張升夷被他氣得直喘,用力把枴杖在地上一頓:「你好大膽子!」
小麥冷笑了一聲:「沒人跟您這麼說過話對吧?您當張家家主時間太久了,久到連個真心話都沒人說了吧?」
張升夷本來瞪著眼像是要拿枴杖敲他,聽了這句話忽然有點洩了氣,冷冷地說:「你懂什麼!張家是什麼身份?如果人人都隨心所欲,張家的道術誰來繼承?如果各世家子弟都像他這樣,世上這些超越常規的事件誰來處理?他可以不負對張家的責任,但是他不能浪費天賦!天生之材,是要為天下服務,而不是用來浪費的!」
小麥被張升夷最後幾句話噎住了,想了想才說:「對,這件事上以前是邵靖不對,不過他是有原因的。再說他現在已經改了,這個您不信的話可以去問東方良和周琦,哦,還可以去問鐘家四爺。邵靖正在努力,他已經學會很多東西了,並沒有浪費他的天賦。」
張升夷哼了一聲,向後靠在椅背上:「我知道,他總算開竅了。東方良和周琦都來做過說客,說這都是你的功勞。」
小麥想了想:「功勞不功勞的我不敢說,邵靖只要自己想通了,他其實會很努力。」
張升夷淡淡地說:「何必過謙。說到這一點,張家倒確實應該感謝你。二十多年的教育,頂不上你一句話,哼……」
小麥聽著這話又不對味了:「什麼叫頂不上我一句話?我跟邵靖也是慢慢建立起來的感情,什麼事我們都是一起面對,誰也不會對誰指手劃腳--」
張升夷不怎麼耐煩地揮揮打斷了他:「行了,我沒時間聽你說這些。總之靖存能想通有你的功勞,所以關於你續命的事,我們張家可以報答一二。」
小麥懷疑地看著他:「真的?張家會幫我續命?」
張升夷嗤笑:「靖存在五台山上發的瘋我都知道了,不幫你,他還不反出張家?」
「但是您剛才說不可能答應我分他的壽。」
張升夷冷笑一下:「分他的壽?你倒是真敢說。既然說愛他,還想著分他的壽?」
小麥鄭重地說:「本來我一直是不同意的,我也覺得,既然愛他,就希望他過得好。可是從五台山之後,我發現一個人過得好不好,別人是不能隨便下決定的,鞋穿著合不合適,只有腳知道。如果我死了,邵靖可能永遠不會開心,這算對他好嗎?你可能覺得我分他的壽是缺德,不過沒關係,邵靖為了我連壽都能分,我還有什麼不能受的?別人愛說什麼說什麼,我只要他開心就行了。」
張升夷大笑起來:「是嗎?不過,即使他自己願意姓邵,他可也總是張家的子孫。要跟張家的子孫站在一起……」他斜眼看小麥,「你有什麼資格?」
小麥噎了一下。說起來,他確實沒什麼資格,無論是從天師行的眼光來看,還是從世俗的眼光來看。
「我……確實在你們看來沒什麼資格,不過,只要邵靖覺得我有資格就行了。」
「歪理……」張升夷頓了頓手裡的枴杖,「我不跟你浪費時間來談這些無聊的事。直說吧,移壽的事張家是絕對不允許的,我只能指給你一條路,如果你自己能抓住這個機緣,我就不再管你們。」
「您是說,如果我能自己延了壽,就同意我跟邵靖的事?」
「就算是這個意思吧。」張升夷又頓了頓枴杖,「別打斷我的話,你很沒規矩!聽著,你知道多少延壽的方法?」
小麥想了想:「換命,買壽,養、養陰?」這個養陰還是他聽鐘樂岑說過幾句,其實沒搞明白其中的奧妙,只知道這是個損人利己的缺德事。
「你知道的還不少……」張升夷微微眯起眼睛,「不過這些都是損人才能利己的事,我不會指給你這些路。」
「那還有什麼辦法呢?」小麥心想我當然還知道一些,比如說燭龍的陽眼,不過那陽眼已經沒有了,想張家總不可能再拿出一塊同樣的東西吧?
張升夷半闔著眼睛,大概是跟小麥吵這一架真是很費神:「知道蠱嗎?」
小麥一怔,然後突然想起了蠱道,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冷戰:「聽說過……」
「嗯--蠱術是可以延壽的,並且,用不著奪走別人的壽數。」
小麥想起蠱道里那些蜘蛛蠍子,心裡止不住直發毛:「怎麼,怎麼延壽?總不會是,把那些蟲子吃了吧?」要是讓他吃,還不如死了呢。
張升夷笑了笑:「蠱術神秘精深,外人不能窺其項背,究竟怎麼延壽,只有制蠱的人自己明白。張家交遊還算廣闊,我有一個認識的朋友知蠱。我現在可以推薦你去,但是究竟能不能讓他幫你,就要看你自己的本事了。」
小麥愣了一會:「我能給邵靖打個電話嗎?」
「可以。」張升夷閉起眼睛養神,不再理他。
小麥撥通了邵靖的電話,接電話的卻是個陌生聲音,讓他稍等一會。過了三四分鐘,小麥才聽見邵靖的大吼:「小麥!你什麼也不要聽他們的,等著我,我一定能出去找你!」
「邵靖--」小麥能想得到他暴跳如雷的模樣,「你聽我說,你爺爺願意給我一個機會,他推薦我去找一個懂蠱的人,如果我能成功的話,就可以延壽了。」
邵靖安靜了下來,片刻之後才有點懷疑地問:「真的?那我跟你一起去。」
小麥嘆了口氣:「這不行。」如果行的話,張升夷還用得著把邵靖騙上山去關起來?
「我想你爺爺的意思是讓我自己去,如果我能成功延壽,大概就有資格跟你在一起了。」
「胡說!」邵靖又火了,「什麼資格!你別聽他的!」
「不過我覺得你爺爺有句話說的還是挺對的,要跟你站在一起,我也要有資格才行。一直以來都是你站在前頭把什麼事都擔了,這次,要靠我自己了。否則……只要時間拖下去……」
邵靖不說話了。確實,時間是他們最大的敵人,只要再拖幾個月,張升夷什麼都不用做,他們也永遠沒希望了。
「所以我得去。」小麥輕聲對著手機親了一下,「我會回來的,這次,你等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