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滅魈行動...
秋末冬初,天已經短了,下午五點日色已經西斜,山的陰影向村子這邊拉長,把入山的路籠罩在陰暗之中。
奶奶一直把小麥和邵靖送到山口。本來她死也不讓小麥進山去,但邵靖告訴她要去找出小麥壽命線消失的原因必須進山看看,她也只有同意了。
「春弟,覺得不對勁就趕緊回來,奶奶在家裡等你們。」
小麥用力握了一下奶奶的手:「放心吧奶奶,我一准好端端的回來。」
邵靖把那面銅鏡綁在了小麥背上,叮囑小麥仍舊是無論聽到誰喊他名字都不要回答。
「要是你叫我呢?」
邵靖看看已經走進了山口,四周無人,便低頭在小麥耳朵上輕輕吹了口氣:「我會管你叫──寶貝兒。」
小麥覺得半邊身子都麻了一下,狠狠瞪了他一眼,往旁邊躲了一步。邵靖哈哈大笑,笑得小麥揚起水果刀衝他比劃了一下:「小心我捅你!」
小麥的裝備是一根棍子和一把長水果刀,邵靖則在腰後掛了一把村裡最大的西瓜刀,刀鋒足有一尺多長,可以拿來砍人的那種,明晃晃的頗有些嚇人。邵靖一隻手拿著笛子,一隻手伸過來拉著小麥:「記住了,跟著我,無論看見什麼東西都別跑開。」
「知道了。」小麥經過一次,自然知道厲害。背上的銅鏡死沉死沉的,他忍不住問:「為什麼讓我背著這東西?」
邵靖看他被銅鏡壓得直往下垮的肩膀,忍著笑說:「有了這東西,從你背後接近的魑魅在鏡子裡看到自己的影像,就會逃掉。」
小麥聞所未聞:「為什麼?」
邵靖聳聳肩:「魑魅都是幽暗不能見光的東西,鏡為明物,故能照影見形。所以用鏡子去照,魑魅就會退縮。若是有靈氣的古鏡,可以將魑魅照散。山魈也是魑魅的一種,雖然有實體,但也懼怕面對鏡子。可惜這鏡子只是普通銅鏡,否則只要拿著進山去照就行了。」
小麥不由自主地反手去摸摸背後的銅鏡:「有這麼厲害……不過也太沉了。一面鏡子而已,為什麼弄這麼重,平常拿來拿去的豈不是很費勁?」
邵靖不以為意:「這鏡子不小,應該是放著不常挪動的。看這花紋,恐怕還是富貴人家的東西,個頭大也很正常。」
兩人閒閒說著話,天色已經迅速黑了下來,尤其是樹林之中幾乎已是一片黑暗。小麥忽然抓緊了邵靖的手:「你聽。」
邵靖側耳聽聽:「什麼?」
小麥低聲說:「好像有人在哭……」風聲颼颼,吹動樹葉,彷彿送來一陣淒涼的啼哭聲,哭聲之中還夾雜著呼喚聲,只是聽不清楚。
邵靖皺眉聽了片刻,搖頭:「我聽不見。」
小麥再凝神聽:「好像在叫我的名字……像,像……像我媽媽的聲音……」
邵靖捏了捏他的手:「都不是真的,冷靜一點。既然是叫你,就跟著去,看看它們想幹什麼,走。」
哭聲在風中若斷若續,小麥和邵靖循聲而行,黑暗之中高坎低壑,走得十分吃力。小麥正專心聽著那哭聲,忽然覺得背後好像有什麼東西跟著。他們正走出一片樹叢,剛剛升起來的月亮投下一束清光,照在他們身上。小麥下意識地一回頭,只聽背後一聲尖銳的呼哨,一條黑影在樹林裡一晃,響起一路樹枝折斷的卡嚓聲,瞬時遠去。小麥有些緊張:「那是什麼?」
邵靖拉著他的手,另一隻手按著腰後的西瓜刀,淡淡一笑:「山魈唄。想必是在鏡子裡照見自己了,驚跑了。」
小麥忍不住又看了幾眼,但樹林裡已經靜下來,什麼都沒了。他再側耳去聽時,哭聲不知什麼時候停了,山風反而尖銳起來,穿過樹林發出嗚嗚的聲音,似哭非哭。
「哭聲停了──」小麥豎起耳朵去捕捉聲音,但什麼都沒聽到。
邵靖也側耳去聽,片刻後忽然說:「有聲音!」
小麥竭力去聽,果然山風之中傳來竊竊私語,由低到高,像是身周有人在說笑。開始時只是幾個人,漸漸增多,高高低低粗粗細細的聲音此起彼伏,只是聽不清楚在說些什麼。這情景十分詭異,就像周圍有許多看不見的人,正對著你指指點點,甚至惡意地嗤笑,你卻不知如何應對。
小麥環視四周,樹林在月光下投出一條條的影子,像是一個個扭動身體的人,草叢中磷磷的螢光就是一雙雙綠色的眼睛。那些說笑的聲音漸漸高起來尖銳起來,開始像是蟲子在草上爬,然後像是什麼野獸在樹幹上磨爪子,最後變成了一種噪音,令人心煩意亂。小麥覺得耳朵裡充滿了這些雜亂的聲音,漸漸頭疼欲吐,恨不得揮起刀子逮個什麼東西捅上幾刀。他捂著耳朵往四周看,卻發現樹林漸漸隱去,四周像是起了一層霧,霧氣中隱隱有些村落的模樣,但那建築卻不是現在的樣式,而是土磚土瓦,窗上糊著窗紙,有幾家門外掛著青幡,隱約是些「酒」字、「當」字,竟然像是百十年前的城池模樣。街道之上似乎有人來來回回,還十分熱鬧。
小麥覺得腦子裡嗡嗡的,他確信這古老的村鎮也是幻象,就如同上次他看見的戲檯子一樣,可是那些嘈雜的聲音像有某種力量,引著他往前走。
一聲清亮的笛音突然響起來,穿透那嘈嘈竊竊的雜音,驅散了四周的幻像。小麥猛地一個冷戰,腦子像針扎一樣疼,眼前的古老村鎮忽然消失,仍然是一片陰暗的樹林。邵靖在吹著笛子,小小一支竹笛,吹出來竟然是金聲玉振,響遏行雲。小麥聽不懂他吹的是什麼,但聽了卻是胸頭開朗,神思清明,剛才的憋悶難受全部消失了。
月光明亮,四周的樹林卻陰森黑暗,樹影之中綠光閃動,朝著小麥和邵靖慢慢圍過來。
邵靖慢條斯理地把笛子別到腰後,拎起西瓜刀掂了掂,笑了一聲:「怎麼,露出原形來了?也好,很久沒活動活動筋骨了。小麥,把後背上那鐵塊子卸了吧,跟它們玩玩。打架怎麼樣,在行麼?」
小麥把銅鏡甩到一邊,跟邵靖背靠背站著:「沒怎麼打過,試試吧。「小時候媽媽管他管得很嚴,但畢竟是男孩子,也偷偷打過架的,只是像邵靖這種掄刀砍的方式還真沒試過。
邵靖調侃他:「別怕,頂不住了可以鑽我懷裡。」
小麥很想給他一腳:「你有病啊?」邵靖這傢伙明顯是興奮勁上來了,難道天生就是個暴力分子?
邵靖笑了一聲:「記著,這東西動作挺快,別讓它抓著要害。」
小麥應了一聲,下一秒倒抽了口氣:「這麼多──猴子?「樹林裡冒出來的東西三尺長短,說是猴子又沒有尾巴,說不是猴子又滿身黑毛,個個都是一手一足,跳來跳去卻十分之靈活。
邵靖無所謂地回答:「都是還沒成大氣候的山魈,化不了人形。你上次見著的那個,估計是這一群裡道行最高的。」
「吱──」地一聲尖叫打斷了邵靖的話,颼颼連聲好幾隻山魈朝著小麥和邵靖就撲了過來。邵靖一聲大喝,明晃晃的西瓜刀迎頭劈了過去,刀尖一掃就帶起一溜血光。刺耳的吱吱尖叫在四面八方響起來,黑影來回躥動,卻沒有一隻能撲到邵靖眼前的。
小麥就沒有邵靖這麼遊刃有餘了,要不是邵靖護著他後背,還時不時地伸過刀來幫他解決一下問題,他可能早就掛綵了。不過他也狠狠打中了幾棍子,把一隻山魈砸得頭破血流死在當場。
四周的山魈在一輪進攻之後沒有佔到便宜,不由得都有些畏縮。邵靖把刀在手裡轉了個刀花,輕蔑地招招手:「來啊,怎麼不上了?」
小麥抹了把汗,扯扯被抓破的衣服,好在是沒傷到皮肉。邵靖微微側頭:「傷著沒有?」
「沒有。」小麥抓緊棍子,四周掃視,「這些東西怎麼這麼多?」地上已經有了四五隻死魈,然而周圍少說還有十來只之多。
邵靖無所謂地說:「沒事,就這點東西,不夠砍的。你小心別傷著了就行,其它的交給我。」
小麥斜眼看看他。邵靖到現在面不發紅氣不喘,雙目炯炯一派高手風範,比他那是好太多了。小麥瞥一眼他結實的手臂,心裡不無嫉妒:「你很能打啊!」小時候肯定沒少打過架。
邵靖嗤笑:「你當天師訓練營裡是讓你去吃白飯的嗎?幹天師的隨時隨地不知道要對上什麼東西,不能打怎麼行?尤其我們張家是專職收妖的,跟東方家那樣卜算的世家不同,沒有點身手還行?」
兩人說話的時候,月亮已經升上了中天,四周的樹影漸漸縮短,把半蹲在樹枝間的那些山魈顯露了出來。有一半以上的被邵靖傷到,帶著血淋淋的傷口用怨恨的眼光盯著地上的兩個人。
月光更明亮了些,小麥忽然看見山魈群後面的一張臉:「邵靖,你看!那個就是我上次看見的那隻!」確實,那張臉雖然七分像猴子,卻也有三分像人,正是上次在戲台前面被小麥捅了一水果刀的那隻山魈。
邵靖眯著眼看過去,神色略微嚴肅了一些:「已經有了人形,看來有點道行了。只要把它幹掉,其餘的都不過是些畜生,不足為患。」
「怎麼幹掉它?」那隻山魈蹲在高處的樹杈上,要論起上樹,他們可就遠不如這些半人半猴的東西了。
邵靖打量了那隻山魈半天,忽然說:「那東西好像在盯著地上的鏡子。」
他這麼一說,小麥也發現了。那隻山魈雖然也不停地打量著他們兩個,但不時地往地上的鏡子看上一眼,好像頗為忌憚:「山魈這麼怕鏡子?」
邵靖搖搖頭:「這鏡子裡頭恐怕還有點蹊蹺,如果單是一面普通銅鏡,現在你又是面朝下放著,不可能照出它的影子,它用不著這麼忌憚。」
小麥琢磨了一下,彎腰去拿地上的鏡子,他才一低頭,山魈群裡突然發出尖銳刺耳的嘯聲,一群山魈不要命地撲了上來,霎時間眼前全是黑影子。邵靖揮刀如飛,鮮血四濺,一面喝道:「把鏡子拿起來!」
小麥用棍子往鏡子底下一插,往上一挑,整面鏡子被他掀了過來,被邵靖擦亮的鏡面上突然映出一隻山魈的影子,接著就聽一聲尖嘯,四周的山魈奪路狂奔,只剩一隻被鏡子照住,不停地叫喚,卻不能動彈。邵靖把刀往地上一插,正好扶住鏡子斜斜立著,鏡面對著月亮反射出一道明光,照住的正好是小麥見過的那隻山魈。就這麼一會兒,它的輪廓已經有些模糊了,叫聲也更淒厲。
小麥驚訝:「這鏡子這麼厲害?」
邵靖皺眉看著那鏡子,實在也看不出來這鏡子究竟有什麼奧妙之處。以他的眼光,看得出這鏡子大概是明末清初的東西,好東西確實是好東西,山魈也不是什麼特別難以對付的精怪,但再怎麼說,這鏡子也不可能將之照得形體消散才是。不過就在兩人端詳鏡子的時候,那隻山魈已經漸漸消散,不過片刻工夫,地上就剩下一具乾枯的屍體,皺縮成一團,簡直分不出是什麼東西。
小麥用棍子遠遠戳了一下:「死了?」
邵靖聳聳肩:「死了。」
「其它的山魈呢?」
「那都是些不成氣候的東西,散進山裡也就自生自滅了,不足為害,不用管了。」
「那,我上次看見的那些人──」小麥四處張望,聲音噎在了嗓子裡,四周不知道什麼時候冒出一群影影綽綽的「人」來,男女老少都有,稀疏地圍成了一圈默默地看著小麥。
「這是──」小麥後背一陣發涼,「是山魈──」
邵靖點了點頭:「這裡面有你爸麼?」
小麥費勁地搜索:「我,我不太記得我爸長什麼模樣,只見過照片……」
邵靖摸出張符來遞給他:「滴一滴血在上頭。」
小麥莫名其妙:「幹什麼?」
邵靖拉過他的手來用西瓜刀在他指尖上輕輕劃了一下,擠了一滴血在符紙上,然後抬手一扔:「如果這裡頭有你爸,符紙會貼上去,這是血氣相應的緣故。」
小麥眼巴巴地看著那張符紙被風捲上天,然後晃晃悠悠飄落下來,最後落在地上。邵靖好像早就想到了,露出了然的表情:「你爸不在這兒。」
小麥愣愣地站著,看著那些表情木然的男女,喃喃地說:「我爸不在……那他,他在哪兒呢?」
邵靖沉吟了一下:「總之他不在這裡,那麼……也說不定……」
「說不定什麼?」小麥覺得邵靖好像是想到了什麼,但他卻搖搖頭:「現在還不清楚,既然你爸不在這兒,我們走吧。」
小麥一把拉住他:「那這些──這些人呢?」四周的幽靈都用期盼的目光看著他們,小麥猛然在裡面發現了一張熟悉的臉──林靜。
邵靖尷尬地看著四周:「這個……應該送他們去陰間。」
「那你想辦法啊。」
「我……我不會超度。」
「嗯?」小麥差點以為自己聽錯了,「你,你不會什麼?」一直以來,邵靖在他心裡幾乎是無所不能的──嗯,當然是指他的專業技能,不是指做飯收拾屋子洗衣服什麼的──可是現在他說他不會超度?
「你,你不是身帶佛家六字真言麼?」就算不懂這東西,小麥也知道佛家有超度亡魂的法子,「你不會唸經?比如說,比如說什麼金剛經往生咒什麼的?」這都是他從網上查來的,好像是個和尚就該會念吧。
邵靖破天荒地支支唔唔起來,最後惱羞成怒:「說過了我不會!」
小麥張大嘴,半天才說:「你不會?那,那這些人總得想個辦法吧。佛家的不會,道家有辦法嗎?」
邵靖悶了一會才說:「道家的我也不會。」
小麥差點就想問:「那你會什麼?」看見邵靖的臉色又嚥回去了。不過他不說話,邵靖也知道他想說什麼,悶悶地說:「這些魂魄我都不能動,只要我出手,就是魂飛魄散。」
小麥無語了。這個邵靖,這個……真是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了。
「那,那怎麼辦?這裡頭還有林靜……我,我總得幫幫她吧,不能讓她這麼一直留在這地方啊。」
邵靖嘆口氣,把刀掛回去:「等我打個電話。」
電話響了好幾聲,才有人接起來,半睡半醒的聲音:「靖存?半夜三更的,怎麼這時候打電話來?」
「五叔,有事要你幫忙。」邵靖簡單把事情說了幾句,「這裡有些被困的魂魄,你能超度他們一段嗎?」
電話那頭傳來的聲音帶了點笑意:「怎麼?後悔當初沒好好學了?連超度都不會,你啊──這次我能幫你,下次呢?將來你做天師,也帶著五叔到處跑?」
邵靖臉微微紅了一點,要不是小麥喝過曹三秀的靈芝露,還真看不出來:「五叔,別說了,我回頭就去學。眼下你趕緊幫我處理一下。」
電話那邊的人笑了起來:「行,你肯學就行,別敷衍五叔啊。好了,等五叔拿笛子去。」
邵靖轉頭對小麥說:「這是我五叔,就是用酒杯驅山魈的,讓他來超度一下。」
小麥好奇地等著,片刻之後,一段悠揚的音樂從手機裡傳了出來,也並不如何激昂,但聽在耳朵裡莫名地舒服,好像冬天裡被午後的陽光照著,全身溫暖,靈台澄明。隨著這音樂聲,四周的人影漸漸淡去,天邊露出了一線魚肚白。小麥好像從一場噩夢裡醒了過來,看看四周,樹林也失去了夜間的陰森,金黃色的樹葉反而讓人覺得鮮豔好看。如果不是枯草叢中幾具山魈的屍體,他真會以為自己是做了個夢。
邵靖不知什麼時候掛斷了電話,彎腰撿起地上的銅鏡,走過來拍拍小麥:「走吧,奶奶還在村裡等著咱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