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4、百年恩怨
月光從窗外射進來,在地板上清楚地投下一個三角形的,來回晃動的黑影。小麥整個人都僵了。他現在全身上下啥也沒有,就連趙寶寶的神主都在背包裡,真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了。
嘶嘶的吐信聲漸漸響亮起來,竹樓的每個窗口都出現了搖晃的三角形腦袋,也不知有多少條蛇。藉著月光,小麥甚至能看清那些菱形的鮮豔花紋。他認不出來這是什麼蛇,也沒心思去研究,三角形頭的基本上都是毒蛇,他知道這一點就足夠了。僵硬著身體,小麥連動都不敢動一下。現在他恨不得吹進來的風再冷一點,最好把他的體溫從三十七度吹成七度,免得被蛇的紅外探測器發現。
可惜這願望顯然的不能實現,蛇群從窗口滑進來,很快,竹樓的樓板上就鋪了一層彩色的甲殼質地毯。小麥真覺得血都涼了,沒去喂金蠶蠱,倒喂蛇了……
蛇群在距離小麥半米遠的地方停下了,在樓板上來回扭動,相互推擠著不再上前。小麥緊張地左右看著,忽然之間,他隱約聽見一陣輕細的哨聲,立刻,蛇群像開水鍋一樣蠕動起來,看得小麥後背上汗毛集體立正。但是蛇群雖然翻騰得厲害,卻仍舊保持在離他半米遠的地方,偶然有一條蛇被同伴擠到前面,立刻掉頭就擠回去……
小麥詫異地看著。他現在已經隱隱猜到了,這哨聲就是指揮蛇群的,十有八九,是指揮蛇群來咬他的。可是為什麼這些蛇滿地亂動,就是不來咬他呢?
哨聲輕細而執著,不停地催動著周圍的蛇群,小麥正在滿頭冷汗,哨聲忽然發出一個走調的滑音,停了。四周的蛇群沒了催促,像潮水一樣慢慢蠕動著退了下去。樓梯上傳來蹬蹬的腳步聲,門被一把推開,祁任衝進來,一眼看見小麥,噗地吐出一口長氣,差點坐倒下去:「山神爺爺保佑,你還活著哪!」
小麥看見是他,緊繃的神經也鬆了一點:「是你?剛才有很多蛇……」
祁任摸出牛角尖刀,兩下挑斷小麥身上的棕繩,拽著他就往外走:「快走快走,勝亮把祁松弄倒了,要不然他再吹上幾下,你就被吸乾了!快走,先離開寨子!沒想到這次是吳二叔在造老頭子的反,麻煩大了!寨子裡有不少蠱師和藥師都聽他的,老頭子要是回不來,咱們只能跑,誰也兜不住他!」
小麥被他扯著跑下竹樓,只見大樹後邊走出個後生來,祁任簡單地說:「吳勝亮。他是吳二叔的侄子,我就是打電話叫他用蠱通知老頭子,誰知道他被他叔放倒了。祁松解決了?」
吳勝亮抹了把臉上的汗:「沒有四個小時他醒不過來。咱們趕緊去獨道,去的晚了啥都完蛋了。我叔這次是鐵了心要把蠱王弄到手,他絕對不會讓老頭子活著回來的。」
小麥一聽獨道,後背上不禁一陣發毛:「要去那個地方?」他實在不想再進一次蠱道了啊。
祁任苦笑:「你以為我願意去?可是早點見到老頭子,咱們的命就能保住,否則……快跑吧,別說了。」
吳勝亮扛著一枝獵槍,祁任仍舊提著他的大刀,又塞了一把長刀給小麥,三人撒腿就跑,在夜色中跑出了寨子。
天色很快就微微亮起來,山林中飄起了霧氣,在初升太陽的照耀下居然帶點粉色。吳勝亮停下腳步,摸出一包藥來:「晨瘴起來了,先避一避。藥抹到鼻子裡,找個高點的地方坐一會。」
那藥氣味辛辣,小麥抹上一點,直打噴嚏。祁任扯著他走到一塊空地上,誇獎說:「你挺能跑,一般漢人沒你這麼能跑。」
小麥又要喘氣又要打噴嚏,氣已經不太夠用了,喘著說:「我,我想到那些蛇,不跑也得跑啊……」
「哈哈--」祁任笑了半聲,忽然頓住了,「什麼蛇?對了,你好像說過你看見很多蛇,在什麼地方看見的?」
小麥莫名其妙:「當然在竹樓,我當時不是說了嗎?」
祁任猛地停下動作:「你在竹樓裡看見了很多蛇?有沒有被咬到?快說,有沒有被咬到?」
「沒有。」小麥把他滿身亂摸的手推開,「真要是被咬了,我能跟著你跑這麼遠嗎?早就毒發身亡了吧?」
祁任緊盯著他:「不對啊!祁松那傢伙養的是千蛇蠱,雖然還沒煉成,他那些蛇可不是吃素的,都進了竹樓,居然沒咬你?我當時就怕去晚了,你會喂了蛇!」
「但是那些蛇確實沒咬我,我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反正它們擠到很靠近我的地方就停下了。」
「你身上帶驅蛇的東西了?「祁任像條大狗一樣撲到小麥身上聞來聞去,被吳勝亮拖開了:「別胡說,真要是有驅蛇的藥,我早就聞到了。」
祁任懷疑地看著小麥:「你別是身上帶著蠱吧?」
吳勝亮白他一眼:「所以說你就不是養蠱的料!這小兄弟身上要是帶著蠱,我叔的蠱早就感覺到了。能光是把他關起來嗎?還叫祁鬆去弄蛇咬死他?」
祁任不服氣地反駁:「也有他看不出來的蠱!」
吳勝亮嗤了一下:「那除非是蠱王!你總不會說小兄弟身上有蠱王吧?」
祁任沒話說了。小麥擦了把汗,問:「總聽你們說蠱王蠱王,到底蠱王是什麼?」
祁任嘴快,接口就說:「蠱王是萬蠱之王,你要想續命,就得靠蠱王。無論什麼蛇蟲毒蠱,見了蠱王都要退避三舍。最妙在蠱王是看不出來的。普通蠱蟲無論如何厲害,受過訓練的蠱師藥師都能看得出來,只有蠱王,除了飼主,外人是絕對看不出來的。下蠱最巧妙之處就在無跡可尋,所以煉得出蠱王,就是達到了蠱師的最高級別。」
小麥琢磨了一下:「可是,如果能讓任何蠱蟲都退避三舍,那蠱王不是也落了痕跡嗎?」
祁任被他說得乾瞪眼珠子卻回不出話來,吳勝亮嘿嘿笑起來:「小兄弟說話犀利。沒錯,蠱王當然也不是完全無跡可尋的,否則不是等同於沒有嗎?不過話又說回來,這世上又有什麼東西是完全無跡可尋的?蠱王是最高等級的蠱蟲,能夠與飼主合為一體,幾乎等於是飼主的一部分,因此絕無反噬的危險,其實這才是最重要的。」
小麥有些吃驚:「蠱蟲都會反噬主人的嗎?」
吳勝亮聳聳肩:「沒錯。你們城裡漢人不是喜歡養寵物嗎?低等的蠱蟲就好比你養條毒蛇做寵物,難道你不擔心哪天被它咬一口?高等的蠱蟲能力更強,也就更危險,好比你養一個替你殺人的人,沒準哪天他不想聽你的,回手就把你殺了。比如說金蠶蠱,能招財能殺人能驅除其它蠱蟲,可是它若給你招來了財,你就要買人給它吃,不然,它就要吃飼主了。」
小麥想起祁松和水花妹說過的話,不由得後背一陣發涼:「既然這麼危險,那你們為什麼還要養蠱呢?」
「這--」吳勝亮被問住了,過了幾秒鐘才說,「這我倒真沒想過,只是祖祖輩輩都養,那我也得學。」
祁任翻個大白眼:「這不是廢話麼?要是沒人養蠱,誰能給你續命啊?養蠱自然還是有用的,只不過有些人養蠱是為了害人,把蠱師的名聲都搞壞了。」
小麥想了想,沒想到哪種蠱蟲養來是不為了害人的,只能保持緘默。祁任還想再嘀咕兩句,小麥也聽不懂,無聊地低頭數腳邊的草,忽然間他猛打了個冷戰,指著祁任的腳大叫:「蟲子!蟲子!快點把它弄掉!」
祁任一低頭,看見自己的運動鞋上的顏色似乎淺了一層,因為上頭爬滿了半透明的扁平的小蟲子。吳勝亮低頭一看,臉色唰地變了:「恙蠱!」
小麥順手扯了根樹枝要過去幫祁任撲打蟲子,卻被吳勝亮抓住了。吳勝亮臉色慘白:「別動他。不驚動恙蠱,祁任暫時還沒事,只要驚動了……」
小麥想起蠱道里橫肉臉上游動的紫色斑點,只覺得後背一陣冰冷:「如果,如果早的話,也許蟲子還沒有……」
祁任低頭看著自己的鞋,慢慢把寬大的褲腳提起來,只見古銅色的小腿上開始稀疏地出現暗色的斑點:「晚了……」
小麥聲音發抖地說:「你身上有傷口嗎?」他記得橫肉當時正是因為皮膚破損才鑽進了蟲子的。
吳勝亮嘴唇動了動,沙啞地說:「你對恙蟲知道的不少,可是這是恙蠱,用不著有傷口也能鑽進皮膚裡。是我二叔,他追過來了。」
小麥下意識地回頭去看,吳勝亮苦笑一下:「不用看,他人現在還沒過來。估計這蠱是他昨天晚上下在祁任身上的,他一向做事周全。」
祁任迅速作出決定:「你們走!去蠱道把老頭子接回來!」
吳勝亮又苦笑一下:「你當我二叔沒想到嗎?我敢打賭,用不了我們走十步,這些蟲子就會都鑽進你身體裡。除非我們兩個有本事眼看著你被啃成骨頭架子,否則就只能等在這裡……」
祁任急得眼珠子都紅了:「你們兩個等在這裡也是死!」
吳勝亮只是搖頭,小麥呆站著,下意識地往後退了兩步,不知是不是他的腳步驚動了恙蠱,那些扁平的蟲子頓時騷動起來,嚇得小麥趕緊收住腳。祁任說得沒錯,等在這裡,三個人估計都是死,可是知道祁任死是一回事,在眼睛還能看見、耳朵還能聽見的範圍內旁觀他的死亡那是另一回事。吳二叔狠,而且對人的心理把握得太準確。現在,即使明知是死,他們也只有等著的份。
吳二叔來得並不慢,還帶著十幾個壯實的漢子。他只是隨便看了三人一眼,就揮揮手:「捆起來,帶回寨子。」
小麥被人按倒在地反綁了起來。混亂之中他瞥到祁任的腳,那些蟲子和皮膚上暗色的斑點已經都消失了,他甚至不知道吳二叔是什麼時候把蠱收回去的。
寨子裡的人全部聚集在古樹下。小麥一眼就看見平地上放著一具屍體。其實說屍體也不太準確,確切地說,那是一具包著皮的骷髏。深陷的眼眶裡已經沒了眼珠,空洞地瞪著天空。吳二叔指著那具骷髏,淡淡地說:「勝亮,和祁任兩個勾生吃熟,勾結這個漢人,殺了祁松,你雖然是我侄子,事到如今我也不能偏袒你了。」
小麥大吃一驚:「祁松--」他明明記得當時吳勝亮說過四個小時祁松就會醒過來,他分明並沒有殺祁松啊。
吳勝亮梗著脖子:「二叔,我根本沒殺祁松。」
吳二叔點著了煙筒抽了一口:「你沒殺他,他怎麼會被自己的千蛇蠱吃成空的?」
小麥一陣噁心,勉強壓了下去:「這寨子裡有多少人,你憑什麼就說是吳勝亮殺的?」
立刻就有人給了他一拳,揍得他直彎下腰去。吳二叔點了點頭,一個漢子拎著他的背包過來,倒過來一抖,背包裡的東西嘩啦掉了一地。吳二叔用腳尖點了點趙寶寶的小神主:「大家看這是什麼?這就是漢人養的小鬼。」
空地上的人們一片大譁,吳二叔冷冷地說:「你帶著養的鬼到寨子裡來幹什麼?想害誰?」
小麥只覺得好笑:「你們養蠱,卻不讓漢人養鬼?何況我養鬼就是要害人?那你們養蠱也都是為了害人的?」他才說到一半,拳頭就紛紛落下來了,可是他還是掙紮著要說,「你不讓吳勝亮用蠱傳信叫回白老爺子,你安的才是什麼心?你想害誰?」重重的一拳落在小腹上,打斷了他的話。
吳二叔吐了口煙,淡淡地說:「老頭子為什麼去蠱道,人人都知道,為什麼要把他叫回來,你倒說說?」
祁任大聲說:「麥子進過蠱道,知道白宛已經死了,所以不讓老頭子再進蠱道!」
吳二叔斜瞥小麥一眼,微微嗤笑:「他進過蠱道?他進了蠱道還能活著出來?」
小麥忍著疼抬起頭來:「我確實進去過!還進過石室!就是白宛給我指的路。」
吳二叔深陷在皺紋裡的雙眼寒光一閃,呵呵冷笑起來:「有誰不知道,獨道無論進去多少人,都只有一個能活著出來的。那麼白宛呢?她在哪裡?」
「我說過她死了。」
吳二叔怪笑一聲:「是啊,她如果不死,你怎麼能出來呢?」
小麥稍微一捉摸就咂出了他話裡的惡意挑撥:「你什麼意思?白宛是被歹徒劫持進蠱道,最後被一個歹徒用槍打死的。」
吳二叔大笑起來:「白宛是老頭子的女兒,身上帶的蠱蟲有多少種?幾個歹徒,就能打死她?」他笑聲一收,兩隻眼像刀子一樣死死釘在小麥身上,「是你這個漢人用養的小鬼把她害死的吧?這次來寨子,你還想害誰?為什麼要把老頭子叫回來?你是想把他也害死嗎?」
小麥簡直覺得匪夷所思,可是看看周圍的人,臉上卻全露出厭惡中帶著恐懼的表情。他搞不明白這裡世世代代漢人與少數民族的恩怨,也不知道千百年來這裡對養鬼的厭惡和恐懼,可是吳勝亮和祁任卻是知道的,看著地上那小小的神主,兩人臉都白了。
吳二叔冷冷地瞥了他們一眼,低下頭又抽一口煙,隨意地揮了揮手,隨即就有兩個漢子把小麥拖起來,一直拖到古樹下面。人群散開,小麥才看見那裡已經堆起了一個柴堆。兩個漢子把小麥扔到柴堆上,吳二叔用腳尖一蹴,將趙寶寶的小神主也踢進了柴堆:「點火燒死他。」
祁任扯開嗓子喊起來:「他是龍虎山張家送來的人!」
吳二叔冷笑了一聲:「是嗎?他是你帶來的,誰能證明他是龍虎山的人?何況,他根本不姓張!」
這事急切之間是根本說不明白的,吳二叔當然也不打算讓他說明白,點了點頭,一個漢子舉起早已點好的火把,向柴堆走過去。眼看他已經走到了火堆前面,舉起火把準備投到乾柴堆上,突然砰地一聲槍響,火把被從中打斷。所有的人都大吃一驚地回頭,只見一個人站在那裡,手裡的槍指著那點火的漢子:「誰敢動他一根頭髮,就是跟龍虎山張家過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