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3、意料之外
小麥覺得自己簡直就是雲裡霧裡,直到他們棄了車開始步行爬山,他仍舊糊塗著呢:「這,這到底怎麼回事啊?」
祁任拿大眼珠子斜他一眼:「你來續命,怎麼問我呢?」
「不是……」小麥簡直不知說什麼好了,理了理頭緒,先問,「那個哨子是怎麼回事?」
「哦,當年……」祁任仰著脖子看看天,「十年前吧,有個叫薛錚的人到我們這裡來旅遊。當時,嗯,當時我在山裡採藥,不小心繩子斷了摔在山谷裡。摔傷倒沒有什麼,主要是天黑之後,我遇上了瘴鬼--啊,就是我們昨天在公路上遇見的那種。就是薛錚救了我,送我回了寨子。」他聳聳肩,「他跟我哥很談得來,不過我們都不知道,他居然姓張。」
「哦,他叫張學錚。」小麥已經猜到了,「那個哨子也是在你們那裡學的?」
「對。我哥是頂尖的藥師,藥師跟蠱師關係也是很密切的,所以薛錚住在我家裡的時候,也結交了一些蠱師。不過他真是很厲害,蠱師用來驅蠱的都是本地特產的竹哨,他用銀哨竟然能發出迷蠱的聲音,真是了不得。」
「那你是蠱師還是藥師?」
祁任的滔滔不絕突然打住,像被什麼噎住似的伸了伸脖子,大眼珠子狠狠地翻了小麥一下:「我不是,我是個導遊,偶爾上山采點藥。」
小麥識相地閉住了嘴,過了一會問:「我來找的那位--白老先生是嗎?」
「是白老頭。」祁任又翻個白眼,「不用叫老先生。你們城裡人就是那麼文縐縐的,包括薛錚。什麼都好,就是說話太規矩了,沒勁。」
小麥忍不住笑:「但是叫老頭,不是太沒禮貌了嗎?你們是熟人可以這樣叫,我不可以。」
祁任大大咧咧地一擺手:「這你就不懂了,老頭子就是老頭子,寨子裡就他一個這麼叫,外頭的人也這麼叫,這就是尊稱,懂嗎?」
小麥是真不懂:「……好吧,可是……我真叫不出來。」簡直太沒禮貌了啊。
祁任嗤了一聲:「放心,去了你也暫時見不著他。」
「為什麼?」小麥突然想起祁松說過的話,「他去了獨道?是不是,有很多蟲子的那個獨道?」
祁任詫異:「你知道?你怎麼知道的?祁松那混蛋說的?他是巴不得老頭子死在裡頭。」
小麥極力回想:「我,我聽人說的,獨道,其實是條蠱道,翻譯成漢語叫做『獨』。在蠱道里的蟲子相互吞噬,最後進化成蠱……」
祁任一把抓住他:「你聽誰說的?這話祁松不可能跟你說,你怎麼知道的?外族人不可能知道!」
他手勁奇大,小麥被他抓得齜牙咧嘴,用了吃奶的勁把他的手掰開:「我說對了?」
「對!」祁任臉色一反常態地陰沉,盯著小麥,「你究竟怎麼知道的?」
小麥猶豫了一下,還是說:「我走過。」
「什麼?」祁任腳底下一個打滑,險些摔個狗吃屎,「你走過?你進過獨道?你活著出來了?你,你是人是鬼?」
小麥哭笑不得:「當然是人,是鬼你能碰得到我嗎?」
祁任眼珠子差點要掉出來,繞著他走了兩圈,上下打量:「你怎麼進去的?不,你怎麼出來的?」
小麥其實到現在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麼出來的,眼珠子一轉反問:「你先告訴我,白,白老,白老爺子進獨道幹什麼?」
「你先回答我!」
「你先回答我!」
兩人對著瞪了半天,祁任先投降了,嘟囔著說:「要不是你是張家推薦來的,還有薛錚的哨子,我才不回答你,先揍你一頓,看你說不說……」
小麥好笑:「這是什麼秘密,不能說嗎?要是不能說,那就算了。至於我,我當時是沒有辦法,被一幫越獄的毒販子劫持了,不得不走--」他話沒說完,祁任發出驚天動地的一聲大叫,震得林子裡的鳥都紛紛驚飛。他也不管,一把又抓住小麥的手,「你,你就是當初跟白宛一起進獨道的那個人!」
「白宛?」小麥極力回想,記起當時在大巴車上,那個男人確實好像叫過一聲宛兒,「她叫白宛嗎?大概二十七八歲,長得很漂亮……」
「就是就是!」祁任激動萬分,「她是白蝶的阿姐,是不是長得有點像?」
小麥仔細想想,確實有點像。只是女人當時臉色蒼白憔悴,白蝶卻是黑裡俏,他一時沒有看出來。但回想起來,這兩人都有一雙水靈靈的杏核眼,單看眉眼,還真是像。
祁任扯著他就跑:「快,快走!趕緊去寨子!老頭子總算得著消息了!」
小麥被他扯得踉踉蹌蹌:「你別拽我,要拽倒了!你是說,白老爺子進獨道是去找白宛?」
「對對!白宛是他的孫女!當時說被歹徒劫持了,到現在都沒消息--」祁任突然停下腳步,回過頭來直瞪瞪地看著小麥,「她,她為什麼到現在都沒消息?是不是--」
小麥苦笑。這個祁任反應未免太慢了,現在才明白麼?
「是的,她,她死了。」
祁任呆呆看了他一會,失魂落魄地蹲下來:「怪不得……怪不得她一直都沒消息……」
「難道你們沒看到她丈夫的屍體嗎?警方應該把她丈夫的屍體帶回去的啊。」
「丈夫?」祁任茫然,「她還是跟劉家成結婚了?那劉家成怎麼又死了?」
小麥真服氣了:「那你們到底知道什麼啊?」
「就是聽說她被劫持了,六個歹徒帶著她,還有一個人--就是你,進了老林子。警察搜索了半個月,沒有半點消息……可是她的蠱蟲一直沒有回來,所以都以為她還活著……」祁任用手摀住臉,「老頭子反對她跟劉家成結婚,好幾年了沒跟她聯繫,還是寨子裡一個人在大理警察局裡知道的消息,覺得像白宛……後來查了車上的人,看見了身份證,才確定是她。老頭子自己進山去找過,沒找到。但是因為她的蠱蟲沒回來,都覺得她是還活著,只是不知在哪裡。到上個月,老頭子把能走的林子都走了,就是找不到人,他才說可能是進了獨道,被困在裡頭了,要進去找她……」
小麥低聲說:「她是在蠱道里死的……」
「可是她的命蠱為什麼一直沒回來?」
小麥有些茫然:「命蠱是什麼?」
「你不懂,蠱師身上都會有只蠱,人在蠱在,人亡,蠱會飛回出生地報信,這個叫命蠱,一般是只飛蟲。」
「甲蟲?」小麥想起女人給過他的那隻小甲蟲,「她給過我一隻小甲蟲,是臨死的時候給的,不過她說那個叫同心蠱,一隻在她身上,一隻在她丈夫身上。她丈夫死了之後不久,她就……臨死前她把那個給我,說甲蟲能帶我找到石室。」
「那甲蟲呢?」
「不知道……」小麥茫然,「她給我的時候就說甲蟲離開她也活不了四十八小時,後來大概是死了?我也不知道什麼時候不見的。」
祁任滿臉失落:「哦,那應該是她把命蠱煉成了同心蠱……確實,兩個人都死了,分成兩半的命蠱也活不了……」
小麥看著他失魂落魄的模樣,同情地說:「你--你喜歡她是嗎?」
祁任苦笑著點點頭:「是啊。可是我天生不是做蠱師或者藥師的材料,她說不嫁一個不會養蠱的人……可是最後,她還是跟劉家成走了,那傢伙是個漢人,更不懂蠱,真是不公平……」他眼裡漸漸充滿淚水,最後一仰頭,瞪著天空,竭力不讓眼淚流下來。
小麥蹲在他旁邊不知道說什麼好。過了幾分鐘,祁任眼裡的淚乾了,翻身從地上跳起來:「快走!老頭子可能還沒進獨道,趕緊把他截下來!」
小麥跟著他跑:「你知道獨道怎麼走?」
祁任狂奔之中還回頭翻了他一個白眼:「笨蛋!當然是讓寨子裡的人用蠱去攔!」
小麥跟著他跑:「那,為什麼不打個電話給寨子裡……」
祁任僵住了,半天,摸出手機……
小麥跟著祁任走進寨子的時候,覺得兩條腿都發軟了,這一通急行軍,居然比他昨天夜裡逃命還累。山路極長,走了足足六個小時,祁任那兩條長腿又跟風車一樣,小麥不好意思說自己跟不上,只有咬牙強撐,等到進了寨門,恨不得直接就坐到地上去。
寨子裡的房屋基本上都是木質結構,小麥打眼看去,覺得這些建築各色各樣,好像都不相同,忍不住問祁任:「這裡住的是哪個族啊?」
祁任一邊跟迎面走來的寨民打招呼,一邊漫不經心地說:「很多。納西族、白族、苗族、景頗族、傣族,都有。這個寨子裡絕大多數人都是蠱師或者藥師,不是以民族分的。到了蠱寨裡,只有蠱師藥師和行外人的區別,沒有民族的區別。」
小麥左看右看,只覺得清新的空氣夾雜著青草和泥土的香氣,卻又帶著那麼點腥味,極其古怪,讓他不由得想起在水花妹那裡吃的那頓樣樣菜都帶腥氣的飯,心裡一陣不舒服。祁任卻不知道他有什麼感覺。他在這寨子裡住了二十多年,早就覺得習慣無比,一路跟人打著招呼開著玩笑,直把小麥帶到一座木樓跟前,對著上面雙手叉腰大喊了一聲:「吳勝亮,快給老子下來!」
他喊完這一嗓子,木樓上窗戶過了幾秒鐘才吱呀一聲推開,一張滿是皺紋的臉露了出來,往下看了一眼。這一眼看得祁任矮了半截,趕緊放下手:「吳二叔,你,你在家呀?」
吳二叔漠然地看了他一眼:「勝亮出去了,上來吧。」
祁任壓低聲音對小麥說:「吳二叔是寨子裡僅次於老頭子的蠱師,就是性子古怪點,你要小心說話。」
小麥也低聲說:「能不能不上去呀?「他也覺得這個吳二叔實在是有點不好對付。
祁任抓抓頭髮:「不行呀,吳二叔發話了,不上去就是對他不敬,走吧走吧。」
兩人走上竹樓,裡面居然很寬敞,中間有個火塘,上面煮著茶,咕嘟咕嘟地響。吳二叔坐在火塘邊上,淡淡地說:「勝亮去採藥了,你們坐。」
小麥唯恐觸犯到少數民族的忌諱,觀察了祁任的動作之後才小心翼翼在火塘邊上坐下。祁任搓搓手:「吳二叔,我給勝亮打了個電話,讓他用蠱通知老頭子不要進獨道--」
「是嗎?」吳二叔用長竹筒吸著煙,「我剛剛從河邊回來。為什麼要攔人?」
祁任在吳二叔面前很是拘謹,一板一眼把小麥的事說了,吳二叔才抬頭看了小麥一眼:「你進過獨道?怎麼出來的?」
他滿臉皺紋,眼睛深陷在眼窩裡,竹樓裡光線黯淡,跳動的火光一映,簡直像個骷髏,目光也帶著陰沉勁兒,看得小麥心裡發毛:「我,我也不知道怎麼出來的……」
吳二叔冷冷地說:「胡說!獨道不是山林子,隨便你到處亂走!說,你是怎麼出來的?」
小麥覺得他這分明是在審犯人,但在別人的地盤上,也只好忍耐:「我跟著白宛給的甲蟲找到了石室,在石室裡碰見一隻怪蟲。我好容易把怪蟲燒死了,但是我也被咬傷了,昏昏沉沉的,醒來的時候就在醫院裡,醫生說我是在河邊被人救起來的,所以到底怎麼出來的,我真不知道。」他總覺得不能完全信任這個吳二叔,所以把邵靖隱瞞了起來。
吳二叔冷冷地盯著他:「白宛帶你進獨道,她反而死了?她可是老頭子的女兒,得了老頭子的嫡傳,她怎麼會死,你反而活著?」
小麥忍著氣說:「她是被劫匪打死的,當時守門神龍要吞劫匪,那傢伙眼看著沒希望了,就打了她一槍。」
吳二叔沒再說話,半天才把煙筒在旁邊磕了磕:「我們這寨子,多少年沒有漢人進來了,也不歡迎漢人。」
小麥心想這還搞種族歧視的,要不是為了續命,鬼想到你們這個滿是蟲子的地方來啊。
吳二叔低頭裝煙,冷冷地說:「你說的張家,是漢人的天師,跟我們蠱師沒什麼交情。」
祁任趕緊說:「吳二叔,話不能這麼說,老頭子讓我去接他們,應該就是答應他進山的。」
吳二叔瞥了他一眼:「老頭子進獨道了,他不回來,誰也不知道真假。而且漢人進寨子,是犯忌諱的,你不知道嗎?」
祁任張了張嘴,底氣不足地說:「吳二叔,那都是老黃曆了,多少年了……」
「糊塗!蠱王答應嗎?多少年了,這也是規矩!」吳二叔狠狠瞪了他一眼,指著小麥,「等老頭子回來才能處置他,現在先關起來。」
「啊?」小麥騰地站起來。這演的是哪一出?怎麼就到了把他關起來的份上了?
「我幹什麼了你們就要關我?再說了,又不是我自己想來的!如果你們早說不讓漢人進寨子,我不來就是了!」
祁任扯他一下,小聲說:「你如果不來,是見不到老頭子的。你那個--先委屈一下吧,等老頭子回來就沒事了。」
小麥還沒來得及分辨,已經有兩個壯實漢子上了竹樓,吳二叔隨手一指:「把他關到古樹下面去。祁任,你違了寨子的規矩,該怎麼辦自己知道!」
小麥簡直是又吃驚又憤怒:「你們--」兩個漢子不由分說,架著他就往外走,祁任跟出來,小聲說:「吳二叔是古板一些,等老頭子回來就好了,他們不會怎麼樣你,你別害怕。我到寨子東邊守夜,明天早上來看你,別害怕。」
小麥氣得說不出話來,被兩個漢子一直架到一幢空竹樓裡。那兩人用根繩子把他手腳一綁,扔在竹樓裡就走了。
小麥坐在竹樓的樓板上足足氣得半小時不會動彈,這到底算什麼事啊!半個小時之後,他安慰自己,生氣也沒用,等那個老頭子回來就好了。再過幾秒鐘,他又把心提起來了,萬一那老頭子跟這個吳二叔一樣怎麼辦?隨即又想,張升夷既然說有交情,總不會把自己拿去喂蠱吧?然而再一想,他又頭皮發麻了,萬一張升夷就是要讓他永遠回不去呢?不過,如果這樣,張升夷用不著費那麼大力氣把他送這麼遠吧?
翻來覆去想了半天,直到木窗裡透進的陽光已經轉為昏黃,那些亂七八糟的想法才被大唱空城計的肚子攆走了。
似乎沒有人來送飯啊。小麥挪動著到了窗口,費了半天力氣才站起來,往外看了一眼。入眼就是一棵巨大的樟樹,樹身得有七八人才能圍抱起來,繁茂的枝葉把附近幾座竹樓都蓋住了。不過--小麥窺探了一會,發現這幾座靠近樟樹的竹樓都沒有煙氣冒出來,沒人住。難道都是用來關人的?為什麼要建在這棵樹旁邊呢?小麥試著用肩膀撞撞竹樓的牆和窗,發現居然很結實,不是他的力氣能撞得開的。也是,解放以前少數民族還要靠這竹樓擋野獸呢,怎麼可能不結實?
小麥靠著牆壁坐下來。時已近冬,天黑得很快,竹樓裡四面撒風,他有點冷了。直到天色黑透,都沒有人來給他送飯,肚子一餓,人就更冷。小麥打了個噴嚏,忍不住放開嗓子喊了一聲:「有人嗎?好歹給送個飯吧!」
沒反應。小麥鬱悶地又扒到窗口看看了。這棵巨樹好像是在寨子邊上,除了樹邊的幾幢竹樓外,其他的屋子都離這樹很遠,最近的燈光也有三百來米遠,小麥要是用喊的,估計喊破嗓子的時候才能有人聽見。
小麥喃喃地罵了一聲,又坐下來開始研究身上的繩子。這好像都是棕繩,又粗又硬,擰在手腕上跟鐵絲似的。小麥的背包也掉在吳二叔的竹樓上了,這時候全身上下連把小刀都沒有,想把繩子割斷都不行。他沮喪地坐著,竹樓外十分安靜,連唧唧的蟲鳴都聽得清清楚楚。小麥百無聊賴地聽著,過了一會,蟲子不叫了,四周安靜極了。又過了半分鐘左右,小麥聽見一種極輕的聲音,像有什麼東西貼著竹樓在輕輕摩擦。每隔幾秒鐘,就有一聲輕微的??聲。
什麼東西?小麥一陣毛骨悚然。那聲音從竹樓下面響起來,一直響到窗口上,小麥抬起頭,藉著月光看見一個三角形的東西從窗口探進來,前端有條細信子一伸一縮,那是一條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