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殊的婚禮
「你認識死者?」負責這件案子的警察顯然也熬了一夜,聽見有人提供線索,眼睛都亮了一下。
「她叫羅蔓,是外地人,因為姐姐猝死來奔喪的。據她自己說,現在住在她的同學家裡……」沈固把大體情況三言兩語講了講,然後問,「她怎麼死的?」
警察抹了把臉。他看起來年紀也不大,給人的感覺就是經驗不足:「從現場看,是走進了別人的櫻桃園子,被看園子的狗咬死的。
但是園主人說狗他們喂得很飽,不可能餓到去攻擊人……」大約因為沈固也穿著警服,雖然是片兒警,也算同行,他的話也就多了點。
沈固皺了皺眉。看園子的狗可能攻擊人,但如果真是喂飽了,啃屍體這種事——確實不容易發生。
「法醫鑑定怎麼說?」
小警察詫異地看了沈固一眼:「你是死者的什麼人?」言外之意,你打聽這麼多干什麼?
「我和死者的姐姐是朋友,因為她就這麼一個妹妹,現在出了事,我們不能不關心。」
小警察遲疑一下:「對不起,如果你是家屬的話我們可以透露一些,但——」
沈固點了一下頭,這他也知道,如果不是總覺得哪裡不對勁,他本來是不會多問的。
「如果你們要聯繫死者家屬,或者可以先聯繫一下死者姐姐的朋友,他們有電話。」
「哦,謝謝。」小警察接過沈固留下的電話號碼,似乎有點過意不去,沈固趁機問道:「我能去看看死者嗎?」
小警察有點為難,但手裡捏著人家剛剛給的電話,最後還是答應了。
屍檢科有一種極其古怪的味道,任何人在這種味道里呆久了都會極不舒服。羅蔓的屍體放在冷凍櫃裡,旁邊有個密封塑料袋,放著從她身上清理出的物品,沈固看了一眼,忽然問:「死者手上戴的戒指呢?」塑料袋裡有手機、錢包、鑰匙等等零碎物品,但沒有那個戒指。
小警察眉頭也皺了一下,旁邊聽到的法醫已經快步走了過來,一看之下,臉色立刻變了:「昨天下班的時候,我明明記得把所有的東西都放在裡面了。」
沈固走出警局大門的時候天已經陰得不像樣,有星星點點的雨飄下來。屍檢科折騰了半天,那枚虎頭戒指仍是無影無蹤,彷彿人間蒸發了。因為戒指外形奇特,所以法醫也有深刻印象,確信自己肯定是放進密封袋裡了,而且值班人員證實昨天晚上並沒有人進入過檢驗室,於是人命案還沒結案呢,就又多了一件失竊案。
沈固開著車在路上慢慢蹭。今天早上為了早點到所裡,他開了沈芝雲的車,這下倒正好用上了。雨漸漸大起來,車流移動得更緩慢,沈固一隻手把著方向盤,一隻手掏出煙來,正想點上,就從後視鏡裡看見一個熟悉的人影——鐘樂岑。
鐘樂岑今天穿得很正式而鮮豔,淺粉色的襯衣,深灰色的西裝,看起來都是新的,倒是外面一件淡藍色的大衣有些舊了。他沒帶傘,躲在路邊屋簷下,一面四處張望,顯然是想打車。沈固搖下車窗喊了他一聲:「上車!」
鐘樂岑小心地踩過路中間的泥水走到車邊來:「沈先生?我,那個我去別的地方,恐怕不順路。」
沈固伸手把車門推開了:「先上車,順不順路再說。這個時候,你根本打不到車。」
鐘樂岑看看時間,苦惱地皺起眉,還是上了車。沈固把煙盒遞過去:「去哪兒?」
「哦,謝謝我不抽煙。那個,我去樟州路。」
沈固把煙扔回去,心裡盤算一下路線,把車拐上旁邊的小路:「也不算繞。樟州路哪裡?」
鐘樂岑不太好意思:「寂蓮酒吧……可是那個地方比較偏——」
沈固笑了一聲:「不用客氣了,宰我藥費的時候也沒見你客氣。」
鐘樂岑的臉微微紅了。他本來長得白淨,又在冷雨裡站了半天,臉頰白得如同上好的瓷器,現在染上一抹紅,說不出的鮮豔。沈固多看了兩眼,見他不自在地拉領帶,忍不住打趣道:「穿得這麼喜慶,約會去麼?」
鐘樂岑臉更紅了:「不,是——朋友聚會。」
寂蓮酒吧並不難找,在街道的一處拐角上,門面並不大,招牌上是幾朵藍色的蓮花。沈固把車停下,門童立刻迎上來:「樂岑哥,呀,今天穿這麼漂亮,還帶新朋友來了?」
鐘樂岑剛剛涼下去的臉頰又紅了:「不是,說什麼呢。裡面人都到了?」
門童嘿嘿一笑:「這不是就等著樂岑哥你來嘛,江泉也真是怪,非要寫什麼對聯,還要毛筆的,除了你,別人都不行……」
鐘樂岑回身向沈固道了聲謝,拍拍喋喋不休的門童,走進酒吧裡去了。沈固發動車子,剛開出十米就不禁拍了一下方向盤——真是糊塗!不是覺得那戒指不對勁嗎?白白放著這麼個天師在,怎麼就忘了問一問。
門童見沈固回來,臉上笑得跟花兒一樣:「這位先生,您——」
「我有件事情忘記問鐘醫生,能不能——」
「您請進。」門童笑嘻嘻地讓他,「樂岑哥在裡邊呢。」
寂蓮地方並不太大,這時候人也沒多少,沈固一眼就看見了鐘樂岑。斜對大門左邊是吧檯,一條紅毯從吧檯後門鋪出來,直鋪到大堂中央,那裡靠著牆,用鮮花圍成半個圓形,中間擺著多層蛋糕和香檳杯塔,鐘樂岑就站在那圓圈旁邊。吧檯上鋪著灑金的紅紙,有個男孩按著紙,而他提著筆,半彎著腰在寫字,西裝因為彎腰稍稍提了起來。沈固看了一眼,覺得那腰自己差不多能用兩隻手握過來了。
鐘樂岑寫得很專注,並沒看見沈固進來。他寫完一張,那男孩就往牆上貼一張。沈固看第一張上寫的是:綢繆束薪,棠棣之華。
沈固對詩呀詞的不感什麼興趣,但沈芝雲自幼就讀詩誦詞,酷好此道,因此他耳濡目染,半強迫地記住了不少。這兩句都出自《詩經》,第一句是描寫新婚之夜的,普遍認為略有戲謔之意,第二句則是寫兄弟情誼的,基本上八桿子打不著。他正琢磨,鐘樂岑已經寫完了第二張:呦呦鹿鳴,求其友聲。
這兩句倒還有點聯繫。呦呦鹿鳴是表示招待賓客,而求其友聲就更容易理解。沈固環顧四周,覺得這應該是場婚宴,所以才有「呦呦鹿鳴」和「綢繆束薪」的句子,可是關「棠棣之華」什麼事呢?
這會鐘樂岑已經寫完了第三條,那男孩把它貼在最底下,字比較小,沈固看那寫的是:恭祝江泉、吳凝先生新婚快樂,一往無前。
沈固心裡一動。且不說這個「一往無前」用在新婚賀辭上有點奇怪,關鍵是那兩個名字後頭只有一個「先生」的稱謂,究竟是鐘樂岑少寫了一個稱謂,還是——這兩位都是先生?他再次環顧四周。這時候人已經漸漸滿座,但全場都是男人,沒一個女人和孩子。沈固突然明白了——這是個GAY吧,而他馬上要看到的,大概就是一場同性婚禮。難怪要說「一往無前」,這樣的婚姻要維持下去,還真需要點格外的勇氣。
那麼這個「求其友聲」,就是因為來賓都是此道中人了。
那男孩貼完了紙,突然發現沈固在看著他們,立刻拉了拉鐘樂岑。鐘樂岑猛一回頭,立刻呆住了。沈固有趣地瞧著他,覺得如果他眼睛再大點,眼珠子就掉出來了,臉上的表情更是好看得很。也不知怎麼想的,他居然抬手用兩根手指對鐘樂岑勾了勾。旁邊那男孩臉上立刻爆出壞笑來,鐘樂岑臉上的表情一再變化,終於帶著一種明顯是硬著頭皮的表情走了過來:「沈沈先生,你,還沒走?」
沈固揚了揚眉:「我記得你看過我的證件,我叫沈固,不叫沈沈。」
鐘樂岑連耳根都紅了:「那個什麼,我不是這意思……」
沈固覺得捉弄得也夠了,忍住了笑,換上了正經的表情:「鐘醫生,你知道有什麼人會把虎頭圖案叫做將軍印麼?」
鐘樂岑皺起眉:「將軍印?虎頭圖案?你在哪裡看見的?」
沈固正要詳細講一下虎頭戒指的事,門童忽然跑了進來,大聲笑著說:「到啦,到啦!大家快準備,一會就進來!」
這一下,酒吧裡立刻熱鬧進來。沈固看見七八個人從自帶的箱子裡拿出小提琴、薩克斯、長笛之類的樂器,擺出要演奏的架式。
而往牆上貼紙的男孩從吧檯底下拖出裝著玫瑰花瓣的籃子,跟門童一左一右跳到後門兩邊。鐘樂岑猶豫了一下,露出為難的神情:「沈先生你看,我——」
沈固已經猜到了:「你要主持婚禮?」
鐘樂岑更為難:「那個,他們……他們是——」
「都是男人?」
鐘樂岑瞪大眼睛,幾乎要語無倫次了:「你怎麼——那個我是說——反正——」
沈固好笑:「你忙吧,不然我明天再找你。」
貼紙的男孩雖然站在門口,眼睛卻一直瞄著他們,聞言很熱心地插嘴:「這位先生也留下來吧,多一個客人不是更熱鬧?」
鐘樂岑瞪他一眼:「非非!」
沈固猶豫了一下,看鐘樂岑的表情尷尬不已,而酒吧裡已經有不少人都注意到了他們,覺得這時候出去恐怕不好,索性說:「有什麼我能幫忙的麼?」
鐘樂岑臉上立刻露出感激的表情來,非非已經跳過來把一瓶大香檳塞給他:「噴香檳噴香檳!」
門打開,七八個樂手奏起婚禮進行曲,兩個穿白西服的年輕男人挽著手走進來,後面跟著一男一女,男的三十多歲,穿一身黑西服,女的也就二十出頭,瘦瘦的穿條白裙子,手裡還各提一個用紅包袱包起來的臉盆,沈固瞥見那臉盆裡面是什麼麵條之類的——這是伴郎伴娘?居然還有伴郎伴娘?重點是,居然有伴娘!
非非和門童開始拚命地灑花瓣,於是沈固顧不得慨嘆世界的神奇,開始搖晃起香檳酒來。香檳帶著泡沫噴出來,全場來賓起立鼓掌,還有亂吹口哨的,那叫一個熱鬧。鐘樂岑雖說是婚禮主持,但顯然今天來的人都跟新郎新——郎很熟,不等鐘樂岑說話就吆喝起什麼蓋章來了。兩個男人倒也大方,立刻就來了個法式熱吻,底下口哨聲響成一片,鐘樂岑只好笑著退下來。
一個長達三分鐘的熱吻結束,底下就有人高喊敬酒送禮物了。伴郎伴娘拿出小杯子,兩個新郎開始各處敬酒,凡被敬到的人都拿出禮物來,當場打開讓兩人驗收。那禮物五花八門,什麼畫像啊、玉石珠子的手鏈啊、葡萄酒啊,非非甚至送了件毛衣。鐘樂岑笑著對沈固解釋:「今天送的禮物不要貴重的,全要自己親手做的,誰要是拿不出自己親手做的像樣的禮物來,就為今天的來賓買單。」
沈固歎為觀止。好吧,如今這社會無奇不有,男人會織毛衣,嗯,也,也沒什麼稀奇。
「那你帶什麼了?」
鐘樂岑不太好意思地說:「也沒什麼,就是那婚禮蛋糕是我做的。」
沈固驚訝:「真的?你還會做蛋糕?」那多層蛋糕做得真不錯,裱花也弄得很漂亮,真看不出來是出自非專業人士之手。
鐘樂岑臉又微微紅了一層:「以前學過,蘇完喜歡吃甜的……」
沈固沒說話。看到今天的情景,他忽然意識到鐘樂岑大概也是個GAY,那他和蘇完……
酒很快敬到這一桌來了,兩個新郎看見沈固,都愣了一下,非非搶著解釋:「這是樂岑哥的新朋友——」新朋友三字拖著長音,九曲十八彎。
鐘樂岑鬧個紅臉,兩個新郎中高個的一個倒是很爽快:「樂岑的新朋友?你好,我是江泉,這是吳凝。」
沈固跟他們握握手:「沈固。不好意思,倉猝過來,不知道你們辦喜事,也沒帶什麼禮物。」
江泉笑著搖手:「樂岑的朋友,還帶什麼禮物呢,肯來就是給我們面子了。」
沈固看看周圍,每個人都帶著或大或小的禮物包,只有他這裡兩手空空,稍稍遲疑了一下:「禮物這會是來不及了,給大家助助興怎麼樣?」
江泉很感興趣:「好啊?怎麼個助興法?」
非非在一邊插嘴:「也來蓋個章——」被鐘樂岑瞪回去了。
沈固左右看了看:「可能要破壞一下牆面了。」
伴郎淡定地接話:「沒關係。」
非非又從旁邊露出頭來:「這位是寂蓮的老闆,他說沒事就肯定沒事。」被伴郎一巴掌又拍了回去,對沈固笑笑:「我是空華,沈先生既然是樂岑的朋友,想做什麼請便。」
沈固在桌上掃了一眼:「借幾把刀叉用用。」今天準備的是西餐,每桌都有刀叉。沈固這一說,旁邊幾桌立刻就有人把刀叉遞過來。沈固掂起一把餐刀在手裡轉了轉,一甩手,刀子就扎進了對面的牆壁。接著是餐叉,準準地釘在刀子旁邊。等到他甩了六把之後,底下漸漸起了議論聲——沈固是在用餐刀和餐叉圍一顆心出來。一把刀一把叉,邊緣精確地聯接在一起,不露半點縫隙。隨著心漸漸成形,觀眾都有點興奮起來,一把把的刀叉從旁邊的桌子不停地傳遞過來,沈固每甩一把,四周都傳來緊張的「哦——」一聲。等到一顆心嚴絲合縫,桌上還剩一把刀子。沈固把刀子掂在手裡,四周半點動靜沒有,都看他要怎麼辦。沈固左右看看,每張桌子上都插著幾朵玫瑰花,他摘下一朵往前一扔,隨即甩手把刀子射出去,餐刀穿過玫瑰,帶著花朵扎到銀光燦燦的心形正中間,引發周圍一片歡呼叫好聲。江泉大力鼓掌:「精彩精彩,多謝了!」
沈固對四周點點頭,坐了下來。鐘樂岑看看江泉和吳凝又去下一桌敬酒,壓低聲音說了一句:「謝謝。」
沈固瞥他一眼:「謝什麼?」
鐘樂岑有些窘迫地低聲說:「那個,謝謝你沒,沒掉頭就走,沒看不起我們。」
沈固沉默了幾分鐘,慢慢地說:「沒什麼,我以前有個兄弟,也是這樣——」
鐘樂岑啊了一聲,眨眨眼睛,不知要說什麼好。沈固笑笑,轉換話題:「怎麼還有伴娘?」
鐘樂岑露出頭疼的表情:「你說小溪?別提了,這丫頭啊——她自稱是什麼,什麼同什麼女的,因為是空華的表妹,經常到這來幫忙。」
沈固茫然:「同什麼女?」
鐘樂岑抓抓頭:「我也忘了。總之,總之你還是離她遠一點好,她那個——纏起人來真不是蓋的!」
沈固低聲笑:「也纏過你?」
鐘樂岑很苦惱地抓頭:「那小丫頭——」
沈固笑著說:「叫人家小丫頭,你又有多大?」
鐘樂岑抬頭看他:「我二十九了,叫她小丫頭正好。」
沈固吃驚:「你有二十九?」鐘樂岑看起來也就二十四五歲的模樣,哪裡像快三十的人了呢。
鐘樂岑不滿:「當然了。」
沈固悶笑,突然想起來:「那蘇完多大?有四十了沒有?」
鐘樂岑瞪大眼睛:「什麼啊!蘇完跟我一樣年紀。」
沈固繼續悶笑搖頭:「看不出來。」
鐘樂岑無奈地看著他:「就算蘇完不太,不太修邊幅,也,不至於吧……」
新郎已經敬完了酒,程序顛倒之下,菜終於開始上了。酒吧侍者不多,很多人也自動起身幫忙,人一穿梭,溫度似乎就上來了。
鐘樂岑額頭上滲出一層細汗,隨手解開襯衣的上面兩顆鈕子,沈固的目光掃過去,突然一凝:「怎麼回事?」鐘樂岑脖子上有一道紫紅的傷痕,像是被什麼東西抽出來的。
鐘樂岑下意識地把領子又扣起來:「沒什麼——」
沈固一把攥住他的手:「蘇完打的?你是個男人不是,連打架都不會?就算他是你男朋友,也不能讓他隨便就打人!」
鐘樂岑連忙說:「他不是我男朋友。」話一出口,他才發覺自己聲音似乎大了點,幸好周圍的人都在談笑,倒也沒人注意。
沈固沒再說話。鐘樂岑尷尬地咳嗽了一聲,說道:「那個,你不是今天說什麼將軍印麼?」
沈固看他不願再說,也就順著轉了話:「對。目前死了兩個人,我懷疑,都跟一枚虎頭戒指有關,還有一個賣這種飾品的小店,很奇怪。」
鐘樂岑皺著眉頭想了半天:「虎頭戒指?要麼,我們去那店裡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