替身
蕭士奇把周文留下來對付病房門口那一群等著遺囑的人,自己坐車和沈固鐘樂岑前往北山的老宅。沈固和鐘樂岑都不願意坐他的車,寧可自己打車跟在後面。
「你覺得他說的話可信嗎?」坐在出租車上,沈固看著前面的車,低聲問鐘樂岑。
鐘樂岑一夜沒睡,可沒沈固那麼好精神,眼皮已經有些發沉,把頭靠在沈固肩上,喃喃地說:「能信一半吧。」
「當真有禹王碑這種東西?還有那什麼金書玉簡?」
「禹王碑和陰陽界的事見載於《子不語》,確有其事。但金書玉簡卻未必是在邛徠山中,也就是說,他們挖出來的未必是金書玉簡,更有可能的是一座墳墓。」
「難道真有金書玉簡?」沈固還以為那是蕭士奇胡謅的。他也一樣覺得蕭士奇的話不可全信,但沒想到聽起來匪夷所思的什麼升仙驅神的金書玉簡居然真有其事。
「是。金書玉簡這種東西不但有,還不止一份。據說這種事起於黃帝,他升仙之前就曾經把金書玉簡藏於名山,也是這八個字——發之者亡,視之者盲。後來升仙的舜及禹也效仿他埋藏金書玉簡,但沒聽說過這種東西會在邛徠山,所以我覺得那八個字只是湊巧而已,應該是墳墓的主人想阻止盜墓者的一種方法。可惜在財迷心竅的人眼中,越是這樣的字,就越會讓他們貪婪。」
「如果不是金書玉簡,那麼他們在石室裡遇到的是什麼?」
「我想,那墳墓的主人只怕也是個懂聚靈驅鬼的高手,所謂的金匣應該是他的棺槨,而棺槨上應該是加有詛咒,發棺者因為中了詛咒,才有後來的妻子俱死。不過當時其他三人的死亡,恐怕更多的卻是因為他們的貪心。」
沈固摟著他,讓他靠得更舒服一點:「沒錯。一看見那麼多黃金和寶石,恐怕個個都想獨吞,貪婪驅使,這才自相殘殺,怕說出來不好聽,就說是什麼金書玉簡。不過,那詛咒又是什麼?」
鐘樂岑閉著眼搖搖頭:「詛咒有很多種,除了下咒人本身,外人很難知道。尤其如果下咒人道行高深,外人就更難解了。」
「你覺得那下咒人道行很深?」
「那金匣上浮雕的是燭龍。」
「豬龍?揚子鱷?」
鐘樂岑噗嗤一聲笑了:「揚子鱷那是豬婆龍!我說的是燭龍,又叫燭陰,人面蛇身,在寒門之北。眼睜為晝,目閉為冥,不食不息,息則為風。是上古時候的神明之一。所謂圖形,其實是借靈的一種,如果墳墓的主人竟能借到燭龍之靈,那他的道行就非同小可。」
沈固有些不解:「那不是說畫得像就行?」
鐘樂岑搖頭:「那是兩回事。畫得像未必就能借到靈。」
「那你怎麼知道他有沒有借到燭龍之靈?」
「因為那塊翡翠。那塊翡翠,不就是你以前一直戴著的嗎?那時候你還沒有陰陽眼,為什麼一摘下翡翠就能視鬼了?」
「這倒也是。你說是為什麼?」
「燭龍睜眼成晝,閉眼成冥,這個在雕像上無法表現,因為雕像畢竟是死物,不可能真的動起來。可是金匣上用紅寶石和翡翠分別鑲嵌成兩隻眼睛,就是在表示燭龍這個特點。所以我想,鴿血紅表示晝,翡翠就表示冥,這塊翡翠上應該是陰氣所聚,所以左穆才特地挑了這塊翡翠給你戴。」
「問題是,陰氣所聚就能讓我看不到鬼?」
鐘樂岑一下子睜開眼睛:「對了,這裡面還真有點奇怪的東西。翡翠能壓制你的陰陽眼不奇怪,它實際上是以陰斷陰,就好像在你面前布起了一座屏障,只要過不了這屏障,你自然就看不見。我奇怪的是,如果蕭家是中了詛咒,一般的詛咒都是陰寒之術,需要中正陽和之氣來解。就是鎮宅,也沒有用陰物來鎮宅的。左穆應該想辦法增長你身上的陽氣,而不是弄一塊至陰之物來戴在你身上。」
沈固當真是聽得稀里糊塗,但邏輯上他倒是很明白:「會是左穆在騙蕭士奇嗎?」
「嗯——這得去宅子裡看看那個陣是怎麼回事。」
「這麼說,這個左穆就是我們在三生泉裡看見的左穆了。難怪我上軍校之前每年都能看見他一兩次,原來是有這個緣故。他到底活了多少年?」
「用養陰之法,活多少年都可能。不過這已經不能叫做活了,他其實就是個會走會跳的死人而已。」
沈固想想那樣子,不由搖了搖頭,把鐘樂岑攬緊了一點:「那樣活著有什麼意思?親近的人都死了,一個人活著,還不如去轉世投胎。」
「也許,他有不想忘記的東西吧。再入輪迴要先飲孟婆湯,前世的記憶就都忘卻了。像我們這樣能到三生泉的,實在太少了。」
沈固微微一笑:「沒記起前世的時候,我還不是已經認識你了?可見有緣分總能再相見的。」
鐘樂岑故做不屑地撇嘴。沈固輕笑,攬著他低聲說:「我可是立刻就來追你了啊。」
鐘樂岑從眼角斜斜地瞥了他一眼,眼神帶笑,睫毛輕輕一揚,揚得沈固心裡微微癢了一下。鐘樂岑閉上眼睛把頭又擱回他肩上,嘴裡小聲嘀咕著:「德性!還立刻就來追——」後半句話突然沒了聲,沈固只覺他的身體突然繃緊,不由得問:「怎麼了?」
鐘樂岑睜開眼睛看著他,眼神驚疑不定。沈固被他看得心裡有些發毛,皺眉道:「究竟怎麼了?」
鐘樂岑嘴唇微微有些顫抖,還沒說話,車忽然停下,司機回過頭來:「到了。」
沈固是第二次到這裡來,但卻是第一次踏進房子的大門。鐘樂岑走在他前面,他看不見他的表情,但剛才他的眼神卻一直刻在腦子裡,那是一種帶點驚慌和疏離的表情,就好像你突然發現手裡天天看著的寶貝居然是個冒牌貨。
到底出了什麼事?沈固暗自把剛才在車上的所有談話全部回想了一遍,想不出有什麼不對勁的地方。雖然鐘樂岑說沒事,但,肯定是有什麼事的,而且,總覺得是對自己不利的事。
蕭宅是一處兩層的小別墅,外觀歐式,裡面卻是古色古香,一水兒的紫檀木仿古家具,牆上掛著字畫,牆角放著五彩瓷大花瓶,裡面還插著孔雀毛。端上來的茶具是青花瓷的,裡面飄出新茶的清香,還有荔枝、龍眼、蓮子和紅棗四樣小食。鐘樂岑把杯子握在手裡,輕輕聞了聞:「毛尖。」
蕭士奇笑笑:「你倒是內行,請嘗嘗。」車在路上開了這麼一個小時,他的臉色就比在醫院裡的時候差多了,在醫院裡的那點紅潤氣色好像全被車顛沒了,連皺紋似乎也多了幾條,深如刀刻。
鐘樂岑並沒有喝,眼睛向四面打量:「茶就不必了,這房子有點意思,不知陣眼在哪裡?」
蕭士奇疲憊地靠在沙發背上:「當初左穆說陣眼在二樓,但我也不知道哪裡才是陣眼。我讓管家帶你上去看看吧。」
二樓的陳設比一樓更加華麗,樓梯口就是一株水晶的搖錢樹,有半米多高,上面掛著的錢金燦燦的,鐘樂岑看了一眼:「是鍍金?」
管家微微躬著腰,面無表情地說:「是18K的。」
「哦——」鐘樂岑沉吟著,四面看了看,「下樓吧。」
管家有些詫異:「您不看了?」
鐘樂岑笑了笑。二樓的走廊是直的,正對樓梯口有一扇落地玻璃窗,鐘樂岑望著窗戶:「不用看了,不在這裡。」
蕭士奇看他們這麼快就從樓上下來,有點詫異:「找到陣眼了?」
鐘樂岑往外看:「這裡還有後院嗎?」
蕭士奇皺了皺眉:「有後院。但左穆建這宅子的時候就說過,後院陰氣太重,平常沒事,人都不進去,傭人進去打掃,也就是中午十二點到一點之間可以進去。」
鐘樂岑點點頭:「這就對了,我去看看。」
蕭士奇也不是傻子,立刻反應過來:「左穆又在騙我,陣眼在後院?」
鐘樂岑嗯了一聲:「不過他也不算全部在騙你,至少那個後院確實陰氣重,平常人還是不要進去的好。」
蕭士奇遲疑一下:「那我——」
「你還是別進去的好。」
後院和前院有一堵花牆隔著,上面爬滿了藤蘿,但奇怪的是都集中在牆那一面,牆頭上厚厚堆了一層,對著前院的這一面卻一根藤也沒有。管家被鐘樂岑囑咐遠遠站在了後頭,沈固跟著鐘樂岑,一看見這堵牆就皺了皺眉:「這藤長得奇怪。」
「藤蘿趨陰,這道牆就是陰陽分界了。」鐘樂岑說著,已經推開了牆上的門。沈固一把拉住他:「你進去不要緊?」
鐘樂岑笑了笑:「不是有你嗎?」
沈固覺得他笑得有點勉強。如果換了以前,鐘樂岑說這話的時候應該帶著調皮的模樣。大約是少年時就失去了雙親,後來又吃了不少苦的緣故,他雖然長得年輕,性格卻比同齡人要溫和沉穩得多,只有在沈固面前,才偶然露出點調皮的模樣,也只有這時候,才能讓人看出來他和鐘樂洋那個傢伙是兄弟。沈固喜歡看他那副調皮的模樣,那是對著最信任最親近的人才會有的真性情,而不是現在這樣,像是有點客氣的生疏。
「到底怎麼了?」沈固拉住他的手,把他拉到自己身後,一腳踩在門檻上,回頭看著鐘樂岑。
鐘樂岑低著頭沒說話,又開始咬自己的嘴唇。沈固嘆了口氣:「算了,我等你願意說的時候。走,進去吧。」
後院看起來除了荒蕪一點之外並沒別的異樣,但沈固一踏進門,就覺得周圍的溫度似乎一下子降了兩三度。以他在部隊裡訓練出來的身體,對濱海的冬天根本不放在心上,即使再低個十度八度,他也跟玩似的。可是現在,溫度也就變化這麼兩三度,他卻覺得有種寒勁兒像要浸入骨髓似的。
「小心,有點不對勁。」
「是覺得冷了一些,是嗎?」鐘樂岑跟著也進了後院,手裡已經捏了張符。
「這就是你說的陰氣重?」
「嗯。這裡,大概全都是鬼。」
「鬼?我怎麼沒看見?」
「不是所有的鬼都能顯形的,這裡頭的鬼雖然多,但還不成氣候,不能顯形,但陰氣卻比別處重得多,所以會覺得身上發寒。」
「難怪來打掃都要中午的時候來,那時候陽氣重吧?」
「嗯。」鐘樂岑環視四周,「陣眼就在這裡。」
沈固四下掃了一圈,後院比前院小些,有一個人工池塘,旁邊是一座外形像茅草屋的小房子,池塘邊上有座小水磨,時斷時續地轉動著。整座後院看來像是那種江南的農家,很有水鄉風格,但四面都是北方那種青磚院牆,又把這種氣氛完全破壞了。沈固一眼就看出不對
勁的地方:「那磨怎麼能轉?」
水磨,是有流水才能轉動的,而且要有相當的水流量。但現在這個人工池塘雖然有一條水道與前院相通,算是活水,但那流量小得可憐,而水磨卻是貨真價實的石頭做成,怎麼看,這點水也不可能推動磨石轉動起來。
鐘樂岑看著那轉動的磨盤,手裡的符紙捏得很緊,輕聲說:「你聽過『有錢能使鬼推磨』這句話麼?」
沈固怔了一下:「你說推磨的是鬼?」
「確切點說,是這陣法聚來的替身。」
「就像那替身符?」
「對。」鐘樂岑輕輕吁了口氣,「左穆一直在騙蕭家,他並不能解蕭家的詛咒,只是用招財陣聚來的財氣,一直在給蕭家買替身,所以蕭家才能人丁平安。他們剛到濱海那一陣,一定是財運不夠買不到足夠的替身,蕭楠才會身體不好,那個孩子也才會天生就體弱活不了多久。不過從金玉大廈的招財陣布起來之後,他又可以買替身了,蕭家也就平安了。」
「就是說,如果沒有招財陣,蕭家就完了?」
「對。而且招財陣其實有很多時候是提前借用了後代的財運,別看眼下財運滾滾,可能到了幾輩之後就窮得一文不名。所以福氣不可太滿,滿了,就總會在別的地方要損那麼一點,至於究竟在什麼地方損,就說不準了。」
「那這房子其實就算我住進去,也起不了什麼作用?」
「嗯。剛才我一上二樓就看見了。走廊從門直通到窗,搖錢樹確實招財,但招來的財運從門進來,又從窗出去了,根本留不住。如果當真能留住,以金玉大廈的陣法來說,蕭家決不止今天這樣的規模。因為財並沒給他們多少,大部分都拿來買替身了。」
沈固看著那時斷時續地轉動的石磨:「等石磨完全停了,詛咒就會真正起作用了吧?」
鐘樂岑深深嘆了口氣:「是。即使把蕭家現在所有的財產都耗上,也維持不了一年半載。而且到時候招來的這些鬼沒有去處,會作祟的。雖然他們不成什麼氣候,但聚在一起也是個麻煩。現在必須把這房子拆了,讓太陽好好地曬曬,才能把陰氣全驅散。但這樣一來,替身沒有,詛咒馬上就會發作。」
「我看,蕭士奇不會拆房子。就算只有一點希望,他也不會放手的。」
蕭士奇聽了鐘樂岑的話,一張臉已經完全沒有了血色:「還有別的辦法嗎?」
鐘樂岑搖搖頭:「至少現在,我還想不出什麼辦法。」
蕭士奇呆了片刻,突然強硬地揮了揮手:「你們走吧。」接著轉頭向管家說,「馬上把周文給我叫回來,我要改遺囑。」
鐘樂岑嘆口氣:「蕭先生,就算把蕭家的財產都拿來,也堅持不了多久。」
蕭士奇臉色鐵青:「能堅持一時是一時,有了時間,我再想辦法。」
沈固和鐘樂岑走出蕭宅大門,回頭看看,蕭士奇還坐在那裡,遠遠看去,像一張遺照。鐘樂岑低頭想了想:「我要聯繫一下樂洋,還有左隊長。如果左穆當真就是左隊長族裡的,也許左家人也會有辦法。這些偏門之術,左家比較擅長。」他擔憂地看一眼沈固,「你要小心,如果有什麼不對勁,你要立刻說。」
沈固看著他的眼睛,這會兒他的擔憂是真切的,是藏不住掩不住的。
「你不是說過我煞氣重麼?別擔心。」
「可是詛咒是另一種東西,你雖然煞氣重,也不知能不能……」
「這個先不用想,想多了也沒用。倒是你說,既然我宅子根本不用鎮,左穆為什麼要把那塊翡翠放到我身上?」沈固說著,靈光一閃,「對了,蕭輕帆幾次見到我都問我那塊翡翠的事,如果當時問話的是他體內的另一個靈魂,那麼肯定是左穆無疑了。」
「既然不是為了鎮宅,那就是另有用處。可是,那樣的陰物戴在人身上會剝蝕陽氣,如果你不是煞氣重鎮得住,換個普通人早就陽竭而死了。」
「蕭輕帆剛才不在醫院,他去哪了?會不會像左健說的,他的魂魄已經被左穆完全驅散,那身體已經完全不是他了。」
「也許……他活著,可是為什麼不再管蕭家的事了呢?」
沈固按了按太陽穴:「這事,等我回頭去找蕭楠打聽打聽。你累了一夜了,回家去睡覺吧。」
「我得跟樂洋聯繫一下,讓他去找人問問,看能不能有辦法。」鐘樂岑說著,掏出手機,不過還沒等他撥號,手機就響了,「樂洋?」
「哥——」鐘樂洋的聲音聽起來就是在抓狂的架勢,「我,我闖禍了!」
「啊?」鐘樂岑被他嚇了一跳。鐘樂洋雖然平常一副吊兒郎當無法無天的模樣,其實做事還是很有分寸的,現在他都說闖了禍,那事一定不小,「出什麼事了?」
「我,我……我把那個空華給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