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重人格
沈芝雲要出院了。其實她的身體早就沒事了,只是在療養院裡認識了幾個朋友,一時捨不得出院。她愛乾淨,沈固想想她的房子一個月沒人住過,要是不提前去打掃一下,老太太準得發火,於是決定提前先去清掃一下。
白天要上班,當然只好晚上去。沈芝雲的房子在千禧國際,偏是偏了點,但她愛那裡幽靜寬敞,加上自己有車,也沒覺得有什麼不方便。不過等沈固下了班再帶著鐘樂岑開車過去,天就已經黑了。鐘樂岑摸摸癟癟的肚子:「你外婆怎麼住得這麼遠啊?」
沈固把買的點心扔過去:「是咱外婆。」
鐘樂岑拿出一塊桃酥,掰一塊塞到沈固嘴裡,然後自己吃:「還不知道你外婆同不同意呢。」
沈固笑了笑,多少帶幾分自嘲:「她不會管的。住這麼遠,也是因為不想看見我。看見我,她就想起來我媽,就想起來如果我媽不生我,也就不會死。」
鐘樂岑往他身上靠了靠,摟住他的手臂。沈固把他的手抓在手裡握著,單手打方向盤倒進停車位:「沒事,我早習慣了。走,帶你去見見我媽。」
房子很大,比康佳花園的房子還大些,陳設雅緻,整套的紅木家具,古色古香,只是一個月沒人住過,空氣裡有些悶出來的潮味。沈固打開窗戶透氣,然後帶著鐘樂岑走進一間屋子。屋子裡全是黑白兩色,設著個小小的靈龕,兩邊披著黑絲絨的帷子,裡面是一個鑲水晶的骨灰盒,水晶下面鑲著一張年輕姑娘的照片,旁邊寫著小字:愛女沈書琴。
沈固從旁邊的櫃子裡拿出三支香點上,□骨灰盒前面的香爐裡,鞠了一躬:「媽,我來看你了。今天帶個人來,嗯,就算是你兒媳婦吧。」
鐘樂岑臉紅了一下,但沒反駁,只是也跟著鞠了一躬:「阿姨您好,我會跟沈固好好過日子的。」
沈固看著他笑了一下,擦乾淨了靈龕,拉著鐘樂岑退了出來:「這回也算見過家長啦。」
鐘樂岑踢他一腳:「為什麼我就是媳婦!」
沈固任由他踢,只當撓癢:「誰讓你這麼賢惠來著。」
鐘樂岑氣得拳腳並用,沈固笑著抓住他的手,直接親上去。鐘樂岑掙扎兩下,開始缺氧,也就老實了。沈固親完了,看他暈暈乎乎的模樣,忍不住再親一下:「你坐一會,我打掃一下。等弄完了咱們去吃飯。」
鐘樂岑去拿抹布:「我來擦家具,你去擦玻璃和地板。」
沈固看著他微笑了一下。難得有人,什麼事也願意跟你一起做……
紅木家具好看是好看,可是擦起來麻煩。沈固看鐘樂岑一個一個雕花的洞眼擦,不禁搖頭:「不用那麼仔細,不然一夜也弄不完。老太太自己在家的時候會請鐘點工來。」
鐘樂岑看看那些雕著細緻花樣的家具,再活動一下自己發酸的腰,放棄了浩大的工程,轉為做表面功夫。沈固很快擦完玻璃,過去把他抱起來放到沙發上:「行了,剩下的我來。」
鐘樂岑擔心地看著玻璃:「你擦乾淨了?」玻璃這東西,搞不好就是大花臉。
沈固聳聳肩:「放心,我有秘訣,保證不會花。」
「什麼秘訣?」
「親一下就告訴你。」
「呸!」鐘樂岑扭開頭。剛才已經被他親得嘴唇有點腫了,還親!
沈固笑著開始擦地。鐘樂岑抱著點心袋子坐在沙發上吃,沉思地說:「你長得,不像你媽媽啊。」
沈固點點頭:「不像。所以老太太不願意看見我。」
「可你也不像蕭——先生。」
「那最好了。」
「那你像誰啊?外婆嗎?」
「那就更不像了。我媽長得就不怎麼像她。我嘛,四不像吧。」
鐘樂岑嗤嗤笑。沈固拿拖把嚇唬他一下:「掉一地點心渣子!」
鐘樂岑對他做鬼臉。沈固擦著地,慢慢地說:「其實我只見過我媽這張照片。其他的照片,老太太從來不讓我看。她也很少跟我說我媽的事。就是有一年過年喝多了黃酒,才說了幾句。」
鐘樂岑收起了笑容,從沙發上伸手拉住他。沈固順勢坐到他身邊:「她說懷上我媽的時候做過一個夢,夢見一個懷孕的女人站在她面前,老太太在夢裡問她是誰,那女人說叫『書琴』,過後沒幾天就發現懷孕了。沈家一向都是人丁稀少,連我外公也是入贅進門的,所以懷上了大家都高興,都說孩子是那個女人送來的。所以等我媽生下來,就取名叫『書琴』了。除了這個,老太太再沒跟我提過任何跟我媽有關的事。
只有我考上軍校要走那天,才跟我講了蕭家這樁子事。」
鐘樂岑抱著沈固的一條胳臂認真地聽。兩人的衣服都薄,體溫暖暖地相互熨貼著。沈固回手摸摸他的頭髮:「沒事。老太太雖然不待見我,但該有的東西一樣沒少了我的。也該知足了。」
鐘樂岑抱著他不撒手。沈固笑笑,貼著他的臉小聲說:「心疼了?那晚上回去好好安慰我唄?」
鐘樂岑臉上騰地通紅,狠狠擰了他一把:「誰心疼你!擦地!」
沈固笑著拖地。鐘樂岑趴在沙發扶手上看著他,忽然想起來:「你身上那個——金鐵之英,有什麼感覺嗎?」
沈固活動一下手臂:「沒什麼感覺。有時候我都會忘記有這東西。」
「拿出來看看嘛。」
沈固張開手,凝神片刻,手心裡赤金色的光芒一閃,金鐵之英出現在他掌中。沈固小心地曲起手指握住,但不過幾秒鐘,手心裡就空了:「不怎麼聽話。」
鐘樂岑拉起他的手仔細地翻來覆去地看,沈固好笑:「看見什麼了?有洞眼麼?」
鐘樂岑在他手心裡拍了一巴掌:「胡說!有洞眼還了得!」
沈固笑著拿起拖把,口袋裡的手機忽然響起來,他看看號碼,臉色沉了下來:「周文。」
周文在電話裡客客氣氣:「沈先生,蕭老先生讓我告訴您,週日是蕭先生的葬禮,請您參加。」估計他是早做了準備,不等沈固說話,先補上一句,「蕭老先生說,您已經答應過他,就請不要反悔。」
沈固沉著臉直接把手機關了。鐘樂岑看著他:「去嗎?」
沈固不情願地點點頭。畢竟他已經答應過蕭士奇要承認自己是蕭家人,而且——畢竟蕭一帆也算他血緣上的父親。
「我,我陪你去?」
「不用。」沈固拿起他的手親親,「那種場合,去了渾身不舒服,你別去受那個罪。不過這也算個機會,我正好探探蕭正帆的口風。」
鐘樂岑哦了一聲:「你說那個孩子——」
「對。如果真是蕭正帆夭折的那個,也好叫他去投胎。」
葬禮果然是個讓人窒息的場合,尤其是,當來參加葬禮的人都不是真心悲傷的時候。
沈固穿著黑禮服站在墓地前,很慶幸沒有帶鐘樂岑來。這種活受罪的地方,他一個人來就行了。
墓地買在半山腰,據說是請了人專門來看的風水。一大群人像烏鴉一樣擠在一起,令沈固想起動物世界裡那些窺伺著屍體的渡鴉。這裡頭一部分是蕭家人,更多的卻是與蕭氏有利益關係的外人。
「你也上一炷香。」蕭士奇在長子墓前灑了一杯酒之後,轉過來招呼沈固。蕭正帆跟在他身後,聞言把手中的香遞過來,臉上卻帶著厭惡的神情。沈固從他手裡接過香,壓低聲音說了一句:「金玉大廈地基裡那孩子是你的吧?」
蕭正帆明顯地一顫,過了幾秒鐘才說:「什麼孩子?」
沈固微微冷笑一下:「不就是二十年前聲稱夭折的那個?怎麼,自己的兒子,這就記不得了?」
蕭正帆臉色有些變了,強自鎮定:「胡說八道什麼!我當然記得夭折過一個兒子,這跟地基有什麼關係?別當老爺子寵著你,就信口雌黃。」
沈固不緊不慢地說:「那孩子現在還沒投胎,也是,被人封在地下這麼多年,還拿來養陰,屍骨不全,想投胎都投不了……」他一邊說一邊往墓碑前走,蕭正帆不由自主地也跟過來:「什麼屍骨不全,你到底說什麼?」
沈固沒立刻回答,徑直把香插到墓碑前,猶豫一下,還是鞠了一躬,然後才說:「怎麼,你不知道?設計那大廈的,聽說有個叫左穆的,他在哪兒?」
蕭正帆臉色複雜:「左穆死了。跟他有什麼關係?」
沈固皺皺眉:「左穆死了?怎麼死的?」
蕭正帆不耐煩地道:「車禍。你剛才說的是什麼?養什麼陰?為什麼不能投胎?」
沈固看他一眼:「現在關心他了?當時又為什麼用他來打生椿?」
蕭正帆嘴角肌肉顫抖了一下,一字字地說:「我問你,他為什麼不能投胎?」
沈固直起身來,整了整衣服,往旁邊走去:「屍骨不全,他不肯去投胎,你聽不懂我的話?」
蕭正帆的聲音陡然高起來:「什麼——」隨即意識到自己的失態,把聲音又壓了下來,「為什麼會屍骨不全?」
「他的一塊枕骨被人拿走了。」
蕭正帆臉色有些難看,勉強說了一句:「你怎麼知道?」
沈固淡淡地說:「他的屍骨現在就在我家裡,你要不要去看看?」
蕭正帆臉色一下子變了:「你——你把他挖出來了?」
沈固瞥他一眼:「怎麼?怕破了你們的風水?」
蕭正帆伸手就來抓沈固。沈固微微一閃身讓他的手落了個空:「有什麼話就說。別人可都在看著呢。」
蕭正帆目光四下一轉,果然不少人都在注意著他們,他只好把手收回來,咬牙切齒地低聲說:「你居然把他挖出來!你知不知道,風水一破,蕭家所有的人都要遭殃!你——老爺子知道嗎?」
沈固聳聳肩。誰知道蕭士奇知不知道呢?蕭正帆臉色鐵青,轉身就要走。沈固在他背後淡淡地說:「你不想讓那孩子去投胎嗎?」
蕭正帆腳步一頓,片刻,啞著嗓子說:「我有空再跟你聯繫。」說完,就衝著蕭士奇走了過去。
沈固看著他彎下腰在蕭士奇耳邊說了幾句話,蕭士奇抬起頭,目光凌厲地對沈固看了一眼,隨即讓蕭正帆推著他遠遠走到一邊去了。沈固的目光跟著他們,從三五成群的談話者中間穿過去,忽然看見一個人。這個人他見過,就是那天在金玉大廈停車場出現的人。
簡品和一群年輕人站在一邊說話,不時的也看沈固一眼。沈固慢步走近一點,向他點了點頭,簡品立刻走了過來:「還以為你今天不會來呢。」作為一個愛興奮的年輕人,他對沈固的前特種兵身份仍然抱有崇拜的心理。
沈固笑笑,用目光示意一下那邊的人:「那人是誰?」
簡品看了一眼:「你說小舅舅?他剛從國外回來,所以你沒見過。」
小舅舅?那就是蕭輕帆了?
「聽說他和他那個設計師助手一起出國的?」
「是啊。那設計師叫左穆,這次他們回國的路上出了車禍,左穆死了。小舅舅比較好運,有點腦震盪,別的沒什麼事。住了幾天院,前天剛回來的。」
沈固眉頭一皺。前天回國?但是他在金玉大廈地下停車場露面卻是大前天了。
簡品當然不知道沈固在想什麼,繼續有點神秘兮兮地說:「人家都說,小舅舅跟左穆有點什麼呢。聽說現在國外流行這個……」
沈固沉吟一下:「你見過這個左穆嗎?」
簡品點點頭:「我以前去找我媽的時候看見過。怎麼了,你不會也對他感興趣了吧?」
沈固沒回答:「有他的照片什麼的嗎?」
簡品皺眉想了一會:「估計集團的網站上還會有吧?因為當初金玉他也是參加設計的,那一批設計師可能都會有照片。」
沈固哦了一聲,又看了一眼蕭輕帆。蕭輕帆正在跟人說話,看起來滿面春風,臉色也不像在金玉大廈停車場的時候那麼蒼白,他穿得很時髦,雖然也是黑禮服,上面卻綴著些銀飾,看起來格外的特立獨行。因為在場的不少人都在注意沈固,所以他也偶然往沈固這邊看一眼,但那目光透著生疏,分明的就是在看個陌生人,與那天在金玉大廈裡迥然不同。沈固皺了皺眉。他也確定他以前並不認識蕭輕帆,但那天在金玉大廈,蕭輕帆看他的眼神,卻像是認識了很多年的樣子,甚至是——很親切。可是這會兒又好像變了個人似的。
蕭正帆終於推著蕭士奇走了回來,臉色輕鬆了很多。蕭士奇輕咳了一聲,墓地上的人都停止了談話看著他。蕭士奇環顧四周:「感謝大家撥冗來送一帆,我們蕭家也沒有什麼表示,一杯薄酒,算是替一帆感謝大家。請大家移駕吧。」
沈固皺皺眉,不打算跟去湊熱鬧,但他剛走兩步,人影一閃,蕭輕帆已經走到他身邊:「沈固。」現在他的眼神已經完全變了,與剛才的生疏判若兩人,又與在金玉大廈那天一樣熱切。
沈固停下腳步:「那天你去金玉大廈做什麼?」
蕭輕帆好像沒聽見他的話,目光一直盯在他脖子上:「你的那塊玉呢?」天氣已經熱了,沈固的襯衣領子最上面一顆鈕子沒扣,能看得出來他脖子上並沒戴什麼東西。
沈固微微眯起眼睛。見面兩次,每次蕭輕帆都會問起這塊玉,這是什麼意思?而且那塊玉不是蕭一帆給的麼?蕭輕帆問個什麼勁?
「我沒戴。」
蕭輕帆露出點緊張的神色:「怎麼能不戴?」
沈固挑挑眉:「和你有什麼關係?」
蕭輕帆神色一黯,沈固幾乎要以為那是傷心的表情了,但蕭正帆恰好在這時候回頭喊了一聲:「小五!爸找你。」
蕭輕帆微顫了一下,快速地說:「把那玉戴上,摘下來對你不好。」說完話,他很快地轉過身去,好像是轉得太快頭有點暈,他用手扶了一下頭,身體有點搖晃。沈固伸手一扶:「不舒服?」
蕭輕帆閉眼站了幾秒鐘,睜開眼看看他,客氣地笑了笑:「沒什麼,出車禍的時候撞了一下,現在還時常頭暈。謝謝你了。哎,你就是我大哥的兒子吧?」
沈固一下子愣住了。蕭輕帆這模樣,變得也太快了吧?剛才還在叮囑他要戴玉,這會又好像不認識一樣了。難道他——雙重人格?可就是雙重人格,也不會間歇性失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