瓷器
沈固端著一杯做樣子的紅酒站在銀海大酒店的草坪上。從中午十一點開始的宴會到了下午兩點仍然沒有結束的意思,沈固是十分十分地不爽,因此他現在全身上下起得晚了在發散著「生人勿近」的氣息。
投注在沈固身上的目光很多。蕭家這種人家,舉凡紅白喜事,其實都是擴大人際關係網的機會。因此蕭楠這個訂婚宴,親戚來的倒未必多,大部分都是和蕭氏有利害關係的人物。蕭士奇沒有對外正式介紹沈固。不是他不想,而是因為他吃不準如果自己在介紹的時候把「沈」改成「蕭」,沈固會不會當場給他來個拂袖而去,那就鬧笑話了。不過大部分消息靈通人士已然知道沈固就是蕭一帆的私生子。雖然出身不大光彩,但他是蕭一帆唯一的繼承人卻是不爭的事實。以蕭士奇那種守舊的思想來說,沈固的繼承權遠遠大過蕭一帆那位一無所出的遺孀,因此那些同樣抱著聯姻目的前來的人自然就把主意打到了他身上。而且現場三四百號客人,那些大腹便便腦袋半禿的中年人自不必說,就是那些開著跑車遍身名牌的公子哥兒們,也遠沒有沈固那渾然天成的氣勢。尤其是這會兒沈固氣場全開,說鶴立雞群,那都是客氣的。
沈固對周圍的目光一概無視。不管是鄙夷還是嫉妒,是愛慕還是算計。他現在想的就是這個該死的宴會幾時才能結束。要知道他現在難得有個休息日,實在不該把大好時間浪費在這種場合。
手機響了一聲,沈固拿起來看看,是鐘樂岑發來的短消息:「我和樂洋去寂蓮,你什麼時候回來啊?」
沈固皺眉,回了一句:「很快。」頂多再過二十分鐘,兩點半宴會還不結束的話,他就直接走人。
「那我們在寂蓮等你。」
沈固嘴角微微露出一絲笑意。然後他聽見向他走近的腳步聲。
是蕭輕帆,或者說,是潛伏在蕭輕帆體內的另一個靈魂。沈固早就注意到蕭輕帆了,做為蕭家這一輩最後一個王老五,他也很受歡迎,在一群女人中間如魚得水。跟其他人一樣,他也不時會看沈固一眼,那眼神與旁人也沒有什麼兩樣,無非是多少帶點不屑的好奇而已。
但是現在已經不同,沈固看一眼那人的眼睛就知道蕭輕帆大概已經被塞到哪個犄角旮旯裡去了,現在佔據這個身體的是那個不知名的靈魂。
「一個人?」
沈固覺得這開場白很爛俗。在他周圍十米的範圍內形成了真空地帶,難道這人看不見?如此老套的搭訕法,現在早就不流行了吧?
蕭輕帆對沈固的沉默只是微微笑了笑:「聽說你現在當刑警了,自己要小心啊。」
沈固幾不可察地皺了皺眉。蕭輕帆的語氣裡帶著關切,目光纏綿得簡直有些詭異。不想再跟他打啞謎,沈固直截了當地問:「我認識你?」
蕭輕帆目光一黯,沒有回答。靜默片刻,他才苦笑了一下:「是啊,你還沒記起來。不過沒關係,時機還不到,我還沒適應——」
「輕帆——」嬌滴滴的女人聲音打斷了蕭輕帆下面的話。蕭輕帆臉上閃過一絲厭惡,又苦笑了一下:「我先走了,你,自己保重。」
沈固微微眯起眼睛,看著蕭輕帆轉過身向那個女人走去,沒走幾步,他身體微微晃了一下,隨即滿面春風地跟女人攜起手來,低語著向草坪另一邊走了。
沈固盯著蕭輕帆的背影看了片刻,確定這是又變回來了。可是那人會是誰呢?那麼熟稔的語氣,像是認識已經很久……
「爺爺叫你過去。」蕭楠不冷不熱的語氣打斷了沈固的思索,「快點,等著你呢。」
沈固掃一眼遠處的蕭士奇。蕭楠的未婚妻正站在那裡跟他說話,蕭萍萍帶著簡品站在左邊,右邊是難得露面的蕭莫帆,看起來倒像是一幅其樂融融的天倫圖。蕭正帆的妻子對自己未來的兒媳婦顯然十分滿意,正拉著她的手,不時地插幾句話進去。抬眼看見蕭楠,她更露出了笑容,招手叫兒子過去站到未婚妻身邊。蕭士奇眯著眼睛看了看孫子和孫媳,臉上的笑容更深了些,隨即他的目光落到沈固身上,表情微微一滯,乾咳了一聲:「過來。」話雖然帶著幾分命令,語氣卻十分輕緩,以至於聽慣了他命令口吻的蕭家人都露出了幾分訝異的表情。
沈固微微皺皺眉,往前走了兩步:「宴會什麼時候結束?我還有事。」
蕭士奇正要說話,忽然有個侍者抱著個盒子穿過人群走過來:「蕭楠先生,有人送了個郵包來給您。」
蕭士奇用下巴點了點,旁邊立刻閃出一個保鏢把盒子接了過來,細細檢查了一番,這才打開。盒子包裝得很精美,裡面塞著防震的泡沫塑料,保鏢戴上手套在盒子裡摸索了一陣,才拿出個東西來。是一個普通枕頭大小的白瓷雕塑。雕塑的底座是一朵蓮花,花心裡趴著個小娃娃,翹著兩條胖胖的小腿兒,臉上露出天真的笑容,光滑的腦袋上沒幾根頭髮,在陽光下閃著金色的光。
「這是什麼東西?」蕭正帆的妻子疑惑地說了一句,「善財童子?」
蕭士奇輕輕哼了一聲:「什麼善財童子,沒眼力勁兒!這是孩兒枕。」
蕭楠的未婚妻對這個瓷娃娃頗感興趣,已經接在手裡了:「爺爺,這是個枕頭?」
「對啊。」蕭士奇對孫媳婦慈愛地笑笑,「這個叫做孩兒枕,你看這小孩子的後背,正好拿來枕著。孩兒枕可是有歷史的東西,據說枕了孩兒枕能早生貴子呢。」
現在的女孩子聽見早生貴子可不會再臉紅了,蕭楠的未婚妻自然也不例外,拿著孩兒枕端詳了一會,嗤地一笑:「爺爺,這個很硬啊,能枕麼?」
蕭士奇哈哈大笑:「古人都是枕硬枕頭的,竹枕、玉枕、瓷枕,都是硬的。這東西到現在已經沒人拿來枕了,你們就擺在家裡看看也好,取個綵頭罷了。誰送的?」
保鏢躬身答話:「問過了,服務生說是快遞公司的人送過來的,盒子上沒地址和名字。不過東西應該是安全的。」
蕭士奇皺了皺眉,沒再說什麼,而是轉向了沈固:「跟我過來,我有話對你說。」
其實用不著「過來」,其他人早就識相地退開了。蕭士奇向場中點了點頭:「有中意的沒有?」
「什麼?」沈固一時沒弄明白他的意思。
「你也三十歲了。三十而立,該成家了——」
沈固直接打斷了他的話:「你見過樂岑吧?」
蕭士奇噎了一下,沉下臉:「男人麼,玩玩就算了,傳宗接代——」
沈固轉頭走了。浪費了幾個小時,就為聽他說什麼傳宗接代?完全無視蕭士奇憤怒的咆哮,他一路走出銀海酒店,招手打了輛車,直奔寂蓮。
非非用近乎猙獰的目光瞪著吧檯對面的男人。他真沒想到,這個不知道是青啤還是嶗啤的傢伙居然還敢大搖大擺地出現在寂蓮。
不過他也只能用眼睛瞪一瞪對方而已。論打,他打不過人家,論罵——他還真怕那人把那天晚上的事抖出來,那可不是什麼光彩的歷史。
男人淡淡笑著,完全無視非非要殺人的目光,逕自喝著啤酒,聽著酒吧裡的喧鬧。兩個年輕人正纏著空華不放:「空華,幫幫忙啊,砸了這個場子,我們以後都別想再找到活了!」
空華緊皺著眉:「我已經很多年不碰小提琴了。」
「不管怎麼說你都會啊,我們是真沒辦法了,小張出車禍撞斷了胳膊,不然我們不會來麻煩你。」年輕人滿頭大汗,「要是時間來得及,我們也能再找個人,可是現在——」
空華眼神黯然,沒有說話。從出國那天把心愛的小提琴砸碎之後,他就再也沒碰過這種樂器,上次還是酒喝多了隨便拉了一段,
沒想到就被人惦記上了。可是他真的不願意再拿起琴弓,因為這裡頭有太多的回憶和痛苦。
「樂岑哥——」非非一眼看見門口進來的人,趕緊打招呼,「今天怎麼這個時候過來啦?」這時候是午後,酒吧還沒什麼客人來呢。
鐘樂岑笑笑:「樂洋想過來看看。空華?」
空華靈光一閃,立刻拉住鐘樂岑:「樂岑,請你弟弟幫個忙吧?」
「什麼事?」鐘樂洋耳朵尖得很,立刻湊了過來,「找我幫什麼忙?」
空華微微笑笑:「我有兩個朋友要去趕場子,但他們的小提琴手出了車禍沒法來了,能不能麻煩你幫個忙?」
「哦——」鐘樂洋點點頭,「讓我補缺?沒問題。不過,有什麼報酬啊?」
「出場費——」旁邊的年輕人連忙開口,卻被鐘樂岑打斷了:「樂洋開玩笑的。」
鐘樂洋哈哈笑起來,自來熟地拍拍那人的肩:「兄弟,先說說,什麼曲子?」
鐘樂岑看著弟弟很快就跟人打成一片,微微笑了一下轉向空華,眼角餘光卻突然瞄到吧檯旁邊坐著的人,不禁微微一怔——這人他見過。對了,就是在泛海小區見過,沈固說過,他可能就是那個牌九。
「樂岑哥,你喝點什麼?」非非慇勤地拿出果汁,「有新榨的芒果汁。」鐘樂岑不喝酒,這是大家都知道的。
「給我來杯啤酒!」鐘樂洋已經和兩個年輕人開始合練了,從酒吧另一頭吼了一嗓子。
非非端著啤酒過去,鐘樂岑用吸管攪了攪果汁,斜睨了旁邊的人一眼,似乎是自言自語地說了一句:「牌九?」
砰一聲,吧凳差點翻了,鐘樂岑嚇了一跳,手腕已經被人一把扣住:「你說什麼?」
這一下鐘樂岑心裡有底了:「你是牌九?」他想抽回手,但對方雖然沒捏疼他,卻扣得十分牢固,根本掙不開。
牌九目光凌厲地瞪著他:「你怎麼知道?」
非非送完了啤酒,一回頭就看見這副場面,立刻衝了過來,手裡的不鏽鋼盤子就要往牌九頭上招呼:「你幹什麼!」
鐘樂岑趕緊抬手阻止:「非非,別!」
盤子停在牌九頭頂不遠處,牌九全不在乎,只看著鐘樂岑:「你怎麼知道我的名字?」
鐘樂岑笑笑:「沈固告訴我的。」
「沈——」扣著鐘樂岑的手指慢慢鬆開了,「你是組長的——」
鐘樂岑滯了一下。雖然是在寂蓮裡,他還是不好意思就這麼公開他和沈固的關係。倒是非非毫無遮掩:「沈大哥是樂岑哥的男朋友!」
牌九一怔,臉上表情複雜:「組長——」
非非有點後知後覺:「組長?你認識沈大哥?那你也是——」特種兵?好嘛,難怪栽了,這倒栽得不冤。
牌九突然站起來,差點又把凳子帶倒,摸出一張鈔票拍在吧檯上,他轉身就走。鐘樂岑愣了一下:「你——」不見見沈固?
牌九像逃似的幾步就躥到了門口,剛剛邁出去一隻腳,突然整個人倒躍回來,動作靈活流暢。非非看得心曠神怡,心想不愧是特種兵,這動作就是敏捷灑脫。於是這時候,他已經把此人的惡劣行為暫時忘到腦後去了。
牌九臉上的表情這時候可遠遠沒有他的動作那麼瀟灑,半天才蹦出兩個字:「組長?」
沈固一腳跨進門:「牌九?真是你小子!怎麼跑到濱海來了?出任務?」
牌九遲疑了一下,才輕聲說:「組長,我退役了。」
沈固猛地挑起眉:「什麼?」
牌九不由自主地往後退了一步,硬著頭皮說:「我,我退役了。」
沈固盯著他,沉聲問:「為什麼?」
牌九苦笑了一下,沒有回答。沈固目光炯炯,並沒有放鬆的意思。鐘樂岑已經走了過來,發覺氣氛不太對勁,輕輕咳了一聲:「沈固?」
沈固看他一眼,吐了口氣:「算了。」
氣氛突然輕鬆了起來,牌九看一眼鐘樂岑,輕聲說:「組長,你變多了。」
「是嗎?」沈固不在意地答了一句,隨手摟過鐘樂岑,「樂洋忙活什麼呢?」
鐘樂岑笑笑,看一眼牌九:「別理樂洋了,他有事幹了,幫人救場呢。我看,我們另外找個地方吧,你跟這位——跟你戰友好好敘敘舊唄?」
沈固笑笑,把他往前推推:「牌九,這是鐘樂岑,我老婆。樂岑,這是牌九,我的搭檔。牌九是個外號,他叫邵飛。」
牌九微微閉了一下眼睛,隨即露出笑容:「這麼說這就是嫂子了?」
鐘樂岑臉騰地紅了,回手狠狠擰了沈固一把,嘴上還在應付著牌九:「你好,沈固說起過你,說你以前是他的——觀察手?」
牌九春風滿面:「是啊,我當年剛進隊的時候就是組長的觀察手。」
鐘樂岑上下打量著他。不知為什麼,雖然牌九滿臉笑容,他卻覺得這人的笑意並沒有到眼睛裡,那雙眼睛反而是冷沉沉的。
沈固已經聽夠了鐘樂洋他們製造出來的「噪音」了,一手拉過鐘樂岑,一手拉起牌九:「走,找個安靜的地方去。」
寂蓮對面不遠就是一家韓國燒烤,現在過了用餐時間,店裡沒幾個人,倒是十分安靜。鐘樂岑點了菜,沈固和牌九已經聊上了:「你怎麼到濱海來了?」
牌九笑笑,點了一支煙,煙霧升起來,遮住了他的眼睛:「我現在在成都一傢俬人偵探社找了份活。接了個委託,所以出差過來。」
沈固眉頭一皺:「偵探社?這一行還是灰色多吧?」私家偵探現在還是個有些尷尬的存在,因為大部分都會涉及到一些違法手段。
牌九吐出一個煙圈:「也不算什麼。」
沈固揮手把煙霧拂散:「你既然退役,怎麼不回家?」
牌九嗤笑了一聲:「回家幹嗎?等著聽我爸訓我?還是看我那位哥哥的鐵板臉?」他把頭倚到手臂上,全身都沒骨頭似地往椅背上靠,「現在挺好。」
沈固嘆了口氣。牌九從進了隊就很讓隊長頭疼,當他的觀察手期間也沒少讓他操心。他家裡的情況他是多少知道一些的,畢竟家務事,外人不好插嘴。
「什麼委託?」
牌九笑了:「爛俗得很。有個煤礦老闆在外面包了二奶,原配知道了鬧得不輕。這男人就帶著二奶跑出去旅遊。誰知道在外頭染了什麼病回來,沒幾天就死了。原配檢點遺產的時候,說是有件什麼古董被二奶拿走了,委託我們把這東西弄回來。」
沈固對這種事真是毫無興趣:「一件東西,至於麼?」
牌九撓撓頭:「誰知道。人家說是寶貝,我們幹活的能說什麼?反正付錢唄。喏——」他用兩根手指頭從兜裡夾出張照片扔到桌子上,「就這個,說是什麼宋代的瓷器。」
沈固瞥了一眼。照片上的東西黑漆漆的,像是個小門樓:「這什麼東西?」
鐘樂岑湊過來看了看:「哦,黑瓷。」
「黑瓷?」沈固一手摟住他腰,「就這黑漆漆的東西?很值錢?」
鐘樂岑認真地點頭:「黑瓷興於隋,勃於兩宋,之後就漸漸沒有了。如果這真是宋代的黑瓷,那確實值錢。」
「這算是做了個什麼東西?」牌九眯著眼睛聽著鐘樂岑說話,插了一句,「那女人也不懂,光說是瓷器,都說不出是個什麼東西。」
鐘樂岑拿起照片仔細端詳了一會:「這個,好像是個魂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