損福
「這個小區……」按照大媽的指點往小區裡走,鐘樂岑一路仰頭看著兩邊的樹木,微微皺起了眉。
「怎麼了?」沈固也看看兩邊。小區裡大部分是槐樹,這時候已經落光了葉子,只剩下枯瘦的枝幹伸展著,在灰色的天空襯托下有點猙獰,「天陰了?」剛才他們出門的時候天氣還是不錯的,雖然沒什麼太陽,但天空還是藍的。
「不是天陰,是這個小區裡陰。」鐘樂岑也仰頭看天,「你發現了?」
「小區裡陰?這小區裡有什麼?這些樹?」
「嗯。」鐘樂岑點點頭,「槐,一木,一鬼,是通陰的樹,這小區裡種的基本是這種樹,陰氣太重了。」
蕭楠一直沉默地跟在他們兩人身後,聽了鐘樂岑的話臉上更沒了血色:「鐘天師,那我們還進去?」
「不去司曉琪家,你有別的辦法破解養三屍嗎?」
蕭楠閉上了嘴。
司曉琪家住的是這小區裡最邊角的一棟樓,面積還在樓層的拐角,看得出來是條件最差的。樓道里有些雜物,沈固敲敲門,半天,一個老人開了門:「你們找誰?」
沈固上下打量了一下。這人只是乍一看像老人,因為臉色晦暗,兩鬢也是斑白的,可是一說話就聽得出來,這人,也就只是個五十出頭的中年人而已。
「請問您是司曉琪的父親吧?」
聽見女兒的名字,男人臉頰的肌肉抽搐了一下,點了點頭:「我是司平。」
「我是刑警,有件事情,需要您配合一下調查。」
司平抬頭看著沈固:「怎麼?曉琪都已經死了,還會有什麼事嗎?」他的聲音瘖啞低沉,說到自己女兒的名字時有些顫抖。
沈固有些為難。在這樣一個痛苦的父親面前,他怎麼能把真相全說出來呢?不說別的,只要告訴他蕭楠的身份,估計司平就會進廚房去找菜刀了。
「不,並不是司曉琪本身的事情,而是她從前認識的朋友裡有人出了問題,我們希望能看看她的遺物,是否能從中找到線索幫助我們破案。」
「哦——」司平的視線又低了下去,重新變得木然,「那你們進來吧,曉琪的房間在裡頭,她的東西,我們都沒動過。」
房間裡陳設簡單,角落裡有些灰塵,像是做家務的人漫不經心,用抹布掃帚胡亂打掃一下留下的痕跡。窗簾拉開著一半,滑道一邊螺絲鬆動了,也沒有人去修。整間屋子都給人一種毫無生氣的感覺。司平拉開一間房間的門:「這就是曉琪的屋子。」
司曉琪的屋子裡明顯陳設得更精緻一些,顏色也是女孩子喜歡的粉紅色調,書桌上還有一台電腦。家具都一塵不染,比起外面的客廳來迥然不同。床頭櫃上擺著一張照片,照片裡的女孩子大眼睛小嘴巴,頭戴一頂小花帽,笑得十分開心。照片前面擺著三個碟子,裡面有水果和巧克力糖。只有這幾樣東西在提醒著人們,這張看起來如此開心的照片,原來是一張遺照。
「曉琪的東西都在櫃子裡,警察同志,你們要看什麼?」
「我們能——看一下她的日記或信件之類嗎?如果沒有的話,我們能否看一下她的電腦?」
司平慢慢搖搖頭:「她沒什麼信件,也不寫日記,你們看她的電腦吧,就是不要把東西弄亂了。」
沈固和鐘樂岑都不是電腦高手,但司曉琪的電腦並不設防,很容易就在收藏夾裡找到了一切——她有一個博客,點擊率不算高。
司平說她不寫日記,其實這博客就是日記。開始是她在大學裡的點滴生活,然後,就是她的戀愛和失戀的全過程。全文裡沒有提到蕭楠的名字,但所說的人卻是蕭楠無疑。博客一直更新到她死亡的前一天。倒數第二篇博文裡是這樣寫的:他讓我把孩子打掉。說得真輕鬆啊。是的,這樣一來,他就沒有任何麻煩了。他覺得我只是一個普通人,沒能力跟他鬥,他以為給我錢,就什麼都解決了……可是我讓爸爸丟了臉,他以後還怎麼在這裡住下去,我又怎麼出門見人。這個地方,本來就有那麼多張嘴……
沈固用眼角斜了蕭楠一眼,後者滿臉尷尬,但顯然並沒有什麼愧疚的意思。沈固翻過頁,最後一篇日記出現,三人都驚了一下,因為這一篇全文都用的是紅色字,血淋淋的一片:我不能讓人在我和爸爸背後指指點點,活著做不到的事,我要用死來做到,為此,我可以把自己賣給魔鬼。這個孩子是他的,那就會永遠跟著他,直到把他帶到我這裡……
沈固看了看這篇發表的日期,正是蕭楠訂婚的前一天,估計就是在這天,司曉琪把孩兒枕交給了快遞公司,然後她收拾好東西,就打開煤氣自殺了。
「司先生,9月20號到9月30號這段時間,您女兒去過什麼地方?」
司平沒精打彩地勉強抬起眼睛:「去過醫院吧……那段時間她不怎麼出門,後來還去過一個什麼酒吧,說那裡可以自己做瓷器。她做了個小孩回來,說要送給朋友……」失去女兒的打擊讓這個男人變得毫無生氣,「那幾天她還挺高興的,沒想到後來就……」淚水慢慢充滿了他的眼睛。
「您知道她做瓷器的地方在哪裡嗎?」
司平搖了搖頭。
走出司家,沈固和鐘樂岑都沉默著不想說話。蕭楠左看右看,雖然知道這個時候說話很不長眼神,但對自己性命的擔憂到底佔了上風:「鐘天師,這,你知道怎麼破這養三屍了嗎?」
鐘樂岑真想說一聲你自己做的孽自己去受,但最後還是忍住了:「沒有什麼辦法了。」
蕭楠腿一軟,差點摔倒:「不會吧?鐘天師,你救救我,我不想死啊——」
「那司曉琪就想死嗎?」
「她——」蕭楠也急了,「談戀愛你情我願,我看她漂亮,她看我家有錢,不就是這樣嗎?那我要訂婚了想分手,還不行嗎?我給過錢了,還要怎麼樣?我跟這些女人來往都很小心,她是怎麼懷上孕的她自己知道!不就是以為有了孩子就能拿住我嗎?」
「別說了!」鐘樂岑打斷他的話,「損福還是折壽,你自己選吧。」
「什,什麼?」
「司曉琪已經死了,我沒法子破她養的三屍,只有一個辦法——」
「什麼辦法?」蕭楠又抓住了救命稻草。
「把三屍引開。」
「怎麼引?」蕭楠再次失望,「那孩子是我的,你不是說永遠也擺脫不了嗎?」
「……還有一個人,跟你的血脈是一樣的。」
「還有人?」蕭楠一頭霧水,沈固卻突然明白了:「你說那個孩子?」
「對。」鐘樂岑疲倦地點點頭。他不喜歡這些悲慘的故事,很不喜歡。然而他能做的只有這些,「那是你的弟弟,從血脈上來說,他和你是完全一樣的,三屍分辨不出來。」
「我弟弟?」蕭楠抱著頭想了半天,才想起來,「啊,對,我有過一個弟弟,可是才幾個月大就死了,而且死了十好幾年了啊。」
「可是他還沒有去投胎。」
「但是不是屍骨不全麼?」沈固想起前幾次送那個孩子去投胎時的情景。
「現在可以為他補骨了。」
沈固眼睛一眯:「用那個胎兒?」
「他們有一半的血脈相同。補全屍骨,讓他帶著三屍去投胎。」
沈固皺眉:「可是那孩子投胎之後呢?三屍不也會害他?」
鐘樂岑冷冷地盯住蕭楠:「所以,要他讓出一些東西作為補償,供三屍消耗。是損福還是折壽,你自己選吧。」
蕭楠遲疑著問:「損福是損什麼?折壽,要折多少?」
「損福,損你三分之一的福祿;折壽,折你二十年壽數。」
「我,我選損福。」
沈固暗暗地冷笑了一下。蕭楠選得這麼痛快,八成是因為自己生在蕭家,覺得福祿用之不盡,就算損了三分之一,也是豐衣足食。殊不知蕭家的財氣正在源源不斷地消耗在買替身上,日後,他的福祿還不知能剩下多少,再損去三分之一,可能連溫飽都不能滿足。
鐘樂岑揮了揮手:「那你回去吧,改天我再聯繫你。」
蕭楠眼巴巴地看著他:「哪一天?」
「司曉琪的祭日。」
蕭楠一步三回頭地走了,當然不是捨不得沈固和鐘樂岑。鐘樂岑不願意再看他,轉過了身。沈固看著蕭楠的車開走,低頭問鐘樂岑:「這種方法能讓那孩子不受三屍的害?」
鐘樂岑揉著眉心:「我跟你說過,三屍本來就在人身上,你、我,身上都有三屍,但能不能為害,還看個人。那孩子轉世投胎,如果自我約束行直履正,三屍也難把他怎麼樣。而且有蕭楠的三分之一福祿在那兒,三屍即使要怎麼,也是先消耗蕭楠的福祿,不會有什麼大問題。這是我唯一能想到的辦法了,可是——我覺得我不願意去做。」
沈固輕輕拍拍他的後背:「我明白。蕭楠自作自受,說實在的,我也真不想管。」
鐘樂岑悶悶地用腳尖踢著地面:「可是我是天師,見死不救——我又做不到。司曉琪已經死了,再多死一個人又有什麼益處呢?而且蕭楠有些話說得雖然混蛋,卻也有他的道理,至少,是罪不至死。」
沈固點頭:「你說的對。損他三分之一的福祿,應該也就夠了。別再多想了。」
鐘樂岑低下頭,片刻才說:「怎麼能不想呢?一個年輕的女孩子,這麼就死了。如果她能想得開一點,以後她還會有很美好的人生,為什麼就為了報復,就把自己的生命放棄了呢?」
沈固默然片刻,緩緩說:「如果沒有周圍的飛短流長,也許她能活……」
鐘樂岑一下子抬起頭來:「對!胭脂,胭脂的事,我們趕緊去查他!」
沈固苦笑一下:「我就怕,查了胭脂的事,你可能會更難受。」
「你是嚴?的同學嗎?」
二十出頭的男孩子臉色不太好,眼圈四周有明顯的青黑色,聽到嚴?的名字,微微變了臉色,點了點頭。
「你知道他是怎麼死的嗎?」
男孩子一下叫起來:「不怪我!都是鄂駿的媽媽鬧的。我們那時候就是開個玩笑,因為他們兩個從小就好,誰也沒想到嚴?他真的會喜歡鄂駿,而且還跟他表白了。」
沈固嚴峻地看著他:「開個玩笑?開個玩笑會讓人跳樓嗎?」
「真的不怪我們!是鄂駿他媽媽嘴太厲害。鄂駿出國之後她就整天嚷嚷說嚴?勾引鄂駿,說他賤什麼的。而且他們兩家大人關係不好,以前住老房的時候兩家爭一個廚房打過仗。嚴?爸爸在廠裡是個頭頭,鄂駿爸爸有一次出了工傷,因為是違規操作,什麼補償也沒拿到就下崗了,所以他們兩家早就結下仇了。這事一捅出來,鄂駿他媽媽當然就到處去說。嚴?他爸覺得丟了臉就往死裡打嚴?。嚴?平常不吭不哈的,誰知道那麼倔,就是不認錯,最後就跳了樓了。」
沈固想了想:「你們為什麼叫他胭脂?」
「那,那都是小時候的事了。他不是跟鄂駿最要好嘛,又長得那麼秀氣文靜跟個丫頭似的。那時候上語文課,老師講聊齋,裡面有一篇,女的叫胭脂,男的是個秀才,也姓鄂,跟鄂駿一個姓,我們就叫鄂駿鄂秀才,叫他胭脂了。而且,他不是正好也姓嚴嘛。」
「嚴?死的時候,小區裡是不是都在傳他的事?」
男孩子遲疑著點了點頭。鐘樂岑深深嘆了口氣,低聲說:「這麼大的怨氣,難怪他死後會作祟。」他聲音壓得很低,男孩子卻猛地打了個冷戰:「警察大哥,你說什麼?你說胭——啊,嚴?他死了會怎麼?」
沈固敏銳地覺察到一點什麼:「你問這個幹什麼?」
男孩子表情有些扭曲,吭吭吃吃了半天,終於說:「警察大哥,你們覺得這世界上會有鬼嗎?」
沈固跟鐘樂岑對看了一眼,不動聲色地問:「有鬼?你見過?」
男孩子嘴唇顫抖起來:「我,我也不知道,可是——我覺得,我覺得有怪事!」
「什麼怪事?你說詳細點。」
男孩子眼神驚恐地嚥了幾口氣,才斷斷續續地說起來:「以前魔獸正紅的時候,我們都迷那個,一塊去打怪升級,就建了個群,群裡都是愛打遊戲的,有時候到了晚上在群裡一號召,大家一塊去。這還是鄂駿建起來的,他是群主,我是管理員。胭——嚴?從來不好這些東西,所以他也沒進群。後來鄂駿出國了,就我一個人管。不過大家當時的狂熱勁也過去了,都覺得沒意思了,而且畢業了要工作什麼的都忙,這個群就基本沒人上了。可是有一天晚上十一點多了吧,我在網上查資料,查完了偶然想起來進群去看看,一下子看見名單末尾多了一個號,那個號的名字就叫『胭脂』。問題是,我是管理員,任何人想加群都會有消息給我,可我從來沒收到過有人加群的要求,這個號是怎麼進來的?」
沈固淡淡地說:「名字是胭脂,未必就是嚴?。」
男孩子拚命搖頭:「不,不!那個號就是以前嚴?用的,我認得,我知道。」
「會是別人用他的號嗎?」
「誰會用他的號?就算用,他怎麼進群的?我是管理員,有人進群系統怎麼會不給我發消息?而且別人也都沒有知道的,鄂駿在國外根本就不管群裡的事,誰批准他進群的?我後來還問過鄂駿,他也根本不知道這事!」
「你接著說。」
男孩子額頭上已經冒出了細汗:「當時我就驚了,但是那個號的頭像一直暗著,我後來就想,是不是有人惡作劇。可是過了幾天,我不放心又上去看看,發現群公告換了。以前群公告寫的都是哪天一塊去練級的事,後來不打了我也懶得換,我記得最後一條還是關於練級的,可是我那天上去看,公告換成了一個血紅的數字——30!」
沈固微微皺眉:「30?什麼意思?」
男孩子表情驚恐:「開始我也不知道,第二天上去看,又變成了29,就這樣一天一天地換。我嚇壞了,到處問誰在群裡換公告了,可是人人都說沒換過。群裡的人都是原來的同學,我跟他們說嚴?的號進來了,他們開始說我眼花,說我惡作劇,可是等大家看見那個號才相信我沒撒謊,都害怕了。有好幾個人都想退群,可是無論怎麼也退不掉。我想把這個群解散了,也不行。我們還想過換號,可是換了號,一開機還是會自動跳出這個群來,我們仍然在群裡。總之我們什麼辦法都想過了,就是擺脫不了這個群!這些日子我們天天到群裡去看,每天都能看見公告上的數字在變化,現在已經變成十了!警察大哥,你們說,會不會是嚴?他,他死了變鬼回來報復了?」
沈固一手壓在他肩膀上:「你冷靜點。你們這個群裡的人都知道嚴?和鄂駿的事嗎?」
「都,都知道……」
「那麼當時你們的態度是什麼樣的?」
「……我們……我們……我們其實就是開個玩笑,誰也沒想到最後會變成這樣……」
「到現在為止,這個群裡的人有沒有受傷或是出意外的?」
「還沒有,可是——」男孩子拔高了聲音,「那是因為倒計時還沒完啊!等公告裡的數字變成了0,我們會怎麼樣?」
鐘樂岑緊皺著眉:「倒計時?為什麼從30開始倒計時?」
男孩子吞了口唾沫:「我知道。我也是前幾天才想明白的——鄂駿要回來過年,那個倒計時,計算的就是鄂駿回國的日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