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怪與窮鬼
利津路這個陶吧位置很不起眼,小小的原木色門牌上寫著:長生陶吧。但沈固進去一看,人還不算少。小小的房間裡用矮屏風隔成幾個小格,幾個年輕男女孩子嘻嘻哈哈地在裡面轉動著制陶的圓盤,弄出些看不出模樣的「陶器」。老闆是個三十來歲的女人,穿著件桃紅色的唐裝,很是典雅端莊的模樣,看見沈固進來,微笑著迎上來:「先生需要點什麼?」
沈固心裡沒什麼准主意,就說是朋友過生日想做件禮物。女老闆輕笑起來:「是男朋友還是女朋友呢?我們這裡有很多式樣可以參考一下。」說著,就捧出一本圖片來。沈固翻了一下,樣式倒是不少,有杯子、花瓶、雕塑、還有風鈴和掛件什麼的,但是都不怎麼合他心意。
「有——古典一點的式樣嗎?」
「古典一點的式樣?」女老闆想了想,伸出手來,「這個怎麼樣?」她手腕上戴了一對碧綠的鐲子,乍一看還有點像玉質的。
「這是——」
「也是軟陶的呀。」女老闆微笑著轉動手腕,碧綠的鐲子微微泛著光澤,襯著她白皙的肌膚,很是賞心悅目。
沈固沉吟了一下,從包裡掏出那個龜甲盒:「您看看這種泥怎麼樣?」
對於海妖送的這盒青泥,沈固和鐘樂岑研究過很長時間。鐘樂岑翻了許多資料來找近似的東西。開始懷疑這個是「龍食」,但龍食有芳香氣味,而且遇風便乾硬如泥,這個卻不是。後來又懷疑這個是傳說中的息壤,但他們曾經拿了一點泥跑到郊外去試驗,無論怎麼澆水,也不見這東西如傳說中一般水高一尺,堤高一尺。兩人折騰了半天也沒折騰出個究竟來,於是沈固最後拿了一點去交給柳五檢驗,但檢驗結果出來讓兩人大失所望——柳五說,這東西從成份上來說就是泥土,只是質地格外細膩,他認為應該是一種優質的陶土,大概比景德鎮的陶土還好。
本以為海妖送的東西怎麼著也該是個寶貝,最後的結果卻是陶土,不免讓人難以接受。鐘樂岑滿臉失望,把盒子帶泥扔到屋角去了,說哪天把這個盒子騰出來裝個東西挺有味道。這次沈固聽伴郎提到軟陶,就打上了這盒泥的主意。剛才他進門就看了一下,那些年輕人用的陶泥,看起來還真沒有他手裡的這份好呢。
女老闆一眼看見龜甲盒,臉色突然微微一變,眼皮一抬,像是想看沈固一眼,半途卻又壓了下去,伸手來接盒子。沈固本來已經把盒子遞過去了,這時候卻突然縮回了手。女老闆拿了個空,勉強笑了笑:「先生,你不給我,我怎麼看呢?」
沈固沒回答,只是先把她打量了幾眼。本來剛進門的時候他並沒有特別在意,可是剛才女老闆那眼神卻讓他微微一驚,那將看未看的一眼裡居然滿是憤怒和恨意,只是一閃即逝,如果不是剛好看見,沈固會懷疑自己看錯了。他迅速在腦子裡搜索了一遍,確認自己並沒有見過這位女老闆,而且,女老闆剛才還很和氣而熱情地向他介紹著禮品的式樣,這種近似於仇恨的眼神,是看見了龜甲盒之後才露出來的。難道這個龜甲盒跟她有仇嗎?這可是海妖送的,之前有什麼歷史他可是半點也不知道啊。
沈固心裡想著,嘴裡沒說什麼,把盒子遞過去了。女老闆用雙手接了盒子,左手托底,右手在盒蓋的龜甲背上輕輕撫摸了幾下,這才揭開蓋子,用指尖捏了一點青泥捻了捻,淡淡地說:「您這個泥應該是陶土,跟我這種軟陶是兩回事,我也不熟悉這種東西。要麼,您把東西留一下,我找個懂行的朋友看一下?」
沈固略一沉吟:「如果能有內行人指教一下當然好,不過這東西不是我的,不能放在這裡。如果您能給找個人,到時候我再過來行嗎?」
「這也可以。您留個電話?或者這是我的名片,您過幾天打個電話過來?」
沈固接過名片,名片也是原木色的,四邊壓著褐色的花紋,表面有軟陶製品的光澤,很是別緻。名片上的名字是:海長生。
海長生。沈固把這名字在心裡默念了一遍,覺得有點古怪。姓海的就已經很少見了,再說長生這兩個字,好像也太古老了些,現在哪有女人叫長生的呢?他正打算旁敲側擊地問一問,門口忽然又進來兩個客人,人還沒進來呢,聲音已經傳過來了:「長生姐,我們來啦!」
這聲音沈固聽過,在寂蓮的那場婚禮上。他一回頭,果然是林小溪,一手挽了個男人,一蹦一跳地進來:「長生姐,今天人很多啊。我那個手鐲燒好了嗎?顏色怎麼樣啊?哎——你是那個——沈——樂岑哥的朋友,你叫沈——」
「沈固。」
「啊對對對,沈固,沈固。你怎麼也在這兒啊?樂岑哥呢?他也來了?」
「他沒來,在診所呢。」服務行業就是這樣,人家休息的時候,你反而忙。沈固好容易能休一個完整的假了,鐘樂岑又忙著診所的事走不開。
沈固一邊說,一邊打量著小溪挽著的那個男人。看起來三十出頭,一米八以上的身高,肌肉結實勻稱,雖然掩藏在寬鬆的休閒服下面,但行動之間的矯健有力卻是掩不住的。男人臉上架了一副細銀絲邊眼鏡,不知是不是鏡片的反光,沈固有一瞬間覺得他的瞳孔是綠色的,像是上好的祖母綠,但再看過去,又不是了。他還記得空華出國之前跟他們說過小溪交了個男朋友,說是個做建築預算的,當時好像是出差了,還拜託他們有機會給把一把關,結果他們忙得不亦樂乎,把這事也忘到腦後去了,現在看小溪和這個男人很親熱的樣子,想必一定就是空華說的那個人了。
小溪看沈固一直打量那個男人,有點不好意思:「這是我男朋友,郎一鳴。一鳴,這個就是我跟你說過的樂岑哥的男朋友,他以前是特種兵呢,我哥的酒吧上次給人舉行婚禮的時候,他用刀子生叉子在牆上釘了個心出來,可厲害了。」
郎一鳴很客氣地伸出手來:「沈先生,你好。」
沈固跟他握了握手。郎一鳴的手掌乾燥而結實,動作乾脆有力,掌心有薄繭子,拇指關節處卻沒有。沈固隨口問道:「聽說郎先生是做建築預算的?以前我看做這一行的還用筆寫寫畫畫的,現在大約是都改成電腦計算了吧?」
郎一鳴稍微怔了一下,顯然沒想到他會說這個,也隨口回答:「大部分是用電腦,但有時候也要寫寫算算的,畢竟不是什麼地方都方便帶電腦。」
沈固點點頭:「那郎先生經常出差吧?建築上的活是不是都這麼辛苦?」
郎一鳴笑笑:「做哪一行都辛苦,沈先生是特種兵,訓練估計比我們更辛苦吧?」
沈固也笑笑,客氣了兩句。小溪催著要看燒製的手鐲,女老闆去後邊拿貨,沈固跟著小溪走了兩步,問:「你和老闆認識?」
小溪指指郎一鳴:「長生姐是一鳴的朋友。怎麼,你也要做陶嗎?」
「哦,樂岑生日,我想送件禮物。」
「啊,啊——」小溪眼裡立刻放光,「送什麼送什麼?長生姐這裡有好多式樣呢,挑個浪漫點的。要不然送朵瓷玫瑰怎麼樣?我見過長生姐做過,燒出來可漂亮了。還可以做一朵小的串上鏈子戴著。要不然做個杯子,杯子杯子,就是一輩子的意思嘛,多好。再不然……」
沈固笑笑:「我恐怕沒那個手藝,做點簡單的還成。」
「禮物嘛,就是看個心意,只要是你親手做的,不好也是好。」小溪還準備繼續教育,沈固不動聲色地打斷她:「我準備跟老闆先學學手藝。老闆好像不是本地人吧?」
「哦,長生姐是海南人,來濱海已經兩年多了。她這個店裡的陶泥跟別的店不一樣,顏色特別豐富,燒出來光澤也特別好。你看見她自己戴的那對鐲子了吧?像不像玉的?我也讓她幫我燒了一副呢。哎對了,我就覺得玉跟樂岑哥特別配,你可以給他也燒一個啊!不是說燒鐲子,就燒個掛件什麼的,比如說燒個觀音像,男戴觀音女戴佛嘛。嗯,這個麻煩的話,也可以燒個小牌子,把你們倆的名字刻上,再不然燒顆心也行啊……」
沈固受不了她這興奮勁兒,只好打斷她:「你哥來過信沒?」空華走了之後就再沒什麼消息,鐘樂岑知道他也是為了躲著鐘樂洋,也就沒主動跟他聯繫。
小溪垮下臉來:「就來過兩封電子郵件。第一封說到了,第二封說實驗什麼的很忙,再就沒有了。這回國才幾年啊,就又跑出去了!都是那個姓李的,當初想出國就把我哥甩了,後來才發現我哥也有錢又來再來找我哥,死不要臉!逼得我哥又出國了。別讓我看見他,看見他我非扇他不可!要不是我哥不願意惹事,我把事捅到他老婆家去!」
沈固沒敢說空華這次出國怪不到他那個前男朋友頭上去,於是默許有人替鐘樂洋頂了黑鍋:「你哥走的時候跟我們說了,挺惦記你找男朋友的事。」
小溪臉一紅:「我本來說要帶一鳴見見他的,那不是出差了嘛。」
沈固猶豫一下,眼看著郎一鳴點了支煙到店門外去了,還是問:「他的情況你都清楚?」反正他要是不問,回頭鐘樂岑知道了一定要擔心,還不如現在就問清楚的好。想來有鐘樂岑在那裡頂著,小溪也不好意思嫌他管得太多。
這次輪到小溪猶豫了一下:「他——是內蒙人,不過父母都過世了,本地也沒什麼親戚。他現在住青島,就在南京路頭上租的房子。哦對了,上次不是那個左隊長帶著一隻狗到過寂蓮嗎?那隻狗就是一鳴養的。左隊長走的時候把狗落在寂蓮,我和六點去還狗的時候才認識的一鳴。」
沈固一愣,霎時背後有點冒冷汗了——左隊長的狗?左健那廝養的是隻狐狸吧?而且,那狐狸是郎一鳴養的?左健可是說過,那地方是個妖怪公寓,這個郎一鳴……等等,狐狸姓胡,那姓郎的——不會是頭狼吧?
小溪是沒察覺到沈固的表情變化,往門外看了一眼,嘆了口氣:「其實吧,哥見不見他也無所謂,反正我看,我跟他也不太可能。」
沈固詫異:「什麼意思?」
小溪很憂鬱地又嘆了口氣,托著腮幫:「他也就是把我當朋友罷了。」
沈固難以理解:「那你呢?」
小溪更憂鬱了:「先處著唄。」
沈固覺得匪夷所思:「知道他沒這個心思,你還——」現在這些年輕人,真是沒法理解。
小溪笑笑:「沒什麼。他對我很好,我也喜歡他,那就處著唄,別的不行,當朋友總可以吧。咳,你們別替我擔心了,沒事。」
沈固心想:小姐呀,如果你喜歡的是個人,誰替你擔心呀,問題是,你喜歡的這個——他很可能就不是人啊!
海長生拿著一對瑩白的手鐲出來:「看,怎麼樣?滿意嗎?」
小溪立刻被吸引過去了,沈固趁機走出門去,郎一鳴正在抽最後幾口,沈固做出漫不經心的樣子走過去,眼睛看著別處,隨口說:「你的安全證呢?」
郎一鳴一怔,目光銳利地盯過來,掐滅了煙站直身體:「你是——」
沈固立刻就確定了他絕對不是人類,臉上表情不變,肌肉卻繃緊了:「安全證!」
郎一鳴伸手從衣袋裡掏出件東西,卻沒有立刻亮出來:「你的證件呢?安全證也不是人人都能檢查的。」
沈固摸出證件亮了一下,郎一鳴一眼看清,臉色微微變了一下:「特別事務科?我不知道特別事務科也管檢查證件?這應該是妖監會的事吧?」
「沒錯。」沈固收回證件,「確實是妖監會來管你們,但看看證件,特別事務科也還是有這個權力的吧?」
郎一鳴沒再說話,張開手。沈固看了看,這份安全證跟他從前在白蘿蔔那裡看到的大同小異,但出生日期比白蘿蔔還早。上次白蘿蔔那份證件他還沒看清楚就碎了,這次他仔細看了看,安全證的格式跟普通身份證很相似,只是民族那一欄換成了籍貫,郎一鳴的籍貫是內蒙。沈固心想,敢情還是草原狼呢。
郎一鳴等他看了個夠,才慢慢地說:「沈先生看完了嗎?」
「看完了,但話還沒說完。」沈固示意他把證件收起來,「林小溪是我朋友的妹妹。」
郎一鳴沒說話,又掏出煙來,點上抽了一口,才點點頭:「知道。我本來也沒打算怎麼著。安全證你也看過了,應該知道我沒傷過人。」
「我說的不是這個『傷』,你應該明白。」
郎一鳴又深深抽了一口,把煙霧慢慢地吐出來,擋住了他的臉,才笑了笑:「明白了。」
沈固覺得話也只能說到這個份上了。既然郎一鳴沒有傷過人,他也不好再做什麼。特別事務科處理的特別事務當中,不包括干涉人妖戀。
「小溪說這家店的老闆是你朋友?」
郎一鳴馬上回答:「海長生也是有安全證的,不過她的證是在海南領的。」
果然……
「她是——」
「玳瑁。」
怪不得看見龜甲盒會是那種表情,敢情以為這龜甲是他扒下來的?
手機忽然響了起來,沈固一看,是鐘樂岑打來的:「你在哪兒呢?」
「哦——在外面。」
「知道是外面,我在家裡呢。你在幹什麼?趕緊回來看看,402門上又出現紅布條了,是你那天看見的嗎?」
「好,我馬上回去。」沈固掛斷電話,看一眼郎一鳴,「麻煩告訴小溪一聲,我有事先走了。」
回到康佳花園,沈固一走上四樓就看見門上那一小條紅布了,跟前兩次他看見的一模一樣,但這次卻是系在門把手上,十分明顯。鐘樂岑從五樓上探□來:「回來了?你看——」
沈固點點頭,迅速上樓:「就是原來的布條,但是位置變了。前兩次都是夾在門縫上邊,很不顯眼,但這次直接系在門把手上,好像——」
「好像是有意示威。」鐘樂岑眉頭皺得很緊,「我剛才聽見402又吵架了,摔了東西之後兩個人先後都出門了。我下來看,就發現了紅布條。」
「這到底是什麼東西?」
「我也不知道啊。你平常有沒有看見402有什麼不對勁的?」
「也沒有……不對,好像有過——」
「是什麼?」
「不過,是好幾個月之前了。就是年三十的時候,我回來在樓道里看見一個人。當時樓道里燈壞了,我模模糊糊看見一個人在樓梯口晃了一下,似乎是往402門口走了,等我上來,人已經不見了。當時我以為是402的人,也沒在意。現在想想,那人穿得很奇怪,大冷天的,似乎還光著上身,就穿了條短褲——」
「等等!」鐘樂岑一下子打斷他,「短褲?是什麼顏色的短褲?你看見他腳上穿的是什麼了嗎?」
沈固搖搖頭:「樓道里太黑,顏色根本看不清楚。腳上——好像是拖鞋。怎麼,你知道是什麼?」
「可能,就是虛耗。」
「虛耗?就是你說過要點燈來照的那個虛耗?」
「嗯。我記得402過年的時候好像沒有人。」
「對了,我聽他們吵架的時候說過好像是在女人娘家過的年。」
「那就對了。」鐘樂岑拍了一下樓梯扶手,「大概年三十全樓上下就是他們家黑著燈,虛耗就是在402過的年,然後留下不走了。」
「留下了會怎麼樣?會死人?」
「虛耗本身不會。但它會消磨人的運氣,等把好運全部耗光之後——你說會怎麼樣?」
沈固又往樓下看了一眼:「但上一次我把那紅布條抽掉之後,大概過了一個星期左右402才又開始吵架,這次——這才兩天,虛耗就又回來了?而且為什麼紅布條的位置也變了?」
鐘樂岑好像想到了什麼,臉色有點發白:「是啊,布條系的位置很——很囂張。虛耗是小鬼,沒這個膽子的。只怕——它會把窮鬼招來……」
「窮鬼?」
「窮鬼住在恆山。有的使人窮於文,有的使人窮於命,有的使人窮於智,不管哪種窮鬼,一跟上人就不肯走。韓愈曾經做過《送窮文》,可最後也沒能把窮鬼送走。402家裡好像是做買賣的吧?做買賣最怕遇上窮鬼,恐怕不到不名一文是沒辦法的。」
「虛耗就能引來窮鬼?」
「千里之堤,潰於蟻穴。而且紅布條直接系到門把手上,看來這次來的窮鬼力量不小。只怕最後不光是會讓402遭殃,我們這整座樓上的人都會沾染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