銅精
船擱淺在礁石上。銅山山脈是向兩邊橫出又拐彎的,像是環抱的雙臂,在山腳下形成一個天然的港灣,無論外面如何波浪滔天,港灣裡都是相對平靜的。如果不是風實在刮得太厲害,沈固也不至於把船直接撞到了礁石堆上。不過不管怎麼樣,他們現在總算是安全了。
船一停,鐘樂岑就抱著桅杆乾嘔起來,幸虧他剛才沒吃幾口那些生魚生蝦,嘔了幾下也沒吐出點什麼東西來。小黑子也是暈得躺在甲板上直哼哼。剛才風急浪高,大家的命都懸在那一條線上,倒也沒覺得這麼難受,現在暫時平安了,吊著的那口氣一洩,這暈勁就反撲上來了。
沈固還好,站在船頭把前方打量了一下。從表面上看,這銅山就是個小島,只是寸草不生,岩石一概黝黑,連帶著山腳下的海水也是深黑色的,不知是海水本身的顏色,還是被山映的。沈固極力往前看,天色陰霾,看不見太陽,不知是被雲霧遮住了,還是這種地方就沒有太陽,總之視野受限,沈固目之所及,也就只能看見前面似乎是個山谷,其它的一概看不清。
鐘樂岑乾嘔了幾口,覺得胃裡翻騰得不那麼厲害了,掙紮著喊沈固:「把繩子給我解開啊!」
沈固過去把繩子扯開:「怎麼樣?還暈得厲害──哎,上哪兒去?」
鐘樂岑爬起來,腳底下還覺得那船跟在海裡一樣的晃,歪歪倒倒地往船艙裡跑,一到艙門就傻了眼,聲音裡都帶了點哭腔:「沈固──」
「怎麼了怎麼?」沈固趕緊過去扶著他,「這──」
剛才船那麼玩命地顛簸,船艙裡的箱子也被顛得翻了個個兒,箱蓋大開,裡頭的珠寶更跟越獄的囚犯一樣,絕大部分都跑了個沒影兒。珍珠是圓的,自然頭一個滾得精光,寶石和金幣也不甘落後,總之箱子側倒在地上,裡頭是啥也沒了。船艙是沒有艙門的,剛才一路逃命,估計這些寶貝都從艙門出去回歸大海了,倒真是從哪兒來,回哪兒去,只有船艙角落裡有幾塊金幣和兩三顆寶石劫後餘生。
鐘樂岑嘴癟得像吃了三斤黃連,沈固趕緊把那可憐的幾枚金幣和寶石撿起來裝進他衣兜裡:「沒事沒事,丟了就丟了,這不是還有點嗎?」
鐘樂岑看看這一小把黃金寶石,再看看那碩大的箱子,真是悲從中來。沈固抱著他親了又親:「沒事沒事,破財免災嘛。再說了,這麼一大箱子弄回去還不好脫手,萬一被人盯上怎麼辦?」
鐘樂岑又憋氣又窩火又心疼,半天才把心態調節平穩了點,把東西遞給沈固:「你拿著,拿好了。」
沈固趕緊找出手絹來,把這點寶貝包好了牢牢系在腰帶上:「放心,一准丟不了。」
鐘樂岑扁扁嘴,但東西已經丟了,說也沒用,沒精打采地說:「現在怎麼辦?前面那是銅山麼?」
小黑子也緩過了氣來,猛然想起一樣要緊東西,趕緊問:「沈哥,那貝子呢?貝子不會丟了吧?」
沈固從口袋裡摸出琉璃瓶晃了晃:「放心,在這兒呢。」這東西他可是貼身放好的,剛才被巨蟹砸得掉下船去的時候還用一隻手捂著口袋防丟。這東西要是丟了,小黑子非要了命不可。
小黑子果然大大鬆了口氣,這才看見那空空的箱子,發了幾秒鐘的呆,然後說:「鐘哥,我不跟你分了。」
鐘樂岑很欣慰地看他一眼,隨即反應過來:「本來也沒什麼好分了!」
沈固摟摟他:「得了得了,別想了。走,咱們上岸去看看。我說,外面那風,什麼時候能停?」
鐘樂岑嘆口氣:「也許還是不停的好。不知道咱們現在是在什麼地方,如果還是在鮫人的海道上,那麼是沒有風的。船沒了海豹來拉,再沒有風,要是靠咱們划槳,估計劃上一年也回不了家。」
沈固愣了一會,然後說:「船上沒槳。」
三個人面面相覷,最後還是沈固拍板:「甭管那麼多了,先上岸!要是這裡真是銅山,怎麼也得找找有沒有那個空青。至於怎麼回去,到時候再想辦法!」
船已經擱淺在礁石上了,三人踩著礁石就直接上了岸。往前走了幾步沈固才看清楚,前面不是個山谷,只是一條山壁上比較寬的裂縫,裡頭黑漆漆的,什麼也看不見。沈固摸出微型手電往裡面晃了晃,發現是一條通道,可能一直通往山腹,看不到頭。
「進去看看?」鐘樂岑想往裡伸頭,被沈固一把拉住了。
「等一會!咱們先去山上看看有沒有什麼動靜,別冒冒失失就往裡頭跑。」
銅山並不高,至少是露在海平面上的部分並不高,面積也不大,而且因為寸草不生,爬到山頂就一覽無餘──啥都沒有。既沒有活著的生物,也沒有生物留下的痕跡。
「這地方──」小黑子疑惑,「什麼東西都沒有?」
「鮫人長老不是說銅山周圍的海水有毒,鮫人不能靠近麼?估計別的海中生物也一樣吧?」
「那,這地方會有銅精麼?」
「如果連其他海物都不敢靠近,也許真有點什麼。」
「會有什麼?」沈固現在覺得很需要問清楚,這位小祖宗,時不時的就給他出點?蛾子,比如說請來了黑虎不知怎麼送回去,比如說請風的時候請來颶母……萬一這位小祖宗說這裡有點什麼,其實說的是有點什麼要大家命的東西……沈固覺得大家都好去死一死了。
鐘樂岑撓撓頭:「這,我不知道……」
沈固嘆口氣,把他推到身後:「我打頭,進通道里去看看。」已經走到這個地方了,如果不進去找找空青,豈不是遺憾一輩子?
小黑子倒沒想這麼多,鐘樂岑一說這地方可能有銅精,他就開始四處張望,此時一聽沈固說要進通道,搶先就轉身要往山下跑。不過他剛轉身到一半,就突然指著山脊上大喊:「馬!」
馬?沈固差點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不過他跟著轉頭,果然看見山脊上突然多了一匹馬。
這實在是詭異。因為他們剛才明明已經掃視過那個位置,並沒有什麼馬。銅山不高,站在他們這個位置已經可以一覽無餘,而且山勢平緩又寸草不生,絕對沒有能藏住一匹馬的地方。可是現在,卻有一匹馬突然地、無聲無息地出現在他們剛剛確定沒有任何生物的地方。而且這匹馬毛色黃亮,在微弱的天光下都反映著暗金色的光澤,也實在不是普通馬匹能有的。
鐘樂岑突然說了一句:「銅精!」
銅精?沈固一怔,立刻就想起鐘樂岑所說的話──銅之精,如馬,如僮。原來,這匹馬就是銅精?
小黑子根本沒想那麼多。開始他是詫異──怎麼會突然跳出一匹馬來?怎麼著,你也得有點馬蹄聲吧?然後鐘樂岑一說這是銅精,他就激動了,直接貓著腰就往前奔。其實這個動作有點搞笑。這麼平緩的地方,又是寸草不生,別說貓著腰了,就是匍匐前進也一樣顯眼。果不其然,他才前進了十來米,那馬一扭頭,四蹄錚錚地就跑了。馬蹄過處,居然濺出耀眼的火花來。
沈固和小黑子拔腿就追,但是兩腿豈能跑得過四條腿?那馬輕輕鬆鬆就把他們甩在後面,一路下山,跑進了那條裂縫,進去之前還扭頭往回看了一眼,像是有點捨不得似的。這下子沈固他們就算想不進去也不行了,於是大家一塊沖──進!
通道很黑,微型手電也不過能照個十來米遠,沈固打頭,鐘樂岑居中,小黑子斷後,彼此緊跟著在狹窄的通道中前進。兩邊是潮濕的氣息,但除了他們的腳步聲,再沒有半點活物發出的聲響。沈固一邊比較放心,一邊又擔心起來──如果一時半時回不去,這銅山裡沒有一點兒生物,他們吃什麼喝什麼?
正想著,眼前倒微微有了點光亮,不用手電已經隱約能看見通道的輪廓。再走幾步,狹窄的通道豁然開朗,前面是一處巨大的岩洞,頭頂的石壁裂開一條長隙,漏下幾縷天光。岩洞裡石柱叢立,穹頂高闊,簡直像個宮殿,而且這宮殿──全部是用孔雀石建成的!
四面都是孔雀石,頭頂、腳下,還包括那些石柱,各種深淺不一的藍綠色,竟像是把大海搬進了山腹,並且把海波凝固成牆。仔細看去,那牆上的花紋像水波又像水草,水波之間似乎還有各種魚的形象,真讓人覺得是置身海底。沈固三人都有些看怔了,一時竟然忘記了那銅精的事。鐘樂岑喃喃地說:「果然是銅山啊……」
小黑子眨眨眼,簡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全是──這,這是孔雀石吧?」
「中國古代稱為『綠琅玕』……」鐘樂岑跟做夢似地輕聲說,「可是這麼多……就算是在巴若夫的童話裡,銅山娘娘的宮殿也不過如此了……」
沈固隨口問:「巴若夫是誰?」
鐘樂岑的眼睛還牢牢粘在四壁的孔雀石上:「前蘇聯的童話作家。他寫的都是烏拉爾古老工礦區的故事傳說,故事裡的銅山娘娘是掌握礦山的女神,她的寶貝都是與銅有關的礦石,孔雀石做為裝飾用的寶石,算是最珍貴的一種。我猜,銅山娘娘也就是『如僮』的那種銅精,只是被當地的人按自己的想法神化了。」
「你還看童話?」
「你以為神話和童話就沒有相通之處?尤其是民間童話,其實和神話並沒有本質的區別,只是創作手法和閱讀對象不同而已。《海的女兒》不是童話嗎?可是如果用另一種方法敘述,說是神話也並無不可。」
「嗯……啊。」沈固沒想到在這裡接受了一堂文學體裁教育,無話可說了。小黑子心裡掛唸著空青,忍不住問:「這裡頭會不會有空青?」
鐘樂岑回過神來:「空青?就算有,你難道知道在哪裡能挖出來?」
小黑子默默地掃了一遍整個岩洞,蹲下去把自己縮成了一團。鐘樂岑四處張望:「要找到銅精。銅精經常出入地表之處,就可能生有空青。」
他話還沒說完,沈固就指著岩洞深處:「在那兒!」
果然還是那匹馬,但不知是不是被四壁的孔雀石映的,原本黃亮的皮毛也變成了青銅的顏色,在一片碧藍裡很不顯眼。要不是沈固眼力好,可能走到眼前都看不出來。沈固兩眼盯著銅精,低聲說:「樂岑站在這裡不要動,堵著出口。黑子你從那邊,我從這邊,包抄。動作要慢,別驚動了,要是再跑了,不一定有地方找去。」
鐘樂岑環視四周:「恐怕凡是有孔雀石的地方,銅精都可以鑽進石頭裡消失。」
沈固眯著眼睛四處看:「那邊有塊沒有孔雀石的地方。」確實,在岩洞後半部分,有一塊突出的岩石,上面沒有覆蓋著孔雀石,只是灰黑的石頭。
「明白了。」小黑子再次貓下腰,輕手輕腳向左邊摸過去。沈固輕輕握了握鐘樂岑的手,從右邊包抄了過去。
銅精藏身在一根巨大的石柱後面,似乎是看見鐘樂岑站在原地不動有些好奇,稍微把身體探出一些。鐘樂岑眼角餘光向兩邊掃一下,見沈固和小黑子正在貼著石壁悄悄前移。他遍身摸了摸,什麼也沒有摸到,於是萬分窘迫地乾咳了一聲,向銅精招招手:「哈囉。」
沈固險些一個跟頭栽到地上去。哈,哈,哈囉?我靠!鐘樂岑越來越不靠譜了吧?
鐘樂岑卻很熱情地繼續向銅精招呼:「過來,過來呀,別怕。」
沈固嘴角抽搐。雖然知道鐘樂岑這是想吸引銅精的注意力,有利於他和小黑子兩邊包抄,但這舉動……一會兒他不會忽然跳個舞吧?
好在鐘樂岑沒有做出這麼抽風的舉動。不過銅精似乎對他頗感興趣,真的向前走了兩步,從石柱後面露出了整個身體。這時候大家看得清楚,銅精那黃亮的皮毛果然已經變成了青銅色,看起來極像出土的銅馬。
沈固悄悄地從石柱後面想繞過去。他還沒想好怎麼能抓住銅精,更沒想好即使抓住了銅精,又怎麼能從它身上弄到空青,只是覺得一定要靠近一點。他幾乎要成功了,但銅精在最後一刻猛然被驚動,撒蹄飛奔。沈固慢了一步,伸手只揪住了馬尾。看起來柔軟的馬尾抓在手裡卻是金屬的冷硬,馬尾從他手心裡猛抽出去,沈固覺得手心一痛,翻手一看,手裡留下幾根銅絲,手掌上卻被拉出十幾道血口,鮮血立刻滲了出來。
銅精直奔小黑子而去,到了近前突然發現去路也被擋了,四蹄踏出一溜火花,半途轉向。小黑子雖然看見沈固拉了一把馬尾就受了傷,但他心裡懸著空青的事,不管不顧,縱身就撲向銅精。他站的地勢比較高,不偏不倚,正好撲到了銅精背上。
咚一聲,小黑子倒吸一口冷氣──膝蓋撞在馬腹側面,好像撞上了石頭,疼得他懷疑骨頭是不是撞斷了。不過疼歸疼,他可沒有鬆手,緊緊摟住馬脖子,硬是翻上了馬背。
銅精猛地人立起來,馬蹄踏碎了腳下的孔雀石,仰頭發出一聲長鳴,如同金屬碰撞。小黑子死死抱著那又冷又硬的馬頸,一手揪住了頸上的鬃毛,打算就是手被勒掉一半也不放。不過銅精一下子沒能把他甩下來,也就不再折騰,撒開四蹄,對著岩壁就衝了過去。鐘樂岑大叫:「黑子快放手,銅精要撞岩!」銅精可以毫無阻礙地從孔雀石岩壁裡消失,小黑子可沒有嶗山道士的穿牆術,多半是要被撞個頭破血流。
小黑子自然聽見了鐘樂岑的喊聲,可是他怎麼也不甘心,拼了命地把馬脖子往後拉,眼看著那藍色的石壁已經近在眼前,乾脆把眼一閉,豁上了!
錚地一聲脆響。小黑子覺得身體下面的冷硬質感突然消失,砰一聲跌在地上。他睜眼一看,正看見銅精後半個身體在孔雀石壁裡消失,沈固的金鐵之英釘在它消失之處,劍鋒上晃著一把銅絲馬尾。
沈固怒氣衝衝趕過來把小黑子提起來:「你怎麼這麼大膽!想撞死?」真是個傻大膽!
小黑子很失望:「跑了?」
沈固無語。伸手一招,金鐵之英自動飛回,岩壁上留下一道裂縫。鐘樂岑跑過來:「黑子,摔到沒──空青!」
小黑子其實摔得身上從頭到腳沒一處不疼,但一聽空青二字,精神陡然一振:「哪裡?哪裡!」
鐘樂岑伸手指向金鐵之英插出的那道裂縫,也就是銅精消失之處。黑色的縫隙中,有一塊綠色的石頭樣的東西,卵形,生在裂縫之中。金鐵之英恰好從它旁邊插了進去,破開一條石縫,將它露了出來。
小黑子高叫一聲,撲過去挖。孔雀石硬度不大,他一挖就一塊塊碎裂。沈固忽然覺得不對:「裂縫在擴大!」
確實,裂縫是在擴大,而且是以一種極其不正常的速度在擴大。不,應該說,是整面石壁都在迅速開裂,裂縫像蛇一樣爬上穹頂,孔雀石碎塊雨點般紛紛落下。沈固一手拉了鐘樂岑轉身就跑,一面大喊:「黑子快走,要塌了!」
小黑子一隻手還在石縫裡扳那塊空青:「馬上就──」最後一個好字還沒說出來,嘩啦一聲,穹頂塌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