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鬼纏
鐘樂岑一進病房,就徑直向坐在椅子裡的吳軾走了過去。吳軾一直坐在那裡,手裡抱著枴杖,鄭立的突然發病讓他比兩三個小時前看起來似乎又老了幾分。吳瑛勸他回去休息,已經是半夜十二點了,但他只是搖頭。
「你們還有什麼事?」吳瑛現在已經極其不信任沈固和鐘樂岑,如果不是礙著小黑子,或者說,如果小黑子不是伍家人,她早就下逐客令了。
鐘樂岑沒理她,緊盯著吳軾問:「吳伯伯,鄭立的父親當年是怎麼死的?當時您是他的上司,直接指揮那次行動,對他的死,您負什麼責任?」
「什麼!」吳瑛憤怒地站起來,已經顧不上小黑子就在旁邊了,「你們有什麼資格說這種話?出去!不然我叫保安了!」
沈固把手一揮:「吳女士,請保持安靜。這事很重要,如果想救你的兄弟和孩子,就回答我們的問題。」
「你們──」吳瑛雖然被沈固的氣場壓了一頭,但她畢竟也是有個當兵的父親,自己也當過三年兵,到底還是沒有很弱了氣勢,「我父親沒有必要回答你們這種問題!」
鐘樂岑卻沒有跟她多做糾纏,盯著吳軾又拋出一個問題:「當年您的指揮是不是有失誤的地方,導致了鄭立父親的犧牲?」
「你,你們──」吳瑛氣得直哆嗦,吳軾卻突然抬起手制止了她,看著鐘樂岑慢慢地說:「你怎麼會這麼問?」
「因為只有這樣,才能解釋鄭立對您,對吳家的仇恨。」
吳瑛愣了,半天才叫起來:「你說什麼?你簡直是胡說八道!小弟怎麼會恨我們家?你們別拿著那盤子翻來覆去的……」
她話還沒說完,鐘樂岑已經把盤子拿出來送到了吳軾眼前:「我猜,從您的大兒子出事之後,您就再沒去看過您的收藏品對吧?那您現在看看,這盤子跟原來有什麼不一樣?」
吳軾眯起眼睛看了一會,臉色有點變了:「這紅彩,有好幾個地方好像褪色了……」雖然不是很明顯,但這是他的收藏品,又是天天看的,自然看得出來。
「那您看得出來有幾個地方褪色了嗎?」
吳軾又看了一會,聲音有點顫抖:「……五處……」
「什麼?」吳瑛也愣了,「爸,你沒看錯吧?」她平常是沒注意過這東西的,這時候燈光下看起來,也看不出什麼變化。
吳軾擺了擺手示意女兒不要說話,轉頭問鐘樂岑:「年輕人,你們到底想說什麼?」
鐘樂岑嚴肅地說:「您的家裡有五個人突然出現心臟的問題,而這盤子上有五處紅彩褪色,您覺得這是巧合嗎?」
吳軾嘴唇微微哆嗦起來:「你說,這是小立──但他現在也病了啊!」本來大兒子死的時候他只是悲傷,二兒子進醫院的時候他想是不是有什麼家族病史,但是外孫又因為心臟病入院之後他已經不能說這是巧合了。現在鐘樂岑提出這個問題,他不敢相信,又不能不相信。一家人裡有五個突發心臟病,有兩個還是並無任何血緣關係的,你再說什麼概率,也沒人相信了吧?
「這是另外一回事,鄭立發病可能是被別人利用了,他當時的表情是相當驚訝的,說明他並沒有想到自己也會發病,但是這個盤子對吳家的詛咒確實首先是因為鄭立的仇恨。不過據我們所知,您對鄭立有撫養之恩,待他如同親生的兒子,鄭立實在不應該有什麼仇恨。所以我想問您,當年鄭立的父親犧牲,是不是由於您的過失?」
吳軾低下頭,把下巴支撐在枴杖頭上,彷彿極是疲憊。吳瑛有點著急了:「爸,這到底是怎麼回事?真,真是因為──這不可能吧!」
吳軾慢慢搖了搖頭:「小瑛,你先出去,讓我跟這兩位單獨談談。」
「爸!」吳瑛想反對,但在吳軾突然嚴厲起來的目光下還是不情不願地退出去了,臨走還狠狠瞪了鐘樂岑和沈固一眼。吳軾看看床上緊閉雙眼,身上連接著一堆醫療儀器的二兒子,沉默了很久,終於慢慢地說:「這件事,我從來都沒有對別人說過,包括當時我的上司。」
沈固敏銳地抓住了什麼:「您的意思是說,當時鄭立父親的犧牲有別的內幕?」
吳軾又沉默了。沈固思索著,終於問:「不會是,鄭立的父親其實不是犧牲吧?」
吳軾抬頭看了他一眼,艱澀地笑了笑:「是。年輕人,你很敏銳。」
這次輪到鐘樂岑有點迷惑了:「什麼意思?」
吳軾苦笑了一下:「那是個在販毒分子內部臥底的任務。其實當時本來應該是我去的,但是因為我之前曾經跟一個毒販子照過面,所以我提出換個人。小立的爸爸主動要求去當臥底,而因為我熟悉情況,就讓我直接指揮這次行動……但是我們誰也沒想到,小立的爸爸──也參與了販毒。」
鐘樂岑脫口而出:「難道他是毒販子的人?」
吳軾搖了搖頭:「沒那麼嚴重,小鄭他怎麼說還是警察,只是,他之前從一些販子手裡繳獲的搖頭丸什麼的,有一部分沒有上交,而是轉賣了。」
鐘樂岑和沈固面面相覷。吳軾苦笑著說:「鄭家經濟情況很不好,小鄭的父親是得癌症去世的,人沒救回來,花了很多錢,還欠債。小鄭的妻子──經常為了錢的問題跟他吵架,加上有孩子,花錢的地方太多。小鄭只是個普通警察,工資不高,要還債,要養孩子,確實很困難……你們知道,軟性毒品雖然沒有海洛因什麼的那麼暴利,但也是有很大利潤的,特別他是收繳來的,並沒有成本。」
沈固沉默了片刻,問:「他私賣搖頭丸的事,被人知道了吧?」
吳軾點頭:「其實那次行動,確實是我們計劃制訂得不好,被販毒分子先掌握了我們的動向,就有人去拿這個威脅小鄭。小鄭為什麼主動申請這個任務,其實也是怕派別人去,就是個死。但是最後,我們打進去了,小鄭也……當時沒有人知道這件事,局裡給他追認了烈士。」
「那您是怎麼知道的?」
「我也是很偶然的,整理他的遺物的時候發現他的遺書。本來這些東西不該我來整理的,但他妻子一聽說他犧牲,立刻就回了娘家,孩子也不管了,所以小鄭的遺物都是我整理的。」
「所以您為了給朋友身後留個好一點的名聲,就把這件事隱瞞了,對嗎?所以鄭立會認為他的父親之所以犧牲,是因為您指揮有誤,對嗎?」
吳軾沉重地點了點頭:「如果一定要說追究責任,其實我也是有責任的,當時,我確實有失誤的地方,這我不能推卸責任。」
鐘樂岑嘆息了一聲:「但是,鄭立顯然是把這件事情的責任完全推在了您身上,所以這些年來,他並不感激您的撫養,卻覺得他之所以失去父母要寄人籬下,都是因為您當年的指揮失誤。」
吳軾也長長地嘆息了一聲,又把頭垂了下去:「我沒想到,小立會這樣想。想不到現在,是我害了孩子們。可是小立,他怎麼也會病呢?誰騙了他?又是誰教他這個害人的方法的?」
鐘樂岑遲疑一下:「這件事要說起來,話就長了,而且您也不一定明白。現在重要的是,如果事情就這麼發展下去,吳家至少還要有四個人出事。」
吳軾拿起手邊的盤子看看,苦笑了一下:「九桃盤……當時小立送來的時候我還說,我就是這老桃樹,他們就是這樹上的桃子,九在中國人心目中是吉利的數,桃子也有吉祥的含意,想不到……」
「嗯?」鐘樂岑忽然抬頭看著他,「您說什麼?您是樹?他們是桃子?」
吳軾沉浸在悲傷之中,隨便點了點頭。沈固卻從鐘樂岑的表情裡看出點端倪來,低聲問:「是不是想到什麼了?」
鐘樂岑皺眉思索片刻,微微點了點頭小聲說:「我猜,左穆的目標應該是吳伯伯。本來我想他可能是想把吳家人的命格全部合起來造一個四柱全陰,但現在看來,他的目的應該是製造一個有執念的厲鬼,至於四柱全陰,那只是順便。如果是這樣,鄭立應該是最後一個死的人,因為是他的仇恨造成了這個詛咒。我現在有點明白了,為什麼這些瓷器沒有胎骨仍然能夠存在。這是真正的鬼瓷,支持它的不是土胎而是執念。冰冰家那個是冰冰爸爸的願望,這個就是鄭立的仇恨。如果讓這個詛咒得逞,吳伯伯會因為一家人的全部死亡而產生更強烈的仇恨或怨念。而且如果死去的人知道這件事是因為吳伯伯而起,或者覺得鄭立恩將仇報,那麼他們的怨念就會因為詛咒和血緣關係全部集中到吳伯伯身上,更加深他的執念。這種詛咒我還從來沒有在書裡讀到過──我們姑且把它稱為『九鬼纏』吧。我跟你說過的,所謂的鬼,無非就是死後的執念而已,執念越重,鬼魂的力量就越強。像這種被視如己出的孩子背叛,以及全家死絕,已經是相當之重的執念了。老來喪子,還是一喪滿門,誰也不可能沒有怨恨。左穆要的就是這種執念,他要一個有能力遊走於陰陽兩界的厲鬼。」
沈固聽得有些驚心:「厲鬼?」
鐘樂岑點點頭:「吳伯伯是上過戰場的人,跟一般人還是不一樣的。就好比說你,如果你──嗯,不說了,不吉利。」
「但是厲鬼就能遊走於陰陽兩界?」
「如果你的親人死了,你想不想把他找回來?」
沈固半晌無語,過了一會才說:「如果照你給我講的,人要去應該去的地方。」
「可是他們本來不應該死。」
沈固長嘆了一聲:「既然想到了原因,能想出破解的辦法嗎?」
吳軾一直在出神地看那個盤子,直到聽見破解兩個字,才抬起頭來:「有辦法嗎?」
鐘樂岑猶豫了一會才說:「我現在有兩個想法。第一,是鄭立必須立刻死。只要他死了,詛咒就會中斷,已經發病的人我不敢保證,但還沒有發病的人會是安全的。」
吳軾驚了一下:「怎麼,要小立──還有別的辦法嗎?」
「還有一個辦法。鄭立現在昏迷不醒,我覺得其實不是因為什麼心臟病,而是因為他的魂魄已經離體。他不是吳家的人,所以我想他的作用只是用怨念來驅動這個詛咒,所以他的魂魄沒有被左穆收走,而是在身體周圍遊蕩,就像以前老輩人說的失魂一樣。我的想法是用叫魂的辦法把他的魂魄叫回來,您跟他談談,如果鄭立肯放棄他的報復,那麼詛咒自然停止。要說這個辦法是最好的,因為詛咒可以徹底消失而不是被強行打斷,那麼發病的人也會恢復健康。但是──如果您不能說服鄭立,他不肯放棄報復,那麼──詛咒還會繼續。」
吳軾完全怔住了:「叫魂?你們──」剛才是詛咒,現在是叫魂,他好像還隱約聽見什麼厲鬼之類的,「你們究竟是什麼人?」
沈固沉吟了一下:「這個,恐怕沒法向您解釋。我隸屬於特別事務科,你可能沒聽過這個名字。我們,簡單來說就是處理各種不合常理的事情的這麼一種人。」
吳軾愣了一會,表情是難以置信:「比如說,這個什麼詛咒?」
沈固點頭。
「還有,鬼?這世界上真的有鬼?」
「有的。」這次是鐘樂岑回答了,「只不過沒有陰陽眼的人看不見罷了。當然,有些第六感特別發達的人也能感覺到,只是比較模糊不易捉摸。」
吳軾的表情變得茫然。畢竟從軍四十載,他實在也很難相信這世界上真有鬼什麼的。不過現在事實已經擺在眼前,由不得他不相信了。他看了鐘樂岑和沈固一會,又低下頭看著手裡的盤子:「……小立小時候,比一般的孩子都聽話,讓他幹什麼就幹什麼,比小瑛還聽話……家裡邊那兩個野小子欺負他,他都不跟我說,後來還是鄰居看見了告訴我,我才回來把那兩個小子揍了一頓……」他的聲音很輕,像是怕驚動打破了什麼。
鐘樂岑和沈固靜靜地聽著,誰也不忍打斷他,誰也不能代替他下決定。過了很久,吳軾才抬起頭來:「如果,如果我不能說服小立──剛才我聽你們說什麼厲鬼?」
鐘樂岑猶豫了一下,還是坦白地說:「是。您有可能因為強烈的怨恨和執念化為──那個……」
「如果我勸不回小立,我死了,這個詛咒還會繼續嗎?」
「這……」鐘樂岑愣了一下,「這我真沒想到過。如果,如果做這個盤子的人只是為了自己的利益,那可能,您──那個之後,詛咒就沒有存在的必要了。」
吳軾長長吁了口氣,扶著枴杖站起身來:「那就這樣吧,我跟小立談談。如果,如果我沒能勸回小立,你們能不能幫我個忙……不要讓我,變成厲鬼?」
鐘樂岑看了沈固一眼,嚴肅地說:「相由心生,如果您心裡沒有怨恨和執念,就不會化為厲鬼。」
吳軾愣了幾秒鐘,露出了一點笑容:「怨恨嗎?我這輩子,還真沒什麼可怨恨的。文化大革命的時候家裡給批成那樣,不還是碰到老伍這樣的好人了嗎?好,如果是這樣,那我就放心了。年輕人,你們給小立叫魂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