槍口之下
刀片沒有再多說什麼,做了一個簡單的手勢示意我跟他走,雖然有些疑惑,我還是跟了上去。
不知怎的,看押我的人全都不知去向,房門外一個人都沒有,樓道裏靜悄悄的。
暗中刀片帶著我熟門熟路地下了樓,他的腳步又輕又快,整個人像一個影子一樣輕巧,而我卻兩腿發軟,渾身輕飄飄地,儘量快走才能跟得上他的步伐。
片刻後我隱約覺得從背後看他走路的樣子很熟悉,同時忽然回想起他剛才跟我說話時口音完全變了——白天的時候他明明是閩南口音,剛才卻說是一口正宗的北方普通話。
他到底是誰,為什麼要救我?難道他是傳說中的警方臥底?或者是燕詳在東幫的熟人?
情況太過詭異,我迷惑極了,極想問他的身份,可這時候我們正穿行在寂靜無聲黢黢的工廠,一旦出聲很可能驚動別人,一時不敢開口詢問。
這個廠區很大,後區有好幾棟輕鋼工房,上面架著冷卻塔和排風窗,隔得不遠處還有幾座兩三層的小樓,樓上亮著燈,大約是住著人。
總體來看,這裏很像一個廢棄的小型化工廠,或者廢舊倉庫什麼的。
刀片走的路線與我上次逃跑的正好相反,是往廠後走的,我跟著他繞過了幾個樓體,在半明半暗的月光下貼著一堵五六米高的磚牆走了很遠,卻一直沒看到有門。
又走了大約二百米,他停住了,說:“從這兒走。”
我注意到我們身邊的牆比先前的要矮很多,有一個豁口處大概不超過四米高。
“牆外五米有一條羊腸小徑,一會出去後,你沿著小道往南走,別回頭,別停歇,一路走到山腰,就會看到一條兩三米寬的山路,順著山路下山,大約兩個小時後能上國道,如果能遇到過路的車,就讓他們帶你一段。”說著刀片塞給我一卷鈔票:“給他們錢,他們應該會帶你。要是遇不上車,那也別停留,順著國道一直走,天亮前總能走得到有人煙的地方,到時候再搭車也行。”
刀片的嗓音完全變了,非但聽不出閩南味兒,北方普通話腔兒裏甚至帶著我所熟悉的尾音,跟T市的方言一模一樣。
聽完這番話我驚訝地說不出話來,他見我發呆對我笑了笑:“快走,時間寶貴。”
“哥……”我好不容易才回過神來:“你……你怎麼變成這樣了?”
沒問題他就是我哥,雖然樣子變了,單眼皮變雙眼皮,鼻子也比先前高了點,連臉型都不一樣了,但細看之下仍舊能認出來——畢竟身高和身材變不了,走路的姿勢和小動作也很難改變。
怪不得我老覺得他眼熟,卻又死活想不起他是誰,原來他整容了,可他為什麼會去整容,又怎麼會在權念東手下?這太不可思議了。
見我怔忡我哥笑了笑,將手裏的袋子遞給我:“袋子裏有水和麵包,最好邊走邊吃,節省時間,這裏不通公車,到公路和有人煙的地方非常遠,他們隨時會發現你不見了,要是你跑不及,還會被抓回來。”頓了頓又說:“小樹,阿跳他既然給你打了藥,肯定是一次上癮的量……我大意了,沒想到他這麼狠……盒子裏有藥,要是覺得難受就自己打一針,別硬扛,等安全了再戒吧。”
我心裏又憤怒又苦澀,但事已至此也無法可想,只好點了點頭,接過袋子,我哥又說:“本來我也不確定能有機會救你出去,所以今早給燕詳送了消息,這兩天他一直在派人找你,如果你運氣好,也許能在半道碰到他的人。你……你最近還是去他那邊躲躲吧,權念東就對他還忌憚幾分,至於你們的事……算了……你也是大人了。”
“那你呢?”我拉住他的衣袖:“哥,你跟我一起走吧,這兒太危險,權念東不知道是做什麼生意的……”
“我知道。”我哥打斷我的話:“不用擔心,我會掩飾好一切的。”微微笑了笑,將我緊緊摟在懷裏,像以往一樣揉了揉我的頭髮:“這是我的工作,一年前我從部隊轉業,現在我是一名緝毒警,正在赫赫有名的‘東幫’作內線,徹查華北地區最大的販毒網路,這個地方早就在緝毒大隊掛上號了,只是因為要摸到他們供銷管道,才也一直沒有端掉,不過是遲早的事兒。”
“哥……你居然是刑警……”我又驚又喜,從小我就崇拜員警,沒想到我哥竟然也是員警,還是內線。
轉瞬間我又擔憂起來:“不會因為我的事兒讓你暴露吧?”
“不會,我都安排好了。”我哥雙手交握示意我踩上來:“快走。”
沒時間多詢問什麼,我把裝食物的袋子扔到牆外,踩著他的手上了他的肩,伸直了胳膊剛好夠到牆頭,我哥用力一挺腰,將我送上了牆頭。
我的腳離開他肩膀的一瞬,忽然聽到一個很輕的聲音,仿佛小時候用彈弓將彈子打入棉絮,“撲”地一聲。
我哥應聲而倒,我腳下一輕,整個人都掛在牆頭上,下意識地回頭看去,只見我哥跪倒在地上,殷紅的血液正從大腿上汩汩流出。
沒等我回過神來,接著又是一聲輕響,這次打在了我身邊的牆上,土石四濺,聲音大很多,我甚至看到了不遠處的火光一閃。
是槍聲!
暗淡的天光下,我眼睜睜看著大量的血從我哥大腿上滲出來,幾秒鐘內藍色的牛仔褲就浸透了一大片。
“哥!”我低喊了一聲,一鬆手躍下牆頭,撲在他身邊扶住了他,他的臉色比石灰牆還要蒼白,一絲血色都沒有,本來瑩亮的眸子瞬間失了神采,暗淡無光。
“你……算了……”我哥眼中閃過一絲絕望:“記住,我叫刀片,你不認識我,也不知道我為什麼救你,不管他們怎麼問,一概不要多說,交給我……”
我眼見他的大腿上源源不斷冒出血來,用力按住傷口也毫無效用,一時手足無措,聞言只能混亂地點頭。
嘈雜的腳步聲走近了,阿跳大聲喊:“是誰?說話!”
我一回頭,驚恐地發現他身邊站著一個身著色大衣的男人,戴著無框眼鏡,神情冷峻,眼神陰戾。
權念東立刻看見了我,還有我臂彎裏的我哥。
怒火瞬間在他眼中燃起,他一抬手搶過阿跳手中的槍,對準我哥的頭部射了過來。
不容多想,我飛快地弓起身將我哥抱在懷裏,用背擋住了他的頭。
然而我哥的反應更快,他迅速將我往右側一推,自己順勢往我身上一倒。
這次的槍聲分外大,“啪”地一聲過後,溫熱的液體從我哥肩頭噴出,濺了我一身。
我哥的眸子如同突然掐滅的燭火,瞳孔倏然擴散,整個人瞬間喪失了活力,好像死了一樣一動不動地趴在我身上,失去了意識。
我不置信地看著他,他的血還源源不斷地從傷口滲出來,一滴滴掉在我胸口,夜風吹來,很快涼透了。
那一刻,恐懼大於憤怒,我生怕權念東再補上一槍,立刻將我哥推在一邊,張開雙臂擋在他身前,竭力喊:“別開槍!”
權念東快步走了過來,一腳踢開我哥的身體,上上下下看了看我:“你沒事吧?”
他提著槍,臉上的戾氣還沒有平復,眼神又凶又狠,看的我心驚膽戰,不由得打了個激靈。
阿跳抓著我哥的頭髮看了看他的臉:“靠!是刀片,他吃錯藥了啊?”身手在我哥鼻子上探了探:“還有氣,沒死。”
我睜大眼睛看著了無生氣渾身是血的我哥,整個人如墜冰窖,張開嘴想要喚他的名字,喉嚨“咯咯”響了兩聲,卻無法發聲。
“你認識他?”權念東問:“他為什麼救你?”
“不……不知道……”我下意識地搖頭:“我不認識他……”
權念東皺了皺眉,不由分說扯著我的胳膊拉起我:“走。”
我倏然清醒過來,憤怒和仇恨立刻湧上心頭,他殺了我哥,下一步說不準還要殺我,他是兇手,是殺人犯!我從沒有如這一刻般認清過他的真面目。
我甩開他的手:“你……你殺了他……”伸手擦了擦胸口,看著手上暗紅色的血跡,盡力抑制著眩暈,咬著牙說:“你這個兇手……”
“他還沒死。”權念東冷冷說了一句,再次扭住我的胳膊:“在我沒查清楚前誰也死不了。”
“滾!放開我!”我用力掙扎,目眥盡裂:“你殺了他,你這個殺人犯!”
“閉嘴!”冰冷的鐵管對準了我的太陽穴,權念東一臉的肅殺之氣:“我說了他還沒死。”
面對洞洞的槍口,恐懼感忽然不翼而飛,我瞬間恢復了平靜,冷冷一笑:“開槍,殺一個是殺,殺兩個也是殺。”
“你……”權念東滿面怒容地盯著我,漆的眸子裏全是火,手穩穩握著槍,卻一直沒有扣扳機。
對峙良久,他眼神一軟,收了槍抓住我的胳膊:“別他媽的犯渾,走!”
權念東在工廠的住處是一座兩層的小樓,就在原先關押我的那棟四層樓的東面,房子大概是工房改建的,層高很高,有點像LOFT。
一樓大廳沒什麼裝潢,通風道和暖氣管都裸 露在外,也沒有什麼奢華的傢俱,只在正中擺著一圈沙發,看來空曠而冷清。
我被權念東強拖進了大廳,扔在一邊的沙發上,片刻後阿跳和牛皮跟了進來。
權念東坐在了我斜對面,慘白的燈光下看起來氣色極差,短短幾天雙頰都凹陷下去,下眼瞼有著濃重的影,鏡片下細長的鳳目帶著些血絲,疲憊而蕭索。
“刀片怎麼樣?”權念東問。
“中了兩槍,一槍在左腿大腿上,一槍在右肩,都沒傷著要害,只是流血過多。”牛皮站在沙發右側,微微弓著腰:“右肩那一槍傷了骨頭,恐怕將來拿槍會有影響。”
“他左手槍法也不錯。”權念東面無表情,修長手指輕輕叩著下巴:“他醒了立刻通知我。”
“是。”
“你出去吧。”
牛皮出去了,阿跳卻沒有離開,權念東垂著眼簾沒有說話,似乎是過於疲憊,又似乎是在思考著什麼。
“權哥。”阿跳踟躕著開了口:“這次的事,我……”
權念東皺了皺眉,抬手阻止了他,低聲說:“你先出去。”
阿跳神色一窒,張了張嘴卻沒有發聲,默默轉身向外走去。
“阿跳。”權念東忽然說:“你的手伸的太長了,我的私事,不希望別人插手。”
阿跳的身形一僵,梗著脖子沒有回頭,說:“是。”接著又說:“權哥,有時候,你的事,就是社團的事。”
權念東面容一寒,聲音裏帶著不怒自威的氣勢:“你倒是想的周到……既然你這麼喜歡做主,我的位子,是不是該讓給你來坐?”
阿跳渾身一震,倏然回頭低聲說:“權哥,我都是為了你,為了社團,你要是懷疑我有二心,儘管照規矩處置我好了。”
權念東的眸子精光一閃,薄薄的嘴角微微上翹,笑容裏卻沒有一絲暖意,聲音平淡無波:“你出去吧,我心裏有數。”
阿跳走了,大門“砰”一聲關死,大廳裏陷入了寂靜,只聽到遠處蒸汽房隱隱綽綽的轟鳴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