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春雨夜後門救人
半個月後,臨近清明。清明時節雨紛紛,慶州被雨霧暈染得朦朧濕潤,是文人墨客詩中最愛的江南風情,但美娘卻討厭極了這種天氣。
「煩死了!謙謙的尿布洗了老是晾不干,小傢伙屁股上都長濕疹了。」
食肆又早早關了門,美娘在閣樓上,把謙謙剝得光溜溜放上床,給他身上擦一些干茉莉花磨成的粉末,祛除濕氣。
謙謙揮著胖乎乎像藕節般的手臂在她眼前晃,咯咯地笑,逗得美娘忍不住撓他癢癢:「謙謙,謙謙,我是誰呀?叫姐姐,姐——姐——」
一歲多的孩子已經會說幾個簡單的詞了,便跟著美娘的口型說:「雞……雞雞……」
美娘樂得不行,俯下去親吻謙謙:「小謙謙真能幹!」
黃鶯「蹬蹬蹬」上樓,進門道:「姑娘,我裁了您一條舊裙子當尿布,喏。」
美娘接過來摸了摸,還算滿意布的柔軟度,拿給謙謙墊在屁股底下,抱起他放在學步的小木車裡面,說道:「我看這雨恐怕還要下好幾天,你再去看看有沒有舊的床單被面兒,能裁都裁了,給謙謙準備著。娘說一定要棉布的才好,那些綢子緞子吸水不行。」
黃鶯提議:「那乾脆買新的吧。」
「新的也不好,不夠軟和。」美娘搖著鈴鐺逗弄謙謙,「會磨破咱們小謙謙的屁股的,是不是呀?」
黃鶯見她事事為謙謙著想,便笑:「謙謙以後肯定跟姑娘你是最親的,霍老爺和夫人反而要排到後面去了,親爹娘也比不上你這個姐姐操心。行,我這就再找些布出來。」說著就去翻牆角的箱子。
美娘也笑:「娘親到底快四十了,生謙謙本來就有些虧損身子,反正我閒來無事,乾脆幫忙帶帶小傢伙好了,讓她跟大鬍子兩個逍遙玩耍去。再說謙謙多可愛呀,你瞧咱們這日子過得多有趣兒。」
「哎呀,長黴了!」
只聽黃鶯大喊不妙,隨即她從箱子裡捧出一床白虎皮,攤開對美娘說:「姑娘你看,放太久受了潮,都長黴斑了。」
美娘定睛一看她手上的東西,不覺一怔,頓了頓才說:「先放那兒罷,等天晴了拿出去曬曬。」
黃鶯撫摸著白虎皮,頗為憐惜的口氣:「這麼好的皮褥壞了多可惜呀……」
是夜,謙謙吃飽早早睡下了,美娘洗漱過後點燃一柄燭燈,取來針線簍子坐到桌旁。春夜乍暖還寒,她肩上披了件中衣,坐下後捧起白虎皮摸了摸。
當年走的時候她什麼也沒要,那混蛋送的金銀首飾她壓根兒就不稀罕,她甚至還把他住過的地方都一把火燒了,燒燬了他身上的氣味,還有兩人在那裡的點點滴滴。好像毀了一切,過去的一切就從不曾發生過。
可是她獨獨留下兩樣東西,一樣是小時候穿過的兔皮襖子,另一樣就是眼前的白虎皮。兔皮襖子她扔在了院子裡,但白虎皮的褥子她卻帶走了。
「喜歡嗎?」
他曾這般問過她,那一刻他的眼眸璀璨宛若星辰,甚至帶著一些孩童期許的天真。她當時違心地說了喜歡,到後來……大概假話說得多了就會變成真話,她發覺她似乎真的有些喜歡。
美娘幽幽一嘆,把虎皮褥子展開攤平,在略微昏暗的燭光撥開白色皮毛,把其中長了黴斑的長毛一點點剪掉。
謙謙睡得很沉,偶爾會發出「吧嗒吧嗒」吮吸手指的聲音,除此而外,房內就只有一盞孤零零的燭火,照出一道纖細的影子投在雪牆上,伴隨著燈花爆開的聲音,剪子細碎卡嚓、卡擦。
這樣細緻的活兒美娘足足做了一個時辰,眼睛都痠痛了。當她徹底打理乾淨白虎皮,便把剪下來的碎屑收集起來捧在掌心,推開閣樓的小窗戶,準備撒到水渠裡面去,讓它們隨水而逝。
就在這時,後門看守的黑犬忽然狂吠起來,美娘在窗邊一望,忽然發現後門外面有團黑乎乎的影子。
「誰在那兒!」
美娘一驚,隔空問了一句,那影子沒有回應她。她舉起燭台照過去,微弱的光亮灑在地上,她瞥清彷彿是個人。
於是美娘把中衣系好,下樓喊上黃鶯和櫻桃,打開後門一看究竟。說來也巧,清明臨近店裡的廚子夥計都要回家掃墓祭祀,昨兒告假走了,現在就只有她們三個弱女子留在這裡,美娘嫌麻煩沒有告訴霍青城這事兒,而且慶州是漕幫的地盤,料那些不三不四的男人也不敢上門滋事。
小雨淅淅瀝瀝地下,美娘撐著傘留在院子裡,腳畔是看家護院的黑犬,她伸長脖子問黃鶯:「是什麼?」
黃鶯提著油燈一照,見一人趴在後門那裡的石階上,而水渠裡空蕩蕩的不見船隻,再低眉細看,這人背上的衣服似乎破了,還有些血腥味兒飄出來。她道:「姑娘,好像是個受了傷的人,不知怎的漂到這兒來了。我們該怎麼辦?」
跟著霍青城這些事美娘也見多了,她鬆了口氣,問:「還有氣嗎?」
黃鶯蹲下在這人口鼻前一探,點頭說:「有,他還活著。」
「那就把他先弄進來放到柴房去。櫻桃你燒些熱水,我去拿套乾衣服給他換,待會兒喊大鬍子的人來把他弄走就是了。」
美娘轉身上了閣樓,先看了一下謙謙依舊睡得很香,她給小傢伙掖了掖被角,從俞如眉的櫃子裡翻出套大鬍子的衣服,這才又關了門下樓。
柴房門口,櫻桃端著一盆熱水,黃鶯拿著帕子,兩個丫頭面面相覷。
美娘見狀納悶:「怎麼了你們?」
「姑娘您看。」
美娘順著黃鶯努嘴的方向望去,手裡的衣裳頓時掉在了地上。
他渾身都濕透了,閉著眼靠在柴堆上,一張斯文俊秀的臉慘白,濕漉漉的頭髮沿著鬢角垂下貼在臉頰上,雙唇沒有血色,呼吸也極為微弱,彷彿隨時都會消失。這樣的一個人,這樣的一張臉……她怎麼可能忘記!
他是謝安平,兩年不見的謝安平。
黃鶯見美娘都被嚇呆了,拉了拉她衣角:「姑娘,要不咱們還是把他扔回去好了。」
美娘猛然回神,沒有回答黃鶯的話,而是蹲下查看謝安平:「你說他受傷了?來幫我一把,我看下傷口在哪兒。」
三人合力把謝安平翻了個身,美娘解開他的衣裳,看見他背上一道很長的刀傷,幾乎深可見骨,而且傷口周圍的皮肉泡過水都發白了,看樣子有潰爛發炎的趨勢。
美娘倒吸一口冷氣,趕緊吩咐道:「快去拿金瘡藥!還有,我記得上次阿忠被鐮刀割傷了腿吃過幾幅治刀傷的藥,好像還剩了一包在他房裡,黃鶯你快去找來熬了!」
她毫不掩飾自己的心急如焚,其實也沒有時間掩飾,所有的話都是脫口而出。黃鶯卻有些遲疑:「姑娘……咱們真的要救他?」
「救吧,都遇上了怎麼能不救?」美娘掏出手絹給謝安平擦額頭,語氣淡淡的,「等他醒了我會讓他走的。」
美娘把謝安平濕透的衣裳脫下來,拿熱水給他擦洗過身子,又用燒酒和金瘡藥處理過後背的傷口,最後才給他換上乾爽的衣服。櫻桃找來被縟,在柴房裡打了個地鋪,美娘把謝安平攙扶著睡下。他後背有傷不能平躺,於是美娘讓他趴著,給他蓋上被子。
「藥熬好了姑娘。」
美娘讓黃鶯和櫻桃扶起謝安平,她親自喂他吃藥。可是謝安平昏迷中仍把牙關咬得死緊,灌了幾次都被他把藥吐了出來,弄得美娘一身狼狽。
黃鶯焦急:「瞧侯爺這樣子傷得不輕,不吃藥的話恐怕熬不過今晚了。」
美娘一咬牙:「我有辦法,你們把他扶好。」
只見她自己喝了一大口藥含在嘴裡,然後一手捏住謝安平的鼻子,等他呼吸困難微微張嘴之際,她趕緊掐住他的下巴把嘴湊上去,盡數把藥喂入他口中。一旦察覺到他有吐藥的趨勢,她就拿舌頭死死抵住他的牙關,強迫謝安平把藥吞下去。
想當初他也這樣灌過她吃東西,世事真是難料,她竟要用這種法子救他。
好不容易喂完藥,謝安平重新睡下,主僕三人都累得不輕。美娘看著疲憊不堪的櫻桃和黃鶯,便道:「你倆去睡吧,我在這兒守著他,有事再喊你們。黃鶯,你去陪謙謙。」
倆丫頭回房休息,美娘關好了柴房的門,坐下來陪著謝安平。雨點依舊滴滴答答打在屋瓦上,美娘剛才慌亂不堪的心漸漸安定下來,她側首望向沉睡的謝安平,仔細聽聞他的呼吸聲,似乎平穩了不少。
她這才驚覺自己的背脊已經濕透了,不知是雨還是汗。美娘擦了把額頭,長長吁了一口氣,搖頭自嘲:「真是……又被你這混蛋折磨。」她揚起手想擰他,但最終沒有落下去,而是拿指尖輕輕點著謝安平鼻子,埋怨道:「等你好了看我怎麼收拾你!」
美娘挨著他躺下來,側著身子一手支頭,另一隻手輕輕放在他的臉上,喃喃道:「我跟你上輩子不知道結了什麼冤孽,你就算要死都要死在我家門前是不是?你說你是不是陰魂不散……呸呸,你可別真死了!我費那麼大力氣救你,你死了對得起我嗎!不許死!聽見沒,你這混蛋不許死,你給我好好活著……」
「謝安平,你要好起來,一定要好起來。」
翌日雨停了,晨光從柴房小小的窗戶裡照進來,晃醒了美娘。
「唔……」美娘揉揉眼坐起來,片刻後才回過神。她轉臉看向身旁的謝安平,發現他居然已經醒了,正睜著一雙風流眼仔細打量她,似乎想把她看出個什麼名堂來。
美娘沒好氣道:「看什麼看!我沒死行了吧!你別一副見鬼的表情!」
謝安平動了動唇,聲音還有些沙啞:「你……」
「你什麼你!沒事了就趕緊給我爬起來滾蛋,快點。」
美娘不知怎麼面對他,有些手忙腳亂,一股腦兒掀開被子,把衣裳都砸到他身上。
就說禍害遺千年,這煞星肯定死不了!害她瞎擔心一晚上,臭混蛋!
謝安平試著動了動,大概是牽扯了後背的傷口,他微微蹙眉,但沒有叫疼,而是狐疑地看著美娘,問道:
「你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