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久重逢破鏡難圓
兩年之後,細雨霏霏的春日江南,慶州。
慶州這地說大不大說小不小,但晉國的兩條運河在此交匯,來往貨貿船舟穿梭,便促成了一個極繁華的城池。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慶州九成以上的人家都有船,半數以上的百姓靠水運吃飯,於是這裡也就成了漕幫總舵所在。
慶州城水道縱橫,清溪連綿拱橋無數,尋常人家一般是前門臨街後門挨水。一條普通的烏篷小船快速在河道上劃行,船身平平無奇,只是船頭掛著一面綠色底子黑色圖紋的旗幟,彰顯出些許與眾不同。
與此同時,街上一家食肆剛剛開門,長條門板揭下,在外頭等了一個多時辰的食客便紛紛湧入巴掌大的店面,搶佔了位置坐下。
「兩碗炸餛飩!」
「一盤銀絲捲兒!」
「十個鮮肉包子!」
守在櫃檯後面的是個小姑娘,看樣子不過十六七歲,臉長得圓圓的。她懨懨打著哈欠,衝著滿屋子清一色的年輕小夥兒懶懶說道:「先別急,廚房還沒生火。」
饒是這般,一屋子的年青男人卻沒說離開,一個個反而坐得更加端正了,雙目炯炯不約而同地望向了連接客堂與後院的那道小門,彷彿在期盼簾子後面會出現什麼。
「櫻桃!你昨晚上燒水是不是把引草弄濕了?今早上半天都點不燃火,現在灶還是冷的!」
風風火火一道聲音,簾子呼啦掀開,從後面又走出一個年輕姑娘,比前面這個略微年長些,模樣也俏麗些。她恨鐵不成鋼地敲了敲櫃檯:「又在打瞌睡!昨兒晚上你偷雞去了吧?燒個水也闖出禍,害得今天又做不成生意了!」
「黃鶯姐,」叫櫻桃的圓臉姑娘咧嘴一笑,指著座無虛席的客堂說:「誰說做不成,你看客人都沒走哩。」
黃鶯沒好氣瞪櫻桃一眼:「沒心沒肺的丫頭!」說罷她環視一週,發現一群男人虎視眈眈地望著自個兒,流露出一些祈盼。黃鶯對這種情況見怪不怪了,遂道:「灶上沒火做不了吃的,各位請回吧,明日請早。」
眾位男子毫不掩飾失望的神情,其中一位膽子稍大的出言問道:「黃鶯姑娘,大小姐在嗎?」
黃鶯白他一眼:「在不在和你有什麼關係!大小姐又不是廚子!」
男子訕訕地笑:「我不是這個意思,嘿嘿……就是等了這麼久,想看一眼大小姐再回去,也算今天沒白來。」
眾男附和:「對對對,我們就想看看大小姐是不是安好……」
「好得很!」黃鶯拿起雞毛撢子開始趕人,「快走快走,今天小店不做生意。」
正當眾人垂頭喪氣地準備離開,門簾後面傳來嬰兒的啼哭聲,而且越來越近。
未見其人先聞其聲,一道嬌軟得能滴出水的聲音隔著門簾問道:「黃鶯,謙謙好像餓了,你快去把米糊糊煨熱了端來。」
美娘徐徐走了出來,懷裡抱著個一歲多還沒斷奶的小娃。只見兩年過去,她容貌嬌豔更甚從前,一雙會說話的勾魂眼飽含柔情,芙蓉嬌顏時常含著笑意,愈發討人喜歡。美娘一邊哄著懷中小娃一邊對黃鶯說:「哦哦,謙謙乖哦,不哭不哭……黃鶯,你說謙謙是不是病了?怎麼一大早就哭個不停?」
「讓我摸摸,沒有發熱呀,應該不是病了,難道是想霍老爺了?」
美娘一聽就來氣:「臭大鬍子,再不回來謙謙都要不認識他了!謙謙別哭,咱們不理那個大鬍子了好不好呀……」
留在客堂的眾男看見美娘,齊聲問好:「大小姐好!」
慶州城裡無人不知無人不曉,漕幫老大霍青城有個女兒,人稱霍大小姐,那長得叫一個花容月貌。據說大小姐十六歲前都住在京城,從沒在漕幫眾人面前露過臉,直到前兩年才隨著霍青城回了慶州。她一到漕幫就把好多人的眼珠子都看掉了,真是漂亮得沒法說啊!大夥兒也算明白霍老大為啥要把閨女藏起來,要是早領出來還不被一群餓狼搶了去?不過這霍大小姐卻是嫁過人的,但夫君死了,如今是個寡婦,於是漕幫裡好多年青小夥子心思都活絡起來,躍躍欲試的。
大小姐不願倚仗霍青城過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日子,自己帶了兩個小丫鬟,再請上幾個打雜的,在慶州城的一條街上開了家食肆,賣些簡單的吃食湯飯。這下可把一群苦無機會接觸她的小夥子們樂壞了,隔三岔五沒事兒就往食肆跑,吃東西填飽肚子倒是其次,關鍵是能一睹大小姐芳容,就算喝涼水也是甜的。
美娘抬眼看見熙熙攘攘的一群人,都是眼熟的幫眾,她微微一笑:「今兒對不住各位客官了,廚房出了點小岔子。不過還有些剩下的饅頭,你們要不要?」
大小姐問話誰敢不答?眾人忙不迭高喊:「要要要!」
就算是毒藥也甘之如飴呀,只要是大小姐給的。
美娘低眉淺笑,吩咐道:「黃鶯你去把饅頭拿來,再沏壺熱茶讓大家喝。」
黃鶯道:「可是灶上沒火呀,燒不了水。」
美娘顯得很為難:「這……」
眾人又說:「不礙事,我們喝涼水也一樣!」
美娘笑得愈發溫柔:「真是怠慢諸位了,黃鶯,快去打水。」
主僕倆相視一笑,傳遞了一個彼此心領神會的眼神:剩饅頭再賣不掉就要餿了,到時候只能扔掉喂狗,怪可惜呢。這群人要吃就給他們吃好了,還能賺兩個銅板,至少沒虧本兒!
忽然後院養著的狗狂吠起來,有人從船上下來,經過後門穿到前院兒,說話聲如洪鐘:「去去!叫什麼叫,跟那妮子一樣,喂不熟的白眼狼,到現在還不叫老子一聲爹!」
美娘一聽是霍青城的聲音,立即抱著謙謙離開客堂,走到院子裡劈頭蓋臉就罵:「臭大鬍子,你說誰是白眼狼!」
霍青城一見美娘立即嘻嘻地笑,抓耳撓腮裝傻:「哎呀呀閨女,可想死你爹我了!喲喲,還有小謙謙,來給爹抱抱。」
「滾開,謙謙不認識你!」美娘把謙謙往懷裡一藏,沖霍青城陰陽怪氣地說:「您還知道回來呀,霍老爺,咱們廟小容不下您這尊大佛,咱們都是一群白眼兒狼,您還搭理我們幹什麼呀?所以您還是該上哪兒去上哪兒去吧!」
霍青城拍腿無奈:「我說閨女你說話甭帶刺兒行不?老子好歹也是個總舵主,成天被你呼來喝去的,這張老臉往哪兒擱啊!給爹留幾分面子行不行?」
美娘拿眼瞭他:「喲!您還有臉呀,您還要臉呀?要臉的人能做出以前那些壞事來麼……」
「得得得,又來了!說好不許翻舊賬的!」霍青城無奈,對這十幾年不見的親閨女是又疼又愛又怕,「罷了罷了,都說兒女是來向父母討債的,就當老子上輩子欠你的。對了,你娘呢?」
美娘懷抱謙謙指了指閣樓:「最近謙謙晚上總愛鬧,娘帶他都睡不好,現在正在房裡補眠,你別去吵她。」
「行,那就等她醒了再說。謙謙來,到爹這裡來。」
謙謙看見霍青城就不哭了,張開雙臂撲進他懷裡,然後拿胖乎乎的小爪子去扯他的鬍子。疼得霍青城齜牙咧嘴,但也只能任由兒子玩耍。
「嘶!哎唷——兒子勒你輕點啊,閨女,這是你教他的吧?專門跟老子作對!」
美娘笑得咯咯的,拍手鼓勵謙謙:「再扯再扯,扯光了姐姐給你糖吃。」
米糊糊煨好了,美娘便又把謙謙接過來,拿小銀勺喂給他吃。
「呼呼……謙謙張嘴,啊——真乖,來,再吃一點,吃得飽飽的才能長高長大哦,啊——」
霍青城看著她認真的模樣,心裡一酸,試探道:「閨女,最近來吃飯的那些人,你有沒有覺得還不錯的?」
美娘專心喂飯,眼皮都不抬一下:「沒注意。」
霍青城搓著手,有些侷促地說:「那你就注意一下嘛……我看有幾個後生還不錯,你去年就滿了十八了,你娘在你這年紀,兒子都滿地跑了。」
美娘翻他個白眼:「我娘是我娘,我是我,我就樂意這樣,怎麼著?你有意見?」
「沒意見沒意見。」霍青城小心翼翼地問:「下個月漕幫大會,各個分舵主都要過來,要不到時候你見見其中兩三位?就當交個朋友嘛,哈哈……」
美娘一開始沒搭理他,等到喂謙謙吃完糊糊,又給他擦了嘴巴,才抱起小傢伙對霍青城說:「我幹嘛跟你的手下交朋友,我不見。」
這兩年霍青城早就明裡暗裡勸過她多次了,可她就像吃了秤砣鐵了心一般,愣是沒有再嫁的心思。這可為難死了咱們的霍老大,上刀山下火海都難不倒的漕幫總舵主,唯獨在親閨女的終身大事上,都快把鬍子愁掉了!
「閨女你就……」霍青城還想再勸,但美娘已經轉身走人,抱起謙謙去客堂看饅頭賣的怎樣了。霍老大隻好噤聲,訕訕跟了上去。
黃鶯和櫻桃正在發放又冷又硬的干饅頭,一群年青小夥興高采烈地接過,有些嚼得不亦樂乎就像在吃山珍海味一樣,有些則如獲至寶地揣進懷裡,放在靠近心窩子的地方,甚至還慎重地摸了摸。
與此同時,街角的槐樹後面藏著一個人,穿著玄色布衣,遠遠看去與深褐色的樹幹幾乎融為一體。他悄悄伸出腦袋,一雙風流眼朝著門庭若市的食肆看去,眼睛裡充滿了祈盼和希望。
看見櫻桃出來的時候,這唇紅齒白的斯文男人雙目一亮,隨即勾起唇笑了。
美娘和黃鶯葬身火海,謝安平得訊深受打擊,喪事辦完之後大病三月,來年入夏才能下床走路。病重的時候他渾渾噩噩,腦子裡一團亂麻,只知道美娘死了,他也就生無可戀,乾脆病死算了。後來是謝秀又打又罵把他從鬼門關拉了回來,並照顧他康復。病漸漸痊癒的時候,他開始回想這場災難的一點一滴,從離家前美娘的表現,到失火當晚府裡的爭執,再到清理火場時發現的遺物……
他越想越不對勁。那晚為什麼香槐睡在外院?院子有行雁帶人守衛,誰能神不知鬼不覺鑽進去放火?他把謝瓊身邊的人全部抓來挨個審訓過,金吾衛的酷刑之下,他們把能吐出來的東西都吐出來了,唯獨沒人承認縱火,這是為什麼?還有,火燒那麼大,為何沒有人聽到呼救聲?
太蹊蹺了,裡面一定有什麼地方不對,會不會是……他想到一種可能性。
當機立斷,謝安平下令掘墳開棺,喊了兩個京中有名的仵作共同驗屍。這一驗不打緊,竟然驗出棺裡兩具屍首都是死後才遭燒燬,而並非受濃煙窒息死亡。再驗過牙齒和骨骼,仵作又指出原本屬於美娘的那具屍首,年齡在二十五歲左右,並且從盆骨來看是生育過孩兒的。要知道體貌身形相似的死屍好找,但年齡也相符的卻萬中無一。
謝安平一聽欣喜若狂,燒死的不是美娘!
狂喜過後他又漸漸冷靜下來,開始想美娘既然沒死,那又去了哪裡?他首先想到的是被匪徒綁票,但半年過去既沒人上門索要贖金,也不見美娘被撕票的屍首,於是他排除了這個可能性。而剩下的另一種可能,便是她自己要走。
謝安平首先去找俞如眉,發現早已人去樓空,甚至連宅子也早就轉手賣了。然後他又去了王家,卻是一無所獲,尤思仁說早就跟母女倆斷絕了關係,再無來往。還有尤文揚,遠去漠北杳無音訊,更是不可能從他身上知曉什麼。最後,謝安平又回到侯府開始追查,終於查出在失火當晚還沒了一個丫鬟,正是謝瓊院子裡新買來的櫻桃。
想金吾衛裡的都是何等人物,謝安平一說要查櫻桃來歷,不出三日姜參事就把她的老底摸得清清楚楚,呈上文書給謝安平。謝安平看到記錄,氣得一把撕碎了文書。
櫻桃在入侯府前是楊家的丫鬟,而在進楊家之前卻又是王家的婢女!她分明是尤美娘的人!
他被那狠心的女人耍了!
謝安平忽然又活過來了,五臟六腑都像燃起了大火。他摩拳擦掌,賭咒發誓要把美娘抓回來好好折磨!
苦苦追查一年有餘,金吾衛的人終於在慶州尋到了櫻桃的下落,並且還有兩名疑似美娘和黃鶯的女子。謝安平知曉後便馬不停蹄地趕來,不過他沒有貿然打草驚蛇,而是先躲起來偷偷觀察。
他篤定就憑美娘一個人沒這麼大能耐瞞天過海,她一定還有同謀。哼,看他怎麼把她們一網打盡……
「幫裡還有事,我先過去看看。晚上再過來跟你們吃飯。」
霍青城從食肆裡跨出來,謝安平一見趕緊躲回樹幹後面,依舊偷偷把頭探出來地看。
只見美娘抱著謙謙出來,揮舞他胖胖的小手:「快給爹爹說慢走。」
謙謙嘴裡咿咿嗚嗚地叫,霍青城見了哈哈大笑,湊上去拿鬍子蹭了蹭他手心:「乖兒子!」他還親暱地摸了摸美娘頭頂,「你也別太辛苦了。」
美娘雖然不怎麼喜歡他觸摸,卻也沒抗拒,只是努了努嘴。
謝安平看見這一幕,剛剛生出來的重逢欣喜瞬間煙消雲散,站在原地都傻了眼,心臟就像碎成了琉璃渣子,稀里嘩啦的。
他的美娘,他的嬌嬌,竟然跟了個大鬍子老頭子,還給他生了個兒子……
咚——咚咚——
謝安平握拳揮向槐樹幹,直到把樹幹打出一個大洞,雙手也鮮血淋漓才氣喘吁吁地停下。他抬起通紅的雙眼看向食肆,見美娘抱著那小娃兒巧笑倩兮,高興地跟其他男子寒暄講話,心裡更加難過失落。
他幾乎是按捺不住就要沖上去,揪住她質問為什麼要這樣對他!可是才一邁腳他又停住了,說不清是膽怯還是害怕,他終是沒有上前。
等到美娘轉身進了屋,謝安平還愣愣站在原地,手背的血滴滴答答落在地上,渾然不覺。
良久,他吸了吸鼻子,憋回就快掉下來的眼淚,倏然轉身,大步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