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死了
葉宇透過朝閩的肩膀,看清楚了那張白毛無牙,乾癟如曬過的柿子臉,覺得很面熟,他努力往前回憶一下,才發現這傢伙不就是他夢境裡的角色,不過他在夢裡年輕得多,如果那個老頭子在夢裡看起來六七十歲,現在至少都要九十歲了。
難不成,他又在做夢。
葉宇悄悄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肉,痛。
很好,看來那個夢真是有蹊蹺,這個老頭一看就是來尋仇的,可能身懷秘技能隨意進出別人的夢境,然後使勁地在夢裡罵人。
天地一片白茫,不知道為何,葉宇感受到一種不同以往的冷意與寂靜。
突然發現大家都不說話了,葉宇有些奇怪地伸手去拉朝閩的手,生怕對方在醞釀什麼大招會拆開他們。手剛剛摸到朝閩的手腕,濕冷而僵硬,就跟雪水裡的木樁子差不多。
「朝閩。」葉宇吃了一驚,狠狠抓住他的手,就像是抓死人的觸感,這種感覺讓他非常不喜歡。
朝閩似乎才回過神,他臉上沒有一絲表情,只是轉頭看了一眼葉宇,眼瞳已經完全變紅了,連眉宇間的紅痣都豔麗得嚇死人。
「你還記得我嗎,我的孩子。」老人突然哀聲說,滿臉詭異的笑容轉換成一種和藹的慈祥。
可惜在葉宇眼裡,就是再和藹,這滿臉橫肉的皺紋跟無牙的癟嘴,實在是沒有任何溫柔的美感。
朝閩心冷了下去,他好似終於想起了什麼,臉部肌肉更加冷硬。紅痣,開始變為細微的花紋,在緩慢綻放,變大。體內咆哮的憤怒與怨恨,就如同百鬼出行般瘋狂。
「你還沒有死?」他當初將所有人都殺了,第一個殺的就是他,難道當初他殺錯人了嗎?
老人搖了搖頭,「我死了,我又沒死。」
雪融拖著余霖,一步一步往竹林裡退,他知道這兩個人的恩怨,這些事情還是前一段時間從崑崙門天閣裡找出來的資料,陳年舊事如塵埃,毫無重量地沉積在天閣最底層的資料書籍裡。
朝閩竟然就是當初的「妖童兒」,是當年以傀儡術煊赫一時的南川家所製造出來的可怕殺戮機器。崑崙門會有資料,是因為當初崑崙門曾經一度去討伐南川家,可惜等到他們到達時候,已經是滿地死屍。
妖童兒也不知所蹤,崑崙門只能將這件血案連同當年被害者的案卷全部封鎖,等待有朝一日能解開天下大白的時候。
如果不是雪融將自己關在天閣半個月,不眠不休,只是為了武道更近一步,好盡除光明教餘孽,也不會翻到這種生僻的資料。
他會將那個可怕的殺戮機器聯想到朝閩,是因為當年妖童消失後,不到兩年,天才一樣的朝閩就出現在江湖上。
無根無派,無父無母,無心無情,突然至極地蹦出來。
而就在雪融懷疑卻沒法證實時,眼前這個老人卻坐著輪椅出現在崑崙門山口,對他們說,他有辦法殺了朝閩。並且他有證據,證明朝閩早已經不是正常的人類,而只是他們南川家耗盡一切製造出來的活人傀儡而已。
他自稱自己是南川家的家主,南川陽。
一些負責圍攻的武林高手,都非常有眼色地看到這次組織者雪融的行動,他們默默地收起自己攻擊的姿態,與雪融共進退。
他們對待崑崙門有一種特殊的信任感,加上這次行動全程都是雪融在負責,自然而然跟隨著他的腳步節奏走。
南川陽聲音難聽乾澀地說:「你沒有看出來嗎?我早已經不是人,我只是一具快要到了使用日期的木偶而已。」他的聲音一節一節地吐出來,手臂抬起的過程異常艱難,最後當他的手指終於扭曲地指向朝閩時,才發出那種怪異沙啞的笑聲。
「為何這種表情,孩子,活人傀儡你以為只有你,不,不!」南川陽眼裡的貪婪終於全部暴露出來了,他大吼起來,「你不是唯一的活人傀儡,但你是最後的活人傀儡,也是南川家研究百年的最完美成果,當你出生的時候,我就知道南川家最好的機會來了,你的身體資質實在太逆天,你知道我跟你母親有多麼高興嗎?我們這一代竟然能生出,你這種天才啊。」
「閉嘴。」朝閩突然冷聲說,四周的氣勁一變,雪花紛紛四散而開。
南川陽大笑起來,「你這個殺父弒母的無心活死人,不吃人肉就會發狂的野獸,竟然敢滅自己的家族滿門。你不知道吧,就算你插碎我的心臟,我還有一次起死回生的機會,可惜你母親不是傀儡,無法活著。」
說到最後,南川陽聲音裡竟然有一絲喟嘆。
葉宇張大嘴巴,滿耳朵的轟鳴,九天玄雷一道劈過一道,簡直能讓人灰飛煙滅。突然他終於在這雷陣雨中面前撈回點理智,顫抖著嗓子小心翼翼地問:「朝閩,他是……是你老爸,不,是你父親?」
挖槽,這種滿臉寫著「我是超級幕後大反派你們快來打我我非常喪盡天良」的死老頭,是朝閩的……爹!
一百個驚嘆號都不足以緩解葉宇這顆被滿盆狗血潑中的悲催心情,他發現朝閩的握住他的手指更加用力,用力到無法控制幾乎要捏碎他的骨頭,只願與他融為一體的顫抖。
老頭子繼續唸唸叨叨,演足了一個老年痴呆該演的戲份,「我當初第一次抱你的時候,你是不是覺得很開心,畢竟還是孩子,不到我膝蓋那麼高,當我拿刀割開的你血肉時,你那種絕望表情,真是美好啊。」
葉宇當然知道朝閩童年曾經有過悲慘的經歷,雖然說每個長大後爬出來報復澀會的大壞蛋,都有那麼段悲慘而老套的過去,可是一旦發生在自己最親密的人身上,這種痛苦幾乎就能感同身受。
當初還是他親爹親自動手,活生生將朝閩弄成個報復澀會的瘋子,這種慘絕人寰的悲劇,讓葉宇背脊發寒,內心發冷,一股恨意幾乎沖上腦顱,轟隆地炸開,只餘下親自操刀給這個面目可憎的死老人來一遍剝皮抽筋的衝動。
余霖跟葉宇幾乎是一個表情,目瞪口呆,完全不知道眼前這處可怕的「認子記」是怎麼一回事。
雪融也是第一次聽到這種秘辛,當他從天閣裡掏出關於怎麼製造妖童兒的資料時,就算是多年不起波瀾的修道之心,也被裡面慘無人道的實驗給震驚到。
如果朝閩是那個最完美的試驗品,那麼他現在竟然還能活得這麼正常,真是一件不可能的奇蹟。畢竟在那種實驗的折磨下,還能活下來,並且心智不損,實在是太違背常識。
朝閩額頭上的紅痣徹底變成繁盛的花紋,他平靜的紅色眼瞳中央,一種比死還寂靜的黑暗在蔓延,就如地獄開彼岸花的妖邪。
他依舊沒有放開葉宇的手,彷彿葉宇是他唯一的支撐點,也是他唯一能活下去的理由。
無論那些站在竹葉上,還是待在竹林裡等著來圍攻大魔王的各位正道人士,都被這種違背道義可怕至極的實驗給驚住,竟然一時紛紛沉默著。
恐怖反人類版本的認親記依舊繼續上演著,南川陽完全不知道羞恥二字怎麼寫,一點都看不出自己非常不受歡迎,還一臉親切地笑意,繼續說:「你實在是太完美,你甚至能愛上人,你都忘記自己不是人了,從來沒有見過你這麼完美的傀儡啊。」
這個喪天良不知恥沒人性無底線的老變態,葉宇可是安靜不下去了,他打算袖子擼一擼,就過去先一腳將那個死變態給踹翻到雪地,然後給他上滿清十大酷刑,這是當爹該做的事嗎?
傀儡你全家,朝閩活生生的人,會笑會吃飯會煮飯會陪他練劍會說甜言蜜語會睡覺的時候跟他做羞羞的事情,哪個傀儡有這麼先進的技術?就是現代的充氣娃娃,也不過叫床好聽點而已。
朝閩不動聲色地拽了葉宇一下,葉宇抬頭卻看到他眼底一閃而過的淡然,完全沒有被刺激到的樣子,可是這種淡然很快就消失,那種死氣沉沉的感覺有佔據了眼睛。
朝閩演什麼,像什麼,以前好像有人這樣告訴他。
所以朝閩這是在演戲,憤怒,冷漠都是演出來的?葉宇立刻停止動作,可惜臉上的怨氣還是無法收回去。
南川陽說完覺得不過癮,又手指困難地拿出一個形狀小巧的金色鈴鐺,「還記得這個鈴鐺嗎?你聽這種聲音,叮鈴!」
朝閩突然不動了,他死死盯著那個鈴鐺,一聲清脆又遙遠的鈴聲再次響起。
叮鈴!
那些無形的絲線,快速纏繞過來,扎入他的血肉,熟悉的冰冷與劇痛出現,入骨入髓。叮鈴聲繼續擴大,不斷擴大,直到掩蓋了他的理智,他的愛恨,他的記憶,他的一切,只有熟悉的殺戮本能留存。
南川陽看到朝閩的眼神,就知道自己成功了,這是操控人性木偶的唯一工具,當初從朝閩身上割下的血肉煉製而成的鈴鐺,能指揮朝閩的一切動作。可惜當朝閩殺人殺到滿身血液,他的力量就會達到巔峰,那時候鈴鐺就不能壓抑他了,當然那時候的朝閩雖然不聽從鈴鐺,不過也不是人,只是一具只懂得殺人的工具而已。
「來,過來。」南川陽低聲的,緩慢地說,「來到我的身邊吧,我的可愛的兒子。」
葉宇盯著那個鈴鐺,總覺得哪裡很奇怪,可是卻不明白那玩意能幹嘛用,突然卻發現朝閩鬆開他的手,腳步非常快地往哪個老傢伙那裡走。
「朝閩。」葉宇急匆匆叫了他一聲。
朝閩的腳步停頓了一下,南川陽立刻再次搖晃一下鈴鐺,「過來。」
朝閩這次沒有任何遲疑,突然出現在南川陽身前,他臉上的花紋已經蔓延到頸部下面,開滿了身體,眼神死寂,毫無表情。
就如一具美豔的屍體。
雪融突然拔劍,余霖不解地問:「師父?」
「他打算操縱朝閩,只要成功,妖童兒會再次出現,我們都可能會死。」雪融警惕地看著南川陽的背影,他沒有想到這個老傢伙打的是這個主意,他一開始只是想要再次得到朝閩的控制權而已。
如果是這樣,殺朝閩先可以放開,要殺的第一個人應該是南川陽才對。
葉宇本來已經打算跟隨朝閩的腳步,跑到他身邊。可是想起剛才朝閩眼裡的淡然,完全不是入魔的樣子,他忍耐了一下,出於對自己戀人的信任,用力抓著劍,僵直著身體站在原地。
南川陽拿著鈴鐺,臉上出現一種如願以償的神情,他伸出枯槁的手指,想要摸一摸自己最完美的作品,可是他的力氣流失嚴重,抬不了那麼高,只好再次搖晃鈴鐺,「低頭。」
毫無感情,好像只是在叫喚自己的傭人。
朝閩毫無異議,緩緩彎身低頭,隨著他的低頭,墨發垂落,遮去了紅色的眼瞳,還有裡面的凌冽殺氣。
幾乎是一瞬間,朝閩的手穿透了南川陽的胸口,直到掐住他的心臟,狠狠捏爆為止。
鈴鐺似乎又搖晃了一聲,淒美而薄涼。
南川陽的表情有一絲不敢置信,事情來得太快了,所有人都震驚地看著朝閩。
血落入雪地,鮮紅得可怕,溫熱而稠滑的液體從朝閩的手指裡掉落。朝閩完全沒有任何表情,他冷酷地抽出自己的手,帶出一大蓬的血沫。
「朝閩,那是葉宇……」
誰在說話?朝閩有些恍惚,他不是一直在鍛鍊自己的神志,甚至利用佛門金蓮將鈴鐺的影響力壓到最低嗎?只要降低南川陽的戒心,讓他不要搖晃太多次,他就能殺了他,擺脫最後的束縛。
南川陽的笑聲再次響起,本來已經該死亡的臉孔,滿滿都是得意猖狂的笑容,朝閩不解地看著自己手上的血液,不是殺了他嗎?
突然他才發現笑聲並不是來自眼前這個「南川陽」,而是身後。朝閩回頭,看到南川陽手裡拿著鈴鐺,依舊坐在輪椅上。那麼……又是誰被他殺了。
朝閩看著自己手上的血,天地間只有雪花飄落,還有鮮血墜地的響聲。
接著朝閩終於敢一寸一寸將目光拉回,他先是看到葉宇的臉,他臉上的表情異常平靜,完全沒有痛苦的感覺。朝閩在心裡鬆一口氣,不是葉宇,葉宇很怕痛,一點小傷都要蹦跳個半天尋求安慰,如果真被他捏碎心臟,怎麼可能這麼安靜。
然後朝閩的目光終於往下放,他看到葉宇胸口前的血洞,裡面空蕩蕩的。
他的心臟呢?
朝閩有些茫然,手指上的溫熱還在,卻碎得一塌糊塗,朝閩突然伸出手剛好接過葉宇的身體,他有些慌忙地想要將自己手上那些碎屑塞回去,好像這樣葉宇就能恢復。
「葉宇死了。」
竹林那邊似乎誰傳來一聲憐憫的喟嘆。
誰死了?
朝閩的手死死捂著葉宇的胸口,低聲喚他,「葉宇……」
葉宇低垂著眼瞼,似乎是聽到朝閩的聲音,睫毛微微顫抖一下,接著費力地睜開眼,他想告訴朝閩還沒死呢。那個天池聖物還是有些用的,當他的心臟被捏爆的瞬間,那朵花立刻飛奔衝過來,連接起心臟的各條血管經脈,維持住他最後的一絲生機。
可惜,這種最後的迴光返照,注定無法持久。
他現在連想說句話都不敢,怕噴了朝閩一臉血。
「你以為我只是想要操縱你嗎?你難道忘記南川家的惑魂之術,我當初在葉宇身上下了夢境幻術,葉宇告訴你我的存在是不是,在那個時候你已經清楚我沒有死。」
南川陽表情猙獰起來,他惡狠狠地說:「你怕夢境幻術會對葉宇造成傷害,所以用同樣的惑魂之術,將夢境的幻術引渡到自己身上,可是你不知道我已經在那個幻術上下了禁制,而今天我終於直接引起你的身體裡夢境幻術,你無知無覺地陷入到我編織的幻覺中,而不自知。」
朝閩完全聽不到外界的任何聲音,他只是傻傻地看著葉宇,手捂著葉宇的胸口根本不敢動彈。
他怕自己動了,葉宇就死了。
葉宇動了動嘴唇,似乎想要說些什麼,可惜當朝閩將耳朵側過去傾聽時,只聽到他呼吸停止的碎響。
雪飄到他身上,朝閩突然就不覺得冷了。
因為死人是不知道冷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