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人生相憶如初見
六月三十日,聞家治喪,皇帝下令,全城哀悼三日。
皇太后感念聞家老太君及史繡衣的恩情,特令皇帝蕭佑安禦駕親至聞家靈堂,以表弔念之情,又因著自己傷勢未癒,遣派了三皇子蕭韞曦,以表感激之意。
皇帝親至靈堂已是潑天的恩惠,更何況攜帶三皇子同行。蕭韞曦在七個皇子公主之中排行第三,是太子之外唯一的皇子,生母皇貴妃又是皇太后的堂侄女,皇帝青梅竹馬的玩伴。可惜蕭韞曦出生之日母妃血崩而薨,皇太后憐惜他未嘗母愛,便接來自己宮中撫養,至今已有七個年頭。古靈精怪將後宮搗亂得人仰馬翻那是一把好手,但皇祖母交代下來的事也能忍著性子端端正正辦好了。皇太后見他散漫之中又見沉穩,有時也會讓他替自己辦些小事情。
朝臣無論是原本就與聞家有交,還是畏懼天威,六月三十日一早,齊齊身著素服,一一恭敬地前來憑弔。
蕭佑安與蕭韞曦抵達聞家時,聞允休早已等候在府門前,門前懸掛著白紙黑字的紙燈籠,與他的臉色別無二致。蕭佑安見他一夕喪母亡妻,神色雖慘淡,倒也不像瀕臨崩潰,心下稍寬,免了叩拜之禮,隨他進入府內。門內庭院白幡林立,身著喪服的僕從輕巧而快捷的穿梭在各條道路上。靈堂設在府中正廳,並排置放著兩座棺柩,六月正是酷暑,為防屍體腐敗,棺外及廳上置放了冰塊。絲絲冷氣隨風流動,到有些陰森之感。
升任家主的長子聞敘義及妻子兒女身著斬衰跪在靈柩前,叩拜了皇帝皇子之後,彷彿尚未平靜悲痛之情,依然哭哭啼啼,抽抽泣泣。聞敘義一家下首的卻是三個安靜的男孩兒,一個五歲模樣,一個要小一些,端正地跪坐在一起,另一個莫約兩歲,跪不穩,靠著哥哥斜坐在地,雙手拉扯著喪衣下襬散開的麻線。三人身上具是粗麻斬衰之服,臉上卻並無多少悲慼之色。聞允休見蕭佑安與蕭韞曦面帶異樣,不由慚愧道:「犬子太小,臣不忍心告之實情,因此只有長子靜思知曉。」
蕭韞曦聽了,便向跪在首位的聞靜思看去,果然,故作平靜的臉上是兩個紅腫的大眼睛。心中正覺得可憐,不妨廳外走進一個婦人,懷中抱著一個七八月大的女嬰,叩拜了皇帝后,竟是將嬰孩交到聞靜思懷中。蕭韞曦見他吃力地抱緊嬰孩,熟練地哄著入睡,全無印象裡世家子弟的懦弱無為,心中不由多了幾分好奇。
蕭佑安與蕭韞曦為老太君及史繡衣敬香之後,便被請入花廳歇息。蕭韞曦畢竟年幼,父皇與臣子之間的敘話對他來說半點意思也沒有。聞允休見他興致缺缺,不敢怠慢,試探道:「臣讓小兒帶殿下四處走走可好?」
蕭韞曦樂得自由自在,滿口答應。聞允休出門喚過長子進來,仔細囑咐了一回,目送兩人離開。
聞家世代文臣,跟過高祖皇帝打天下,府邸是前朝王府修葺後所贈,佔地頗廣,亭台樓閣,山水疊石,古樸雅緻,巧奪天工。聞靜思帶著蕭韞曦走過祖父祖母的居所扶翠園,縱覽書房,伯父一家的流花院,非台明鏡湖,暮雨山亭,照我忠心堂,自己一家的清霜館等十數處齋、軒、園、院。蕭韞曦這一圈走下來,多是聽他指明處所,偶爾發問,聞靜思也應對地有禮有節。遊玩這許久,兩人都有些口渴,聞靜思便帶蕭韞曦回到自己的居室,輕手斟好清茶奉上。蕭韞曦四處環顧,內室幹淨明亮,桌椅台案一應俱全,雖然木質不算最好,卻細心的布了腳踏,又墊高了每張椅子,方便幼小的孩童習字與進餐,不由讚歎道:「哪個那麼好的心思做這些,我宮裡的桌椅就不曾這樣,往年都要加幾個墊子才坐得正好,今年我高了不少才去掉。」
聞靜思看著椅子,答道:「是母親讓木匠做的。」
蕭韞曦點點頭,不敢觸動他心傷,便不再順著話說下去。兩人喝完了茶,又用了些素糕,便走出門外。庭院另一頭是道月門,花木扶疏,露出幾支雪白的木槿花來。蕭韞曦喜愛花木的芳香馥鬱,頓時來了興致,進入院內左看看右聞聞,倒把聞靜思晾在了一邊,過了半天抬頭一看小廳門上的「逸樂」匾額,愣了片刻才道:「這是聞大人的院子吧。」說罷抬腳走了過去。
聞靜思縱然惱他肆意進入父母的居所,卻不好阻攔,只能跟著他走進小廳。蕭韞曦雖然好奇,也知道禮儀規矩,內室有珠簾間隔,他無心探究,只站在廳中環視。目光巡過牆上的梅蘭竹菊四條屏,博古架上溫潤靈秀的青瓷棋盒,書案上鯉魚戲荷的端硯,最後落在角落旁一架白布掩蓋的事物上,他走上前去輕手揭開一角,竟是座繡架,架上是一幅未繡完的喜鵲鬧春。蕭韞曦正要湊近細看,身後的聞靜思卻扭頭奔了出去,不一會兒,門外傳來壓抑的嗚咽聲。他心中大叫糟糕,忙趕出去,只見聞靜思背對著門口拿袖子捂著臉,哭得傷心之極。蕭韞曦逗弄皇妹十分熟手,也知道這孩子剛逢喪母,不能以平常手段哄得開心,只好認命地安撫道:「是我不好,惹你傷心,你別哭,我跟你賠不是。」又學著皇祖母安慰自己的樣子,一手摟過幼小的肩膀,一手一遍一遍撫摸著頭。聞靜思在這同樣弱小的懷中咬牙慢慢平靜下來,蕭韞曦回頭看看那繡架,又看看還有些哽咽的幼童,心中忽然有種說不出的滋味漫上來,喃喃道:「說起來你比我好,還有母親疼你幾年,哪裡像我,出生就沒了母妃,都不知道去哪兒哭。」
聞靜思心中雖然難過,耳朵卻聽得清清楚楚,一時間睜著詫異的雙眼看向蕭韞曦。蕭韞曦撇撇嘴,放開手道:「我可沒騙你,是皇祖母養大了我,難道聞大人沒和你說過?」
聞靜思茫然地搖了搖頭,揩去臉上的淚珠,委屈道:「父親從沒有說過天家的事。」
蕭韞曦臉上露出吃驚的神情來,奇聲道:「難怪你不知道,我以為聞大人和父皇的其他嬪妃一樣,會說我是沒娘的孩子。」
聞靜思雖然幼小,也察覺出這句話中隱含的惡意,扯著蕭韞曦的袖子道:「我父親才不會這樣。父親從不說人半句不是,就連伯父錯怪了他,他也不會告到奶奶那裡。」
蕭韞曦這才露出點笑容,拉過他的手往院子外走去。「難怪父皇倚重聞大人,父皇最討厭面上一套背地裡一套的人了。」
蕭佑安與蕭韞曦待在聞府的時間並不長,剛到正午便起駕回宮,聞敘義與聞允休送至門口。之後,聞敘義匆匆交代了幾句就返回自己的小院陪同妻子兒女午膳。聞允休將前來弔念的諸位同僚一一送走,吩咐了管家處理剩餘事務,回到清霜館後,已是未時一刻。飯桌之上,菜仍有餘溫,聞靜思靜靜伏在桌上,應是耐不住困頓睡了過去。聞允休輕輕喚醒長子,問道:「吃過沒有?怎麼在這裡睡?」
聞靜思揉了揉惺忪的眼睛,邊為父親盛飯邊答:「奶娘抱著阿心去睡了,阿林阿雲吃過回去了,我留下來等父親一起吃。」
聞允休淨過手臉,坐來桌邊,接下長子遞上的牙筷飯碗。看著為自己添飯的幼小身影,對兒子一夕之間的成長懂事,心中不知該欣慰還是該難過,伸筷夾了條雞腿放在聞靜思碗裡,憐愛道:「吃罷。」
父子二人靜靜吃完午膳,又用了瓜果清茶。聞允休將兒子抱在腿上,細細問及上午與三皇子相處的點滴,聞靜思一一如實對答,說到蕭韞曦安慰自己時,想起一事來,遲疑地問道:「父親,三皇子說他出生就沒了母妃,是不是真的?」
聞允休不料他這樣問,一愣之後奇怪地道:「三皇子這樣對你說?」見聞靜思點頭稱是,沉思了片刻道:「三皇子的話並不假,但是思兒,他的話,你即便聽了,也要密密地藏在肚子裡,皇家的事,切莫隨意說出口。」
聞靜思深受父親影響,雖然還不太明了事情因果,也知道要遵照父親的教導,當下認真地應道:「孩兒牢記了。」
聞允休點點頭,低頭看著兒子明亮晶瑩的雙眼,手中的骨肉溫暖幼小地讓他心頭髮疼。他緊緊地抱了一會兒,才慢慢道:「今日皇上與我商議扶棺歸故里的事,你伯父在禮部,我在戶部又兼任翰林學士,兩州旱災,我們都脫不開身,三年丁憂恐怕無法遵行。因此,我和你伯父商量,選兩個穩重能幹的族中叔伯,護著你和林兒回蓮溪祖地,替我與你伯父守孝。」聞敘義身在禮部,不似弟弟日日需處理兩州旱災之事,又身兼翰林學士,以備皇帝隨時召見,草擬詔制,應對問答,經筵講義。聞敘義不在要位,又是家主,三年丁憂理所當然,這次奪情,一方是為了顯示自己在朝中地位,另一則是為了保留朝中位置,不被他人頂替。聞允休心理再是不屑這等做法,也不能明面上有一絲表示,只好委屈兩個幼子替自己盡最後一點孝道。
聞靜思不知內因,也明白自己即將離開父親,離開這個熟悉的家,萬分不捨地伸手抱著父親的腰,將頭埋入寬闊溫暖的胸膛,悶悶地問:「明天就要走麼?」
聞允休輕輕拍著幼小的背脊,安慰道:「過兩天你姑姑就會到了,讓她再看最後一眼。等頭七過了,你們帶著棺柩回去。蓮溪祖宅有族內長輩和你外祖舅舅接應,他們會處理剩下的事。你住在祖宅,離你外祖很近,我不在你身邊,走動來往一定要注意禮節,尤其是逢年過節不能怠慢,我會時時去信教你。」說到此處,聞允休停了片刻才接著道:「明年你就要進入蒙學,孝期內你外祖定會請西席在家講授,我挑些書給你帶回去。你和阿林在這三年,務必熟讀牢記。特別是阿林,散漫慣了,你多督促些。」
聞靜思窩在父親懷中聽著絮絮叨叨地叮囑,心中的不安與無措在這溫聲細語中慢慢消彌。他知道母親永遠都不在了,但是他還有父親舅舅,外祖外祖母可以依靠,他還有弟弟妹妹需要他變得堅強來保護。無論往後為官還是為民,都會像父親一樣,用雙手與肩膀承擔起一個家的責任,甚至是一個家族的興衰。
正始十五年秋,這一年,禹州弁州風調雨順,其他三州更是五穀豐登。蕭佑安龍心大悅,著禮部辦秋狩事宜。十月初三,蕭佑安下旨休大朝會十日,此次秋狩不單攜帶眾皇子公主及身居京城的皇室宗親,又命幾位趣味相投身居要職的臣僚帶上自家嫡子伴駕。三日後,這數百人便浩浩蕩蕩駐進了京城郊外四十里處的河西圍場。
蕭家先祖並不全是依賴馬背上推翻前朝昏君奪取天下,聞、史兩家便是當年出謀劃策,治國安天下的肱股之臣。高祖皇帝以前朝重文輕武為戒,平衡文臣武將,這一條規矩,後世的每一位帝王都要遵守。兩州旱災是文臣施展計策手段的場合,秋狩則是武將展露技藝才能的天地。
秋狩第一日,蕭佑安給參與的眾人分了簽子。武將為黑,文臣為紅,又以天幹為序,四人一組,二文二武。午時正為限,哪一組打下的獵物最多最奇,就算是獵林折冠。
蕭佑安拿著甲字黑簽揚手朗聲問道:「誰與朕同是甲隊?」輔國大將軍淩崇山,紫微閣大學士史傳芳之子史逸君與新科進士盧敏齊聚禦座之前。
太子蕭文晟也亮出手中丁字黑簽道:「誰來助本宮一臂之力?」太師宗維,驍騎將軍江以深與大理寺卿張叔成同時走出人群。
蕭韞曦拿了乙字黑簽,同組的其餘兩人聽到呼喊紛紛向他聚攏,正當要找剩下的那一人,只見從人群中鑽出一個幼小的身影朝他走來。蕭韞曦眨眨眼,來人身量拔高不少,一身月白色窄袖勁裝,腳蹬黑色皮靴,一雙清潤透徹的杏眼彷如明珠嵌在粉白的臉龐上,未及成人之俊美也已顯出少年的俏麗。眼前之人三年前的樣子已經記不清楚,唯有一雙哭紅的雙眼記憶猶新。又見聞靜思手持紅色乙字簽朝自己行禮,口稱殿下,笑著上前挽過他的臂膀道:「一面之緣三年未見,你居然還記得我?」
聞靜思微微一笑,看著蕭韞曦一身銀紋罩甲心想:「五爪蟠龍服,除皇帝太子之外,只有你能穿。」不著痕跡地抽出手來反問道:「殿下不也記得我麼?」
蕭韞曦板下臉故作嚴肅道:「我不記得聞家公子,我只記得聞家紅眼睛的小兔子。」
聞靜思見同組的另兩人開懷大笑,不敢再說下去。蕭韞曦興致頗高,向聞靜思介紹了其他兩人,輔國大將軍之孫淩雲與翰林學士許冬青。
四人縱馬在圍場奔馳,疾風颳過耳頰,有些微微的刺痛。聞靜思在蓮溪祖宅時,舅舅教過基本的騎射。他身量尚小,因而與蕭韞曦同樣騎了匹幼駒,可這樣快速的控馬疾馳,卻是從來沒有的。他眼前是蕭韞曦的背影,再前是許冬青,帶頭的是淩雲。為了緊緊跟上眾人,聞靜思只能忍著劇烈的顛簸,揚鞭催馬。四人來到一處空地,蕭韞曦當先勒停馬匹,其他三人不知其意,紛紛駐馬,淩雲和許冬青調轉馬頭來到他身前。淩雲的父親淩孟優乃是蕭韞曦母妃的親哥哥,兩人實為表兄弟,卻相差近十歲。淩雲看皇子表弟停了馬,不由疑惑道:「怎麼了?」
蕭韞曦拍拍馬脖安撫馬匹,抬頭道:「與其四處奔跑驚嚇野獸,不如分頭去尋。我與聞家公子一起,你和許大人一起,找到了再知會對方也不遲。」
許冬青心中一驚,連連喚道不妥:「怎能拋下殿下在這裡,聞公子也尚年幼,萬一遇見猛獸如何是好。」
淩雲素來知曉蕭韞曦懶怠,乍聽他說分開走,也不覺得驚訝。抬頭在林間巡視片刻,確定了影衛各司其職,才對許冬青道:「我覺得沒什麼不好,殿下騎射俱佳,猛獸又多在東南深林,只要避開那處,幾隻兔子,狸貓還難不倒他。」說罷,不等他反駁,伸手一鞭子抽在馬臀上。許冬青猝不及防,連人帶馬一起奔了出去。淩雲看了聞靜思一眼,朝蕭韞曦道:「聞公子還小,你看著點。」又道:「記得留條兔子腿給我。」揚鞭打馬,去追趕許冬青。
蕭韞曦抿唇一笑,收回目光看向滿臉疑惑的聞靜思,不由心情大好,逗弄道:「小兔子,淩大哥想吃你的腿呢。」
聞靜思就算再幼小單純,也聽出這是玩笑話,一臉淡定地道:「殿下說笑了。」
蕭韞曦對他的平靜反應也不介意,一扯韁繩,喝道:「我們走。」帶頭向西南方奔去。
這次,蕭韞曦刻意放緩了速度,讓聞靜思與他並駕齊驅。一路上,馬蹄翻飛,枯葉殘花零落入泥,合成秋日裡別樣的氣味,三分野果成熟的香甜,七分草木枯敗的冷清。兩人在一處小溪邊停了下來,沿著溪水向上遊緩緩而行。聞靜思出了一身薄汗,臉色微紅,看上去像一隻熟透了的桃子。蕭韞曦看看他背上露出一截的角弓,又看看他握緊韁繩細瘦的手指,滿心懷疑地道:「我看你控韁尚可,遠射呢?能拉滿弓麼?」
聞靜思伸手將背著的弓取下來,搖搖頭道:「舅舅做的那張長弓我留在了祖宅,這一張是父親少時用過的。」他一手緊握弓把,另一手拉動弓弦,慢慢將弓拉開,弓弦在手指上勒出一條深深的血痕,可直到停下時弓也未成滿月。
蕭韞曦早有預料,也不算失望,又道:「等會射隻兔子讓我看看準頭。」
兩人鬆了韁繩讓馬在溪邊自由踱步,溪水清澈見底,岸邊水草豐茂,巨石圓潤光滑,林中偶爾聽見幾聲清脆的鳥叫,間或傳來遠處的人聲馬鳴,靜中有聲,相映成趣。此處與京師皇宮內院的富麗堂皇,聞府的精巧秀美全然不同,兩人十分享受這種毫無拘束的處所。聞靜思似是極喜這秋日的暖陽,臉上露出淺淺的笑意,對蕭韞曦皇子身份的謹慎恭敬也慢慢融化在兩人的談笑中。蕭韞曦甚少出宮,宮中年齡相仿的也只有幾個皇妹,父皇偶爾宴會大臣,帶來的嫡子不是年齡不合就是脾性不對,幾個表兄再是熟稔,也不能將皇宮當成自家,時常來往。今日偶遇聞靜思,淡然之中倒是覺出一片童真,毫無做偽,心裡更是願意親近。
兩人正說得愉快,溪邊草叢裡忽然鑽出一隻灰兔來,蕭韞曦住了口,朝聞靜思使了個眼色。聞靜思心下會意,勒停馬匹,從馬背上的箭筒裡抽出一隻長箭搭在弓弦,左手握緊弓把,右手開弦,近胸放箭,動作自然流暢,箭簇如電,卻直直釘在兔子身前半尺處。那灰兔被箭驚嚇,拔腿就跑,只見身後第二隻箭急射而來,正正穿喉而過,將兔子釘死在地上。聞靜思吃了一驚,看向蕭韞曦。蕭韞曦收了弓,咧嘴一笑道:「小兔子,你姿勢不錯,準頭卻是差好遠。」
聞靜思抿抿嘴,背上弓驅動馬匹上前撿拾兔子。那兔子皮毛上鮮血淋漓,尚未死透,疼的全身抽搐。聞靜思下了馬,在它身前蹲下,一手撫摸著兔子的頭,一手用力將箭拔了出來,利落的用草繩捆住雙腳,掛在馬臀上。他調轉馬頭剛要上去,眼角掠過蕭韞曦,只見蕭韞曦那馬的後蹄一尺外,一條黑白相間的蛇正吐著紅信逶迤而來。心中驟然一驚,不及細想,搭弓射箭,正中七寸。蕭韞曦錯愕地看著地上扭動的蛇身,又見聞靜思臉上一片醒悟過來的惶恐之色,不禁怒從中來,沉聲喝道:「聞靜思,你好大的膽!」
聞靜思正要認錯,身後十丈外草木晃動,影影憧憧。蕭韞曦坐得高,看得自然遠,分辨出草間獸類,不由出了身冷汗,頭髮都要豎起來,朝聞靜思急道:「快上馬!」
聞靜思見他惶急,並不多問,立即騎上馬背,揚手抽鞭,馬匹吃痛,撒開四蹄飛奔起來。身後野獸被馬蹄驚動,拔地躍起,竟是只體型巨大的猛虎,向兩人追撲過去。聞靜思心頭狂跳,不敢放鬆片刻,捏緊韁繩的手冷汗津津一掌的濕滑。蕭韞曦邊在前頭領路,邊高聲呼叫:「淩雲!淩雲!」聲音帶了幾分尖厲,迴蕩在林中,刺耳刺心。
兩人所騎都是未成年的小馬駒,如何躲得過猛獸追擊。不出半裡,那老虎猛地一撲,雙爪重重地拍上落在後面聞靜思的馬臀,一口咬上兔子。馬兒嘶鳴一聲,承受不住這等猛力,向一側翻倒。聞靜思只覺得鋪天蓋地的力量將他從馬背上掀翻下來,他嚇得閉上雙眼,狂跳的心臟幾欲出腔。倒地之前,蕭韞曦一聲「明月」出口,腰間忽然被一股強力托起,再睜開眼,已是坐在蕭韞曦身後。他下意識緊緊抱住蕭韞曦的腰,耳邊是奔跑時的疾風呼嘯,馬兒痛苦的長鳴,野獸爪下掙紮的撲騰,和透過骨肉傳來兩人的心跳。聞靜思回頭去看,那猛虎已咬上了馬駒的咽喉,只停頓片刻,馬兒就垂下了頭,再也沒有掙脫的力量。泥路中站著一個身著黑色勁裝的男子,手持弓箭對準巨獸。第一箭射中腹部,第二箭正中前胸,連發兩箭徹底激怒了這個只顧及眼前美味的野獸。它張口鬆開垂死的馬兒,向黑衣男子撲去。聞靜思心下一驚,放開嗓子高聲喊道:「射它眼睛!」
那男子手中的箭絲毫沒有停頓,一箭射中猛虎左眼,力氣之大,箭支沒入顱骨將近一半。蕭韞曦放慢了騎速,回頭恰好看見野獸倒地,心裡頓時大大鬆了口氣,這才覺得全身骨肉痠痛,比之一整天的策馬狂奔還要辛苦。他低頭去看聞靜思,那小小的身體密密貼著自己的背,環抱的雙手出奇的緊,似乎還未從緊張中回過神來,頭挨著自己的肩膀,身子細細地顫抖。忽然之間便想出口取笑幾句膽小之言,在看見那蒼白的面容,咬破的嘴唇時,又覺得那樣年幼弱小,頭一次狩獵便遇見這般極危險的事,心中竟是一陣憐惜,拍拍腰間的手道:「別怕,有我在。」
聞靜思受了驚嚇,雖然心跳呼吸慢慢平緩下來,但似乎三魂尚未歸位,神思有些恍恍惚惚。蕭韞曦的話聽在耳裡,不知該做如何反應,雙手彷彿已經僵直,一味地抱著他的腰,一具身子汗出如漿,衣衫冷冰冰的貼在身上,即使難受之極,也沒有一絲放開雙手的力氣。蕭韞曦察覺出他的異樣,抿著唇一言不發。抬頭看向前方,黑衣的影衛不知何時已經退去,遠處傳來急馳的馬蹄聲,淩雲的呼喊在慢慢接近。他垂下眼簾,目光落在猛虎的屍體上,抓著聞靜思的手緊了緊,眼中是毫不遮掩的陰翳之色。
狩獵第一日,以輔國大將軍之孫淩雲擒回猛虎獲勝,蕭佑安射下黑狐位列第二,太子則是捕獲一頭野鹿。
夜晚,蕭佑安在圍場行宮大宴群臣,食材便是眾位臣僚打下的野味,山雞,兔子,麅子,斑鳩,就連野鹿也被切了鹿角,鹿肉拿去做了一道烤肉。蕭佑安興致頗高,連連誇獎淩雲少年才俊,射藝精湛,又賜下一把玳瑁紋飾的黑漆長弓以做嘉獎。蕭韞曦看看父皇微醺的臉膛,又看看坐在下首太子兄長一臉的豔羨,忽然覺得嘴裡以往喜愛的山珍海味都如同嚼蠟,全沒了鮮活的味道。他今日也受了驚嚇,心有餘悸身心具疲,匆匆吃了幾口,就偷偷溜回自己的宮裡。從京城皇宮隨侍過來的奶娘宋嬤嬤見他早早回來,急忙迎了上去,替他換下外袍,備好洗浴的熱水。洗完之後,宋嬤嬤怕他吃得少半夜要餓,端來幾碟宵夜,又為他穿衣擦乾頭髮,摸著少年逐漸成長的肩背,不無心疼道:「今日我聽說殿下遇見了老虎,可把我嚇得半死,幸虧殿下吉人天相,平安無事。」
蕭韞曦拿過桌上的小包子掰開一半,放進嘴裡,嘟噥道:「還好我的馬兒跑得快,又離得遠,聞家小兔子的馬被老虎咬死了,要不是明月救他,他早就被咬斷了喉嚨。這才是虎口脫險,吉人天相呢。」
宋嬤嬤丟開濕布巾,拿過梳子給他梳理一頭濕髮,慢慢地道:「常人哪裡能和龍子龍孫比呢。他雖有殿下庇護,一時躲過此劫,可命裡有時終需有。早些時候,聽說行宮外院裡的聞大人面聖求禦醫給孩子診治,說高燒不退,我看那是得了驚嚇風,魂沒回竅。」
蕭韞曦嚥下包子,回頭看著她,滿臉的疑惑道:「小兔子果然弱不經風,我也受了驚嚇,怎麼好端端什麼事也沒有?」
宋嬤嬤笑道:「那是殿下大了,小時候也被皇城的鞭炮煙花嚇得燒了半天,禦醫也束手無策。還是嬤嬤我一遍一遍喊著殿下的名字,把殿下喊回來的。」
蕭韞曦奇道:「這樣就有用?」
宋嬤嬤點頭道:「宮裡的禦醫雖然好本事,民間的偏方也未必無效。」
蕭韞曦又道:「如果放著不管呢?」
宋嬤嬤難得見到殿下一問到底,也不覺得是什麼壞事,便如實道:「但凡家中有些根底的,都不太信這些偏門土方。我記得進宮前,家鄉有個舉人老爺就不信這套,小兒子沒看好,被狗嚇著了,半夜裡發起燒。舉人老爺請了附近的名醫來看,燒了三天也不見退下,後來就燒壞了腦子,痴痴呆呆的,好不可惜。聞家公子的燒要是退不了,恐怕也要不妙。」
蕭韞曦含著茶水在口中,沉思片刻,漱了幾下,吐在一邊碗裡,站起身邊拎過衣服邊道:「那可不行,小兔子騙我不會射箭,我還沒罰他呢。」穿好衣裳就要往外走。
宋嬤嬤見了忙攔下來,急道:「殿下現在去也於事無補,都過了那麼久,未必有用啊。」
蕭韞曦道:「試了才知道,不試怎麼知道有用沒有用?」隨即跨出門外叫來隨侍太監木逢春,一同去往外院。
河西圍場的行宮分內外兩院,內院是皇家居所,外院則住有隨行的心腹大臣,聞允休父子就住在外院東面的挽香閣。蕭韞曦一路行來,七拐八繞走過畫廊水橋,心裡也同腳下的路般,曲曲直直,沒個底。且不說這民間偏門是否有效,要他一個皇子不停地喊草民的名字,怎麼想怎麼覺得可笑。一時衝動待走到了門前,才心生些許的悔意,真真進退兩難了。他在門外徘徊了片刻,回憶與聞靜思相處的那幾個時辰,自然坦率的應答,一箭正中蛇七寸,坐在身後無助地依賴,心中既難過又無奈,最後咬咬牙,讓木逢春前去通傳。
進入挽香閣時,聞允休正在小廚房親手煎藥,蕭韞曦不欲宣揚,便下令不准去打擾。聞允休此次出行也只帶了三個雜役侍女,一個在廚房,一個漿洗衣裳,一個在室內陪著聞靜思。即便從來沒見過三皇子,那年輕的侍女從木逢春的恭敬謙卑上,也看出這個散發錦衣的少年來曆不凡,忙行了大禮,口稱萬福。
蕭韞曦道了免禮,在聞靜思床邊坐下。看那小小的身體裹在厚厚的被縟中,夏日的夜晚尚存白日的幾分熱氣,聞靜思臉上卻沒有一滴汗珠。額唇蒼白,雙頰泛出一層異樣的紅色,神色平靜,雙睫如羽翅細細顫動。白天還與自己縱馬奔馳,言笑晏晏,如今卻是這般脆弱的摸樣,蕭韞曦心底的那一絲悔意早已消散無蹤。他彎下腰輕手拍拍聞靜思的臉,低聲呼喚道:「小兔子,小兔子,醒來醒來。」又覺得「小兔子」不是本名,恐怕沒什麼效,便改了口連名帶姓的叫道:「聞靜思,聞靜思,醒醒了。」如此叫了七八聲都不見有什麼反應,手底的肌膚軟滑炙熱,連呼出來的氣都要燙手。他停了片刻,抬頭朝一邊的侍女道:「他怎麼睡過去的,叫不醒麼?」
那女子忙答道:「公子回來之後恍恍惚惚的,說是遇見了老虎,差點命都沒了。晚飯吃得也少,老爺察覺不好,讓他回來睡下,自己去請了大夫來。一開始都以為公子喝了藥很快就會好起來,直到戊時三刻老爺提前飲宴回來,發覺燒得更高了,怎麼也叫不醒,才又去面聖請楊禦醫來診治。」
蕭韞曦怔怔地看了聞靜思一會兒,捏了捏幼嫩的臉頰,恨恨地道:「聞靜思,聞靜思,你真是好大的膽子,騙我不會射箭。我要罰你,你就躲在這裡不願意醒。聞靜思,兄債弟償,你要是再不醒過來,回到京城我罰你兩個弟弟去。」
聞靜思不知是否在昏睡中聽到這些恐嚇之言,呼吸急促起來,眼簾下的眼珠也微微滑動。這細小的動作,蕭韞曦敏銳的察覺到了,心中一喜,拍拍他的臉頰,再接再勵地道:「聞靜思,醒過來。你要是寶貝那兩個弟弟,我也可以不罰他們,就讓你的小妹到我這裡做妾。我的正妃一定是我喜歡的人,你們聞世家金多權重,名聲也是極好,你小妹做不了正妃,側妃也是可以的。聞靜思,你答應不答應?睜開眼睛來回個話。」等了片刻,聞靜思的嘴角動了動,仍是沒有睜開雙眼。蕭韞曦也不氣餒,彷彿這般對著個沒反應的人自言自語,也是一種樂趣。他笑著繼續道:「聞靜思,你不說話,我就當你這個做大哥的同意嫁小妹了。明日我就跟父皇說,叫欽天監選個吉日去你家下聘。聞靜思,父皇一貫疼我,只要我開口,一定答應。聞靜思,你說呢?你要是不答應嫁小妹,就醒過來跟我認個錯。我不是蠻不講理的人,你認錯了,我心情一好,就不跟你計較啦。」
蕭韞曦絮絮叨叨說了好久,手上更是沒停,一會兒捏捏臉頰,一會兒捏捏鼻子,仿似將聞靜思的臉當成了面人一般,捏著捏著還用食指抹了抹他的雙唇。直把旁邊伺候的侍女看得又心疼又擔心,卻礙著蕭韞曦的身份不敢出言阻止。聞靜思起初還是反應細微,漸漸的似是被蕭韞曦弄得煩了,竟能稍稍側過頭來躲避他揉`捏的手。蕭韞曦自然感覺出這樣的變化,一疊聲的喚著名字,過了半晌,聞靜思的雙眼果真睜開一絲縫隙。蕭韞曦停下手,看著那眼簾縫隙中一星烏黑水亮的眸子,心中的喜悅之情,真真是難以言表。聞靜思半昏半醒,只看見床邊坐著一個人影,落在臉上的手溫暖柔軟,他下意識地喚了聲「父親」。蕭韞曦聽地清楚,被他這軟軟糯糯的一聲叫得心中一樂,忙應道:「唉,乖兒子,要什麼你只管說。」木逢春站在他身後,聽他倆一對一答,撇開臉捂著嘴偷偷地笑了許久,才使眼色讓那看呆了的侍女去叫聞允休。
聞允休來到時,聞靜思已經醒了大半。他來不及朝蕭韞曦致禮,連忙讓侍女扶起兒子靠坐在床頭,端著藥碗一勺一勺吹涼了喂進去。蕭韞曦讓到一旁靜靜地看著,那三人自成一片天地,即便自己叫醒了聞靜思,此刻站在這裡也像個外人。面對無聲的冷落,心裡忽然羨慕聞靜思起來。想起往日自己病痛臥床,皇祖母再疼愛自己也最多停留半個時辰就走。父皇忙碌政事,來了也多是詢問禦醫,交代幾聲。那後宮之主,母儀天下的皇后,從來都是派宮女前來問候一聲,面都不露半邊。每次半夜醒來,身邊只有宋嬤嬤噓寒問暖,木逢春端茶倒水。聞家父子的親情看在蕭韞曦的眼裡,似乎唾手可得,但又遠在天邊。
聞允休喂完那一晚藥湯,聞靜思的額間脖頸出了細細的一層薄汗,他溫聲細語安慰了幾句,才回過身來向蕭韞曦行禮。蕭韞曦尷尬地笑笑,表示不在意:「聞大人辛苦了,我這就回去,不打擾你們。」剛走幾步,便聽到身後聞靜思輕輕喊了聲「殿下」,心頭一跳,慢慢回過頭去。聞靜思仍是半躺在床,一雙明潤的眼睛帶著感激與笑意看過來。蕭韞曦走到他身前,看著那粉`嫩的臉就想掐上去,又忽然醒悟不好在他父親面前動手,只有忍著道:「我回去了,你身體好了之後,到我這裡來領罰。」
聞靜思也不多說,輕輕地「嗯」了一聲當做回答。蕭韞曦撇撇嘴,聞靜思唇邊的一絲笑意怎麼看怎麼氣人,索性撒開性子,一把掐了上去,輕輕捏了捏,就丟開手轉身走出門外。木逢春忍不住笑出了聲,對聞允休垂首一揖,安撫道:「聞大人勿驚,殿下是喜歡公子才這樣。」
聞允休並不介意,客客氣氣地親自送兩人出了挽香閣。回來之後,又令侍女下去準備洗浴的熱水。待屋裡剩下父子二人,才對聞靜思道:「今日究竟發生什麼事?」
聞靜思不明父親的意思,但也乖巧的將狩獵開始蕭韞曦提議分開尋找,兩人射兔子比準頭,自己射中蛇七寸,遇見猛虎,黑衣人出手相救一五一十的告訴了父親。聞允休聽完沉思良久,才舒展眉目淡淡地道:「這些事再有人問你,你就說受到驚嚇不記得了,千萬別說是殿下救了你。」
聞靜思點點頭道:「我知道了。那個黑衣人是殿下的侍衛麼?」
聞允休道:「是他的侍衛,但是不能讓外人知道。」
聞靜思又問:「為什麼呢?」
聞允休笑著一遍遍撫摸他的頭髮,深深地道:「等你長大了,就知道了。」長大了,便會知道皇家有可以讓外人知道的事,也有不能讓外人知道的事,有不惜一切救你的時候,也有對你棄之如履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