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好景經年向誰述
聞靜思身體全好,也到了狩獵末尾第二天。蕭韞曦說的領罰,不過是兩人再比試一次射藝。比試場地不再是林木草地,而是行宮外側的一處小武場。兩人共用一把角弓,共用一筒羽箭,十二隻為限,五十步遠。這次比試結果,足足讓蕭韞曦臉色陰沉了好幾天——聞靜思僅有一隻落在靶心之外,而自己,多出一隻。
聞靜思雖說被父親耳提面命對皇子要謙卑恭敬,有十分能力也只能展露五分,但是在蕭韞曦惡狠狠地壓迫之下,孩童的好勝心也被激揚起來。面對這樣的結果,欣喜之餘也有些擔憂。蕭韞曦斜斜瞟了他一眼,把角弓往隨侍的木逢春手上一丟,凶巴巴地道:「果然藝高人膽大,聞靜思,你就不怕我生氣?」
聞靜思看他這般努力板起臉的樣子,忽然想起家中討不到東西佯裝生氣的弟弟,心中的惴惴不安霎時一掃而光,微笑道:「我故意輸給殿下,殿下才會生氣。」
蕭韞曦扭過頭,重重「哼」了一聲,恨恨地道:「你倒是聰明。」伸手一把扯過聞靜思道:「父皇贈了匹好馬給我,我帶你去看看。」
那馬是匹成年的母馬,通身霜紈色,四蹄帶棗紅。蕭韞曦身量尚矮,踩著侍衛的膝蓋才能踏上馬蹬。他坐穩之後,伸手示意聞靜思同騎。聞靜思猶豫片刻,也學著他上馬,還未坐定,蕭韞曦一聲:「抱緊了!」雙腳一踢馬腹,馬兒立刻小跑起來。聞靜思嚇得連忙去抱他的腰,蕭韞曦好不容易扳回一次,心中極為舒暢,放聲大笑,久久才停下來。
迎面的夏風少了一絲暑氣,雨後溫潤的氣息充斥著鼻端,蕭韞曦深深吸入肺腑,緩緩吐出。身後的聞靜思不言不語,既無其他世家子弟的驕縱做作,又無平常百姓的憂懼卑恭,一如這氣息,令人十分舒適。蕭韞曦回頭看了他一眼,道:「書上有講『大宛有良馬,鬣至膝尾垂於地,名曰蕭稍『。我這匹也是大宛的寶馬,卻不喜歡它跟著我姓。我以後不叫你小兔子了,便叫它白兔吧。」也不等聞靜思回應,又一踢馬腹,飛奔了出去。
蕭韞曦並不拘束馬匹跑動的方向,任由它在武場林間繞圈跑動。馬兒沒了管制,撒開四蹄如騰雲乘霧,四周景色便像打翻了的染料,濃綠淡翠暈成一片。聞靜思緊緊地抱著蕭韞曦的腰,他不知道什麼時候會停下來。蕭韞曦興致極高,彷彿就要一直跑下去,看林間綠色染上了黃,黃又生了綠。
不知三皇子對聞家大公子哪裡看上了眼,此後蕭韞曦回到京城,時常去聞府招聞靜思一同出門遊玩。有時是去市集看雜耍吃小點,有時是帶他同自己的舊友騎馬去城郊賞花遊戲。聞靜思的課餘被蕭韞曦佔了個一刻不差,見父親並不阻止,也就安然地隨他四處奔走。三載春秋,他們拔高了身量,改換了髮髻,新裁了衣裳,看過對方的喜怒哀樂,也看著對方漸漸脫去孩童的稚氣,成長為堅強,坦蕩與睿智的少年郎。
八月十五中秋佳節,蕭佑安在千碧湖擺宴,准許各位大臣攜帶嫡子嫡孫前來參拜。聞允休便帶了聞靜思與聞靜林兩個前往。
席間宗皇后難得露臉,安靜地坐在蕭佑安身側。她是宗太師長女,又是太子親母,從蕭佑安還是太子時便是側妃,直到太子身登大寶,蕭韞曦的生母,當時的太子正妃亡故,才扶上了皇后之位。宗孺芷生得明豔動人,坐在蕭佑安身邊輕聲細語,加菜添酒,十分慇勤。太子蕭文晟位居下首,蕭韞曦夾在眾位公主之間,笑意盈盈地聽她們用尚還幼稚的聲音炫耀衣裙的華美,首飾的金貴。
看台之上歌舞昇平,觥籌交錯。皇帝少不了祝詞,臣僚少不了相互敬酒。一輪敬完,蕭佑安道了聲「眾位愛卿隨意」,便與皇后一前一後相繼離開。蕭文晟坐到了太師宗維的身邊低聲說話。蕭韞曦沒了約束,便在席間招出幾個常來往的少年,一同約好去湖邊亭子裡玩樂。
少年人已經過了玩孩童時代喜愛的鬥草與藏鉤,迷上了成年人時興的投壺。只是玩伴之間沒有那麼多主客的謙讓與恭敬,蕭韞曦也不太講究遊戲上的虛禮與規矩,於是便叫來幾個宮女太監擔任禮生,司射,贅生與司正。幾人抽了簽,劃下涇渭,一邊由蕭韞曦領頭,另一邊以史逸君為首,每人十二隻羽箭,交替來投。投入一隻則得一籌,若是有入壺後又彈出的箭矢,不管落地呈現的是哪面,一併算是一籌半。那壺口約三寸,壺頸七寸,腹長五寸許,裝了半壺小豆,豎放在了六尺遠處。
蕭韞曦在課餘閒暇時,便愛和幾個侍讀玩投壺。累月下來,手力和眼力大為長進,管那壺橫放還是豎放,出手就能入口。若是一對一,蕭韞曦自是沒輸的道理,可是同邊的未必有他這本事,兩對人下來,竟是史逸君那邊多了兩籌。聞靜林也愛玩投壺,性情卻是爭強好勝,耿直爽朗,對史逸君頻頻遞來的暗示只做不見。他這一對比下來,比剛才的計分又多了一籌。史逸君在眾人之中年紀最長,又被父親時時教導,因而不敢當眾讓皇子輸了臉面,有意落後,見聞靜林對自己的示意毫不搭理,心中暗暗著急,只好向下一個人偷偷使眼色。那人恰好是蕭韞曦的侍讀,左尚書僕射張廉的么子張景。他在蕭韞曦身邊已有三年,對皇家禮儀及各類規矩都已熟知,一接到史逸君的眼色就明白其中的意思。在他刻意投偏箭矢之下,與蕭韞曦那邊只有一箭之差。最後一對是史逸君對陣翰林學士林玄素之子林溪之,結果以史逸君落後兩籌,蕭韞曦險贏一籌獲勝。
聞靜林看看暗自鬆了口氣的史逸君,又看看得意洋洋的蕭韞曦,心裡既不屑又無奈,冷哼一聲坐下來,扭頭去尋遠處宴場,人群中跟隨父親身側的兄長的身影。蕭韞曦離他頗近,聽到這一聲瞥眼去看,聞靜林嘴邊那一點嘲諷尚未化開,一絲不漏地落入眼中,他有些詫異,隨即走到聞靜林面前,居高臨下道:「怎麼?你不服?」
聞靜林抬頭看向蕭韞曦,眼中既有少年人的不甘示弱,又有或能扳回一局的暗自欣喜。史逸君一直留心聞靜林的反應,至此見情形變得微妙,忙走上前搶先道:「殿下,我們以一籌落敗,自然是覺得遺憾,但是輸了就是輸了,只能自認技不如人,絕沒有不服之心。」
蕭韞曦微微側頭,斜眼笑看一臉恭敬的史逸君,嘲弄道:「我可不覺得你與聞靜林稱得上『我們』二字。」又對聞靜林道:「我雖是皇子,卻也不做以身份壓人的事,服就是服,不服就比得你服。」
聞靜林雙眼一亮,站起身來朗聲道:「殿下爽快,我也不會含糊。殿下的投壺之技確實過人,我不及殿下。但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殿下敢不敢和我哥哥比一比?」
蕭韞曦一怔,皺眉反問道:「你說靜思?」記憶中,倒是從來沒有和聞靜思一起玩過投壺,不由道:「你把他找來,我與他比一次。」
聞靜林笑道:「殿下等著。」轉身竄入人群中去。
中秋佳節,是少年孩童玩樂的日子,美酒佳餚,是青年人推杯換盞的時候。聞允休和史傳芳既有世家的交情,又是總角之交,同在朝廷任職卻不在一個部衙,白日忙於公事,晚上又各自回家,只有休沐才小聚片刻。五隻沉香嫋嫋雲煙,四眼相對,三杯兩盞淡酒,來就一腔真摯情懷。今日這兒有千里皓月當空,喝不完的佳釀,吃不完的好菜,看不完的歌舞,聽不完的阿諛奉承,兩人鬧中取靜,找了個隱蔽的桌案來說說不完的心事。
聞靜思正坐在一旁聽父親與史傳芳說話,冷不防被弟弟從身後抓住一條臂膀,嚇了一跳,忙起身帶他走到稍稍僻靜的地方,才定下心來道:「去哪兒了?父親找你好久了。」
聞靜林有求於兄長,自然不敢反駁,老老實實地道:「我被史大哥拉去陪三皇子投壺了。」
聞靜思莞爾一笑,放下心道:「有史大哥帶著就好,這裡不是家中,凡事都要守規矩,明白麼?」
聞靜林心道:「史逸君做什麼都無趣得很,為什麼要學他。」他知道如果對哥哥實話實說要他和蕭韞曦比投壺,依哥哥的個性,肯定不允。可是如何能夠不讓哥哥知道是自己要他比投壺,又能全力以赴贏過三皇子呢。眼睛不由自主地瞟向遠處等著的蕭韞曦,忽然心中生出一計,裝做委屈地撇撇嘴,不情不願道:「大哥你一有空不是和史大哥談論課業,就是和三皇子騎馬遊玩,又經常教阿雲那呆瓜讀書寫字,就連回家,也是第一個問阿心有沒有吃好飯,睡好覺。但是一見到我,就滿嘴的規矩規矩,真不知道你究竟是誰家大哥!」他這一番話,三分真心難過,七分故意責怪,說到情深時,眼底泛起一層粼粼濕光,把聞靜思看得十分內疚。想到自己平時確實疏忽了二弟,聞靜思頓時手足無措,急忙道:「阿林別哭,別哭,我真不是有心這樣對你。」
聞靜林見目的達成,抹了抹眼睛恨恨地道:「我才不信你不偏心。」
聞靜思心中難受之極,拉著聞靜林的胳膊軟聲安撫:「你和阿雲都是我弟弟,我怎麼可能偏心一個?你要如何才能信我?」
聞靜林就是等他這句話,聽罷心裡偷笑,臉上卻一本正經地道:「三皇子有把金匕首,總愛拿出來炫耀,我見了也喜歡,大哥替我要過來可好?」
聞靜思微微一怔,雙眉緊蹙道:「那匕首是皇上在他生辰宴上的賜禮,不是一般的器物,怎麼可能輕易讓人?」
聞靜林笑著貼上去纏住哥哥的手臂,如年幼時的膩人撒嬌:「三皇子剛剛投壺贏了我們,正在找對手呢,哥哥你只要用匕首做綵頭,贏過他就行。三皇子當眾允諾,輸了也不敢耍賴。」
聞靜思看著弟弟期待的雙眼,那般堅定自己能勝的信任,與溫溫軟軟的聲調,心中的猶豫不決最終瀰散開去,點頭道:「好!」
蕭韞曦已經等得不耐煩,見聞靜思與聞靜林慢慢行來,早已沉下了臉。聞靜思笑著走上去,一揖到底,柔聲安撫道:「殿下久等了。」
蕭韞曦心情不佳,語氣自然也不好,冷冷淡淡地道:「既然知道讓我久等,那就要讓我等得有意義。」
聞靜思微微一笑,道:「我來做殿下投壺的對手罷,雖然技藝不精,也還是能一試的。」
蕭韞曦道:「你若有真本事,自然好極,若是沒有,我就要狠狠罰你們兩個了。」
史逸君眼見兩人對上,滿臉著急,走上前勸解道:「殿下,阿思只是平常在家陪伴弟弟玩投壺,正正經經,規規矩矩的卻沒玩過,殿下切莫認真啊。」
蕭韞曦自認與聞靜思算是熟稔,今日從他弟弟口中得知他投壺技藝高超已是心中惱火,又聽史逸君說起內情,更是怎麼想怎麼不舒坦。好似自己看世間是清清楚楚,看聞靜思卻隔著一層紗,不禁更加氣惱,怒斥道:「我和他比投壺,你插什麼嘴!」
聞靜思見他生氣,雖然不明因果,也知曉不能在這個時候掠其鋒芒,忙暗暗示意史逸君迴避,自己上前捧過箭矢雙手呈向蕭韞曦道:「殿下息怒,這次投壺規矩由殿下定,我聽殿下的。」
蕭韞曦見史逸君閉嘴退下,接過箭矢,平靜了心緒,沉思片刻才道:「一人十二支矢,壺臥放,投入一支算一籌,彈出的矢,若是陽面算兩籌,陰面減一籌。」
聞靜思鄭重道:「好!」又微笑道:「凡是比試必有綵頭,殿下敢不敢應?」
蕭韞曦嗤笑道:「你既然敢答,我又怎會不敢應?我若贏了,你需替我做三件事。」
聞靜思見蕭韞曦說得胸有成竹,勢在必得,又看弟弟臉上露出些許驚訝之色,笑著握了握聞靜林的肩,向蕭韞曦道:「我答應殿下。若我僥倖贏過殿下,想求殿下`身邊一物。」
蕭韞曦奇道:「難得聽到你有所求,說來聽聽?」
聞靜思道:「我想求殿下的金匕首。」
蕭韞曦一愣,皺眉道:「你不知道那金匕首是父皇在我十二歲生辰宴上所贈?」
聞靜思正色道:「我知道,見殿下把玩過幾次,我也很喜歡。」
蕭韞曦不可思議地盯了他片刻,嘴唇張了又合,終是什麼話也沒有問,只沉聲道:「你贏了,便來拿。」轉身走到壺前,身旁的司射宮女立即恭敬地遞上第一支箭矢,蕭韞曦輕輕取來,三指捏穩,抬手揚袖,竹矢劃過一道淺淺的彎弧,正中壺心。
聞靜思站到他身邊,挽高衣袖,取過一支竹矢,手腕輕揚,投矢入壺。只見兩人神情專注,箭矢在空中穿梭如飛,交替投入,不分上下,比得難解難分。周圍觀看的少年人高聲喝彩,把一些離得近的朝臣也吸引了過來。兩人身旁的箭矢漸少,分籌還是一樣多。直到最後一支箭矢,聞靜思準準投入,滿滿得了十二籌,蕭韞曦的那一支卻彈了出來,圍觀的少年一湧而上,恰好看見掉落的箭矢陰面朝上,不由得紛紛聚集在聞靜思身邊討教技巧。聞靜思僥倖勝出,額間起了一層薄汗,看著周圍一雙雙期待的眼睛,並不言語,淡淡一笑,抬起袖子擦去汗水。蕭韞曦本就賭最後一支箭矢掉落出陽面,雖然功虧一簣,倒也不去嫉妒聞靜思的運氣,只把這場比試歸咎於天意。抬眼去看人群中的聞靜思,那自信的雙眸,純真的笑容,未至雍容已是從容的舉止,即使在眾多世家子弟的環繞下,依然熠熠奪目,叫人無法輕視。忽然之間,蕭韞曦覺得自己的那把金匕首即便送給了他,也不算是明珠暗投。
聞靜思輕輕分開眾人,走到蕭韞曦面前,見他面色如常,彎腰禮拜道:「殿下承讓了。」
蕭韞曦「哼」了一聲,朗聲道:「贏了就是贏了,說什麼我承讓,小小年紀學這一套,我看了都覺得假。」
聞靜思頭一次被他當眾訓斥,雙頰羞得通紅,兩手相交,低眉垂目,不敢再言。他身後的一群少年見了這般情形,勸哪邊都不對,只好你看我我看你,閉嘴不言,免得惹怒蕭韞曦,燒到自家身上來。聞靜林站在最後,見大哥無緣無故受了委屈,正要上前辯解,被一旁的史逸君搶先摀住了嘴。
聞靜林站在最後,見大哥無緣無故受了委屈,正要上前辯解,被一旁的史逸君搶先摀住了嘴。這裡一時冷了場,那邊走上來一個高挑的少年,身著皇太子朱紅色常服,眉目俊秀,與蕭韞曦有三分相似,卻更為鋒芒內斂。蕭韞曦猛地見到他,心頭一跳,鎮定地躬身行禮道:「皇兄。」眾人也跟著他紛紛致禮。
蕭文晟笑著示意平身,一雙精光隱隱的眼眸在聞靜思身上略略停頓,又瞟過壺中的箭矢,擊掌朗聲道:「古人言投壺可以治心,可以修身,可以為國,可以觀人,果然誠不我欺。投壺者不使之過,不使之不及,所以為正中。你投得比皇弟要穩,可見心思也更加沉穩。你是哪家的子弟?叫什麼名字?」
聞靜思微微一揖,恭敬地答道:「草民是聞家子弟,雙名靜思。」
蕭文晟輕輕「哦」了一聲,又道:「聞郎中是你什麼人?」
聞靜思道:「是草民的伯父。」
蕭文晟點點頭,看向蕭韞曦道:「你們比投壺,輸了什麼綵頭?」
蕭韞曦已將方才的狂傲之氣俱都收斂,此時低眉順目,問及輸贏,心緒也不見絲毫波動,定定地道:「聞公子贏了我的金匕首。」
蕭文晟噗嗤一聲笑了出來,一雙暗光沉沉的眼睛在蕭韞曦臉上梭巡片刻,才稍稍收了笑容道:「難得有人能讓我的好皇弟吃上一虧,還把禦賜的生辰禮贏走了。難得!真是難得的妙人!」見蕭韞曦臉上一派平靜,自覺無趣,嘆了口氣道:「你們繼續罷,今日中秋,多聚聚。」說罷,拂了拂袖袍,轉身走遠了。
蕭韞曦凝視著他的背影,眼中意味難明。聞靜思看了看遠去的蕭文晟,又看了看怔怔入神的蕭韞曦,走近兩步輕聲道:「殿下。」
蕭韞曦回過神來,握了握拳,肅聲道:「你跟我來取匕首。」
聞靜思應了一聲,回頭笑著看了聞靜林一眼,匆匆跟上前去。
蕭韞曦的長明宮屹立在皇宮西側,與太子的太平宮遙遙相對。聞靜思跟在蕭韞曦身後三步遠,一路走來,只偶爾遇上巡邏的侍衛穿梭走過。畫廊石徑空無一人,夏風陣陣,花香渺渺,宮燈緩緩搖曳,照得廊柱花枝影影憧憧,幽靜中有寂寥,寂寥中又有孤單,在這天下至高至尊的地方,壓得聞靜思有些喘不過氣來。
長明宮的燈火在黑暗中分外耀眼,蕭韞曦剛出現在畫廊盡頭,宋嬤嬤便已等在門口,見到身後的聞靜思,雖然有些訝異蕭韞曦此時帶人回宮,仍是笑著致意。
聞靜思躬身致禮:「夫人安好。」
蕭韞曦帶著聞靜思走進書房,宋嬤嬤輕手關好門,與服侍的宮人一同退下。蕭韞曦的書房聞靜思這是第二次踏足,來不及仔細打量,蕭韞曦慢慢回身,直直看向聞靜思的眼中,沉聲道:「你今日真是讓我驚訝之極,我看你好似看路人。相識那麼多年,竟還不知道你是個投壺好手。聞靜思,你還有多少本事我是不知道的?」
聞靜思聽他話中有自嘲,有失望,心中漸漸難過起來,和聲安慰道:「殿下,我平日與殿下多是比試騎射,有時也會玩蹴鞠,可是投壺這樣的遊戲卻是從未玩過,因而殿下才不知道。我在家中玩投壺多是逗弄弟妹,不是正經的玩法,登不上大雅之堂。」
蕭韞曦一愣,想到往日確實不曾去注意這些較為安靜的遊戲,這一頓無名火發在聞靜思身上有些冤枉,只好試探道:「除此之外,沒有瞞我之事?」
聞靜思被這一問問得有些莫名其妙,如實答道:「我知道殿下不喜歡言行不一之人,因此不敢有瞞。」
蕭韞曦擺擺手,道:「你記得自己話就好,這事便過去了。只是『天地君親師』,我倒是不知道在你心裡,我竟然排在了聞靜林之後。」
聞靜思心頭一跳,張了張口,分辨不出半句話來。蕭韞曦看著他,低低笑道:「君子不奪人所好,你明知這金匕首我愛不釋手,都要贏過去,全不似你的為人。除了聞靜林,我實在想不出有誰值得你這樣做。」
聞靜思呼吸一窒,在他坦然的凝視下,心底漫起濃濃的痛悔之意,雙膝一彎,跪伏了下去。蕭韞曦見他無聲默認,閉了閉眼睛,強自壓下忽然湧上的無奈與難過,伸手將他扯了起來。
聞靜思心頭一跳,張了張口,分辨不出半句話來。蕭韞曦看著他,低低笑道:「君子不奪人所好,你明知這金匕首我愛不釋手,都要贏過去,全不似你的為人。除了聞靜林,我實在想不出有誰值得你這樣做。」
蕭韞曦一席話直如一把利劍,刺中心口。聞靜思呼吸一窒,在他坦然的凝視下,心底漫起濃濃的痛悔之意,雙膝一彎,跪伏了下去。蕭韞曦見他無聲默認,閉了閉眼睛,強自壓下忽然湧上的無奈與難過,伸手將他扯了起來。聞靜思那一雙清澈的眼睛未曾沾染世故的虛偽與寒涼,清清楚楚,真真切切地露出了悔恨與愧疚。蕭韞曦心下一寬,轉身從書案的抽屜中取出一方木匣,遞了過去:「願賭服輸。這匕首你收好了,總有一日我會贏回來。」
聞靜思不記得自己何時出了長明宮的門,又是什麼時候跟隨父親回到了家。坐在自己的臥房裡,桌面的木匣在燈火的照耀下,靜靜的泛出柔潤又深沉的光芒來。揭開盒蓋,素緞上躺著的就是那柄沉甸甸的匕首。聞靜思第一次這麼近這麼仔細的去看它,劍鞘錯金,鑲著東珠與寶石,把柄纏著銀絲,縷縷細如發。聞靜思小心地拔出匕首,鋒利的刃邊閃爍著銳利的光芒,劍身上刻著古篆的「思歸」二字。想起蕭韞曦囑咐自己今後繞著太子走,想起臨別的最後一眼,他端正地坐在書案之後,室內燈火通明,依然有照不亮的地方。那挺直修長的身影,如同這匕首一樣,光芒四射,尊貴無匹,卻被外鞘束縛,無法展示他應有的風采。聞靜思輕輕歸劍入鞘,怔怔地坐在椅子上。
聞靜林今夜使計得了心愛之物,也不著急馬上去取,回了自己的院落,沐洗完畢,整齊了衣裳,才高高興興地跑去隔壁兄長的小院。匍一推開門,便見兄長呆呆地坐在妝台前,桌上放著木匣,懷中抱著匕首,神遊天外。他走上前去,搖了搖兄長的身子,討好地笑道:「大哥,匕首可以給我了罷。」
聞靜思默默看了他片刻,將匕首放回匣內,蓋上盒蓋,鄭重地道:「阿林,君子不奪人所好,君子有成人之美。我成全了你,卻在殿下面前做了一回小人。」
聞靜林甚少見到兄長這般嚴肅的與自己說話,不禁斂去笑容,靜靜地聽他說下去。聞靜思的手指慢慢摩挲著盒蓋上的麒麟紋路,沉聲道:「這匕首我交給你,但是要好好保管,不能有一絲的損傷,殿下以後還會贏回去的。」
聞靜林這才放下心,笑道:「他就是生在皇家,命比別人好。我看哥哥的六藝哪一樣也不會輸給他去,如果哥哥輸了,也一定是因為心軟。」
聞靜思搖搖頭,往日與蕭韞曦一同遊戲的情形曆曆在目,既有少年人的爭強好勝,又有朋友之間的禮讓謙遜,那些日子來得珍貴,去得不易,深深地印在聞靜思的記憶裡,回想起來,是暖洋洋的一片純真之心,他笑著道:「你與殿下相交甚少,因而才不知道。他雖然只比我年長兩歲,馬術卻是極好的,可以和淩將軍一起打馬球。今年他棋藝大有進步,國手方先生稱他擅用謀略,才思敏捷,與我對陣勝多負少。除了馬術棋藝,他更有過目不忘的本事,一本《帝策》倒背如流。他身上有許多你不知道的才幹,若是因為他身在皇家就覺得都是命中所定,那就是你一葉障目了。」
聞靜林聽了他這幾句話,神色有些奇怪,小心試探道:「極少聽大哥這樣誇獎一個人,難道大哥喜歡三皇子?」
聞靜思淡淡一笑,點頭道:「殿下甚少擺皇子的架子,重承諾,講情義,明獎懲,辯善惡,對人也是真心的好。比起其他皇室宗親的幾位親王世子,郡王世子,他更會贏得百姓的尊敬。你和他相處久了,也會真心喜歡他。」
聞靜林撇撇嘴,不以為然地道:「哪怕他再好,再受尊敬,一旦封了王,有了封地,就要遠去上任,他好與不好也只能是封地的百姓知道。哪裡像太子,以後做了皇帝,就算平庸無為,也會四方來賀,千古留名。」
聞靜思一愣,忽然覺得弟弟這一席話,將自己內心深處不敢說,不能說的話都攤了開來。腦中回憶起蕭韞曦的行止,又想到今夜太子那幾句別有意義的話,不能不說沒有為蕭韞曦而感到惋惜。勉強地笑了笑,提醒道:「你這些話,只能在心裡想想,以後再不要說出口,免得惹下麻煩。」
聞靜林點點頭,應允下來。
過了中秋,天氣逐漸轉冷。京師地處中原,城內街道桂花飄香,習習涼風吹落一地的秋葉,城外的鄉鎮,是一片片金燦燦的稻田,蕭瑟之中又見五穀成熟。
蕭韞曦和太傅求了情,未到午時便早早出了書齋。他既不是未來的國君,蕭佑安又不曾緊逼著他學習,任太傅對他時時曠課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坐在首座的太子蕭文晟對他悠閒遠去的身影連頭也沒抬,繼續翻動手上的書頁。只有蕭韞曦的三個侍讀你看我我看你,心中暗暗叫苦。
聞靜思與兩個弟弟剛走出四方書院,便見蕭韞曦一身尋常錦衣,帶著三個侍衛,騎著白兔等在門外。他微微一怔,走上前去就要行禮,被蕭韞曦揮袖喝止道:「在外面就要有在外面的樣子,你可別染上那等不識趣的風氣。今日我帶你去一處好地方,你跟我來。」
聞靜思看著伸到面前的手,猶豫了片刻道:「二公子,書院下午還有講課……」
蕭韞曦不耐煩的打斷道:「不會耽誤你半刻功夫。」
聞靜思見他堅持,只好將手上書冊交給二弟,交代了幾句,握著蕭韞曦的手蹬上馬鞍,坐在他身後。聞靜雲頭一回見哥哥這時候離開他們,不由得慌張起來,追上去幾步喊道:「大哥,我們怎麼辦呀!」
聞靜思剛一回頭,蕭韞曦一踢馬腹,白兔緩緩小跑了起來。他連忙抓緊身後的馬鞍穩定身形,見史逸君這時走出院門,揚聲呼道:「阿雲,跟著二哥和史大哥回家,我一會兒就回來。」
蕭韞曦聽他這樣回答,不知想到了什麼,笑得前仰後合,聞靜思連忙夾緊馬腹抱緊他的腰,以免他掉下馬去。蕭韞曦笑了片刻,提高了聲音道:「靜思,你家兩個小子真是粘你得很,這些年你長高了不少,看上去就像小兔子粘大兔子。」
聞靜思莞爾一笑,道:「父親事忙,很少教導他們,我身為兄長,自然要替父親多加照看的。」
蕭韞曦點頭道:「都說長姐如母,你雖不是女子,做起這等事情,也很有擔當啊。」
聞靜思聽出他話中並無惡意,而是由衷的稱讚,不禁笑得眉眼彎彎,可漸漸地那雙眼中的柔光黯淡下來,低聲喃喃道:「若是母親還在,父親便不需事事操心,阿林的性情會溫和些,阿雲會放開膽量,阿心,阿心便不會被堂弟堂妹嘲笑。」他越說聲音越小,蕭韞曦卻聽得清清楚楚,右手放開了韁繩,緊緊握住腰間的手,安撫道:「好了,不說這些話,今天是個好日子,可不能讓你難過了去。」
聞靜思一愣,會意過來,雙唇微抿,淡淡笑開了顏。
蕭韞曦帶著聞靜思一路跑出了城,兩人都是十歲出頭的少年,白兔載著跑得十分輕鬆。雖然能疾馳如電,蕭韞曦也不敢肆意甩下侍衛影衛,去享受名門之駒全力奔馳下的乘風歸去的快意。蕭韞曦要去的地方在城外七里處,那是一個小小的鎮甸,依山傍水,梯田繚繞,成熟的稻穀與黃黍一片片鋪蓋在土地上,二三十座房屋零零散散的立在田野間,貓和狗追逐嬉戲,雞鴨牛羊相處甚歡,這一幕在聞靜思眼中仿若世外桃源,又像是這一幅才是人間的五彩繪。
蕭韞曦勒停馬匹,讓白兔慢慢地在田邊踱步。秋風徐徐緩緩,空中有農家生火造飯的香味,有林間野果成熟的芬芳。蕭韞曦在錦衣玉食中成長,在雕樑畫棟的奢華中過了一年又一年,從來不覺得山城郭外的天地能美得過京師皇城,今日帶聞靜思來看這樣一片風景,也只是覺得新鮮有餘,韻味不足。聞靜思坐直了身體,目光越過蕭韞曦的肩膀,怔怔地透過遠處等待收割的稻田,微微起伏的群山,落在了天地交界之處。他面容沉靜,細細顰眉,一雙杏眼之中,有雨有晴,似在回憶過往,又似在籌謀未來。
蕭韞曦等了許久也不見他說一句話,不禁扭頭道:「你說想要看看農田的豐收,恰好今天是你的生辰,我便帶你來看,算是一點心意。」
聞靜思聽在耳裡,如夢初醒地回過神來,連忙道謝:「我隨意的一句話殿下竟能牢記至今,我心裡實在高興。」
蕭韞曦點頭道:「你高興就好。只是這田野風光,鄉村粗景,看了就是看了,並無特別之處,你怎麼喜歡這樣的地方?」
聞靜思淡淡一笑,順了順臉頰上被風吹亂的鬢髮,輕聲道:「我喜歡稻田的豐收,是因為這樣百姓就會吃飽穿暖。禹州弁州十年總會有三五年鬧旱災,我記得回蓮溪故里的路上,遇見過兩州的難民,衣衫襤褸,面黃肌瘦,吃得是樹皮野菜,喝得是露水果漿。我在京城家門之內從未見過百姓之苦,那一刻我便想,以後要像父親一樣入朝為官,去管一方城鎮,解百姓之憂,分百姓之苦。」
蕭韞曦靜靜地聽他娓娓道來,語氣溫和語聲卻是堅決,心裡不得不說有些動容。身邊的侍讀都是世家高官的嫡子,聚在一起談笑時,也會說說今後的打算,或是只說成家當官,或是只說遊曆山水,或是只說繼承父志,卻從無一人如聞靜思這樣因果明晰,郎心如鐵。他搖頭笑道:「靜思,你這樣的性子,做不成大官。朝中局勢複雜多變,人心詭異叵測,你心思太過純粹,便看不清這裡面的腌臢。人前稱兄道弟,背後往死裡整,見面互不相識,私下把酒言歡。靜思,聞家在朝中正是青黃不接的時候,老一輩多已致仕,只得你伯父和父親官位稍高,而你不夠狠心,不夠精明,手段也不夠八面玲瓏,如果不依靠世家的支持,僅憑自己的學識才華,你也只適合做些修纂前朝文史這樣的事。」他見聞靜思沉默不語,也不好此時敗壞興致,轉了口風笑著安慰道:「世事無絕對,如果遇上一位明君,你這一番誓言定會深得賞識。你身世清白,有才能見地,官至丞相也非難事。」
蕭佑安退位之後,蕭文晟繼位。這位太子在朝內大臣中的評價甚為中庸,親和仁慈有餘,敏慧堅韌不足,若說成為仁君還有幾分可能,與明主一詞卻是相差了十萬八千里。聞允休在家不說皇宮裡的長短,聞靜思也會在書院聽到學子之間透露的風聲。蕭韞曦的安慰雖然不著邊際,但是也能見著一片真心。聞靜思輕嘆了口氣,放下憂慮之心道:「殿下說得對。」
蕭韞曦笑笑,策馬走到一所民居前,身後的侍衛前去敲門,出來一位中年的布衣漢子,見了蕭韞曦一行,恭恭敬敬地請入小院。院內栽著一棵高大的椿樹,樹下石桌上擺著一席菜餚,熱菜五品,冷菜三味,米飯湯水都盛在碗中,分明是早已備好,只等入座。聞靜思環視了一週院落,院子是普通農家的院子,漢子步伐輕盈,伸手矯健,不是普通的農夫。他見蕭韞曦面色如常,知趣的壓下疑問,跟隨蕭韞曦下了馬匹,坐在石凳上。菜色葷素搭配,濃淡皆宜,不如家中的精美,卻別有一番鄉村農家的味道。蕭韞曦提筷夾了隻雞腿放在聞靜思碗中,笑道:「你還要趕回書院,快些吃,等會兒還有壽麵。」
聞靜思看著碗中漸漸多起來的菜,一時間彷彿身處家中小院,溫暖又愜意。輕聲對蕭韞曦道了聲:「多謝。」便低頭吃了起來。
晚間聞允休向吏部告了假,提前回到家中,親自為兒子淨手下廚房,煮了碗長壽麵。聞靜思先給母親上了香,再入座用膳。一家五口人聚在一桌,父親愛護有加,弟妹乖巧伶俐,其樂融融,聞靜思只覺得自己佔盡了世間的好處。晚飯之後,聞允休陪著女兒去小院裡照看圈養的幾隻兔子和松鼠。聞靜思督促著兩個弟弟背誦默寫今日課堂上所講的地方,聞靜林雖然聰穎,一講就會,舉一反三,卻仗著自己的那點小聰明時時偷懶,背誦不成問題,默寫出來總有錯字別字,鬧出好多笑話。聞靜雲恰恰和他相反,膽量小,做事便小心翼翼,慢慢默寫能全篇不錯一字,背誦卻要背一段想一段。聞靜林監督完兩人課業,已是快要巳時,看了一會兒明日夫子要講的地方,便洗漱一番,去父親房中請安。
逸樂居亮著燈火,窗戶開了一扇,桌邊聞允休清瘦的身影映在窗紙上,淡淡的一抹,如山頂雲霧般飄渺無依,聞靜思一時竟不忍去打擾。失去母親之後的幾年,父親的變化他看在眼中:若是到了母親的生辰,便會令廚房做一桌母親愛吃的菜,若是冥誕,則是一身素衣,齋戒三日;每日上朝前總會給母親的牌位敬上一杯茶水,三支沉香;傍晚在花園中散步,看著滿園的花草總會有片刻的失神;有時和自己說話,說著說著便會停下來,靜靜地看著自己,彷彿能透過自己看到母親。父親的深情與痛苦從來沒有在他們幾個面前用言辭表示出來,但是他們能清清楚楚的感受到那失去愛侶的寂寞和苦楚。
聞靜思低頭沉思了片刻,敲響了半掩的門扉。聞允休剛好寫完奏章,正攤開晾幹墨跡,見兒子進來請安,微微一笑,招手讓他在身旁坐下,柔聲道:「阿雲跟我抱怨了,你丟下他和三皇子跑了,他也知道你今日生辰,帶你玩得可算高興?」
聞靜思能想像弟弟邊依偎在父親身上撒嬌邊抱怨自己,不禁樂得笑開了嘴,如實答道:「殿下帶我去城外的村莊看稻田豐收,又在農居里用午膳,菜式豐盛,長壽麵卻不如父親做得好。」忽然想起那名莊稼漢子,疑問道:「我看那小院很普通,但是主人家不像是一般百姓,禮節周全,好像早就認識殿下。」
聞允休點點頭,沉默了半晌才道:「三皇子母家是武將世家,淩家有將軍專司護衛京畿,也有將軍守衛各處重鎮,那處小院或許是傳遞來往信息的暗哨。」
聞靜思心中一跳,又問:「既然是暗哨,殿下為什麼還要帶我去?」
聞允休看著兒子純淨的雙眼,暗暗嘆惜道:「或許他覺得你不會背叛他,或許他覺得你不是外人。」想起朝中太子一派隱隱出現的動盪,三皇子對聞靜思的態度不得不讓人深思。擔憂之情讓聞允休伸手摟住了弱小的肩膀,低低地道:「思兒,三皇子對你示好,或許並無惡意,但是也可能會無形之中傷害了你。皇子之間的事,不是三言兩語就能說盡的。」
聞靜思靠在父親身側,似乎聽懂了話外之音,又似乎什麼都沒有聽出來,鎮定地道:「父親,我今日和殿下說,以後也要像父親一樣入朝做官,為國為民,他說我的性子只適合去編修文史,真的好傷人心。」
聞允休難得看見長子抱怨,不禁朗聲大笑,笑聲中想起自己年少時的誓言。入朝為官十數載,為國為民的一腔熱誠逐漸被人情世故,排擠傾軋給磨損得只剩下為了自己。聽見兒子的一片真情,彷彿能見到十數年後另一個自己。笑聲中不禁多了絲悲切之意,許久才感嘆道:「好孩子,做一縣之令和編修文史,沒有輕重之分。一個是為了百姓的平安樂業,一個是為了曆史文理思想的傳承,無論你做了哪個,都是為國為民。」
聞靜思淡淡地笑了出來。與父親又靜靜地坐了一陣,猶豫幾番才小心翼翼地道:「父親,弟妹都長大了,阿心也比以前懂事很多,父親不需要太在意我們。如果父親身邊能夠有個溫良賢惠的人打理起居……」
聞允休拍拍兒子的肩膀打斷了話,輕聲道:「思兒,父親與你母親既不是指腹為婚,也沒有父母媒妁。我雖然將你母親的畫像都拿了下來,是因為她就在我心中。我心中有她,便不想再娶其他女子與她共享我一片真心。你是個好孩子,今後也會遇上想要相守一輩子的人,我這片心意,你有朝一日也會體會得到。」
聞靜思點點頭,不再試著勸說。心下卻默默起誓,如果遇見了願意與之相守一輩子的人,定要和父親一樣,用一片真心相待,絕不辜負對方的半點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