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何時芳草及天涯
聞靜思得了令牌與印,自然慎之又慎,將事情始末與憂慮告訴了父親。本以為父親會追問緣故,卻不料只是淡淡的一句「你好好用它們,才不枉寧王之重託。」
寧王離開了京城,似乎把這一年的春光也一併帶走了。
往年京城的三四月,是大地回暖,春日花開之時,今年卻連日下著濛濛細雨,幾乎見不著幾天放晴。原本四月初四就能換上紗衣,直到四月下旬,朝野依然是一片輕薄羅衣的景象。
聞靜思坐在戶部最偏僻的一間空房內,鄰間是存放卷宗簿冊的庫房。他既然對淩崇山承諾了不碰軍機政務,自然不能去問兵部的一馬一卒。吏部是蕭韞曦抓得最好的一部,誰升誰降,功績幾何,所長所短,都在掌握之中,他自然也不能胡亂插手,壞了寧王的計畫。因而只能翻翻過往戶部的賬本,牢牢記住每一項天災的輕重,所需的救濟銀兩,每一個工程的長短,朝廷要付出的各項本錢,大到皇帝祭祀祖廟,小到士兵每月的軍餉,都一一記了下來。若遇上難處,便虛心向戶部尚書薛孝臣請教。他本就聰慧,學得也用心,雖白衣掌權,面對大小官員,也是不卑不亢,有禮有節。薛孝臣原來對他有七分的好感,幾個月相處下來,更添了三分的滿意。有時上摺難以下筆,也會和他略略商量一番。
聞靜思將九分心思放在戶部上,另留了一分心觀察東宮的動靜。太子自新年夜宴欲圖不軌之後,再無意外的舉動。兩人偶爾在官衙相遇,蕭文晟只當他是擺設,目光落在他身上,也是冷冷淡淡。聞靜思不怕他刻薄刁難,就怕他有意羞辱,如今見他這幅面貌,心中大石總算落地。
五月初一的早晨,連綿了一個多月的春雨總算停了。放眼望去,天空萬里無雲,一碧如洗。戶部官衙的庭院中,花木種類頗多,此時枝繁葉茂,扶疏有致,濃淡相宜,綠葉翠則欲滴,紅花豔則欲融,浴著春雨,毫無半分頹敗之色。日光照射下來,花蕾新芽一朵朵一個個爭先恐後鑽頭露角,真真是一派生機勃勃的熱鬧景象,十分春色盡在院中。
聞靜思在戶部官衙長官辦事的房門前站立良久,一身雨過天青的交領長衫,銀白蓮紋的腰帶,雍容未至,清雅已顯,與庭院中的花木相映,不輸半分顏色,若不是微蹙的雙眉,倒真能入詩入畫。
薛孝臣上朝歸來,此情此景猛一入眼,只覺心曠神怡,渾身舒暢,面上帶了笑意道:「怎麼,賢侄又挑出錯了?」
聞靜思連連否認,躬身一禮,為他推開`房門,待兩人賓主坐定,才提問道:「大人,我今日看賬上國庫的餘銀,與實際的差別甚遠。而各州上報的稅銀與應繳之數,也有差別。這究竟為何?」
薛孝臣略略捋了把鬍鬚,眯著眼睛笑道:「依你所見,應當如何?」
聞靜思捏著筆記道:「依晚輩所見,賬面應與實際相符,查閱才能有據可依,若不相符,如何核實?」
薛孝臣點點頭,又道:「你覺得此出現事因何緣故?」
聞靜思低頭沉吟片刻,緩緩道:「立國之初,各州收繳稅務皆在每年十月完成,然後押運至京城。當時的戶部長官怕年終述職問及稅款,便在各州完稅公文到達時登記入賬,以顯政績。而押運稅銀,時常因雨雪天氣,路途遙遠耽擱行程,全部入庫往往在二三月。這種情況由來已久,延綿至今,雖未見有害,但也絕對無利,不可不說是弊端。」
聞靜思低頭沉吟片刻,緩緩道:「立國之初,各州收繳稅務皆在每年十月完成,然後押運至京城。當時的戶部長官怕年終述職問及稅款,便在各州完稅公文到達時登記入賬,以顯政績。而押運稅銀,時常因雨雪天氣,路途遙遠耽擱行程,全部入庫往往在二三月。這種情況由來已久,延綿至今,雖未見有害,但也絕對無利,不可不說是弊端。」
薛孝臣道:「不錯,你繼續說。」
聞靜思稍稍停了片刻,才開口道:「從前朝開始至今,租庸調的收取靈活多變,定額折納或定量折納成糧食、金銀、銅鐵、寶貨、布匹,更有的地方規定以虎豹鹿熊、山海珍味等貢品折納。如此一來,百姓勢必要涉險圍捕珍獸,又不能使之傷殘,往往獸脫人亡。因一己私慾造成百姓家破人亡,實在與聖上的仁治之道相違背。且租庸調按丁徵收而不計田產多寡,其稅戶雖兼出王公以下,比之百姓所出十之二三,實在微不足道,只恐富愈富,貧愈貧。此租庸調實在是有利有害。」
薛孝臣輕嘆口氣,點了點頭,又慢慢搖了搖頭,撚著鬍鬚道:「你既然提出害處,定也想好應對之策,且說說看。」
聞靜思深吸一口氣,緩緩吐盡,沉聲道:「晚輩查過記錄文獻,每朝之盛世,稅務必然最輕,乃因百姓負擔少,朝廷深知藏富於州縣,培護本根的道理。如今租庸調已不適用,不如廢除。先帝登基之時,曾普查全國戶籍,農戶佔六成,商戶佔二成,商戶繳納稅錢比農戶多五百三十餘萬緡。皇上前年再查,農戶五成,商戶三成,稅錢卻多出一倍。如此何不降低農稅,適當增加商稅。本朝有地稅為賑災專用,而禹州弁州十年中有五年大旱,遠遠不夠。何不在各州府另設義倉,儲備糧食布匹,以備災時所需。」
薛孝臣聽他說完,低眉撫鬚良久不語。聞靜思也不急,坐在椅子上看門外花木隨風搖曳,過了半盞茶時,才聽薛孝臣嘆息道:「你想得都不錯,可那位在朝中一日,你這些意見便一日實施不了。」
聞靜思淡淡笑了笑,道:「晚輩與大人說這些,只想聽聽大人覺得對不對,並不求現時有所改變。」
薛孝臣也笑道:「賢侄的想法惠民為本,細節做到了,也不失為百年之利。」忽而又疑道:「你族中叔伯也有擅於行商的,你提議提高商稅,就不怕他們的指責刁難?」
聞靜思搖了搖頭,正色道:「國家國家,自然先為國,後為家!」
薛孝臣一怔,盯著聞靜思看的雙眼儘是詫異之色。他看著這個人慢慢長大,心智成熟,從四方書院美名揚,到手握寧王私印權壓人臣,這一路走得坎坎坷坷。幸而為人正直,無有私慾,頗重名節,於寧王,於朝廷,真是百利而無一害。
聞靜思從戶部出來回府,剛過了巳時。雖未至盛夏,陽光已帶了幾分熱`辣。他緩步行走在街上,臨近飯點,只有酒樓茶館熱熱鬧鬧,外面行人稀少,連販夫走卒也湊做一堆懶懶散散地談天說地,無心生意了。
聞靜思邊走邊看,剛接近一處果子攤檔,一不留神,差點和買完了枇杷轉身離開的人撞成一團。聞靜思悴不及防之下,反應也敏捷,及時收了腳步,身子卻往前衝了一沖。不料那人眼疾手快,撒手丟開枇杷去扶他,等他站穩了,兩人一照面,竟是自己家裡的阮姓護院。那阮護院見了聞靜思,恭恭敬敬地一抱拳道:「大公子,真是對不住。」
聞靜思看了看地上的枇杷奇道:「你怎麼在這裡?」
阮護院指著對面的茶樓道:「我陪小姐出門會客,那客人得了風寒,有些咳嗽,小姐便遣我來買枇杷與他吃。」
聞靜思看他將地上完好的枇杷拾起來,又將摔壞的撿給攤主丟棄,不禁又道:「你知道是哪位客人麼?」
阮護院道:「是林家的公子,單名一個穩字。」
聞靜思微微一愣,林穩是當年和他同考科舉之人,落榜後寄住在堂兄林溪之家裡。他為人沉穩,讀書用心,不喜喧鬧,與自己一樣甚少參加城中名門子弟的詩酒茶會,因而兩人在郊外一別之後,也只有送史逸君出城的那一回遇見過,可從未聽聞他與自家小妹有來往。聞靜思怔怔地盯了會兒茶樓,直到阮護院喚他才回過神來,淡淡地道:「你去吧。」
聞允休午時大多在官衙用堂饌,甚少回來府中用膳。因而缺了父親的桌上,四兄妹加一個雁遲便少了一分禮節,多了一分笑鬧,聞靜林和弟妹們搶菜那是時有發生,屢禁不止。
聞靜思和雁遲與兩個弟弟坐在餐桌上,許久不見小妹回來,聞靜林餓得邊唉聲嘆氣,邊數著自己幫三弟帶著人下茶莊看貨樣,跑前跑後一個上午,茶水喝下無數,早就餓了。聞靜雲則一雙眼睛直直盯著廳堂外的小路,似能將小妹憑空看出來一般。雁遲耳聽聞靜林絮絮叨叨,忍不住打斷向聞靜思道:「要不要出門尋一尋?」
聞靜思舒展了緊蹙的雙眉,回頭吩咐身後侍奉的僕役去茶樓尋人後才道:「我們不等了,動筷罷。」
聞靜林就等著兄長這一句話,提起筷子伸向雞腿,動作之迅速,雁遲看了也自嘆弗如。這邊四人飯過一半,那邊小妹就已傳來了消息,說是應友人之約,不回家吃飯了。聞靜心雖說一貫的愛笑鬧,卻絕對不是這般忘了兄長在家等候之人,應有的修養禮節一絲不缺。
聞靜林聽到僕役如是說,揚了揚眉,對身邊的兄長道:「她以往愛和薛家姑娘史家小姐一起,評個詩書丹青,遊玩林園。遇到林家公子後便愈發沒有女兒家的樣子,整天往外面跑,今天居然不回家吃飯了,真要好好管管。」
聞靜思淡淡的一聲「好」,繼續低頭吃飯。飯後,聞靜林和弟弟回房午休,聞靜思則與雁遲來到書房,談論早朝時的見聞。從越國女帝整歲壽辰的使節隊伍,一直說到門下省侍中顧大人以年邁為由辭官歸故里,朝中分成兩派,宗黨推舉宗琪,聞史一派舉薦聞允休接任。聞靜思尚未問清事情的細枝末節,便看見書房門口探出一個頭,正是歸來請罪的聞家小妹。
雁遲見她站在門口手足無措,會心一笑,朝聞靜思道:「你們先談,等我晚上回來再與你細說。」
聞靜思看著小妹對離去的雁遲甜甜地喚了聲「雁大哥」,才走進書房,淡淡一笑:「吃過飯了麼?」
聞靜心難得沒有左圍右繞地纏去過,而是乖乖地坐在書案旁的椅子上。「我在茶樓吃過了。」見兄長點點頭,又去看桌上的書冊,壯起膽來道:「大哥就不問麼?」
聞靜思抿了抿唇,合上書冊柔聲道:「林穩頗有君子之風,你又懂得是非輕重,我何須操心。你想說時便會說,我何必去試探你。只是往後出門久了,派人傳個信回家,莫要人擔憂。」
聞靜心乍一聽兄長這樣說,心中十分感動,沉默良久才緩緩道:「當年大哥落榜,我心有不甘,跑去林府要質問林大人。結果林大人不在府中,林溪之又不敢應對,便推了子均來。我見他將事情始末分析透徹,條理清楚,言辭之間對大哥十分敬重,心中也消了氣。後來聽人說他也落了榜,寄住在堂兄家裡,是個勤奮好學,善良寡言之人,心裡也有些許好奇。」說到此處,見兄長面上只有詫異,並無不快,這才稍稍放下心,繼續道:「直到上個月,我與史姐姐相約去詩琴坊給她母親挑選壽禮。她看中柳清晨的一幅蟠桃壽宴圖,正欲買下,恰巧子均也在,發現那圖是贗品。詩琴坊秦老闆大怒之下,道出這圖是宗琪所售,他以為宗琪財勢巨大,定無假冒可能,也就未仔細驗看。這事一出,我便對子均有幾分好感,後來幾日,史姐姐忙於母親生辰,我便替她宴請子均做謝。詳談之下,覺得此人心胸寬廣,是非分明,極有抱負,與大哥有幾分相似。」聞靜心說到此處,低眉斂目,閉口不言了。
聞靜思眼中的笑意漸漸滲透至五官,使整個面容霎時動人起來。「你待人之好,倒是細如微毫,面面俱到。」
聞靜心難得聽大哥玩笑,知道是在說自己買枇杷為林穩止咳,不禁又是羞赧,又是高興,撇撇嘴笑道:「我見他咳得難受還來赴約,便情不自禁想要安慰他。這不過舉手之勞,哪裡比得上大哥對寧王之好,全權主持後方,讓他安心在殷州打拚。」
聞靜思笑容一凝,想到蕭韞曦到達封地報了平安之後一直沒有消息通傳,笑容之中也憑添了幾分擔憂。這擔憂之情卻如春芽萌生,尚未成長便被他強自壓在了心底,話題重新回到林穩身上。「我雖與林子均來往不多,也知道他在城中的世家子弟裡名聲甚佳。林老大人教導晚輩極嚴曆,子均雖是親弟之孫,也不會放縱一絲一毫。你與他親近,我是沒什麼可擔心的,只是你總去打擾子均,唯恐累他學業停滯,於他並不是什麼好處。」
聞靜心雖不喜歡兄長的處處謹慎,也知道所說不假,無奈道:「唉呀,又不總是我邀約,大哥別都怪我頭上嘛。」
聞靜思笑著搖了搖頭,不再說話了。他看著小妹從粉`嫩可人的娃娃長成婷婷玉立的少女,從咿呀學語到情竇初開的年紀,大方地將心事宣之於口,對比自己那未及開花便已埋沒的思慕,真是令人羨慕不已。那一句情不自禁,何其真實,情到深處,誰能自持?即使自己夜裡輾轉難眠,苦苦壓抑,又哪裡敢說這些年從未逾禮半步,只是將相處的一瞬分成千萬份,一份回味千萬年罷。
送走小妹不及半盞茶時,就有僕從送來林穩的拜帖。聞靜思看著帖上工工整整的小楷,不得不放下手中的書冊,讓僕從將人請至清霜館的小廳。
林穩被人恭敬地一路帶往內院,看著府中亭台樓閣之精巧,花草樹木之豐美,心中的憂慮之情沒有減免半分,反而將吊起的一顆心扯得更高了。因而,林穩在小廳門前見到聞靜思一身華服,面帶微笑親自迎接,幾乎羞慚的連頭都抬不起。他這一緊張,呼吸不暢,喉嚨更是發癢,一個沒憋住,連忙止步,捏了衣袖捂著口鼻側身咳嗽起來。聞靜思稍稍斂去笑容,上前五指併攏輕輕叩擊林穩的背脊。林穩發現是他,連連擺手,將咳嗽生生壓了下去。聞靜思見他漲得一張臉龐紅潤似果,雙眼含著咳出的淚花,滿面倔強與驚惶,不由引他入廳,柔聲道:「好些了麼?」
林穩小心吸了幾口氣,才緩緩道:「多謝聞兄。」
聞靜思請他安坐,自己舍了主位坐在他身旁,笑道:「子均,我與你交淺言深,何必如此生疏。」
林穩見他如此真誠,心中更是難受,咬牙起身,朝他一揖到底,道:「聞兄,小弟此來是負荊請罪。」
聞靜思微微一怔,盯著林穩的雙眸閃過驚訝、疑惑、了悟等諸般神色,最終都化作了感慨,埋藏在了幽深的眼瞳裡。林穩被他看得愈加拘謹,正要再說,從門外嫋嫋走進一個綠裙婢女,手捧茶盞,為兩人奉茶。林穩被她一打岔,口邊的話硬生生憋了回去,頭卻垂得更低了。聞靜思待婢女退下,輕聲道:「子均何罪,我怎麼不知?」
林穩定了定心神,緩緩道:「聞兄,小弟此來,是與小姐有關。上個月小弟去詩琴坊觀畫,巧遇小姐,聽她評說坊中柳清晨的《蟠桃壽宴圖》是贗品,分析的有理有據,絲絲入扣。如此細緻入微的觀察,令小弟十分佩服。後來與小姐相談之中,才知道小姐在京城中是瓷畫金石方面的行家,眼光獨特,常能看出不一樣的細節之處,平日喜好也與小弟十分相近。那次之後,小弟常約小姐,名為遊玩,實為談心,相處越久,小弟越是覺得小姐率真聰穎,豪爽開朗,更有一顆難得的玲瓏心。因而……因而小弟對小姐,心生……愛慕之情。」他說到此處,扭頭輕輕咳了片刻,也不知是羞赧還是身體不適,臉都紅到了脖子根,連看都不敢看聞靜思。「今日聞兄遣家僕尋人,小弟才驚覺常常邀約小姐出門十分不妥,特來向聞兄告罪,望聞兄切勿責怪小姐。」
聞靜思聽他所說和小妹雖有出入,往深處想,卻是情人間的相互讚美,又見林穩坐立不安,又羞又慚,不禁心中一嘆,道:「子均不必擔憂,阿心是個極有主見的女子,為人處事有幾分男兒的豪爽,分寸掌握得也算得當。她已及笄,我雖是她兄長,卻不能幹涉太多。你若不是一時心動,有長久的打算,便慢慢和她相處罷。只是學業不能荒廢,顧小失大就不是男兒所為了。」
這話乍一入林穩的耳朵,就直直墮入了心窩,真是又驚又喜,先前的驚惶全然換做了感激之情,衝著聞靜思一揖到底,道:「多謝聞兄成全。」聲音都帶著細細的顫抖。
聞靜思又好氣又好笑,連忙將他扶起。「子均是不是要改口了?」
林穩這才解開心中鬱結,笑著喚道:「君謹說的是,我往後定加倍用心讀書,絕不辜負君謹和小姐的一片心意。」忽而想起一事,又蹙眉道:「聞大人那處,我晚上再去請罪罷。」
聞靜思見他心中之事絲毫藏不住,一喜一憂全映在臉上,可謂心無城府,一片坦然,不由道:「父親那邊,我試探下他的口風,以你名聲之佳,也不是難事。」
林穩略略思索了片刻,正了臉色道:「如此,多謝君謹成全之恩。」
晚上,聞允休回來之後,聞靜思趁著與父親商討朝中事物的空檔,將小妹近來與林穩走得頗近一事略略提了兩三句話。聞允休臉上並無多大驚訝,似是早有所料。邊低頭整理書信,邊道:「我遲早都要將這家業交到你手中,阿心又是你照顧著長大,這件事,你做主看看罷。」
聞靜思不料父親是這樣的打算,只覺得雙肩上的擔子之重,比以往有過之而無不及。擔子雖重,也是他做為長子絕無旁貸的責任。於是,唯有點點頭,淡淡地道了聲「是」,便將話題又轉回朝廷的繁雜事物當中去了。
聞允休既然答應了蕭韞曦教導兒子立足於相位,就沒有懈怠承諾的理由。雖然憑心而論並不認為自己這個最出色的兒子,能夠做到以仁善有餘鋼斷不足的性子勝任丞相之位,但是對於寧王的維護協調之力,卻從未質疑。因而每日將朝野大事拿來與聞靜思細說,從中分析不同的處置方法,各方勢力的平衡。這些事他從前也在做,如今不過講得更深更透徹,讓聞靜思看到這個權利的頂峰,那些被光鮮外表覆蓋著的黑暗與齷齪之處。
五月初五端午節過後,聞允休接到陞遷誥敕,正式接任門下省侍中之位。雖與尚書令李洵,中書令王榕這兩位老臣同為外相,卻比身處刑部要更為艱難。一則,李洵與宗維是多年同窗老友,尚書令之位也是靠宗維提攜得來,職責上是奉旨行事,朝中上下皆知他奉的是誰的旨。二則,王榕看似立場中立,不偏不頗,但緊要關頭上,不白就是黑,雖不會給聞允休帶來麻煩,也不會有一絲一毫的幫助。三則,門下侍郎宗承是宗維長子、宗嶽之父,聞允休勝過宗琪坐在侍中的位子上,真可謂前有狼後有虎的境地。然而這侍中之位越不好坐,越是需要聞允休去坐,既是因為他處事周全細緻,又是因為平衡兩黨的權力。聞靜思眼見父親身處在夾縫中,未及半百便已生華發,心疼又氣惱,恨不得天降神兵,將朝中汙穢一掃幹淨。
聞靜思這邊正憂心父親,殷州那邊卻來了奏章。
殷州首府錦屏每年端午的龍舟都在玉龍河上舉行,今年連日暴雨,只能一延再延。雨停之後,百姓盼望補回龍舟賽,寧王視察河岸堤壩,發現許多年久失修之處,勸回了附近城鄉的百姓後,當即上摺朝廷,望下撥白銀十萬兩用以修補堤壩及觀景台。這一折層層上報,到了李洵處便停了下來,近十天也未見動靜。他不動若山,聞靜思卻等不及了,一大早便候在戶部官衙長官的房門外。薛孝臣上朝回來,見他神色嚴肅,心中對他所想之事有幾分知底。果然,兩人一坐定聞靜思便提起殷州上摺一事。薛孝臣緩緩捋了把鬍鬚,沉吟片刻才道:「賢侄既然問到此事,我也就實話對你說。十萬兩是外相便宜之權,無需過問皇上即可下撥。李大人按下不表,有對寧王警示之意,也有對戶部掌控之心。」
聞靜思嘆道:「果然如我所料。薛大人,若寧王在朝中,可否直接批示?」
薛孝臣微微一怔,揚眉道:「職責所在,自然可以。只是從未有自奏自批的先例。」
聞靜思心中暗嘲:「宗家所破之例還算少麼。」表面上只緩緩搖頭道:「既然是職責範圍之內,便好辦了。請薛大人令人擬下文書,我持寧王私印蓋之。」
薛孝臣深深看了他一眼,站起身走到一旁的書架上,取過一卷空白絹軸,提筆酎墨,邊寫邊打趣:「賢侄這一蓋,可是要把李閣老給得罪了,往後少不得要過五關斬六將。」他寫得極快,話說完不過片刻,就已擬好了文書,輕輕吹了一吹,翻轉擺放在桌案對側。
聞靜思從衣襟內袋中取出貼身收藏的錦囊,捏著玉印輕輕壓過硃砂台,在署名薛孝臣的尾處,鄭重地蓋了下去。「堤壩之禍,每朝都非常重視,三年一小固,十年一大修。既然李大人不懼得罪殷州百姓,父親與我又何懼他設下的重重關卡!」
薛孝臣心中大叫了一個「好」字,撫鬚微笑。這個看似文弱的青年,如今,處事越來越果斷,越來越顯露出他品性中美好的一面,仁愛、堅韌與正直。
時至傍晚,聞靜思與父親一同回到家中,用過晚飯就一頭紮進了書房。雁遲沐洗之後尋過去,只見他端坐書案後,雙目怔忡,面前鋪著一張君子蘭暗紋信箋,筆尖墨汁飽滿,遲遲未落一字,心中一陣長嘆。悄悄走上前去,輕手為他面前的茶盞斟滿茶水。聞靜思耳聽蓋杯交接的聲音,看了他一眼,放下筆,不知所措地咬了咬唇。雁遲被他這幅窘態逗樂了,笑道:「寫個信而已,又不是寫情書,怎麼還要打腹稿?」
聞靜思瞪了他一眼,雙頰緋紅難消,鎮定了心神道:「寧王只在到達禹州來信報過平安,之後一直沒有書信。我忽然去信打擾,實在不知該不該。」
雁遲笑道:「這有什麼該不該,思念可寫,叮囑可寫,連公事也可寫。一般交情都會三言兩語問候幾句,何況你們這般的青梅竹馬。」
聞靜思盯著信箋上的蘭花暗紋,緩緩吐盡一口氣,舒展開眉目,提筆酎墨,將一腔心意盡數托附在這一片薄紙上。雁遲偏頭去看,開頭竟是「韞曦」二字,眼皮一跳,閉了閉眼,悄悄退出門外,獨留一室清靜與安寧。
戶部公文與聞靜思的信一前一後發出,卻同時到達寧王的書案上。蕭韞曦憋著一口氣賭聞靜思先給他寫信,本以為這呆子要讓自己望穿秋水,沒想到耐心未消,信已來到。他輕笑一聲,拆開書信,看著熟悉的筆跡在開頭規規矩矩寫著「寧王」二字,心中又歡喜又無奈,笑著從頭看到尾。洋洋灑灑三張信紙,殷殷叮囑冷暖勞逸,字裡行間透出一股淡淡的溫情,直叫人如沐春風,通身舒暢。蕭韞曦看完了書信又拿起公文,發現末尾處是自己的私印,不禁大笑三聲,連道「好極」。
如此這般,鴻雁傳書,魚傳尺素。荼糜奉獻了一季的芬芳與繁華,楓葉灑得滿山遍野都是鮮紅。朝廷的天平穩穩當當,似覆蓋冰雪的土地,潛藏著生機的春芽,殷州替換了幾個官員,益發欣欣向榮,展現盛世景象。光陰便在這細微的變化中悄悄流逝,唯獨千里紅塵一騎來,風雨不肯改。
這一年末,北風來得比往年要早。
聞靜思持寧王私印涉足尚書省三部一事,早已傳得沸沸揚揚。宗維數次上摺,明裡指責聞靜思布衣之身濫用親王私印,暗地斥訴寧王縱容他人插手政事,順帶拐彎抹角嘲諷聞允休教子無方。蕭佑安不知出於何故,對這類摺子留中不發。宗維即便在早朝上當眾拿此事說道,也被皇帝面無表情的一句「聞靜思所涉政事,未有紕漏,何須多慮」,給打回了頭。皇帝表態的次數一多,朝臣也就聞出其它的氣味來,從跟著宗太師聯名上摺,到慢慢都偃旗息鼓。宗維看清了境地,又有下屬一旁勸導,也就暫時安份不動。
中秋佳節,宮中設宴,蕭佑安親點聞靜思入宮伴駕。會場上吟詩作賦,猜謎賞燈,聞靜思應付的恰如其分。群臣看著寧王薄面一一來敬酒,他也對答得有禮有節,不卑不亢,真真是一幅寵辱不驚的姿態。而今日蕭佑安的興致十分高昂,端著酒杯在臣子的拱衛之下流連於五光十色的各類燈謎,時而眯眼沉思,時而朗聲大笑,乍一看,真是一幕君臣和諧,其樂融融的好景象。酒宴至尾,蕭佑安終於脫出身,走到一角,伸手去抓桌上的酒壺,冷不防身側冒出一個人,溫溫和和的勸道:「陛下,多飲傷身,保重龍體啊。」
蕭佑安笑著給自己堪滿酒,放到鼻下閉眼輕嗅,過了片刻才笑道:「你管了三部還不夠,還要來管朕的事?」
話雖刻薄,聞靜思卻聽不出語氣中一絲一毫的譏諷,低眉斂袖躬身道:「陛下,今年早寒,而烈酒至熱。兩相衝突,恐有傷龍體。」
蕭佑安側身看著他一頭烏髮整齊的盤在髮冠裡,衣衫素潔如昔,低垂著頭讓人瞧不清眉目。他打量了許久,最後將目光落在聞靜思腰間的玉珮上,白玉無瑕,潤澤以溫,專以遠聞,不撓而折,恰如其主淨人心目。他閉上眼,酒意微醺,身體晃了晃,被聞靜思小心攙扶著坐在椅子上,待一陣頭痛過去,才放下酒杯揮揮手道:「去取杯熱茶來。」
聞靜思恭敬地退下,不一會兒就將一盞熱茶奉至蕭佑安面前。看著皇帝一口飲盡,露出滿面疲憊,忽然覺得這個男人在他們成長的時候,也與父親一樣,逐漸花白了頭髮,默默衰老。蕭佑安抬眼便見聞靜思怔怔地凝視著自己,明亮的眸子中是顯而易見的尊敬與惋惜,心中一動,不禁低聲嘆道:「朕真的老了,這天下遲早都要交到後輩手中。你這幾個月所作所為,朕都看在眼裡,曦兒相中你,不是沒有道理。」
聞靜思忽然聽他這樣說,一時間不知如何回答,只好謙虛道:「陛下過譽了。」
蕭佑安慢慢起身,淡淡笑道:「好馬還要配好鞍,寶劍還需贈英雄啊。」說罷,一抖衣袖,負手向內宮走去。
聞靜思目送蕭佑安孤單的身影漸漸融入精緻的樓宇宮闕,想到往後蕭韞曦也會如他的父皇一般,被重重深宮鎖在寂寞之中,心中只餘一片絞痛,再無其它。
北風來得早,大雪卻姍姍來遲,直到十二月中旬,京城才下了第一場雪。
當人人都棉裘裹身,燒炭取暖時,殷州傳來關於寧王的一道道消息,直如三月陽春,越來越令人心暖,越來越令人喜悅。鞏固河堤,查處貪吏,核對稅收這等大事自是不必說,在鄉鎮設立正規的學宮,每月初一十五讓醫館為孤寡老殘義診,又以親王之尊帶領眾多官員親自下田勸課農桑,等等等等。這些事雖小,卻正中老百姓的心窩。以至於寧王到殷州未及一年,名聲之佳連臨州偏遠處都有所耳聞。這些事傳到朝廷上,不一樣的黨派自然有不一樣的看法。認為這是寧王應盡的本分有之,覺得這是寧王愛民如子,仁統禮治的有之。無論朝廷是如何評價寧王,他在百姓中的威信與聲譽,是越來越好,反而正統的皇儲,在民間幾乎聽不到讚頌的聲音。皇太子蕭文晟在早朝聽著那一條條似捷報般的訊息,偷眼看皇帝隱含歡喜與滿意的面容,垂下頭,將一臉的肅殺與陰沉密密藏在順服之下。
冬日雪少,意味著到了春天,河道的水也不充沛。聞靜思見形勢不對,讓父親請禹州與弁州熟悉的同僚留意雨水多寡,好及時防範來年出現旱情。他這邊全神貫注兩州的情況,而一直熱衷修道服丹的皇帝卻意外病倒了。太醫院宣稱皇上因操勞國事夜不能寐,引起寒風入體,調養月餘就能康複。次日,內宮傳來皇帝的口諭,令三省長官協同太子處理政務,宗太師領禮部尚書宗琪主持今年有關科舉的一切事務。聞靜思在飯桌上得知了消息,臉上無喜無憂,好似科舉與自己再無關係一般。聞靜雲面對家人總藏不住心事,皺著眉頭為自己兄長打抱不平。聞靜林用筷尾一敲弟弟的腦袋,笑道:「大哥若是榮登這一榜的榜首,未必是個好名聲。」
聞家小妹也停筷插嘴道:「上一次是林閣老主持科舉,這一次是宗老頭,可不是想平分秋色,哪邊都不得罪麼。宗老頭又不是傻子,趁著機會多拉攏幾個為他所用才是正經事。大哥呀,只好等下一回了。」
聞靜思忽然道:「子均現今如何了?」
聞靜心愣了愣,笑道:「那傻子天天讀書,恨不得把書吃下去。林閣老說他火候已到,這一榜就算是龍虎榜,也會榜上有名的。」
聞靜思點點頭,淡淡笑了開來。
晚飯過後,聞靜思被雁遲邀去花園裡散步。滿月的清輝籠罩在雪後的花木上,是另一種清冷之美。石徑上的積雪早已被僕役清除,兩人並肩緩緩而行,眼中有景,景中有人,可惜此時的兩人都無心賞景。待離廳堂遠了,雁遲才緩緩問道:「我聽大人說今年兩州的狀況似乎不容樂觀。」
聞靜思一邊活動痠痛的腰背,一邊答道:「父親在兩州的舊友昨日來了信,今年冬季雨雪少,若是開春還是如此,必定又是旱年。」
雁遲眉頭一蹙,道:「隔三岔五治旱,都是治標不治本,就沒個一勞永逸的法子麼。」
聞靜思長長出了口氣,看著那口氣化作一團白霧,繚繞空中,正如愁思絮結,不由道:「兩州百姓誰不盼望一勞永逸?朝廷每次派出的大臣都不是同一人,好好一個辦法,朝令夕改。不能堅持之下,怎會長久有用。」他頓了頓又道:「阿遲,今年若兩州有旱情,我想去一趟,看看有沒有好辦法能一勞永逸。」
雁遲心中一驚,下意識地問:「大人知道你這打算麼?」
聞靜思搖頭道:「我只求兩州風調雨順,哪裡敢拿這些煩心事讓父親擔憂。」
雁遲停下腳步,深深凝視著他在月光下顯得異常潤白的側臉,笑道:「你去,是不是為給寧王在百姓中立威?」
聞靜思眨了眨眼,唇角彎彎:「為他,也為我。」
雁遲緩緩吸了口氣,又輕輕吐了出來:「那就去罷。」心中卻暗道:「無論你去哪裡,我都會跟隨著你。」
聞靜思的猜測與憂慮終於在來年三月出了結果。禹州八百里急報在三月初九的晚間到達京城,朝廷早已習慣了這事,反而處理得不緊不慢。聞靜思前幾日與薛孝臣商量好了賑災的各項錢款,卻遲遲等不到中書省的公文,私下問了父親才知朝廷裡對派哪位官員前往賑災有了分歧。宗系意在辦事迅速有條理的宗豐年,而聞史兩家推舉經驗頗足的水部郎中孫文淵,兩派各有各理,一時難分高下。
聞靜思想不到竟是為了人選才致使燃眉之事拖宕許久,不禁又氣又惱,可中書省又非寧王管轄,只好一邊耐著性子等下去,一邊告知父親自己願以寧王之名去禹州實地勘察,尋求長久治旱之法。聞允休聽到後並不訝異兒子有此念頭,找了個飯後的空檔,將他叫到書房來說話。聞靜思覺得此事既可為百姓解難,又可為寧王添美譽,實乃一箭雙鵰的好辦法。聞允休聽他仔細分析後,沉思良久才道:「兩州之旱一直是你的一塊心病。你手中若無權勢倒好,既然掌握了寧王的印信,親手解決這個心腹大患也是圓圓滿滿。只是你孤身前往,莫說我不放心,寧王知道了,也會怪罪我。」
聞靜思滿臉的不可思議,疑惑道:「他做什麼來管這個?」聞允休伸手摸了摸今年才蓄上的鬍鬚,抿嘴一笑,並不答話。聞靜思看父親這樣一幅莫測高深的樣子,不禁又道:「父親,我早已成年,可以照顧好自己。若父親還不放心,我再帶幾個隨從,況且,寧王還留了侍衛在暗中護我。」
聞允休斂下眼瞼,遮住一眸的幽深,輕聲道:「先別急,讓我想想。」
既然父親答應讓自己去,聞靜思也算安下心。等著中書省公文的這段時日,裁剪了幾套粗布衣衫,又購置了水囊與馬匹等物。他這邊剛準備好,中書省就下了公文。第一批賑災款項十五萬兩白銀,與各項物資由兵部派遣將士護送。而前往治旱的官員,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竟是上一榜的二甲進士楊瑕,魏河公主的駙馬。聞靜思對他的行止略有所聞,是個長袖善舞,兩面三刀之人。他心中不願與這位駙馬有同行,便向父親請求能盡快出發,不料這一回聞允休答應得十分爽快,只溫聲叮囑一路行走多加小心。幾個弟妹這時才知道他要遠行,又是擔憂又是不捨,言語間直把長兄說得似三歲孩童。聞靜思無奈之餘,亦是十分感動。臨走前一夜,聞靜思喚出了蕭韞曦留下的影衛明珠,請他明日裝扮成家僕與他同行。
三月二十九一早,聞靜思與三個隨從由北門出城。前來送行的除了弟妹,竟然還有林穩與郭岩,反而最該來的雁遲一早進了宮,不能來送。林穩自從得了聞靜思首肯,一直加倍用心學業,今日來話別,也是從聞家小妹處得知。他與聞靜思性情相近,志趣相投,交淺言深,惺惺相惜。如今四手相握,也只是淡淡地幾句祝福話語。而郭岩在父蔭之下早早進了官場,雖有城府手段,在聞靜思面前卻返璞歸真,毫不掩飾真性情,不見平時的半點虛偽。此時站在聞靜思跟前,袖手笑道:「強龍不壓地頭蛇。君謹此去,恐怕會有諸多不順。我在禹州有一舊友,君謹若有難處,只管隨意差遣。」說罷,從袖中取出一封書信遞了過去。
聞靜思微微一怔,雙手接過道:「還是士仁想得周到,我回來後定重謝你。」
郭岩擺手笑道:「你我皆為寧王辦事,自當共同進退,區區小事不足掛齒。」
聞靜思淡淡一笑,溫聲道謝。目光巡過眾人,仍是等不來雁遲。見時辰不早,拱手向眾人告辭,翻身上馬,沿著官道一路朝北奔馳而去。耳邊是疾馳的馬蹄聲,眼前是仲春的殷殷翠綠,可聞靜思的腦海中一直忘不了土地龜裂,千里無碧,易子而食的一幕。這一幕壓在他心頭整整十七年,驅之不去,不招即來。聞靜思緊緊咬著嘴唇,雙目遙望天地盡頭,此時的心中再無雜緒,只剩一個信念,定要讓寧王美名揚四海,青青芳草及天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