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風雨吟嘯且徐行
四月的禹州本應是青青麥苗接連似海,春雨如油滋潤田埂的景象。然而出了雲州,剛入禹州的雲崗,土地風吹塵揚,秧苗奄奄一息,河床水位下降,種種都是幹旱的跡象。聞靜思四人沿著官道直奔建昌府,途中經過十一個城鎮,無一倖免。建昌以北更是土地深裂一丈有餘,井水枯竭,洗衣做飯都成了難題。原定於四月初十到州府,因聞靜思沿途入住民宅,詢問當地旱情,勘察地勢山脈,走走停停,進入建昌已是四月二十日的傍晚。
一行四人尋了個幹淨的小客棧入住,聞靜思與明珠一間,家僕吳三吳四共一間。四人隨意用過晚飯,聞靜思請店伴燒水沐洗。店伴看著豐厚的宿資,將滿臉的不情願換做恭維,走去後廚傳話。聞靜思知道這時候的水比黃金還珍貴,因而這近二十日的行程,只在偏遠的幹淨河灘中沐洗,飲馬,儲水,如非困難,絕不求助百姓。當店伴來知會他澡房已備好熱水,聞靜思才算在這段日子裡,第一次從頭到腳清洗幹淨。只是這次洗過,不知下一次要到什麼時候。
建昌雖是州府,比之京城要差得遠。太陽一落,街上店舖都早早上了門板,不到亥時,閣樓的居室也都陸續熄了燈火。客棧的廂房住著四方來客,習性不同,倒比別處熱鬧些。聞靜思坐在桌前就著燈火細看羊皮地圖,明珠在他對床閉目打坐,待他寫完了近日見聞,明珠也緩緩收了功。兩人四目相對,聞靜思輕聲道:「我聽店伴的口音,應該是本地人,有些事情我想問問他。」
明珠對他四處體察民情已習以為常,點頭道:「我陪你下去。」
客棧早已上了門板,前堂只留了一個店伴躺在條凳拼成的床板上,點著一盞油燈守夜。他見兩人從樓上下來,連忙起身問道:「客官要點宵夜?」
聞靜思來到他身前坐下,搖頭道:「我不要宵夜,只想向你打聽些事。」
那店伴滿臉怪異地坐回床板,遲疑道:「客官請說。」
聞靜思淡淡一笑,目光落在他的手掌上。用晚飯的時候他就發覺此人手掌的厚繭不似一個普通的城裡人,掌心經農具的磨礪,粗糙厚實,臉手更是莊稼人一般的黝黑。這樣一個人,定然比城裡人經受過更多的苦難與勞作,更深的體會雨雪風霜對莊稼的影響,想到此處,不由更加用心起來:「小哥,我自殷州來,一路見旱情嚴重。莊稼旱死在田裡,溪流井水枯竭,百姓要去遠處取水飲用,憑往年的存糧度日。各衙門的大人知道不知道這些事情,有沒有管過?」
店伴接待四方來賓,早已練就火眼金睛,上下打量了聞靜思片刻,見他皮膚白`皙,鬢角指甲修整的幹淨利落,衣著雖普通,氣質卻不像出自小門小戶人家,滿心疑惑地問:「客官是朝廷的人?」
聞靜思不料他如此警覺,與明珠相視一笑,緩緩道:「我不是朝廷的人,小哥不必擔憂,我只是想知道禹州如何應付旱情。」
店伴見他看過來的雙目溫和坦蕩,毫無掩飾,便信了他的話,輕嘆一聲道:「禹州易旱,天底下都知道的事情,官老爺們怎麼可能不知道。知州江大人還算是個正直的好官,每年都叫百姓存糧,應付旱時所需,朝廷派來官員分發物資,他也是帶頭第一人。不過,有糧無水,誰也吃不下,關鍵還在於水源。你們從殷州來,一定經過望京,離城三里遠有個山,種滿了竹子。上次大旱,朝裡派了個姓宗的欽差,見山裡水源豐富,叫人砍了所有的竹子,鑿空竹心連在一起充當管道,將水源引至城中。雖然解了一時之難,但幾年後,那山沒了竹子,日曬雨淋成了荒山,土壤存不了水,水源漸漸就幹涸了。江大人知道這件事後,十分惱火,又不敢上書得罪,聽說那位欽差在京城是個了不得的大人物。」說到此處,看了眼聞靜思,見他面無表情,才繼續說下去:「相鄰的知縣被江大人帶著也是個好官,再北些就不行了。災荒不斷,朝廷不想管,知縣也沒心理,沒活路的人就逃奔到臨州,還能討口飯吃,年老病殘的,就只能等死了。」
聞靜思微微垂著頭沉默下來,明珠和店伴都看著他。過了許久,才聽他自言自語道:「水這一物,真是萬物之根源。」又朝店伴問到:「江大人就沒想過抗旱一勞永逸的辦法麼?」
店伴嘆道:「這是天災又不是人禍,誰能逆了天意?建昌和靠湘子江近的城鎮還能取用江水勉強供人吃喝,農田和家畜就兼顧不了了。禹州靠北,一年只能種植一季稻穀,遇到旱年就沒什麼收成。那些離得遠的城鎮別說灌溉農田,等五月最旱的時候,井水都會幹枯,取水還要翻山越嶺走上幾十里路,一天下來,才裝半缸的水,真是苦不堪言。不過,我聽說昌南前幾年大旱的時候,給河神獻過童男童女,不出半個月就下了暴雨。也不知是不是禹州得罪了天神,隔個三五載就來降罪。」
聞靜思驟然一驚,斥道:「給河神獻童男童女?怎麼會有這樣荒謬的事。」
店伴無奈地道:「客官,你來自殷州,那裡物產豐美,自然不會有這些巫神鬼怪之事。可昌南不同,接連幾日吃不上一口水,別說獻童男童女,就是自家爹娘能搏老天歡喜,也敢獻了出去。」
聞靜思從未聽過這樣的事,聽得是目瞪口呆。店伴見他怔怔地坐著,心中直笑他涉世太淺,又見他身旁的同伴面無表情,倒是摸不準心思。聞靜思從震驚中回過神,又道:「昌南的縣令就不管不顧了麼?」
店伴搖頭道:「那些巫覡口舌伶俐,百姓又渴求降雨,自然什麼方法都願意試上一試。縣令要是出面阻止,別說落下罵名,村民聚眾暴亂都有可能,他小小縣令還要不要腦袋了?」
比起村民動亂,朝廷降罪削官,聽任巫覡向虛無的河神敬獻幼童自是更為安穩的做法。聞靜思又哪裡想不到這個,於是又道:「我曾在地方志上看過前朝的禹州,雖有旱災,也不過二三十年一遇,絕無這般緊密啊。」
店伴思索片刻道:「我小的時候在村子裡聽曾祖父說過,他們那一輩以前就算少雨,最多只幹兩個月,到了四月五月就會下雨,也不要朝廷救濟。我娶媳婦的那一年,直到七月份才見雨水。」忽然,店伴蹙緊了眉,遲疑地看向聞靜思道:「客官,你說會不會等到我孫兒娶媳婦,禹州就不下雨了?」
聞靜思苦笑道:「找到癥結所在,必定會慢慢恢復原樣的。」話雖如此,他心中對如何恢復卻沒個底,默默坐了片刻,向店伴道謝告辭,和明珠回了客房。
明珠跟隨他已久,明裡暗裡觀察了許多年,對他喜怒哀樂的細微變化抓得極準。此時見他眉目雖舒展,眸中鬱色深沉,回到房中手握地圖怔忡而立。有心開導幾句,便走到他身前,剛要張口,不料聞靜思目光一聚,淡淡地道:「明珠,我們一路走來,經過的那些城鎮村甸,你有沒有覺得和雲州的村鎮,有些不一樣?」
明珠身為影衛,觀察能力極為出色,略略回想片刻便道:「是有些不一樣,雲州的村鎮處處見茶樹果樹,綠蔭遍地。而此處見得不多,甚至官道兩旁,都十分荒涼,這或許是幹旱之故。」
聞靜思搖了搖頭,輕聲道:「我總覺得不是這個原由。」沉思片刻又道:「明日我們去城郊看看,今日早些睡吧。」
明珠應聲道好。兩人先後洗漱,熄去燈火,各自躺下。窗外隱約有夏蟬鳴叫,月光鑽縫而來,照得地板一片銀光。聞靜思就在這陌生之地漸漸睡去,一夜無夢。
次日一早,四人用過早飯。聞靜思命吳三郎前去昌南查證巫覡獻童之事,又交代吳四郎打聽其它城縣此類情況。遣走兩人後,便和明珠騎上馬匹,直向城郊。
建昌雖是州府,實在不算大,僅有二萬二千餘戶。北去百里是邙山山脈,冬日阻隔了不少寒氣。邙山盛產鐵礦石,質美品高,燕國近半數軍械都造於邙山腳下的軍械造局。聞靜思出了北城門,目及之處,儘是黃土飛沙,青草枯黃零星,低矮的灌木三三兩兩的長在官道上,孤單又蕭索。
兩人騎馬沿著官道一路慢跑,行了十里遠,在路邊的小茶鋪停了下來。鋪子裡只有四張小方桌,已坐了三個人,一老兩少,低頭喝水說話,外面拴了三匹馬,想必也是剛出城的商旅。聞靜思剛下了馬,鋪裡便走出位髮鬢花白佝僂著背的老頭兒,邊道「客官請進」,邊要上來牽馬。聞靜思連忙把韁繩甩給明珠,扶著他往裡走。「老人家,我們喝杯茶就走。」
老頭兒點點頭,將聞靜思迎進鋪子,啞著嗓子朝鋪子裡喚道:「花兒,給客官倒兩杯茶來。」裡面傳來女子脆生生的應答。
聞靜思在那一老二少的對桌坐下,此時明珠拴穩了馬,坐到他身邊,待粗布女子端來茶水後,低聲在聞靜思耳畔道:「那桌的老人不是普通百姓。」
聞靜思看了明珠一眼,不發一語,將目光落在桌角的刀痕上,端了杯子就喝。那茶水極粗劣,腥中帶澀,不僅不如客棧,連沿途村落農家的茶水都不如。明珠做影衛,吃慣苦頭,乍一入口,也有些不適應。聞靜思錦衣玉食長大,幾乎張口要吐,忽然聽見老頭兒沙啞的嗓子在問鄰桌要不要添點饅頭,不由眉頭緊蹙,硬是吞嚥入腹,但也不肯再喝第二口了。
明珠看了看一望無際的官道。「公子還要走下去麼?」
聞靜思嘆道:「不走了,地上都是沙土,林子少的很,恐怕到邙山腳下也都是這樣。」說罷,揚聲喚道:「老人家,你這水從哪裡擔來?」
老頭兒以為他要怪罪,忙佝僂著背走到桌前道:「客官,茶水苦口,您擔待了。」
聞靜思笑道:「老人家,這水我喝著不像井水,哪裡取來的?」
老頭兒看著他不像生氣的樣子,放下一半心道:「這水是我兒子趕車從江邊取來,澄了兩天泥沙,取上層清水燒的。」
聞靜思心道難怪這般難以下嚥,口中卻道:「老人家,江邊一個來回要八十餘裡,你們平時也這樣喝水麼?為何不去邙山取泉水?」
老頭兒長嘆了一聲,坐在聞靜思另一邊,沉聲道:「平時我們喝城裡的井水,這幾個月旱得井水也幹了,只好用江水。邙山雖然有山泉,一來朝廷下令,只准軍械造局才能使用,二來去邙山路途近百里,實在太遠了。客官不是本地人吧,這個時候來禹州,可是要吃不少苦啊。」
聞靜思感慨道:「老人家,我最多不過停留幾個月,可這裡颳起大風來不見天日,樹木水源又稀少,城裡的百姓才是吃苦了。」
老頭兒聽得滿面詫異,奇怪道:「禹州易旱天下都知道,可建昌好久不颳大風了,客官如何知道這裡風沙大啊。」
聞靜思道:「我摸過這裡的土質,沙石甚多,土壤貧瘠。樹幹的表皮,城牆與民居外牆都有風沙磨蝕的痕跡,因而斷定這裡一定飽受黑風的侵擾。」
老頭兒恍然大悟,嘆息不語。聞靜思又道:「老人家,建昌城外一直以來都是荒土麼?書上曾有邙山腳下白榆、白楊、雲杉延綿百里的記載,為何今日全然不見?」
老頭兒歪頭思索片刻,緩緩道:「你這樣一說,我倒是記起小時候曾祖帶我去安泰走親戚,走得就是眼前這條官道。那時還能看見一些林子,打上幾隻鳥,等我從父親手中接下了這茶鋪,林子就沒剩多少了。」
聞靜思眉頭緊蹙,正要再問。這時,鄰桌那一位老人開口道:「禹州開採鐵礦石冶煉純鐵,邙山軍械造局製造盔甲兵器,都要用火,因而就地取材,砍伐森林燒成炭去用了。」
聞靜思一愣,抬頭去看。那老人端正地坐在隨從之中,一身素色羅衣,面盤方正紅潤,濃眉重須,黑白參半的頭髮整齊地束在儒士方巾裡,看上去四十早過五十未及。見自己打量,也無不悅,笑呵呵地任由人看。聞靜思舒展眉頭,淡淡一笑,拱手致謝:「再問先生一事,建昌以北如此,為何以南的樹木也十分稀少?」
那老人略露驚訝之色道:「年輕人從哪裡來?」
聞靜思道:「晚輩從殷州來。」
老人摸了摸鬍鬚,朗聲道:「禹州土地一貫貧瘠,又處北方,一年只種一季的穀物。原本每年冬天,農夫都要在田裡焚燒秸稈禾稻來滋養田地,後來養家畜的農戶越來越多,大家都要把這些留下來給牲口過冬,加上冬日取暖充作柴薪,田裡只能焚燒樹木,長久只燒不種,樹木自然越來越稀少。這是其一,其二是許多村鎮的田地因為旱災越來越貧瘠,不得不另外開山造田,原來的耕地荒廢了,新的土地又砍去了樹木。幾十年上百年延續下來,就變成了今天的模樣。」
聞靜思靜靜地聽他分析緣故,腦中幼時在故里看見的情形一一浮現出來,半晌才道:「果然如此,我一直覺得奇怪,前朝禹州的地方志無一不是說禹州林木薈萃,即便大旱也不過一季。我這一路走來,竟是滿目荒涼,林木稀少,百姓過度砍伐樹木,才造成了今日的水土流失,土地生沙。」
老人家頻頻點頭,目光帶著讚許之色道:「分析得半點不差,真是後生可畏。」
聞靜思勉強彎了彎嘴角,嘆道:「前因後果不過幾句話就能說清,可要恢復往昔的禹州,不知要花幾代人心血。」低下頭默默坐了片刻,從腰間錢袋內取出一小串錢捏在手中,又看了看杯中水,抬手端起,一飲而盡。他將錢放在桌上,轉身來到馬匹旁,解下了韁繩,與明珠翻身上馬,朝兩位老人拱手作別,一夾馬腹,奔回建昌。
店家看著兩人身後的滾滾煙沉嘆息不語,小孫女上前收錢,大吃一驚,連聲呼道:「爺爺爺爺,那客官給多了,這可怎麼辦呀。」
老頭兒也吃了一驚,看著孫女手中近三十文錢,顫巍巍站起身,看看遠去的背影,又看看剩下的客人。那客人也是一臉驚訝,很快又鎮定下來,盯著地上的馬蹄印喃喃道:「殷州來的。」
他身旁的隨從抬頭看了看天色,催促道:「大人,上路吧,再遲怕那位要怪罪。」
羅衣老人輕嘆道:「走罷,那位才是大人,得罪不起。」
聞靜思沒有即刻回客棧,而是在城郊的一個村子裡停下了馬,尋到幾個村夫證實了羅衣老人的話,才返回城內。他與明珠到客棧時,正是晌午時分,吳三郎路途遠趕不回來,吳四郎已經在房內等候許久。三人洗淨手臉,喚來店伴點了四個熱菜,一樣是清蒸鱸魚,一樣是糖醋排骨,一樣是臘肉野山菌,一樣是青菜豆腐。城中的普通人家吃水緊張,蔬菜瓜果更是未長成就已旱死,市集上的新鮮蔬果難得一見,價格更是比往常要貴上十倍不止。聞靜思雖如實付賬,而那一碟青菜豆腐端上桌來,仍是不足平常一份的量。這一頓飯葷多素少,吃得聞靜思大感油膩,十分不慣,幸好茶水比城外茶鋪適口,才將一碗飯吃得幹淨。
午飯過後,吳四郎坐在桌旁,將打聽到的事一一報上來。他在昌南逃荒來的百姓口中證實了巫覡獻童確有其事,端午獻童之後一個月果真下了雨,幸好這事縣令設法禁了口,才沒在禹州傳開,鬧得爭相效仿。建昌幾個相鄰的縣,因為有湘子江,吃水並不算困難,百餘裡之外的城鎮,每年最困難的時候,都要花費許多銀兩來請各方道士佈壇做法,求天降雨。因而有些宵小之徒濫竽充數混在裡面,裝模作樣騙得好吃好喝。對於這些人,縣令不抓則法理上說不過去,抓了又無法面對百姓的愚昧責難,真是難以兩全。禹州最北的幾個城鎮,逃荒至建昌的人十分少,吳四郎在人牙子市場尋到幾個壯年男子,問了情況才得知,從四五年前開始,每年殷州和雲州都會派遣車馬押送糧食布匹給偏遠的城鎮,數量雖不多,卻能解一時之溫飽。吳四郎細問之下,那勞力才道,縣令曾透露過這些救濟是三皇子額外下撥的。
聞靜思聽到此處,恍然大悟道:「難怪我翻看戶部賬冊時,這幾年都會有一筆萬餘兩的款目寫著寧王恩賜,卻不知流向何方,原來是換成物資救濟百姓了。」
吳四郎道:「這事似乎不止寧王爺一人做的,那壯丁還說……」他看了看自家公子面露疑惑,才繼續道:「偏遠的城鎮要挽留私塾先生十分困難,若是秀才願意教書,每個月能在縣衙裡領取一百五十文的束修貼補,城中醫館裡聲望高的大夫更是能領取二百文的貼補。據那壯丁所言,這兩筆款子是……是算在公子頭上的。」
聞靜思這一驚可不小,反複確認道:「他真的這樣說?你可有聽錯?」
吳四郎搖頭道:「我一開始也不信,可那壯丁連公子名諱都說得一字不差,便不由我不信了。」
聞靜思喃喃道:「這事做得十分周到,可這並非我之義舉啊。」忽見明珠微微笑著看過來,心中一動,張口便道:「難道是寧王假借我名義所為?」
明珠見他猜出,笑著點頭應道:「這事的確是王爺有意為之,是何緣故,我想公子應該明白。」
聞靜思再不解世事,聽他這樣說,也明白的一清二楚。蕭韞曦之心與自己此行的目的有何差別,皆是為他人施恩惠,廣行善,揚美名,立豐碑。只是自己才為他走出第一步,蕭韞曦已為己走過四五年,心中不禁又是感動,又是愧疚,兩相交加,逼得淚盈於眶。「我未曾給王爺獻過一計半策,他如此待我,實在是受之有愧,受之有愧。」
明珠見他情露於外,柔和俊美的五官更添三分動人,二分醉魂,一分驚心,不由和聲開導:「王爺看重的不是公子的出謀劃策,而是公子的真心相交。」
聞靜思低低「嗯」了一聲,心中暗道:「我與他相交何止是真心真意,若說願為他出生入死也絕無半分假。」
傍晚時分,吳三郎帶著個人回到客棧,兩人腳步輕快,一前一後上了樓,來到聞靜思房門前,叩門入內。明珠坐在窗前閉目打坐,聞靜思捏著筆對照面前的地圖書寫行記,吳四郎在一旁一邊磨墨,一邊歪頭去看,見到三郎身後之人登時睜大了眼。聞靜思卻欣喜道:「阿遲,是你!」
雁遲一身寶藍色勁裝,肩頭挎著個包袱,一手捏著葦草錐帽,向明珠頷首致意後,含笑看著聞靜思道:「我來了。」
聞靜思擱下筆站起身,連道「快坐」。吳四郎斟滿茶水,上前敬奉,順手接過他的包袱放在一旁小幾上。雁遲端茶一飲而盡,茶水甘甜不足清涼有餘,滋潤滿喉的幹渴,與一路滿心的牽掛。
聞靜思見他衣衫整潔,精神飽滿,髮鬢也無一絲雜亂,不似追趕自己而來,不由疑惑道:「你怎麼來了?是皇上派遣你來禹州麼?」
雁遲放下茶杯笑道:「公子心細!楊駙馬來禹州賑災,押送物資一事由衛桓將軍負責,我是副官,給他跑跑腿。淩老將軍讓我到了禹州就來找你,既是聽你號令,又是給你壓陣,一舉兩得。」
聞靜思滿臉驚喜道:「衛將軍也來了?有他這般沉穩之人在,楊駙馬賑災必不會出紕漏了。」
雁遲道:「這可說不準。皇上下密旨,衛將軍明著押送物資,暗地裡是來查邙山軍械造局。前幾年送往邊關的戰甲與武器品質極差,衛將軍就是為了查這事而來。他把物資送到後就走,監管駙馬賑災一事麼,皇上說,讓公子照看著些,回京他自會召見。」
聞靜思沒想到皇帝是這樣的打算,一呆之後,無奈地道:「黨同伐異,各自為利,皇上有心做事,挑選官員也是束手束腳,難以成事。」他停了停,又對吳三郎道:「三郎,昌南那邊,你探到什麼消息了?」
吳三郎順著聞靜思的意思在雁遲一側坐了下來。「昌南的巫覡獻童是真有其事。三年前是第一回,端午那日給河神送了童男童女各一名,五月二十五就天降大雨,十分神奇。今年端午似乎還要獻童,這兩日就在選人。裡正下了令,各個村口都有人把守,生怕有人帶著兒女趁夜潛逃,得罪巫覡。」
聞靜思神色一凜,肅聲道:「那巫覡是何來曆,信奉哪路鬼神,竟這樣草菅人命,連裡正也跟著他作惡。難道縣令一職是空置,管不了他麼?」
吳三郎忿忿道:「那巫覡居住在陳家村尾的大宅子裡,平時少有人見他出來走動,只在村裡有人亡故才出面主持喪葬。聽聞他曾將裡正病亡的妻子招魂敘話,因而各個村子的百姓對他又敬又怕,自從獻童求得雨水之後,他在村人中的地位比縣令還高。百姓就連插秧苗,收割麥子這等農活都要找他卜上一卦,求個吉利。我看這人就是個神棍,花言巧語騙人錢財。」
聞靜思捏了捏拳,冷聲道:「即便這巫覡真有本事,但妄顧人命,毫無仁善道德,又怎會是有神靈襄助。」
雁遲笑道:「公子莫非想鬥他一斗?」
聞靜思正色道:「他要獻童河神以求雨水,我倒要看看沒有童男童女,蒼天下不下雨。來禹州之前,我看過近二十年的賑災案卷,最遲不過七月下旬就有雨水,今年旱得早,不妨賭一賭。」見雁遲和明珠神情肅謹,心下稍寬,舒展了眉頭。「五月初五一早我們便去昌南,營救孩童之事,就託付給你們二位了。」
雁遲與明珠相視一笑,異口同聲道:「是!」
聞靜思的面上這才露出一絲淺笑。雁遲垂下眼眸笑了笑道:「我今日在城裡找你們,你猜猜遇見了誰?」
聞靜思道:「世上那麼多人,我如何能猜得到?」
雁遲又道:「這人你我都認識,非但認識,簡直想忘都忘不了。」他見聞靜思側臉細想了許久,從太子的宗姓侍讀猜到寧王親臨,末了才解答道:「是徐謙,邙山有他的舊友隱居,他來訪友路過建昌。」
聞靜思恍然大悟,嘆息道:「他有舊友掛心,那人定是曾經雪中送炭。」
雁遲笑著輕「嗯」了聲,不再說話。
一行人多出一個雁遲,聞靜思房內卻無第三張床,又不知何時能回京城,自是將盤纏省了又省。一番商量之後,叫來店伴在聞靜思房內的空處鋪上草蓆墊被,由雁遲和明珠輪流休歇。
建昌四月底的夜晚,仍有未退的涼意。聞靜思接連幾日流連街巷瓦舍,和吝嗇的雜貨郎打過交道,和豪放的屠戶談論生意,和走街串巷倒夜香的男子說過幾句話,連婦人孩童都可以聊聊家常。他原本性子內斂,在京城待人雖親切,但來往的皆是文人墨客,大多喜好相近,言辭行止自然遊刃有餘。這回換成販夫走卒,市井小民,他心中一意要為禹州百姓解憂,即使口舌再拙,也撇開文人那一套的作風,學來雁遲的隨意闊達,明珠的心細如髮,三郎四郎的入鄉隨俗,和底層百姓熟絡起來。
五月初一,衛桓與楊暇進入建昌,看守朝廷救濟物資的士兵在城外一里處安營紮寨。初二正午城裡各處貼下賑災的文書公榜。初四一早,押送物資的車隊兵分八路去往各個縣城,衛桓職責已到,當日午後便和貼身侍衛出了城門。
五月初五,天剛剛微明,月堪堪隱去,建昌的城門在古舊的吱吱嘎嘎中緩緩開啟。聞靜思一行五人牽著馬匹依次走過城門,守城的士兵隨意地問了句去哪兒,便坐上一旁裂開道縫的椅子,低著頭打盹去了。
馬蹄陣陣,伴著城外官道飛揚的沙土與兩旁枯死的灌木雜草,顯得荒涼又蕭索。行出十里,依稀看見遠處道旁三五成群的坐著衣衫破舊、形容枯槁的老弱婦孺與頭大身小的孩童。這些人似乎是周邊村民,連夜前往建昌避難,聽到馬蹄聲近前,也只是面無表情抬了抬眼皮。聞靜思輕勒韁繩,讓馬兒放緩速度,駝著他慢慢看過這群人。
再往南五十里,就是昌南。一路上,每隔幾里就能看到各縣各城逃難的百姓,背井離鄉,棄家求生。路邊不再只有荒草枯林,更添了一座座黃土堆砌的新墳,而那一座座新墳埋著的,是一個個家的團圓與美滿。
一行人到達昌南地界,已是辰時末。據吳三郎探聽到的消息,今日午時正,巫覡要在湍河的石橋上給河神敬獻童男童女。他們越近河邊,越是聽見吵雜的人聲,可喧嘩之聲再烈,也壓不住婦人尖銳的哭喊。待他們來到河畔,便見橋的頭尾與岸邊都是平民百姓,人群熙熙攘攘分成兩處,一處圍著幾個哭啼不休的婦人與男子,一處聚在捆綁的兩個孩童面前。
此時未至正午,橋中間早早備下四尺正方的木頭祭台,紅布遮蓋,顯得滑稽又血腥。這座孔橋架設在河道最窄處,全長不過十餘丈,連接昌南與白水。往年河水豐沛,能淹沒大半個橋墩,今年幾乎露出了最後一截石墩。河床幹涸的淤泥混著水草石頭死魚,僵硬而骯髒。裂紋從流淌的河水一直伸延到岸邊百姓的腳下,那一條條蜿蜒縱橫,淩亂交錯的紋路,仿如百姓對水源的渴望,深深淺淺,短短長長。
吳三和明珠牽走馬匹安置妥當,吳四早已離開隊伍,頭戴斗笠,挽高衣袖褲管扮作漁家小哥,從河水上遊慢慢撐著竹篙划來備好的小船,等一行人沿著裸露的河床小心地走到岸邊登上漁船,他才將船緩緩向橋尾撐去。
聞靜思看著遠處聚集圍觀的百姓,暗自慶幸此時的河上別的船同行。他身子靠坐在船沿,一手挽起衣袖探入水中,船體前行,寒涼的河水如絲如綢穿過五指間,聚成小小的漩渦,翻起浪花數朵。「這水不深,淤泥也多,正適合救人。」
雁遲笑道:「你就放心罷,我和明珠定不會失手。」
聞靜思點點頭,囑咐道:「你們也要小心。」
幾人在船上說了會兒話,船靠近了橋尾,忽然聽見岸上的喧嘩聲更盛,紛紛引頸去看。一群村民簇擁著一位身穿絳紅色大衫,頭戴逍遙巾,手持牛脊椎骨的男子朝橋頭走來,看他衣飾及手持物件,定是此處的巫覡。
雁遲看了片刻,回過頭來冷哼一聲。「二品以上官員服紫,三、四、五品官員服紅,他一邪道有多大的功勛以絳紅為服色?真是膽大包天!」
吳三郎道:「他在昌南,那就是天皇老子,比誰都得民心。」
聞靜思看著村民因巫覡到來而此起彼伏呼喊「天神」,雙眸暗光湧湧,輕聲道:「不是真心愛民如子,怎會得真正民心。」
漁船近橋,雁遲和明珠都站了起來,待漁船從橋孔中穿過,兩人已飛身攀在橋底石墩內側的縫隙上。臨近村落的村民能來的盡來,都注目著巫覡的一舉一動,誰也沒留意這艘小船的情況。
時值正午,巫覡揚手示意,村民的喧嘩聲漸漸退去,四周歸於安靜,僅剩婦人斷斷續續的抽泣。他登上橋中心的祭台,手持牛骨,尖銳的聲音時低時高地唱諾咒文,衣袍在風中獵獵翻飛,彷彿和聲。待他舞過一遍,將手中牛骨交給身旁的弟子,雙手朝孩童處一扇,岸邊即時有村民將孩童抱起送來此處,那婦人見狀哭得更是肝腸寸斷。一男一女兩個幼童都是十歲齡,已知今日要被巫覡獻給河神以求雨水,清早就沐洗幹淨,換上素色麻衣,捆緊手腳抬到河邊。兩人歪在一起哭過幾場,現在被壯年男子抱著走向祭台,更是害怕的面如菜色,混身發抖,恐懼地連哭叫都不能了。
巫覡不管張著雙手似要衝出人群的父母,淡淡一瞥兩個孩童,眼中既無猶豫更無憐憫,待壯年男子將孩童抱至跟前,他伸手拂過孩童的額頭,口中唸唸有詞,忽然雙目怒睜,一聲大喝:「時辰到!恭迎河神!」
那兩個壯年男子屏息凝神,一個轉身,雙手猛地將孩童舉過頭頂,朝橋下的滾滾河水中擲去。岸邊的百姓齊齊跪拜叩首,一時間,孩童的慘叫聲,婦人的尖叫聲,村民的唱諾聲,此起彼伏,誰也壓不下誰,誰也響不過誰。轉瞬之間,孩童刺耳錐心的慘叫之聲戛然而止,橋底只剩一艘黑蓬漁船,與翻滾不息的河水。
當雁遲和明珠一人抓了一個孩童躲進船艙,吳三郎早已備好幹燥的薄被衣物。兩個孩童尚未從驚嚇中回過神來,蒼白著臉,顫抖不止,裹著薄被呆呆地看著幾人。聞靜思坐在他們面前,取出汗巾輕輕擦乾兩人面上的水珠,放柔了聲音道:「別怕,我們不會害你們,等天下了雨,就送你們回家團聚,好不好?」
那男孩兒最先回過神,盯著聞靜思瞧了片刻道:「你不像神棍的弟子,你是誰?」
聞靜思笑道:「我姓聞,我的家在京城,家中有兩個弟弟,一個妹妹,他們像你們這般大時,還什麼苦都沒有吃過。」
男孩兒此時已經緩過了氣,臉色漸漸好起來。「為什麼要等下雨才送我們回家,現在行不行。我娘沒了我,我怕那神棍要欺負她。」
聞靜思微微一愣,問道:「巫覡為何欺負你娘?」
男孩兒恨恨地道:「我娘在全村長得最漂亮,自從我爹病死了,神棍隔三差五就派人來找我娘給他漿洗衣裳。我娘推了好幾次了,直到我放了大黃狗咬破他的衣褲,他才不敢再來。今年他要把我祭給河神,一定是想報複。」
聞靜思眉頭一緊,想起兩個孩童缺人照顧,心中頓時有了計較,喚來吳三郎道:「三郎,你再去一次村子,悄悄把這婦人接到客棧,千萬小心,別走漏風聲。」
吳三郎應聲道好,細細問了男孩兒的母親姓甚名誰,家住何處。聞靜思見那孩童面露喜色,又道:「你們兩個叫什麼名呢?」
男孩兒已然對他心生好感,說話都沒了防備。「我叫李淼,小名麥稈,她叫林翠珠,小名芋頭。」
漁船緩緩駛出二里,將石橋與百姓遠遠拋在後頭。船艙內聞靜思溫和的聲音與孩童清脆的嗓音一問一答,合著水波蕩漾,安寧又舒心。
聞靜思一行人在船中吃了些幹糧果腹,回到原處棄船上馬,吳三郎回村尋找婦人,吳四郎帶著李淼,雁遲帶著林翠珠,一路快馬趕回建昌。順利辦完了事,心頭略為輕鬆,回程的路上見到越來越多的難民,心又沉了下去。
一行人快馬回到建昌城外,見百十個婦人幼童聚坐在一處,幾十個壯年男子背著包袱圍在城門外高聲呼叫開門,城樓守衛的士兵揮手驅趕,卻被城門外的百姓叫罵得縮回頭,再也不敢出來了。
聞靜思牽著馬走近人群,拍了拍一名年輕男子的肩頭,問道:「這是怎麼了,守城士兵為何關閉城門?」
那男子回頭見他一身衣衫幹淨,身上又無行李,不像是逃難而來,便將他當成建昌人,大發牢騷道:「關閉城門?還不是你們建昌仗著離江近,旱年也能吃到水,就不把我們當人看待!說什麼救災物資運送各個縣,讓我們又大老遠跑回去,別吃建昌的救濟糧。可你們建昌的官老爺也不想想,我們這一路怎麼回去?你看看這裡,哪個人不是餓了幾天,吃米糠吃野菜吃樹皮才走過來的,站在這兒的人,十家有三家死了父母妻子,你讓我們回去,沒水沒糧怎麼回啊,這不是要把我們往死裡逼麼。」那男子說到後來,雙目通紅,哽咽欲泣。
聞靜思這才明白緣由,看了看城樓上躲得遠遠的守衛,又看了看眼前情緒激動的人群,最後安撫男子道:「別傷心,我定會讓你們留在建昌。」
那男子看了他一眼,略帶嘲諷道:「求江知府都沒用,關城門時欽差駙馬爺下的令,你有何能耐讓他們開城門?」
聞靜思笑了笑,並不答話,由明珠和雁遲一左一右護著擠過人群來到城門前。雁遲見他神情凝重,心中擔憂,壓低了聲音附耳道:「公子,若現在令城門侯開啟城門,恐怕會被楊駙馬暗地中傷。」
聞靜思嘆道:「我是不怕他上摺告狀,不過他畢竟是代表朝廷為賑災而來,即便看法處事與我們相左,也不能當面反駁。他不願臨縣難民佔用建昌救濟糧,終究也是為建昌百姓考慮,只是方法令百姓心寒。我試著同他講講,打消他的顧慮,他必然不會為難這些百姓的。」
雁遲點點頭道:「也只有這麼做了。」
聞靜思笑道:「這次有勞你這位大將軍讓他們開城門放我們進去了。」
雁遲一路上只見他滿面憂慮,忽聽他語帶玩笑之意,心中頓時雲開霧散,無風無雨,只剩滿堂光亮,不禁肅聲回道:「末將遵命。」隨即退後一步,從腰中荷包取出一枚令牌,喝來城頭的守城小卒,將令牌投擲到他手中。那小卒俯身看了看來人,又看了看手中沉甸甸的的錯金令牌,轉身一路小跑向長官報告去了。不出片刻,兩扇城門緩緩開啟,那些百姓以為得到了放行,群情湧動,就要往裡頭擠,不料城門開了一丈半,從裡頭伸出一排對外的尖利長矛,逼退了百姓。長矛之中走出一位虎背熊腰的中年男子,濃眉長鬚,手持金令來到雁遲身前,上下打量了片刻,疑道:「這令牌是你的?」
雁遲微微一笑,從荷包中又取出一枚獸首四方官印,印面朝向男子。那人定睛一看,吃了一驚,抱拳行了個軍禮,雙手奉上金令道:「建昌守將趙檢見過雁將軍,請將軍入城。」
雁遲道了聲好,微微側身對聞靜思道:「公子先行。」
聞靜思對上趙檢驚疑的雙眼,淡淡地道:「有勞趙將軍了。」
城門在身後緩緩關閉,阻絕了百姓通往城內的道路,但那些謾罵聲,怒吼聲,嚎哭聲依然透門而入,陣陣衝天,聲聲刺耳,不絕不息。
驛站就在城南,與城門相隔四條巷子,三進院落,兩個廳堂,二十多個客房。楊暇帶來的人不少,排場更是大,十幾個隨從將整個官驛佔得是滿滿噹噹。聞靜思讓明珠與吳四郎安頓好兩個孩童,和雁遲一起去驛站拜會楊駙馬。
聞靜思來得匆忙,未帶拜帖,由雁遲亮了官印,被邀入廳堂會見。楊暇正與府尹江淮一道喝茶,見他二人粗布衣衫隨著侍衛進來,「噗」的一聲,笑噴了滿口的茶。聞靜思遇到他這般反應,微微一愣,待看清次座上身著灰袍的老先生,正是前幾日在城外茶鋪吃早點的那一位,更是驚訝不已,但只片刻間就鎮定下來,躬身揖道:「楊駙馬。」
楊暇放下茶杯,用汗巾拭去嘴邊的茶水,站起身搖搖手中的摺扇,忍住笑意道:「哎呀,聞大公子,要不是在宮宴見過你,就你這一身布衣,我還真不敢認,就連雁將軍穿得都比你這一身值錢哪。」
雁遲眼神一冷,聞靜思笑了笑,淡淡地道:「駙馬說笑了。」
楊暇笑著將他從上到下又打量了一番,彎著嘴將手一比道:「這位是禹州府尹江淮江大人。」又向江淮介紹道:「這位是忠武將軍雁遲。這一位麼,是門下省侍中聞允休聞大人的嫡長子,寧王身邊的大紅人。」
三人相互禮見,小侍上來奉茶,雁遲讓出次座下首,聞靜思安然坐定,江淮看在眼裡撚須不語。楊暇正色道:「聞公子此來,恐怕是為關閉城門之事罷。」見聞靜思點頭稱是,又道:「聞公子覺得我做得不對?」
聞靜思道:「朝廷按各縣人口分配了物資,若建昌廣迎難民,定是僧多粥少的境況。駙馬下令關閉城門,確保建昌百姓衣食溫飽,此舉並無不妥。」
他這一席話令楊暇大感意外,不禁奇道:「那你是為何而來?」
聞靜思又道:「駙馬為建昌百姓關閉城門,我明白,雁將軍明白,可城門外的百姓明白麼?他們現在無糧歸家,心中絕望憤怒,將這一切都怪罪在駙馬身上,一傳十十傳百,若是引發動亂,唯恐在朝在野都有傷駙馬的聲譽。」
楊暇心中一跳,收起輕鬆的神色,臉上帶出些嚴肅來:「聞公子既然如此說,定有良策應對,說說看。」
聞靜思微微笑了笑,道:「駙馬愛惜羽毛,何不讓他們進城,分出一部分建昌的物資暫時接濟他們,等朝廷的第二批物資運到,再從中扣取各縣的?這樣,駙馬既贏了名聲,又得了民心,何樂不為!」
一旁的府尹江淮忽然插口道:「此計甚好。」
楊暇用眼角餘光掃了他一眼,「哈哈」笑了兩聲,口氣略帶譏諷地道:「聞公子,朝廷的物資只發一批,你手眼通天怎會不知道?」
此話一出,不僅江淮眉頭緊蹙,聞靜思心中更是大吃一驚,雁遲忽道:「楊駙馬,我與你同時出京,為何不曾聽聞這道消息。」
楊暇笑道:「我是半路接到公主的信件,才得知此次的救濟只有一批。怎麼,你們都不知道?」
聞靜思暗道:「救濟物資共有兩批,原本是與薛大人商議好的。朝令夕改,朝中定是有了變故。」他垂眸沉吟半晌才道:「駙馬,物資之事,我會請薛大人上摺說明此處情況。當務之急是穩定百姓的情緒,既然有糧食在,城外荒土就不能再添無辜的亡魂了,還請駙馬三思。」
楊暇「啪」地一合手中的摺扇,嘆道:「好罷,不看僧面看佛面,我今日賣你一個人情。只是建昌百姓的糧草不能白給,我借你三千擔,一個月後你要如實還給建昌百姓。」
聞靜思就算再大的本事,也無法在一個月內上書朝廷,說服樞機大臣再調物資,車馬勞頓運到禹州。楊暇這一有借有還看似合理,實為刁難。聞靜思除了答應之外沒有一點辦法。楊暇喚來小侍備下筆墨,聞靜思提筆寫好兩份借據,江淮與雁遲作證,兩人簽章為憑,各持一份。待此間事畢,聞靜思剛要告辭,楊暇搖搖扇子,笑道:「聞公子,城外難民眾多,少不得混進綠林盜匪擾亂建昌安寧。這樣吧,靠城門處有一車馬場,看現在的情況用得也不會多,我叫人騰出來給你收留他們,免得在城中亂走。」
聞靜思心下一沉,垂下雙瞼道:「多謝楊駙馬。告辭!」
兩人走出驛站,看著人來人往的街道,心中都不是滋味。雁遲見聞靜思緊抿的雙唇泛著青白,原本對楊暇的不滿更添幾分憎惡之情。「朝中有人說楊暇好大喜功,心胸狹窄,今日一見,此人果然是偽君子真小人。公子真心為他,他卻處處刁難,說話尖酸刻薄,毫無風度,實在令人憎惡。」
聞靜思無聲地嘆了口氣,疲憊地道:「我看似為他著想,其實也為了取得物資。不說了,先安頓好城外百姓罷。」
江淮坐在堂上看著兩人走出大門,微一沉吟,問道:「駙馬,這位公子在朝中身處何位?」
楊暇拿杯的手停了一停,雙眼冷冷看向門外,譏諷道:「聞靜思?他借寧王的力,白衣出入內閣,權力大得很哪。可此人身為太子侍讀,卻效忠寧王,一臣侍二主猶如一女侍二夫,談何忠義仁信!」
江淮聽聞此話,面上沉靜下來,看了看整理錦衣悠然品茶的楊暇,又回頭看了看聞靜思離去的座椅,捋著鬍鬚的手偷偷遮掩止不住上彎的嘴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