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沉舟側畔千帆過
翌日一早,聞靜思獨自一人尋到村頭李老伯家。還未走到,遠遠就見雁遲站在門外,似乎已等候多時。他見聞靜思如約而至,高興之極,連忙迎上前去。兩人稍稍寒暄了幾句,便一同入屋詳談。
深談之下,聞靜思才知道,雁遲一路尋找而來,盤纏無法久支,只好沿途給農家做短工。插秧、除草、收割,各種農活都是習以為常的事,遇見妻子病亡孤身帶孩子的鰥夫,也會上前幫一把。他不收平民百姓的銀錢,走時只帶上四五天的幹糧,支持到下一個村鎮,再尋活計。偶爾有富戶看中他力氣大,肯吃苦,要留他做長工,他也一一婉拒,只臨走前多要幾枚銅錢。也有運氣不好,找不到活幹的時候,他便走入山林,打些野味,即可充饑,又可剝了皮子去市場售賣。他一路做工,一路尋人,其中辛苦,自是可想而知。聞靜思見他比自己年長,雖十指粗糙,長有厚繭,粗布衣衫,面龐黝黑,但細看之下,仍遮不住俊朗的面容和獨特的氣質。
聞靜思捧著粗瓷茶碗,輕嘆一聲道:「當年我是幫你一次,可慶伯救了阿林,也算兩清,你何必千里迢迢來報恩呢。」
雁遲笑道:「當年旱災極重,幾個州的農田都顆粒無收,你小叔本不願救我們,是你堅持之下才使我和慶伯脫險。你伸一隻手,救活兩個人。慶伯救了你弟弟,算是兩清,我尚欠你一個恩。」
雁遲這一番話,看似有理有據,往深處一想,又覺得不妥,可不妥在哪裡,聞靜思也說不上來。雁遲看似來報恩,又不像只來報恩。聞靜思思前想後也猜不出他的本意,於是試探道:「我家中衣食無憂,僕從也有,又不需求人辦事,你在我這裡實在大材小用。」
聞靜思話中的推脫之意,雁遲如何聽不出來,他既然打定了主意跟隨到底,也只能裝作不知,厚著臉皮道:「家師是武林宗師,一方宗派之主,我雖不才只學得皮毛,但你要我於千軍萬馬之中取一人首級,還是做得到的。我一路尋來,只求跟隨你左右,保你一生平安。」他說得如此慎重,聞靜思一時不知怎麼婉拒,忽然想起蕭韞曦,心中微動,忖道:「殿下籌謀大事,正是用人之際。雁遲要能護他周全,防範太子,那再好不過。」當即便道:「你孤身在外,不如先隨我回去再做打算?」
雁遲就是等他這一句話,立刻點頭應承下來,又似怕他反悔,迅速收拾好包袱,跟李老伯道了別,一起回到嚴峰的莊院。蕭韞曦見他二人聯袂而來,只揚了揚眉,並不多說。
一行人騎馬回城,多了個雁遲與侍衛並騎,速度也絲毫不慢。過了山下官道,就是一片小樹林。各種樹木參差不齊,枯黃深綠交錯其間,漿果的芬芳竄入鼻中,絲毫沒有秋日的蕭索。眾人在林中轉了個彎,眼看再有三里便要出林,走上官道,不料變故驟生,只聽隊中的雁遲大喊一聲:「有敵!」身形一晃,從馬背閃了出去。
這時,眾人才看清林中左右飛出三條黑影,兩條直向蕭韞曦,另一條竟直衝聞靜思。蕭韞曦一振馬韁,喝道:「左右留下保護靜思,其他人跟我走,引開敵人!」
聞靜思咬牙道:「小心!」當先策馬向右奔去,兩名侍衛緊跟身後。雁遲雙臂一展,施展輕功斷後。
那黑衣人武功高強,幾個躍起便追至馬後,一挽長劍向聞靜思刺去,兩個侍衛急忙拔刀相向。他們也算千里挑一的禁軍精銳,雙刀合併,勉強抵擋了數十招後,竟被黑衣人尋到破綻,一劍點中穴道,軟倒在地。聞靜思大驚失色,那黑衣人放倒兩人,一瞬不停,直刺過來。雁遲大喝一聲,一抽腰間軟劍迎了上去。「叮」的一聲,劍鋒相交,兩人心中俱是一震,知道是高手相遇。聞靜思不懂武道,只覺得眼前刀光劍影,混做一團,分不出高下。又不敢擅自行動,怕亂了雁遲陣腳。雁遲越戰越是心驚,兩人交鋒,黑衣人只是纏鬥,並不下殺手,他武藝雖高出一籌,但要斃敵,自身也得付出極大代價,手上出劍不禁越發快速,速戰速決以免另生事端。忽然,來時路上一前一後飛來兩個黑衣人。前一人持劍殺入戰圈,後一人身形如電,直向聞靜思殺去。雁遲餘光瞥見,當下不敢戀戰,高聲一喝,劍氣橫掃,抽身後退。不料兩人袖中飛出細絲鋼索,纏綿而來。雁遲震劍挑開一側,左臂一緊,心下一沉,回劍去砍。那鐵索精鋼造就,一劍下去竟毫髮無損。這幾息之間,那黑衣人已到聞靜思眼前。自從這二人出現,聞靜思便知蕭韞曦已遇險。此刻心神大亂,冷汗淋漓,雙目呆滯,毫無理智可言。那劍尖反射著日光,刺目又傷情。他驟生死志,心中暗道:「他身死,我何必獨活,只恨不能再見最後一面。」當即身形不動,雙目輕合,竟是從容赴死之態。
雁遲見他如此絕望,心中大震,運起全身功力,雙足一蹬,拔地三尺,飛身搶上。他已無心再去理會纏鬥的兩人,左手被纏,右手被制,但他一躍而起,用力之大,竟將一左一右兩個人帶動起來。眼見聞靜思就要被斬殺劍下,揮手一振,劍如青虹,越過黑衣人,柄端直直撞在聞靜思肩膀上,將他帶下坐騎,臥倒在地避過一劫。那黑衣人動作一緩,雁遲已追至聞靜思身前,他提劍便要刺下,雁遲卻不躲不避,毫無懼色。劍尖已至胸前三分處,只聽聞靜思顫聲道:「明月!」那劍尖貼胸,寒意刺骨,卻不再前進一毫。
黑衣人收劍倒提而立,緩緩拉下覆面黑巾,果然是曾在猛虎口下救過聞靜思的暗衛。他朝聞靜思點頭致禮道:「公子受驚了!」隨即從衣襟內掏出一管煙火,點燃了投至空中。另兩人收回鋼索,除去黑巾,持劍立在一旁。之前被放倒的侍衛也翻身而起,牽馬遙遙等候。
聞靜思鬼門關前走過一回,只覺得身心俱疲,不想去猜蕭韞曦此意。雁遲拾回佩劍,對這三人怒目而視。不過片刻,林間傳來一陣馬蹄聲,果然是蕭韞曦帶隊緩緩而來。明月上前抱拳道:「主人!」
蕭韞曦見聞靜思毫髮無損,點了點頭,向明月問道:「如何?」
明月回道:「雁公子劍式正派,武藝高強,以身擋劍,不屈不撓。屬下以為此人可當大任。」
蕭韞曦不料他有這樣高的評價,看了雁遲一眼,沉聲道:「好!」策馬緩緩行至聞靜思面前,用力將他拉上身前坐穩,解下厚重的斗篷劈頭蓋下,揮鞭喝道:「走!」
雁遲心中雖憤恨不已,聞靜思不說話,他自然也不好出聲責怪。翻身騎上聞靜思的馬匹,回頭再看,已沒了三個黑衣人的身影。
寒風冷冽,吹在風帽上獵獵作響。縱然斗篷內蕭韞曦的體溫仍未散去,聞靜思汗濕的身體依然無法回暖。
蕭韞曦見他半晌不言不語,湊近至耳邊道:「生氣了?」
聞靜思捏緊了領口道:「殿下有意試探雁遲,我哪裡能說不。」
蕭韞曦第一次聽他語帶疏離,還是為了一個外人,難以置信又極是委屈,不由分辯道:「他一個外人,就憑十多年前的一面之緣,兩張畫像,就能與你日夜相對。萬一他是太子或者宗維派出的奸細,放這樣一個人在你身邊,豈不是處處制約於我,要我命麼!你的家人也就罷了,但凡你去詩社,市集,郊遊,明珠都暗中保護,與你往來的文人士子,哪個不是查過祖宗三代,以保萬無一失。此次不過小試忠心,你便來怪罪,我真是天底下最冤枉的人。」
聞靜思從來不知這些內情,只聽得目瞪口呆,又感慨蕭韞曦的權勢。他並不是真心責怪蕭韞曦的試探,只是剛才心底那一股絕望之氣,壓抑至今,又發作不得,憋得難受之極。過了片刻,才輕聲道:「明珠暗中護我,我怎麼不知道?」
蕭韞曦輕笑道:「若被你發覺,那就是他的失職了。我一共三個暗衛,明珠跟著你,明月明日隨我左右。宗維還不敢與我撕破臉皮,至於你父親,若無十成十的把握,他也不敢動。明珠在你身邊,就是防著宗維和太子以你為質。」
聞靜思這才知曉原由,不禁大嘆他的細心,又問道:「殿下要試探,為何不先告知於我?追你而去的那兩名黑衣人折返回來,我以為你……」聞靜思的話戛然而止,蕭韞曦如何聽不出未盡的意思,看他這般為自己擔憂,心中又是愧疚又是感動,雙臂微微收攏,將聞靜思摟得更近:「我若事先告知,這戲便做得不像了。讓你擔憂,是我的錯,過兩天冬至,我給你設宴賠罪。」
聞靜思不置可否。危險已除,此時又在心儀之人的懷中,本該安享這難得的甜蜜,卻被這事擾得心神不寧。他信任雁遲,也不過是憑過去的一面之緣,而今的一面之詞,如何也想不到還要去試探。蕭韞曦所為並無過錯,只是一人乃平民百姓,另一人乃皇子皇孫,注定了為人處世的大不同。聞靜思明白了這個道理,頭一回覺得,就算兩人緊緊相擁,也是隔著千山萬水。
馬隊近城,聞靜思便不肯再坐在蕭韞曦懷中。蕭韞曦知道他的顧慮,只好萬分不捨的放他下馬。一行人至聞府前便分道揚鑣,聞靜思目送蕭韞曦在長街盡頭轉了彎,才將雁遲請進了家門。
雁遲雖早已看出聞靜思衣著談吐俱是不凡,卻還是被府中舊時的華美精巧嚇了一跳,盯著來往的僕從嘆道:「聞公子確實不缺人使喚。」
聞靜思笑道:「既然雁大哥要留下來,便叫我名罷,我尚未及冠,沒有字給你喚。」
雁遲道:「我雖及冠,師父卻懶散慣了,給我取字為晚歸,我不喜歡這樣隨意。師娘一直叫我阿遲,你也叫我阿遲罷。」
聞靜思應承下來,吩咐了下僕在自己小院旁收拾一間客房出來,又尋問了弟妹門的去處,才對雁遲道:「阿林晚上回來,我再為你們引薦。他這段時日對武學十分喜愛,倒是可以向你討教一番。」
雁遲笑道:「我別無所長,武學還是可以教他幾招防身。」聞靜思這才想起武林中有門派功夫不傳外人的規矩,剛要致歉,雁遲又道:「伯父可在?我初來乍到,也該先拜見。」
聞靜思道:「家父在朝中為官,今日休沐當值,不到日落回不來。」
雁遲點點頭,遲疑了片刻試探道:「剛才那人也是朝臣子弟麼?行事作風倒有幾分皇室子弟的狂傲。」
聞靜思如實道:「他是三皇子。」
雁遲微微一愣,顯然沒料到蕭韞曦身份如此尊貴,一時感嘆道:「我看他對你很好啊,全沒有皇子的架子。」
聞靜思淡淡一笑,不再接話,只心忖道:「他對我,豈止『很好』二字能言盡的。」
入夜之後,聞允休與聞靜林三兄妹先後回到家。聞靜思為雁遲一一介紹過來,少不得私下說起今日蕭韞曦的試探。聞靜林初見雁遲時還小,沒什麼印象,聽到大哥誇讚他武功高強,立刻纏上去要討教。聞允休坐在一旁,看看雁遲,又看看長子,心中的疑惑漸漸明朗。面上平靜無波,依然神態和藹,那烏黑雙眼中的意味,到底帶了那麼一絲的驚訝。
蕭韞曦承諾的設宴賠罪,倒底沒有實現。
冬至前三日的半夜,忽降大雪,到次日午時才停。淩嫣用過午膳,照例到園子裡賞景消食。隨行侍從見宗孺芷養的獅子狗躺在雪地中一動不動,便走過去看一眼,不知怎麼就驚嚇了它,那畜牲狂性大發,竟厲聲吠叫著撲向淩嫣。淩嫣躲避時一腳踩上結了冰的水面,滑倒在地,當場腿骨折了。
這事驚動了蕭佑安,即刻下令斬殺瘋狗,銬了侍從下獄,又暫禁宗孺芷於鳳藻宮。蕭韞曦得到消息後,察覺事情有異,放下手上二部事宜,一邊上書皇帝,請刑部尚書聞允休明面上查清侍從驚嚇之過,一邊又暗中遣派明日私下調查獅子狗發狂原因,及宗孺芷的近況。而他自己,將公務搬至太后寢宮的偏殿,徹夜陪在淩嫣身邊,兩邊都不誤。
聞靜思知道了此事,倒是能猜出蕭韞曦的目的。晚上給父親請安,便問了父親審訊侍從的事。聞允休將雙腳泡在熱水桶中輕輕搓動,聽到兒子提起這事,也不避忌,直言道:「這有什麼好審的,人證都在,他不過是走近了些,一無說話,二無異常舉動,狗便自己發了瘋。」見聞靜思垂目思索,問道:「三皇子這一舉動,你怎麼看?」
聞靜思甚少被父親問及對蕭韞曦的看法,不禁如實道:「依殿下性情,請父親查侍從之過,只是做給宗太師看,必定暗中派人另查。」
聞允休笑道:「你倒是知之甚深!昨日丟棄的狗屍,今早就不見蹤影了。」
聞靜思也笑道:「殿下定是要查狗發瘋的緣故,他正缺一名驗牲畜屍首的仵作。」
聞允休聽他這樣說,似想起了要事,一拍腿道:「你不提,我差點忘了這事。心兒的兔子這兩天要生小兔子了,她怕頭胎會出事,央我替她找個獸醫來看看。人是找到了,我卻分身乏術,明天你有空閒就去一趟,能請人來最好,請不來也不要勉強,把兔子連窩端過去。這個可是心兒的寶貝,千萬要小心了。」
聞靜思心中一動,應承下來。見父親將腳踩上桶沿,連忙上去蹲下`身,抓過布巾仔細擦拭起來。聞允休任他服侍,一雙眼睛深深地在他臉龐身上流連。那五官脫去少年的柔美,逐漸有青年人的俊秀。他已經許久沒有好好看看自己的長子。他看的公文比看兒子的課業還多,他與下屬上司相處的時間比和兒子在一起還長。直到兩人為禦前對答做準備,他才發現兒子在不知不覺中,成長為一個有遠見,有抱負的年輕人。雙腳被聞靜思擦拭幹淨,輕輕地套上了鞋襪。聞允休將他拉至身邊坐下,一手摟在肩上,感嘆道:「你一點都不像我,你像你母親,你們四兄妹,你最像你母親。」
聞靜思微微一愣,父親許久沒有提及母親了,今日不知哪裡觸動了他,語氣忽然傷感起來,連兩鬢的幾縷白髮,都像是染上了情殤。聞允休淡淡一笑,似是自嘲又似是說給兒子聽:「相愛之人未必能相守,不離不棄之人未必是相愛。情愛最是飄渺,責任卻實實在在。」聞靜思手上一緊,又聽父親問道:「你也大了,過兩年就要及冠,心裡有沒有喜歡的女子?我平日疏於教導你夫妻相處之道,你又不像林兒愛四處結交朋友,這事遲鈍的很。若有心儀的女子,只要身世清白,品行端正,不論貧富,不論美醜,就算是公主郡主,為父也有那個本事為你聘來。」
聞靜思知道自己應該表現的高興,心中卻是一片淒切。彷彿那暗藏的無望之愛,終於要到了盡頭。他怔怔地呆了半刻,才緩緩道:「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母親不在了,都由父親做主罷。」
聞允休點點頭道:「好!」又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天晚了,去睡罷。讓聞遠把你房內的火牆燒熱些,這幾天冷風利害,小心受涼。」眼見聞靜思起身告退,出了房門。緩緩閉上雙眼,長嘆了口氣。
聞靜思恍恍惚惚走回自己的小院。雁遲站在梅樹下,見他回來,上前幾步就要說話,卻不料他臉色蒼白,眉間隱隱有幾分哀色。微微一驚,關懷道:「這是怎麼了?伯父訓話了?」
聞靜思搖搖頭,輕聲道:「不關父親的事。雁大哥,我只是,只是,心裡難受。」說罷,越過雁遲,直接進了內室。
雁遲盯著緊閉的門扉,覺得自己就像盯著聞靜思的心扉,徘徊在外,流連忘返,難以接近。
次日,聞靜思令僕從備下馬車,與雁遲一同帶著懷孕的兔子去拜訪武侯祠巷的獸醫館。馬車牽到了前門,雁遲當先坐了進去,接過聞靜思手上的兔窩,穩穩當當地放在座位前。聞靜心不放心,鑽進馬車,給兔子蓋上小被子,又撿了些幹草放在兔窩的瓷碗裡,剛要下車,便聽一陣馬蹄聲由遠至近,向著此處「咄咄」而來。
聞靜心好奇地問車外的兄長:「誰啊?」
聞靜思探頭一瞧,四匹駿馬在街道上小步奔跑。為首那一人錦衣白馬,俊逸不凡,只是眼角眉梢都帶了點陰沉與戾氣。聞靜思心中一凜,回頭以口型答道:「太子。」
聞靜心一頓,臉色微沉,收回腳放下車簾,坐到雁遲身邊。聞靜思既看見了蕭文晟,蕭文晟自然也看見了聞靜思。這片刻之間,四人就到面前,勒韁停馬。聞靜思躬身致禮道:「太子殿下,明德小侯爺,諸位公子。」
蕭文晟看了看馬車,又看了看馬下那一顆烏髮如墨的頭顱,揚聲道:「聞舍人這是要出門?所為何事?」
聞靜思如實道:「微臣正是要出門求醫。」
蕭文晟驚訝地「哦」了聲,笑道:「沒聽說聞大人抱恙啊。就算府上其他人有恙,以你們聞家,請醫館的大夫上門問診輕而易舉,何必在大冷天親自跑一趟。」
聞靜思回到:「家父身體健康,是遠親來家中拜訪,水土不服又惹了風寒,高燒不退臥床不起,眼見再不能拖延,還是帶他上醫館快些。」
蕭文晟輕笑一聲,還未說話,身後的小侯爺施成插嘴道:「聞舍人親自照料,難不成是哪家小姐?」
朱家公子也接話嘲道:「那豈不是金屋藏嬌!」
聞靜思一怔,尚未答話,車廂中傳來幾聲低低的咳嗽,邊咳邊竭力喊道:「表弟……水……水……」那低沉嘶啞的嗓音分明是成年男子。
馬上的幾人頓時無話可說,蕭文晟淡淡掃了眼鎮靜如常的聞靜思,只覺得無趣之極,一抽馬臀,當先奔了出去。他一走,身後三人也都快馬跟上。聞靜思靜靜地看著四人揚塵遠去,才鑽進車廂內。雁遲取笑道:「沒想到表弟也會說謊。」
聞靜思一臉無奈地在兔窩邊跪坐下來道:「我若實話實說,只怕太子又要在此處做文章,為難父親。這次多謝你了。」
雁遲回想蕭文晟那幾句話,又道:「他經常這樣欺負你?」
一言不發的聞靜心忽然道:「他倆兄弟沒一個好的,一個是口蜜腹劍,一個是狼子野心。」
聞靜思驟然一驚,低叫道:「阿心,慎言!」
雁遲看著壓抑怒意的聞靜心,雖有萬千疑惑,還是緩緩地勸道:「小姐的話,在我這裡便止了。以後千萬不能在外人面前提起,不然,不止你父親,幾位兄長都會惹上殺身之禍。」
聞靜心抿了抿嘴,看了眼兄長,一掀車簾跳了下去。聞靜思輕嘆一聲,看著小妹奔進家門,敲了敲車壁示意僕從,坐上雁遲身邊道:「前幾年我大病一場,阿心將這歸罪於三殿下之過,從此對他便沒有好感。平心而論,三殿下與我是君子之交,阿心時常對他無禮,他也一直寬容以待,實在冤枉地很。」
一路上,雁遲有意無意地問了些朝廷現況,又問了兩位皇子之間的恩怨,不知不覺便到了獸醫館。那醫館只是一個獨門小院,半掩的門上並無匾額。聞靜思遣了僕從去敲門,自己小心抱著兔子和雁遲等在門前。不一會兒,有個綠襖小童來應門,似乎沒看見聞靜思懷中的兔子,一臉淡漠地道:「我家師父不給人診病!」
聞靜思笑著上前,將懷中臥伏的兔子露出來,道:「不是我們,是它!」
那兔子被聞靜心養的極好,皮毛柔順光滑,粉`嫩的長耳朵微微豎起,一動一動地更添幾分可愛。綠襖小童一聲驚呼道:「好漂亮!」順著兔子的背脊輕輕摸了兩下,對聞靜思道:「你等著,我問問師父。」風一般地跑了回去。
雁遲皺眉道:「好沒禮貌的孩子!能教出這樣的孩子,師父恐怕徒有虛名。」
聞靜思道:「這位徐謙大夫看家畜是一等一的好手,上至淩元帥的愛馬,下至平民百姓的雞鴨,無不妙手回春。有真才實學的人,大多有些持才傲物,品性其實不壞。」
幾句話間,綠襖孩童跑了回來,朗聲道:「師父請你們進去。」
聞靜思點頭道:「打擾了。」
小院十分普通,只院子的一側擺放著十多個木籠子,大小不一,有幾個還裝了豬和狗。牲畜來往的多了,儘管地面打掃地還算幹淨,也還是消不去一股淡淡的腥臭。另一側是一個木架,疊放著幾個晾曬藥材的竹篾。木架旁正坐著分揀藥材的徐謙。聞靜思抱著兔子來到徐謙身前,低首道:「徐大夫,打擾了。」
徐謙抬起頭來,正和聞靜思打了個照面。三十上下的樣子,一身粗布棉袍,十分幹淨,雙眼透著桀驁不馴,合著周身的藥味,大為違和。他見了聞靜思懷中的兔子,倒不像雁遲以為的那樣待人傲慢無禮,立即將竹篾放在地上,邊道:「給我看看。」邊小心攬過聞靜思懷中的兔子,摸了摸兔子的腹部,笑道:「好家夥,快生了。」又朝聞靜思道:「你養的?倒看不出來。」
聞靜思將雁遲手上的兔窩交給小童,道:「是家中小妹養的。因是頭一胎,生怕有誤,請徐大夫代為照料幾天。」
徐謙道:「這個容易,小家夥生後,我叫童兒去府上報信。」
聞靜思道:「城南聞府就是。」
徐謙雙眉一揚,「哦」了一聲,上下仔細打量了聞靜思一番,見他衣衫不似權貴子弟的奢華,渾身的氣質卻是不凡,遲疑道:「閣下是府上公子?」
聞靜思笑道:「在下姓聞,雙名靜思。」
徐謙神色一凝,一雙黑瞳深深地看了他半刻才緩緩道:「人中龍鳳,飛入尋常百姓家,真是難得。聞公子此次來,只怕另有要事。」
聞靜思確實想借送兔子的機會問一問獅子狗發瘋一事,也不否認,側身伸手邀請道:「徐大夫,借一步說話。」
徐謙將手中的兔子放進兔窩,跟著聞靜思來到小院中央空地。聞靜思雙手攏袖,微微低著頭,目光溫和,落在徐謙衣襟邊的寒梅紋樣上,輕聲道:「我確實有一事想請教徐大夫。人道是狗兒最忠誠,徐大夫從醫多年,可有見過自家的狗忽然發瘋撲向主人的事?」
徐謙淡淡地笑了笑,負手道:「聞公子,此犬是權貴婦人在家圈養,還是普通婦人在城中放養?」
聞靜思道:「自然是前者。只是這二者有何不同?」
徐謙緩緩道:「貴婦人圈養的犬,自由有限,只要養護得當,甚少染上疾病。放養的犬大多時無人看管,若與病畜發生爭鬥,則可能染上犬瘟,瘋犬症這類病症。」
聞靜思道:「既然如此,圈養的寵畜便不可能忽然發瘋了?」
徐謙搖了搖頭,道:「也曾有愛馬將主人掀翻在地,飛奔拖死的先例。若要弄清因果,還需查明此犬瘋前有何異常症狀?去過哪些地方?平時主人如何對待?飲食如何?聞公子可都知曉?」見聞靜思啞口無言,挑眉笑道:「看來聞公子是為馬前卒,替人跑腿來了。」
聞靜思一怔,他自認禮數週全,與人交談只三言兩語,就被人這般出言不遜,心中究竟有些不快,卻也不能就此一走了之,只好解釋道:「在下只是聽聞友人家中出了此事,趁此機會問上一問,關心一二。徐大夫何出此言呢?」
徐謙只笑不答。兩人慢步走回木架,聞靜思拱手告辭,徐謙又道:「聞公子,你真想查這其中緣故,便與你友人商量好將狗帶來,我定讓你滿意而歸。只是查驗的診金,我不會和你客氣。」
聞靜思無奈地心想:「從我站在你門前起,你何曾與我客氣過。」只好回道:「先謝過徐大夫了。」
兩人出了小院,原路返回。聞靜思坐在車內一言不發,雁遲忍不住道:「這人對畜牲竟比對人親切,莫不是跟畜牲一路的。」
聞靜思失笑道:「是個怪人。」
聞靜思雖有太子舍人的官稱,畢竟不是正常的封授,不在百官名冊之中,既無需到班點卯,又無需處理職責內的事務,自然無法出入皇宮。他回家之後,將與徐謙的談話記錄在信箋上,來到小院內,輕喚了聲「明珠」,那暗衛果然現身面前。聞靜思將信件遞給他,叮囑親手交給蕭韞曦。
上午發出的信,蕭韞曦中午便來了。兩個侍從,一身狐裘素衣,輕車熟路的從角門直入聞靜思的小院,對來往下僕的驚慌失措視若無睹,彷彿走在自家後院裡。聞靜思與雁遲在院子中手談,見他跨過月門,急忙丟下棋子迎了上去。待走近了才看清蕭韞曦一臉的倦容,眼下也隱約可見一抹淺淡的青烏。知道他這些時日定是片刻不離太后身側,不禁心中一疼,將他引至內室。
蕭韞曦脫下狐裘交給聞靜思,看他掛在屏風上,又從暖箱中取出熱水沏茶,淡淡一笑道:「我正為身邊沒個能驗畜牲屍體的人發愁,你就來信了,真是一場及時雨,令我百愁消啊。」
聞靜思將熱茶遞至他手心,溫言道:「殿下,已近飯點,不如先在我這裡休息片刻,用過午膳,我再陪殿下去徐大夫處?」
蕭韞曦摸了摸自己的臉疑惑道:「我看起來有那麼糟糕?」
聞靜思避開話頭道:「太后這幾日怎樣了,好些了麼?」
蕭韞曦閉上雙眼,捏了捏太陽穴道:「只是腿骨折了,其他無礙。這兩日不知哪裡出了問題,無法進食,昨夜更是嚴重,我守了一夜沒敢睡。」他扭了扭脖頸,只覺得異常痠痛,一口飲盡杯中茶水道:「我在你這裡小睡一會兒,用膳了再叫我。」
聞靜思低聲應答,速速鋪了床,待他寬衣躺下,蓋嚴了被縟,遮好屏風,才閉門走出去。雁遲見他輕腳出來,奇道:「他這時候睡覺?在你這裡倒像在自己宮中似的。」
聞靜思笑道:「殿下一夜未眠,下午又要去徐大夫處,讓他睡一會兒罷。」
蕭韞曦只睡了三刻就被聞靜思搖醒過來,吃過午膳,又喝了杯濃茶提神,才和聞靜思、雁遲一同出門。徐謙對聞靜思的去而複返並不驚訝,彷彿早有準備,讓小童將三人請入正廳。面對獅子狗的屍體,也只是微微一皺眉,二話不說鋪上佈巾,取了竹鑷、銀針、藥罐等用物,躬身低頭查驗起來。蕭韞曦在小院站了片刻,走近廳內環視一圈,目光最後落在一側的博古架上。普通人家的博古架多放置瓷器、古玩、書冊一類的文雅物件,徐謙這一片上,盡放了些家畜的頭骨,與行醫的用物,唯一的三本書冊也是放置在最頂一層。蕭韞曦向前走了幾步,身後便傳來徐謙低沉的聲音:「貴客只能眼看,勿要動手啊。」
蕭韞曦走到博古架前,負手而立,頭也不回地道:「徐大夫今年貴庚?看上去已過而立之年了吧。」
徐謙手不停,頭不抬地道:「三十有一了。」
蕭韞曦又道:「徐大夫看來對家畜情有獨鍾,連骨骸都要留在身邊。」
徐謙笑道:「貴客千萬不要小看這些家畜。你左側第三格第一個是羊頭,曾在冬天用自己的奶水喂活了一個成人。第四格第三個是馬頭,帶著主人衝出狼群的包圍。你右側第一格第三個是鴿頭,為人傳遞信件,最終被人充饑果腹。畜牲比人有情有義,人通常擅於挾私報複,畜牲卻以德報怨。孰高孰低,貴客分得清麼?」
聞靜思微微一怔,只覺得徐謙話中有話,難以辨明善惡。雁遲看著徐謙,對他親近畜牲倒有幾分瞭然。蕭韞曦笑著搖搖頭,坐回聞靜思身邊。又過了半刻,徐謙放下手中器具,在旁邊的水盆中洗淨雙手。聞靜思道:「徐大夫,結果如何?」
徐謙笑道:「我承諾給你滿意的答複,必定不會失言,只是我要的報酬麼……」
聞靜思站起來,解下腰間的荷包,雙指夾出張銀票,攤開在徐謙面前道:「這一百兩,不知夠不夠?」
徐謙捏著銀票看了看,搖頭道:「寶定錢莊,全國通兌,聞公子好大的手筆。只是我要用這一百兩,換一個人頭,不知貴客肯不肯?」他雖和聞靜思說話,目光卻是直直盯著蕭韞曦。
蕭韞曦雙手攏袖,緩緩點了點頭,道:「誰的頭值一百兩,你說說看。」
徐謙忽然胸膛劇烈起伏,雙目圓睜,咬牙切齒,一字一頓地道:「大理寺卿,李承!」
蕭韞曦扭頭嗤笑。聞靜思心中一寒,閉上雙眼退坐回去。徐謙看著他們,神色頓時複雜起來,道:「貴客覺得代價太大?」
蕭韞曦直起上身傾向聞靜思,戲謔道:「靜思,他早就挖了坑,就等咱們往下跳呢!」聞靜思張了張嘴,一句話都說不出來。詢問瘋狗之事的是自己,將此事告訴蕭韞曦的也是自己。如今面對預謀,真是難辭其咎。他心中難過,雙眉微蹙,蕭韞曦輕輕握上他的手背溫聲安撫道:「就算你不入這虎穴,我也要去闖上一闖!」聞靜思睜開眼睛,無聲地嘆了口氣。
蕭韞曦朝徐謙道:「既然你要李承的人頭,總要有個前因後果,不能無緣無故漫天要價罷?」
徐謙冷哼一聲,入了內室,過了一刻,拿著一疊簿冊出來,重重地放在蕭韞曦面前,冷聲道:「當年楊雙齡老丞相致仕,起因雖是苛待嫡母,但經過李承之手,又多了貪汙受賄,縱子行惡。我暗中查探多年,實為李承收取宗琪三百兩黃金,做了假證誣陷老丞相。這些年,他不止一次收受賄金誣陷對立派系,更是對冤案錯案置之不理。我手上這些罪證,難道還不能判他一個斬立決?」
蕭韞曦取過一本慢慢翻看,條條狀狀有理有據,甚至寫明了李承受賄的日期、數額、地點,甚至陪同的家眷與官員也難逃記錄,可謂詳之又詳。蕭韞曦越看臉色越是鐵青,耐著性子看至最後一頁,緩緩合上,平靜了片刻才道:「早知道李承不幹淨,卻沒想到貪財至此!徐大夫可有人證?」
徐謙聽他口氣,已有接手的意思,神色稍稍放鬆下來,慎重道:「少數賄金有人證,大多數有人證但不敢出來指證。」
蕭韞曦擺手道:「有就行,一個與十個沒什麼差別。這事我攬了,但處置李承還不是時候,往後我自會有安排。」
徐謙一怔,心中大石終於落了地,朝蕭韞曦一拜到底:「君子一言九鼎,徐謙先謝過殿下。」
蕭韞曦被他一言道破身份,並不吃驚,將書冊放上矮桌,微微笑道:「謝倒是不必,韓家一案你不千方百計伺機報複,才叫人稱奇。」他此言一出,不僅徐謙大吃一驚,連聞靜思也嚇了一跳。
徐謙呆愣了半晌,怎麼也想不出自己哪裡出了紕漏,只好問道:「殿下如何識破的?」
蕭韞曦笑道:「朝廷裡上千個人頭,你偏偏只要李承的,定是與他有深仇大恨。你有一手好醫術,我在宮中也略有耳聞。你博古架上雖有牲畜頭顱,那醫書卻是《黃帝內經》,說明你不僅能看牲畜,人應該也不在話下。記得皇祖母幾年前去大昭寺參拜佛祖,偶遇妙清和尚,此人醫術冠絕杏林,人畜皆通。我便想起一個人來……」他見徐謙臉色凝重,故意湊近聞靜思道:「靜思,你想到了誰?」
聞靜思經他提醒,哪裡有猜不出的道理,當下便道:「當時的大理寺卿韓正賢。」
蕭韞曦看著徐謙頹然坐倒在椅子上,沉聲道:「不錯!當年韓正賢正是被身為大理寺正的李承揭發貪汙受賄,公款私用,結黨營私,以至於被判個滿門抄斬。若要深究此案,便會發現諸多疑點。可惜當年宗維掌管大理寺,判決下的極快,讓人無法仔細尋出差錯。後來聽說其妻徐氏帶著十六歲的獨子向南逃亡,投奔亡夫故友。而大昭寺正在南方。」他一指博古架上的畜牲頭顱道:「逃亡路上自然艱辛萬分,那些比人有情有義的,定是你的恩人罷!」
徐謙心中的震撼,無可言喻。回憶起逃亡的日子,饑寒交迫,親人的冷漠,故友的背叛,他與母親嘗盡了世態炎涼,人心險惡,只有身邊的牲畜給了他一絲溫暖,這溫暖不僅給了他活下去的希望,也讓他變得再也不信任任何人,直到拜了妙清和尚為師,也無法改變對人深入骨髓的痛恨。他緊緊捏著雙拳,顫聲道:「已經十五年過去了,我以為你們都忘了。」
蕭韞曦搖頭道:「這一件冤案,我一直沒忘,靜思熟知曆年重大政策政令,他也不會忘。這案子不僅是斬了一個忠臣,更是斬寒了千千百百忠臣的心。當年與此案有關的證言證物仍然封存完整,早晚有一日,我要為韓正賢昭雪。」
徐謙雙眼一閉,滾下兩行淚珠,哽咽道:「我沒有找錯人,父親終於可以瞑目了。」
聞靜思見他歡喜的情難自禁,也為他高興,掏了巾帕遞給他安慰道:「殿下正直無私,你有冤屈直說便是,何必這般曲折。」
徐謙抹去淚跡,和聲道:「說來慚愧。李承是宗黨一派,我本想趁兩派對立之際,借殿下之手除去此人。又打聽到你和殿下交情匪淺,想著這是個機會,並無惡意要算計你。」
聞靜思聽他話中示弱,雖會錯了自己的意思,也不好再去解釋。蕭韞曦拍拍他的肩,示意他坐下,才朝徐謙道:「題外話已說完,該入正題了罷。」
徐謙肅正了神色,沉聲道:「這狗並未發瘋,乃是人為!」
蕭韞曦與聞靜思皆是一驚,追問道:「說下去!」
徐謙來到桌子前,將狗肋下的毛髮撥開兩側道:「這狗喂養的極好,毛髮濃密光澤,身形健壯有力,看似一切正常。但雙眼已被藥物熏過,幾乎看不清一步遠的人物。而肋下與背部多有癒合的傷痕,甚至還能摸到肋骨折斷後複位不正引起的對接偏差。這狗的主人定是一邊精心喂養,一邊毒手虐打。我聽聞公子說它反咬主人,若兩個主人是同一人,那是狗不堪受虐的忽然反抗,若不是同一人,定是其中一人故意為之。這狗雖被一劍斬亡,出血卻不多,毛髮頗為幹淨,身上還有淡淡的沉香味。這沉香中含有廣藿香,宮中若有人用這兩種香料,一定是被咬的一人。」
蕭韞曦面如寒冰,沉聲道:「為何?」
徐謙繼續道:「它看不清人物,只能靠嗅覺。若有人日日用這香料薰衣,再施加虐待,狗記住了味道,一旦再聞到,自然會撲咬此人。這等手法我以前見過一次,借狗殺人,十分精明。可惜狗死了,不然稍加試驗,就會證明我的推測。」
蕭韞曦聽到此處,內心已是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他十指攥緊,神色冷峻,一身的隱怒似要爆發出來。聞靜思不敢打擾他的沉思,雁遲則無心去打探他的私事。過了片刻,蕭韞曦緩緩起身,對徐謙點頭致意,慢步走出了廳堂。
武侯祠巷的地上堆滿了積雪,灰白相間,與天一色。兩輛馬車輕快地從中穿過,馬蹄嘚嘚,在雪地上留下一串深淺不一的蹄印。
聞靜思安靜地坐在蕭韞曦的身邊,他能鮮明地感覺出身旁的人,一身的疲憊與憤怒。眾人都說三皇子喜怒不形於色,他卻總能看出他的愛憎分明,而他眼中的愛憎分明,哪樣不是蕭韞曦對他的信任。聞靜思自知力量淺薄,只能悄悄握緊他的手,以期給予些許的支持。蕭韞曦看著聞靜思修長白`皙的手指,閉上雙眼,將頭緩緩擱在他的肩膀上,想起博古架上的一眾骨骸,不禁感慨道:「徐謙所言不虛,人心險惡,比牲畜更難琢磨。靜思,你既然要入官場,便要看清這些陰謀詭計,但看清卻未必要去學。朝廷中玩弄陰謀權術,蠱惑人心的高手比比皆是,懷有赤子之心的清流之士又太少太少。」
聞靜思無奈道:「徐大夫的手段,我恐怕這輩子都學不會。」
蕭韞曦笑道:「好!」心中卻嘆道:「靜思,我只求天下皆黑時,你獨一身白。」
聞靜思微微側頭,目光從蕭韞曦的發冠、額頭、鼻樑一直流連到輕抿的雙唇。想起父親昨夜提起的婚姻大事,只覺得心如刀絞,難以忍受。他咬緊下唇,慢慢低下頭,帶著虔誠與絕望,輕輕吻上了蕭韞曦雕龍的金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