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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歌沉碧玉(靜影沉璧 前篇)》第7章
  第六章 鴻鵠奮翅起高飛

  太子大婚過後,便是孝和帝蕭佑安的五十壽辰。各類詔令文書一早由門下省一一頒布,舉國慶賀,上下歡騰。各國各藩的使臣敬獻壽禮,各封邑的親王、郡王與州府的官員也派人入京祝壽。京城家家張燈結綵,他鄉人身著奇裝異服行走在街道上,偶爾見華貴的車馬在鬧市穿梭,說書的藝人與大小戲班輪番在酒樓登場,入夜之後的花街更是燈紅酒綠,紙醉金迷,處處可見盛世的奢華景象。

  聞靜林得了父親的許可,時常帶著三弟和小妹在鬧市遊玩。聞靜思並不知道哪一日會被招至禦前對答,只有日日閉門苦讀,做好萬全之策。聞允休知道了前因後果,也分出一半心思教導兒子。父子兩人將可能出現的問題一一列舉出來,涉及平戎、舉賢、藩鎮、變法等。聞靜思仔細作答,讓父親批改之後,再默背下來。

  八月十五,中秋佳節。蕭佑安請各路使臣入宮飲宴,為了彰顯儲君的德才尊榮,開宴之前在廣賢殿請太子率侍讀應對皇帝及使臣的考問。

  太子及宗家事先並未得到風聲,準備稍嫌倉促,待一切就緒才想起聞靜思,匆忙之中遣人傳召,請他入宮伴駕。而聞靜思猜想面聖就是這幾日,早已備下衣裳。一套月牙白底竹梅紋樣的廣袖大衫,襟口與雙袖密密繡著穿枝花。看上去雖素淨,衣料卻是年前蕭佑安賞賜下來的貢錦,殷州織造局的得意之作。陽光之下,隱約可見細細的金絲穿梭其中,雍容又雅緻。聞靜思平日甚少穿得如此華美,出得門來,恰逢弟妹們剛剛遊完回家,見他一身錦衣華服,都吃了一驚。聞靜心左看看右看看,抿著嘴笑道:「大哥穿得這樣漂亮,是要去相親麼?」

  聞靜林哈哈笑著把小妹拉到自己身邊,故作神秘地道:「大哥要入宮選秀啦。」

  聞靜雲不明所以,小心翼翼地問二哥:「皇帝已經很老了,要選給三皇子為妃麼?」

  聞靜思聽這三人胡言亂語,心頭既羞窘又尷尬,兩頰緋紅過耳,板起臉來訓斥道:「即便是玩笑,也太過出格失禮。我平常怎麼教你們,阿林,帶著他們罰抄書,我晚上回來要驗看的。」說罷,不理會三人哀聲嘆氣,頭也不回的走出門外。

  聞靜思乘坐小轎到達宮門處,已經有東宮的小太監守著,見他到來,即刻引領前往廣賢殿。一路上絮絮叨叨地提醒面聖的各項禮節,無外乎跪拜要謙卑,言辭要恭敬,對答要得體,行止要合禮,還特別交代了若使臣提問,無太子的示意,不得開口,只能附和太子所言。聞靜思一邊用心記下一邊稱是。

  廣賢殿中已站滿了群臣,各路使臣也依次列隊而立,異樣的衣裳在一眾官服中特別的出眾。聞靜思跟隨在太子身後,與宗辰英並列,向殿中行去。他第一次來到這個國家權力的殿堂,第一次面對朝廷中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各路權臣,第一次眾目睽睽之下應答帝王及他國使臣的問話。他心中雖有膽怯,但絕無退縮。他的餘光看見了輕輕點頭的史傳芳,淺笑的父親,宗維撫鬚沉思的面容,甚至只有一面之緣的薛孝臣也朝他看過來。他微微抬起下巴,目光坦蕩,直視前方,落在親王之後,身著黑色皇子袞服的蕭韞曦身上。蕭韞曦面容沉靜,雙眼直直地看過來,眼中有信任,有安撫,有溫柔,也有尊敬。聞靜思微微開口,緩緩吐息,藏在袖中捏緊的雙手,終於慢慢放鬆下來。三跪九叩,高呼萬歲之後,三人俱都低眉斂目,袖手而立。

  蕭佑安寬厚的目光在三人身上巡視了一圈,看著太子溫和仁善的眉眼,雍容的氣度,滿意的點了點頭。身後的大太監永淳上前一步朗聲道:「今日,陛下連同各方祝壽使臣,考問太子課業,以示大燕儲君德才。以史論,經義,時務策為主,太子為首,二位侍讀可補充附議。」三人齊聲應是。

  蕭佑安作為君主,自然出第一題。他略往後靠了靠,沉聲道:「周唐兵權外重內輕,秦魏則外輕內重,有何優劣?」

  蕭文晟做為宗太師鼎力支撐之人,也如宗家一般從來重文輕武,看不上武將的處世作風,又對其手中的兵權垂涎已久。今日聽到此題,心中一動,若能憑此一問重演杯酒釋兵權的場景,既解了心頭憂慮,又能彰顯自己的謀略,真真是一舉兩得之事。稍稍沉吟便道:「周唐共設府六百三十三所,關內便有三百六十一所,士兵共六十餘萬人,其中十六萬士兵戎衛京師,另近五十萬人分散於十道。因此說,周唐重兵不在朝廷,而在十道節度使與經略使,擁兵自重甚至可稱為諸侯。手握重兵,便易威脅朝廷安穩,周有諸侯混戰,唐也有安史之亂。秦、魏重兵歸順朝廷,掌控集中,致使政局安定,對各地軍隊的反叛也能鎮壓得當,自然是優勝周唐。」蕭文晟避重就輕的一番話,蕭佑安聽了沉默不語,輔國大將軍淩崇山摸了摸唇上的幾縷鬍鬚來掩飾面上的譏嘲之色。

  宗辰英垂首道:「臣附議殿下所言。」

  聞靜思略微一頓,挺直了腰脊,袖手而立,和聲道:「臣補充殿下所言。周唐用兵之優在於:軍戶編入民戶,兵農合一,軍府有領兵之責而無調兵之權,兵部掌軍令和軍將除授但不能直接統兵,二者相互制約,平衡權力,軍機大權集中於皇帝一人。朝廷對各府掌控力強,就能有效集合各府兵力,抵禦北方吐蕃、回紇、南詔等異族入侵。唐玄宗後期,均田制崩壞,府兵制改為募兵制。邊境戰亂頻繁,節度使逐漸增多,以致兵力內輕外重,各道節度使擁兵自重。究其動亂緣故,不在軍制,而在為臣之心不忠君國。」他這一席話,聽得宗維眉頭微蹙,蕭韞曦將目光移至父皇臉上,將那細微的讚許之色全看入了眼裡。

  第一問已畢,第二問應由邦交最久的越國派出的使臣慕雲王爺提問。站立在文武官員中央,各路使臣之首的慕雲鴻卻朝蕭佑安淡淡一笑,道:「陛下,本王尚未想好題目,先由其他使臣提問罷。」站於他身後的齊國使臣朝蕭文晟拱手為禮,道:「我乃齊國使臣禮部尚書賈銘,要問太子殿下的是:丞相應為朝廷招延四方賢才,而在私邸建立幕府討論政事是否合宜?」

  宗太師雖不任丞相之職,卻有丞相之權。蕭佑安屢次想制約他的權力,卻總是被他以各種方式脫開身,加上他朝中人脈廣泛,鬧到最後,竟然是皇帝下達的各項詔令受到了掣肘。一來二去,蕭佑安也不得不更加慎重。齊使這一問,蕭文晟自然是維護宗太師的私第見客。

  聞靜思一邊聽太子細數丞相的各項權力,一邊思索著反駁應對之法。耳聽他對答如流,頗為自信,真真是一派學識廣博,談笑自若的樣子。不料蕭文晟一語畢,宗辰英堪堪表示附議,便接著道:「齊使之後,該是哪位使臣?請出題。」竟是不讓聞靜思有說話的機會。如此三番,答過幾個異族使臣的經義及時務策,聞靜思全然插不上半句話,不禁心中焦急起來,偷眼看向蕭韞曦。見他一臉早已預料的淡然,眼中又全是安撫之色,彷彿一切都在掌握之中,只好靜下心來等待。直到蕭文晟答完最後一個異族使臣,慕雲王爺才如夢初醒般淡淡地道:「太子殿下所答,皆有理有據。本王這裡有一問,乃是本王的皇兄當年主持科舉的其中一題。借鑑秦穆公稱霸西戎,如何應對突厥可汗,匈奴單于等邊陲擾亂百姓的民族?」

  燕越兩國邦交久遠,來者又是親王之尊,比之他國的尚書、丞相一級的官員,身份高出不少。蕭佑安與宗維都十分重視,況且這一問是兩國都會面對的邊陲問題,蕭文晟自然也不敢怠慢,微微一揖,慎重道:「兵書有雲攻心為上,攻城為下。我朝泱泱大國,物產豐美,非邊陲夷人族群可比。可賜之盛服車乘以壞其目;賜之盛食珍味以壞其口;賜之音樂美人以壞其耳;賜之高堂、邃宇、府庫、奴婢以壞其腹;於來降者,上以召幸之,相娛樂,親酌而手食之,以壞其心。我朝聖上仁愛萬民,容納外族的精湛技藝,誠信於懷,實乃帝義。昔日秦穆公用此策獨霸西戎,成為西戎伯主,借古喻今,我大燕何懼突厥匈奴?」

  慕雲鴻微微一笑,瞥了一眼身後的蕭韞曦。蕭韞曦神色淡淡,正在看禦座上的蕭佑安。而蕭佑安看著太子,腦中回想他剛才的話,第一次覺得這個長子仁善的面貌之下,也有城府心機。蕭文晟見父皇面上的欣慰神色,傲然一笑,正要出聲結束今日的對答,慕雲鴻負手看向聞靜思,淡淡地道:「聞侍讀可有要補充的?」

  蕭文晟沉了臉色。聞靜思心上一怔,這一問,他與父親都已想到,只是不知太子的答案,如今即刻反駁他的觀點,確實有些難處。聞靜思朝慕雲鴻袖手躬身一禮,腦中迅速思考,不過幾息之間,便緩緩和聲道:「殿下所言乃懷柔之法,秦穆公用以娛其耳目口腹、以喪其心志而已。但臣以為,賜之盛服車乘必為精美華貴,賜之盛食珍味必稀有精細,賜之音樂美人必使百姓父女母子骨肉分離,賜之高堂、邃宇、府庫、奴婢必耗損國庫根基。夷人遊牧而居,衣食處所不定,騷擾邊陲,強取食用之物。若以此為餌,使其舉國趨向文明,增強國力,必引其貪婪成性,年年索要,長此以往,恐財產耗竭而邊郡之寇依然掠奪如常。臣以為,聖上喜好其物必納其術,納其術必學其學,為己所用,強己之力,富己之本。故臣謂禦侮之道,惟當力求強國芘民之術,使國家安如磐石,自能令單于可汗遠遁而邊塵不驚。」他面容正肅,越說越快,越說越是語露堅定。蕭韞曦越聽笑容越深,宗維卻是眉頭深鎖,滿面寒霜。

  待聞靜思說完最後一字,慕雲鴻輕輕擊掌讚道:「好一個禦侮之道,當求強國芘民之術!」他話語一落,身後眾多的使臣、朝臣低聲竊竊私語。史傳芳看著聞允休沉思的面容微微一笑,蕭佑安盯著垂首的聞靜思若有所思,淩崇山撚著鬍鬚打量神色淡然的蕭韞曦,宗維卻是目帶深意地看向慕雲鴻。慕雲鴻彷彿全然不覺,逕自又問:「聞侍讀此答,正合本王皇兄的心意。不知聞侍讀在朝中可有官職在身?若無官職,可願意來越國為客卿,本王自當向吾皇力薦!」此言一出,殿上私語聲更盛,不僅聞靜思大為意外,就連一早部署下一切的蕭韞曦都隱隱覺得脫離了掌控。

  這時,聞允休轉過身來朝慕雲鴻微微一揖,道:「王爺,小兒尚未及冠,臣也準備在這幾年慢慢將家業授權於他。出國為客卿之事,請王爺另擇良臣罷。」

  慕雲鴻擺擺手道:「聞大人,你愛子之心,本王體會得到。正所謂『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本王聽出聞侍讀一片忠義之心,報國之情。大燕人才濟濟,能人輩出,聞侍讀未必獨佔鼇頭,而我越國,雖是公主為帝,卻廣納賢能,求才若渴。聞侍讀若為客卿,本王願為其後盾,自是讓他一展抱負,才華盡施,名垂千古。加之聞侍讀出自燕國,自然會以兩國友誼為重,屆時,燕越結百年之盟,世代修好,永無戰亂,豈非千古美談?」

  蕭韞曦臉色驟沉,慕雲鴻若許聞靜思施展抱負之地,他還不將這些誘惑放在心上,但是提及兩國世代和平,他卻不得不擔心聞靜思心有所動。心道:「即便犯下欺君之罪也要將他留下來!」上前半步出聲道:「王爺,聞侍讀身為聞世家嫡子,其才情父皇早已有耳聞。前些日子才擬下官職,中秋宴後正式下詔。慕雲王爺的厚愛,我替聞侍讀謝過了。」

  慕雲鴻恍然大悟地「哦」了一聲,半信半疑地朝高高在上的蕭佑安問道:「陛下,真的是這樣麼?陛下賜聞侍讀何官呢?」

  蕭佑安眼見一場鬧劇上演,最疼寵的兒子眾目睽睽之下欺君罔上,心中怒火燒得既烈又狂,又明白蕭韞曦所為也是保全燕朝群臣的顏面,只好強壓怒火,神色冷峻,語露不耐地道:「不錯。」一時之間卻想不出哪種官職適用於聞靜思。

  站在文臣之首的宗維,呵呵一笑,朝慕雲鴻微微一揖,道:「陛下所許,乃是太子舍人一職。」

  蕭韞曦心中一凜,接著道:「雖有官職,卻無須遵守職責,頂著個官名罷了。」

  慕雲鴻見兩人你來我往,淡淡一笑,道:「與其你爭我奪,不如聽聽聞侍讀的意思?」

  霎時,眾人的目光全聚集在聞靜思身上,殿內一片寧靜。聞靜思定了定神,撩衣緩緩跪倒,答道:「靜思謝過王爺厚愛。靜思生於燕國,長於燕國,家族世代為臣,食君之祿忠君之事,無一例外。烏鴉尚知反哺,羊羔也知跪乳,牲畜禮孝至誠,靜思自當以身報國,不負聖恩。」

  慕雲鴻輕輕一嘆,搖頭喃喃道:「可惜,可惜了。」

  蕭文晟盯著聞靜思的側臉,眸色沉沉,若有所悟。蕭韞曦如釋重負,默默吐盡胸中悶氣。蕭佑安聽過忠君的宣誓不下千百,那旒珠之後的雙眼,第一次真真正正地看向讓兩個兒子針鋒相對的年輕人。

  中秋盛宴,因為有了殿前對答,看似歡欣和樂,群臣心底卻是波濤暗湧,各自為政。蕭韞曦雖然機關算盡,將聞靜思從太子黨派的汙濁泥潭中抽出完璧之身,卻算計不到慕雲鴻的心思,讓他又陷入太子舍人的官職中去。宴過半席,再也忍不住心中的焦灼,尋了機會邀慕雲鴻在千碧湖賞月。湖面風平浪靜,天水二月互相輝映,照得一泓靜水如雪。

  兩人在湖邊幽徑處漫步,慕雲鴻將蕭韞曦強壓的不甘、懊惱全看在眼裡,淡淡一笑道:「本王言行都照殿下所示,殿下還有什麼不滿意的?」

  蕭韞曦冷冷地道:「王爺,我只請你提問,可沒請你搶我的人啊。」

  慕雲鴻哈哈大笑,意有所指道:「本王為你做了一回馮諼,已是屈尊,何來搶人之說?」

  蕭韞曦腦中靈光一閃,遲疑道:「你是說狡兔三窟?」

  慕雲鴻「哼」了一聲,向湖中小亭走去。「讓他施展才華,力壓太子確實能讓皇帝看出他的品德、才智、理想,但是他卻得罪了太子黨。黨同伐異之下,哪裡有他的生機?本王力邀他來越國為客卿,一是告訴眾人,越國願容他入朝為官,二是告訴他,本王願為他的後盾。你雖然執掌兵部,卻沒有統兵之權,與太子硬碰,雖有勝算,也會兩敗俱傷,落人口實。如今太子一黨不會明面上欺辱他,你只需讓他適時參與朝政,在百姓中立穩腳跟,太子即便再要為難他,也不得不顧及面南之時自己的名聲。」

  蕭韞曦靜下心來將他的話好好思量一番,才開口道:「王爺的話雖有道理,卻還是讓宗維捷足先登。頂著個太子舍人的官職,也不是什麼好事。王爺說是幫我,其中也不見得一點私心都沒有。」

  慕雲鴻瞥了蕭韞曦一眼,籠著雙手笑道:「既然你說他不戀權勢,越國又無親朋好友,他自然不會答應的。他不答應,難道本王會去搶人不成?」他遙看對岸燈火闌珊,酒宴上的歡聲笑語隱隱約約傳來耳邊,不禁忽然思念起遠方的故土與親人,語帶警示地道:「本王見著你,就像看著從前的自己。你要走我這條老路,可不容易啊。」

  兩人聊到深處,有個提燈的小太監從水岸一路快步走向湖中小亭,在亭外先朝慕雲鴻致禮,再對蕭韞曦俯首道:「陛下宣三皇子進書房覲見。」

  慕雲鴻笑彎了唇,深深看著蕭韞曦道:「大難不死,必有後福。」

  蕭韞曦心中一跳,向他微微點頭,跟著小太監遠去了。

  蕭韞曦並非如往常一般在寢宮受父皇的召見,而是被叫到了禦書房。他心中已有最壞的打算,去承擔欺君之罪,卻也抱了一絲僥倖,望父皇能看在早亡的母妃與年邁的祖母面上,饒過一次。

  禦書房中燈火通明,只蕭佑安獨自一人閉目肅靜地端坐在禦座上。小太監事先得了信,將蕭韞曦帶入書房後,悄無聲息地的退出門外,把門關了個密不透風。蕭韞曦一路走來,夜風微冷,直到現在才出了層薄汗,剛要跪下行禮,蕭佑安猛地一睜眼,冷哼一聲,將手中的白瓷茶盞狠狠地砸在了兒子面前,怒斥道:「你還行什麼禮,欺上瞞下,自作主張,目中無人。為了一個名不見傳的世家子弟,當著滿朝文武,外國使節的面和慕雲鴻一唱一和,又跟宗維你爭我奪,成什麼體統!大燕的臉讓你給丟盡了!朕的臉也讓你丟盡了!」

  蕭韞曦聽父皇一通斥罵,原本提著的心,稍稍放低了半分。看著滿地的茶盞殘片碎粉,咬咬牙,狠狠心跪了上去。即刻一陣陣尖銳的刺痛從膝蓋上傳來,鑽心入肺,直達神髓。蕭韞曦定了定神,忍痛道:「父皇息怒,兒臣所為雖大逆不道,也有不得已的苦衷。兒臣熟知聞家長子學識淵博,有心讓他展露才華,便請慕雲王爺出題。他若得答得深受父皇青睞,來年金榜或可佔一席之地,既不辜負他一身才華,又能野無遺賢,於父皇,於社稷都是好事。只是未曾料到慕雲王爺有邀賢之心,兒臣心急之下,犯了大錯,兒臣願一力承擔,絕不退卻。」

  蕭佑安不置可否,冷聲道:「真是說得比唱得好聽,你敢說欺君之下就沒半點私心?」

  蕭韞曦雙拳攥緊,雙膝一動也不敢動,強笑了兩聲,沉聲道:「比唱的好聽的只有假話,既然父皇不屑聽,兒臣就和父皇說說心裡話。父皇有沒有知心人,兒臣不敢妄自猜測,但兒臣的知心人,只有聞靜思一個,兒臣自然不願他明珠蒙塵,一輩子居於太子黨下。」

  蕭佑安雖說猜到了大致情形,聽完兒子的這段心裡話,依然吃驚不小。看向蕭韞曦的雙眼既驚異又有了悟,既氣惱又有心疼。想起這個兒子從小沒有了母親,自己因著愧疚便肆意放縱,雖然時常膽大妄為,但從未觸及自己的底限,可謂知曉「節制」二字。這次犯下欺君之罪,也是大大出乎自己的意料。忽然又記起前幾年蕭韞曦向自己討要聞靜思未果,看來這次是早有預謀,臉上不由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來,緩了緩又道:「你這些年與太子暗地中針鋒相對,力爭兵部戶部,也是為了他?」

  蕭韞曦鬆了鬆眉,穩下心神,氣定聲沉道:「兒臣並非貪心,兒臣只是想要的太少。放眼四海之內,只有皇祖母和父皇是兒臣的至親,只有聞靜思能和兒臣說上幾句心裡話。兒臣日後有了封地,要離開皇祖母和父皇,孤身一人去管一方水土,只願他日忙時能有人出謀劃策,閒時能對飲清茶淡酒,不至於在異鄉連個說話的人也沒有。太子討他去做侍讀,既不是看中他的學識,又不屑結交為友,不如讓我帶著,還能人盡其用。」

  蕭韞曦說到後頭,語調倒是參了些少年人的賭氣意味。蕭佑安嗤笑道:「他父親做事精明,為人圓滑,朕是挑不出什麼毛病,沒想到生個兒子也入皇子的眼,倒是十全十美了。」

  蕭韞曦強笑道:「龍生九子,還各有所長,何況他普通百姓,只是父親不願深究而已。聞靜思少他父親三分幹練,卻多了七分純樸,朝中正是需要這樣一股全心全意為百姓謀福祉的清流。」

  蕭佑安記起聞靜思的對答,機會不多但言辭條理分明,有理有據,最後一問究其深遠之處,比太子一答更勝一籌。不由寬心些許,又朝蕭韞曦肅聲道:「你欺君之罪雖事出有因,但也難逃法網。先回去閉門思過,朕想好怎麼罰你再說。」

  蕭韞曦心中大石總算落了地,勉力謝恩之後,咬牙撐起身體,瓷片透過幾層褲子紮入皮肉,血漬將地面染紅了一片。蕭佑安看在眼中微微一怔,揚聲喚來心腹太監,去傳太醫院當值的醫正。蕭韞曦見父皇口中說得義正嚴辭,眼裡關切仍舊,心中大為感動。醫正來清理傷口上藥包紮時,便咬緊牙關忍住疼痛,不再如少年時趁機纏著父皇,博得半刻的天倫時光。

  蕭韞曦在禦書房處理了傷處,被蕭佑安遣人抬回自己的長明宮。走到宮門外,翹首以待的木逢春急急迎了上來,滿面憂心地道:「接到殿下的報信,可把奴婢急壞了。怎麼一去成了這個樣子,還見了血。」

  蕭韞曦閉目斥道:「多事!」

  木逢春微微靠近他的耳邊,悄聲道:「聞公子早早就來了,等在前廳,奴婢看他神色恍惚,是不是聞家出了什麼事?」

  蕭韞曦睜開眼,眼底有濃濃的笑意逸散開來,看看自己膝蓋前一片血漬,又提起衣袍下襬想了想,喊停了抬轎的侍衛,向木逢春輕聲吩咐道:「去廚房取碗新鮮的雞血來。」

  木逢春不明所以,卻不多問,一路小跑去廚房,不出半刻,端來一碗尚有餘熱的雞血。蕭韞曦皺著眉頭,忍下濃重的腥氣,用懷中的帕子沾了血水,淋在褲管和外袍下襬處,渲染出一大片血跡,真真是觸目驚心。等侍衛將他送至前廳,候在門外的聞靜思便快步走上前去。他早知蕭韞曦為了自己犯下欺君之罪,心中異常焦灼不安,此時見到他回來,才算定了神。再一見他下`身遍佈血跡,瞬時腦中轟然作響,雙目圓睜呆立當場,不知如何是好。蕭韞曦雖說有心要嚇唬聞靜思,博個愧疚之情,再趁機索些柔情蜜意,但見他臉色煞白,面露痛苦之色,也知道自己嚇過了頭,頓時悔及,連忙讓木逢春將他扶進睡房。待一眾人等告退的告退,煎藥的煎藥,驅了個一幹二淨,兩人一臥一坐相對而視,聞靜思才回過神,強自鎮定道:「殿下傷勢如何?要緊不要緊?」

  蕭韞曦幹笑道:「皮外傷而已,血抹開了,看著嚇人其實不多。我自己弄的,心裡有數,你別擔心。」

  聞靜思略略想了想,試探道:「這是苦肉計?」

  蕭韞曦嘆了口氣,道:「父皇這次惱極,雖說平日對我疼愛有加,我對要承擔的後果也沒個底,若不演一場苦肉計,父皇日後在大臣面前也無法交代。」

  聞靜思又問道:「陛下要怎樣罰你?」

  蕭韞曦瞥了他一眼,拍拍床沿示意聞靜思坐上來。聞靜思以為他不願宣揚,靠坐在他身邊低下頭去聽。蕭韞曦握住他一隻手,故作憂慮道:「父皇既要保我,又要秉公處理。重則貶為庶民,流徙千里,輕則也要關入宗正寺一年半載。」忽而換了笑臉戲謔道:「靜思,我若成了平民,你可得養我啊。」

  聞靜思急道:「離開太子往後也能尋到時機,何必為了我犯這欺君之罪。陛下若有意饒你還好,若無意,你叫我這輩子怎麼安得下心。」

  蕭韞曦無奈道:「我一時情急,不是故意為之。」看聞靜思仍然雙眉緊蹙,只好將事情始末緩緩道來:「我與慕雲王爺有約在先,他出題讓你答,事後我保舉你為我府中幕僚。只是未曾料到他有拉攏之意,逼得我出此下策。」

  聞靜思沉默片刻,輕聲道:「殿下以為我會應承越國王爺去做客卿?」

  蕭韞曦微微點頭,道:「你一直以百姓為重,慕雲王爺又以兩國邦交友誼為餌,我也怕你會重大局,舍小己。」

  聞靜思心中一痛,扭過頭去,沉聲道:「我生在燕國,長在燕國,死也會在燕國。我的家在這裡,心也在這裡,哪裡都不會去。」聞靜思禦前對答已表態了此番意思,蕭韞曦私下聽他再次說起,才算安下心,握緊了掌中的手,笑道:「好!你好好做官,領俸祿了養活我,也不負我為你冒此大險。」

  聞靜思看進那雙烏黑深邃的眼眸中,佯裝鎮定道:「莫說養活你,就是流徙千里,我也奉陪你去。」

  蕭韞曦微微一驚,朗朗笑了幾聲,坐直身體,一手攬住聞靜思的肩膀道:「不需你千里相陪,只要你以身相許。」見聞靜思變了臉色,又笑著安撫道:「塞翁失馬焉知非福,有得必有失,性命無憂就好,錢財名爵都是身外事,我看得開,你不要擔心。」手上用力摟了樓,道:「你那太子舍人的官職,只要父皇不下旨,就只是個稱謂,沒有實質,無需擔心。我這段時日要養傷,出不了宮門,等傷好了我帶你去城郊看梅花。」

  話已至此,聞靜思點點頭,輕聲告了辭。蕭韞曦目送他出了院門,才叫人進來換去一身汙衣。木逢春候在身邊,伺候他著衣服藥,從小看到大的皇子第一次傷得如此之重,不禁憂心不已。蕭韞曦淡淡掃了他一眼,吩咐道:「你將我挨罰受傷的消息悄悄傳開,怎麼嚴重怎麼誇,最好讓人以為父皇要廢我皇籍,我正好看看有誰落井下石。」

  木逢春低低應諾道:「奴婢知曉了,殿下此計可謂一石三鳥。」

  蕭韞曦揮揮手將他譴了出去,怔怔地盯著室內通明的燭火,心忖道:「對靜思,那可是百年大計,哪裡是這些小聰明能比的。」

  蕭韞曦在禁足的一個月內養好了傷,這一個月,朝中因這事起了一場驚濤駭浪。蕭佑安借重罰皇子之機,要降宗維的官職,削他的權,卻被十數名大小官吏聯名上書求情。言辭之間沉痛惋惜,句句指蕭韞曦罪責難逃,字字維護宗維的忠孝之心,通篇皆是藐視皇權之意。蕭佑安心中早有預料宗維權勢極盛,卻沒想到已擴張至如此地步。而宗維在朝堂之上痛罵上書的官員,其後,更是用頭撞柱,要以死明志,被身邊的幾個官員一把抱住,才免於血光之災。經此一鬧,蕭佑安倒是險些成了逼死忠義重臣的燕國第一帝,只好下旨罰沒宗維一年俸祿,閉門思過一月了事。

  蕭韞曦聽聞此事時,正在皇太后的宮中賞花。太后見他神色如常,甚至還有一絲喜悅,不由奇道:「皇權旁落,你倒是看得開。」

  蕭韞曦手持花剪,一刀剪去殘枝,看花枝落地,花瓣零落,輕輕笑道:「宗維越是野心顯露,父皇就越是忌憚。僅憑我一人,難以撼動宗氏一族,若和父皇聯手,勝算就大了。以前,我缺少和父皇同心的契機,這次,可是宗維自己送上門來的機會,我如何不高興?」

  淩嫣抹了抹青黛染就的柳眉,微眯了雙眼嘆道:「你真的長大了。只是你父皇心地寬仁,你母妃聰明伶俐,也不知你滿肚子黑水像哪個?」

  蕭韞曦笑嘻嘻地靠著皇太后坐下,滿臉討好道:「這是名師出高徒嘛,和父皇母妃有什麼關係。」

  淩嫣笑斥道:「就你貧嘴!連最潑辣的四公主也不敢在哀家這裡放肆半分。」

  蕭韞曦頃刻斂去笑容,端起一邊的茶盞恭敬地遞上道:「孫兒給皇祖母賠罪了。」

  淩嫣笑著收下,不置可否。

  蕭韞曦又道:「還是皇祖母疼我。」

  淩嫣聽聞,手持茶蓋拂了拂湯沫,輕聲道:「是該找個人好好疼你了。」見孫兒面無表情地看過來,笑道:「這一個月,哀傢俬下傳了你舅舅入宮,將適齡婚配的重臣嫡女都篩選了一遍,留下七個人,裡面有薛家的三小姐,孟家的長小姐,連你遠房表妹玉珠也有。這些女子,無論身後世家、品貌、性情、甚至是生養,都算得上萬里挑一。哀家已命人畫了各家小姐的肖像,過幾日就送到你宮中。照哀家來看,後宮不需多,一個正妃,兩個側室足矣,你盡挑自己喜歡的就行。」

  蕭韞曦默默一嘆,心想:「該來的終於來了。」放鬆全身靠在椅背上,緩緩道:「皇祖母選的女子,自然是無可挑剔。只是婚後能說得上話的,萬萬個也嫌少,說不上話的,一個也嫌多。」

  淩嫣瞥了他一眼,道:「你從來眼高於頂,說說看,有什麼要求?」

  蕭韞曦閉上雙眼,腦中儘是聞靜思的身影,不由沉聲道:「我要的人,下棋敢贏我,做錯敢指責,不懼權威,扛得住責任。我要的人,要有做大事的膽識,有未雨綢繆的遠見,才華要通曉諸子百家,抱負要心懷萬民溫飽。可以沒有天姿國色,但不能沒有一身浩然正氣,可以無法生養,但不能疏忽孝道。我要的人,能在政事上輔佐我,又沒有勃勃野心,能在國庫上節流開源,又不能貪圖奢靡。如果有人符合這些條件,我願意只娶他一個,不許別人分享他一星半點的尊榮。如果沒有人,那就再等等。世上芸芸眾生何其多,我就不信找不到一個。」

  淩嫣深深地盯著他的臉,彷彿在看一個全然陌生的人,半晌才別有意味地道:「你是在選賢臣呢,還是選王妃?」

  蕭韞曦凝視著十步之遙未開的梅樹,淡淡一笑,閉口不答。

  蕭韞曦說到做到,禁足令一解,便遣人給聞靜思遞了請帖,約定十月初九出城賞花。

  天高氣爽,風燥物幹,連著深秋的花卉也有幾分清冷的韻味,茉莉剛謝,山茶就開。蕭韞曦一行人放緩了馬步,行走在田間埂上,淡淡的花香隨風撲面而來,十分怡人。自從聞靜思十歲那年來過之後,每逢秋收之際,都會造訪,有時看看就走,有時跟著蕭韞曦在淩家的暗哨莊院小住一兩天。主管莊院的漢子不過四十出頭,地位卻不低,從來不拘言笑,古板得很。下人稱他「嚴爺」,蕭韞曦卻愛戲稱他「老闆」。

  聞靜思許久不來,興致很高,問過了莊稼的生長,牲畜過冬的糧草,又問了周邊小鎮的情況,才算了事。蕭韞曦見他高興,天氣又不寒冷,便讓嚴管家將晚膳擺在小院裡。菜餚不多,共六個,葷素搭配,盡顯農家風味,很得聞靜思的喜愛。兩人相對而坐,菜肉香,米酒香,知己相伴,真真是人間愜意。

  酒席過半,蕭韞曦見他兩頰暈紅,似醉非醉,心中微動,道:「今夜宿這裡?」

  聞靜思早已料到他會這樣問,點頭道:「我有話想和你說。」

  蕭韞曦微微一笑,正要問下去,院門外車輪滾動的聲音漸漸清晰起來,不過一會兒,就有人來敲門。聞靜思明顯感覺出四周侍衛的緊張,明裡暗裡十多雙眼睛齊齊盯著門扉。嚴峰揚聲問道:「誰啊?」

  門外有個年輕的聲音即刻回道:「嚴大叔,李老伯給你送柴來啦。」

  嚴峰點點頭道:「沒事。」揮手讓個下僕去開門。門外正是推著一車木柴六十有餘的李老伯,和一身灰衣短打的青年。兩人似乎和莊院裡的人頗熟,熱絡地打了招呼。那青年推著車進了柴房,手腳麻利的卸了一車木柴。李老伯抹了抹汗,看了看院子中的人,笑著道:「嚴峰,難得你這裡有客。」

  嚴峰將半吊銅錢放在李老伯手心,應道:「遠房表親,每年都會來看看。你歲數大了,以後讓阿遲送來就成,何必自己跑一趟。」

  李老伯笑眯眯地應下。那青年推了車出來,聽見兩人談話,朝院中張望了幾眼。目光落在聞靜思的臉上,霎時犀利起來,扔了車就要走過去。嚴峰幾步擋在面前,肅聲道:「我家表親不喜見外人,阿遲你回去罷。」

  那青年用力一推嚴峰的雙臂,竟把武將出身的嚴峰推得後退了一步才站穩。他指著聞靜思道:「什麼外人,他……他是我恩人!」

  此言一出,眾人大感意外。

  蕭韞曦揚眉道:「靜思你認識他?」見聞靜思茫然地搖頭,嗤笑道:「見過認親的,沒見過認恩人的。你說說看,他怎麼施恩於你了!」

  蕭韞曦揚眉道:「你認識他?」見聞靜思茫然地搖頭,嗤笑道:「見過認親的,沒見過認恩人的。你說說看,他怎麼施恩於你了!」

  那青年緊緊盯著聞靜思的雙眼,一字一句道:「你姓聞,雙名靜思。五歲那年喪母,由小叔陪同和弟弟扶棺回故里,路經安平鎮地藏廟,看到我和老僕慶伯餓得奄奄一息,省下自己的口糧給我們,又帶我們走了七十里路,直到長順。臨別之前,你弟弟遭難,慶伯出手相救才得脫險。」他見聞靜思已有動容之色,抿了抿雙唇,又道:「你走時留給我三兩碎銀和兩個包子,那包子是薺菜餡的。」

  遙遠的記憶雖模模糊糊,但是弟弟的遭遇卻刻骨銘心,不容一絲遺忘。聞靜思雙目圓睜,「啊」的一聲叫了出來,急忙站起身道:「你是雁大哥!」

  雁遲這才放鬆下來,緩緩地道:「前年慶伯故去,我便出來尋你報恩,總算讓我找到了。」

  蕭韞曦臉色微沉,不屑道:「一別十數年,靜思摸樣與幼時大為不同,你如何一眼認得出來,難不成有未卜先知的本領?」

  雁遲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從貼身衣物的暗袋中取出一個油紙包,小心展開之後,是兩幅絹畫。一幅是聞靜思幼年的肖像,白絹微微泛黃,看起來已畫成許多年月,另一幅新畫是聞靜思現在的摸樣,五官栩栩如生,細微處竟毫無差別。兩幅畫,僅僅是幾筆白描,神情氣韻和真人如出一轍,不得不讓人從心底叫一聲好。只聽雁遲緩緩道來:「我與慶伯本是去往雲澤投靠父親的好友,拜師之後,我請師母依照我的描述繪下聞公子幼年的樣貌。我十年習武出師,慶伯故去,心中了無牽掛,便出來尋聞公子報恩。師母得知之後,怕聞公子十數年來的樣貌有變,請了至交好友當世書畫大家柳清晨,依照聞公子幼年的肖像,繪出成年後的樣子。這兩幅畫作,我隨身攜帶,一有空閒就取出觀看,腦中早已熟記。是以,我一眼就能在眾人中認出聞公子。」

  蕭韞曦淡淡「哼」了一聲,垂下眼簾,再不言語。聞靜思微微一怔,又轉頭看向雁遲,笑著揚聲道:「能與雁大哥重逢,我十分高興。只是今晚有事在身,不能詳述舊誼。請雁大哥留下住址,我擇日再去拜訪。」

  雁遲應道:「我現在暫住李老伯家中,村頭門外有桑樹的那家。」見聞靜思微笑點頭,只好慢慢退回去,重新推起板車,和李老伯一起離開,走到門前,仍舊不放心,朝聞靜思朗聲道:「你一定要來,我一直等著你。」

  聞靜思笑道:「一定!」

  雁遲一走,各人回各自位置,但這一頓晚膳便冷清下來。蕭韞曦無心飲食,不言不語,捏著酒杯盯著聞靜思出神。他不動筷子,聞靜思自然不好只顧自己,停下手輕聲道:「殿下,菜要涼了。」

  蕭韞曦回過神,看聞靜思碗中尚有半碗米飯,提筷夾了鴨肉放在他碗內,道:「快吃!」

  莊院雖小,房間十分齊全。月上中天,聞靜思洗漱完畢,就去敲蕭韞曦的門。進入屋內,只見書桌上燭火冉冉,蕭韞曦手執小狼毫,俯身作畫,再一細看,竟是自己的肖像。蕭韞曦見他到來,低頭盯著畫作思量片刻,輕嘆一聲,丟下畫筆,滿面失望之色。「柳清晨不愧是當世大家,僅憑一張你幼年的畫像,就能將你成年的樣貌繪得躍然紙上。我日日見你,卻描不出你萬分之一的神韻。真是糟糕透頂!」說罷就要去撕毀畫作。

  聞靜思心中大震,連忙伸手阻攔道:「殿下說不好,我偏偏喜歡得很!」趁蕭韞曦一愣之間,一把搶過畫紙,攤在桌上輕手撫平。「依我愚見,殿下之畫比起柳清晨,多了一份心。這一份心,比起柳清晨無人可比的畫技,我更看中。殿下若不喜歡這畫,我便收下藏起來,不還了。」

  蕭韞曦看他小心翼翼捲成一束,眼角眉梢都是喜悅之情,心下微動,低低道:「你若知道這是什麼心,恐怕便不敢要了。」他聲音極小,聞靜思又未留心聽,想起要問,蕭韞曦已坐回椅子上。他來此本不是為了這些小事,於是斟酌了言辭,輕聲試探道:「宗太師因欺君之罪大鬧早朝,皇上罰得甚輕。那麼皇上是不是不再追究你的責任?」

  蕭韞曦看著他,滿臉古怪之色。「你所指的要事就是這個?」見聞靜思點頭承認,愣了片刻,恍然一笑道:「你這麼擔心我?」

  聞靜思微微低頭,看著手中的畫卷道:「我又不是木人石心,怎能無動於衷?」

  蕭韞曦朝身側的椅子一指,道了聲「坐」,等聞靜思安坐後,才緩緩地道:「父皇輕罰宗維是無奈之舉,對於我,他是有心饒我一遭。不過死罪可免,活罪難逃,原本明年開春要將吏部交付給我,這次不得不推後半年,小懲大誡。」

  聞靜思開始還覺得這處罰算不上是處罰,往深處再想,腦中驟然一亮,渾身一個激靈,不禁瞪大了眼睛盯著蕭韞曦,雙唇開合數次,竟是一個字也說不出來。蕭韞曦看他這般摸樣,咧嘴一笑,挪了挪椅子靠攏過去,輕聲道:「想說什麼?」

  聞靜思腦中一片混亂,見蕭韞曦笑著將耳朵越湊越近,不由緊張的全身僵硬,半晌才恍恍惚惚地以氣發聲道:「換太子?」

  蕭韞曦早料到瞞不過他,也不想再瞞。當下握住聞靜思的雙手感嘆道:「文人就是文人,未到冬天,手就冷了。」

  聞靜思被他熱手一暖,慢慢鎮定下來。蕭韞曦無聲默認,令心中竊喜、擔憂、驚懼、感慨等等情緒紛遝至來,一時只覺得思慮之雜,生平未有。過了片刻,反手握緊了蕭韞曦,顫聲道:「小心!」

  蕭韞曦不料他這樣的反應,從四手相握處湧起洋洋暖意,散至全身,比飲了天界仙露還要舒坦。不由打趣道:「心可不能小,心小了,什麼都裝不下。」說罷,相視而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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