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下輩子還做你的小弟
聽到俞千二的召喚,我慌忙跪倒在地,將他給放平了來,感覺他的喘息聲平歇了一些,然後對我說道:「我命不久矣,不過還有一些事情沒有瞭解,終究死不瞑目,你且聽我交代幾句話。」
我聽到他這平淡的話語,眼淚一下子就流了出來。
我想起了與他幾次見面的情形來。
這是一個豁達爽朗、義薄雲天的老人,他堅守於蝴蝶谷,百年孤獨,在別人眼中十分孤僻、不易接近,但是在我面前,卻十分有趣,充滿童真。
他招待我喝酒,給我介紹他的那些獸類朋友,在知道我偷了他的雷擊木後,一點兒也不在意,反而說「你有用,自拿去便是了」的話語來。
他對我充滿了寬容,甚至對那個許久未歸的世界,也充滿了寬容。
他給我的感覺,就像我的長輩,我的往年朋友,而此刻,他卻平靜地告訴我,他不行了。
我的眼淚肆意流淌,使勁兒點頭,說好,你說,我聽著呢。
俞千二先是一陣劇烈咳嗽,吐出了好多血塊之後,方才呼吸平和了一些,從該懷裡摸出了一塊拇指大的紅玉來,塞在了我的手中,對我說道:「這玉叫做琥珀血,乃我百年溫養,玉如我一般,你拿著,把小孩兒帶回生命古樹的雷洞之中,取出東西,讓他吸收——不管那東西有多誘人,都不要有想法,我可以相信你麼?」
我認真點頭,然後指天為誓道:「我陸言倘若是沾染半分好處,天打雷劈!」
俞千二鬆開了我的手,說道:「不是我不信任你,只是……唉,實話跟你講,這孩子並不是我老友之子,而是他轉世投胎而成,雖然混沌矇昧了心志,但我還是希望他能夠活下來。」
我豁然開朗,說我曉得。
俞千二又說道:「你既然去過,就與那些霸王蠑螈打過交道,不過別怕,這玉如我一般,它們是不會攻擊你的。」
我說好。
聽到我一律應允,俞千二鬆了一口氣,嘆道:「其實我倒不是擔心你違背諾言,而是擔心你是否能夠逃得脫釗無姬那老妖婆的追殺——她修行的是羅剎尊玉功,乃殺伐鬼厲之道,這兒離蝴蝶谷漫漫長……唉,一切自有天命了!」
我抓著他的手,認真說道:「前輩,我在這裡跟你起誓,我定然竭盡所能,保他周全,就算是死,也無所畏懼!」
俞千二這個時候的眼神都已經有些渙散了,他呢喃著說道:「孩子,你是個好孩子,只可惜,我沒有時間,傳授你那青木乙罡之法了,唉……」
就在他這一聲長嘆之時,我的身後突然間有人在說話:「俞千二?我靠,嚇了我的狗眼,我沒有看錯吧,真是你老小子?」
呃?
聽到這奶聲奶氣、卻又老氣橫秋的話語,我頓時就是氣不打一處來。
雖說你們是老兄弟,但是人俞千二拼了性命的救你,還將枯守百年的珍寶都用在了你的身上來,你呢,居然出口成髒,「老小子」這樣的話語都說出口來了,真是讓人火起。
然而聽到這話兒,本來都已經垂死的俞千二又緩過了一口氣來,雙眼一亮,激動地抬頭喊道:「屈大哥,屈大哥,你回來了?」
那小孩從竹背簍裡翻了出來,走到俞千二的跟前,一臉驚訝地說道:「俞千二,你怎麼了?」
俞千二苦笑,說一言難盡……
小孩兒不是蠢人,他伸出了柔嫩的小手,抓住了俞千二宛如枯樹皮一般的手爪,十分堅定。
他的語氣變得沉重起來:「我知道了,你是為了救我,變成這樣的吧?唉,生死由命,你又何苦這般拚死?」
俞千二舔了舔嘴唇,艱難地說道:「屈大哥,我這輩子最佩服的兩個人,一個是沈老總,另外一個,就是你了。想我俞千二一天生殘疾的矮騾子,受盡世人嘲笑,卻唯獨你一人,把我當做兄弟,不但教會我許多手段,連做人的道理,也是你言傳身教,讓我從一個憤世嫉俗的惡徒,變成如今這般的平和心態。算上這邊的時間,我已經活了兩百六十多年,卻感覺只有跟著你的那幾年,是最快樂的,倘若有來生,我還做你的小弟……」
小孩兒緊緊抓著俞千二的手,說你這個傻孩子……
這畫面是如此的詭異,一個奶聲奶氣、肥嘟嘟的小屁股蛋兒,卻叫一個風燭殘年的老人作「傻孩子」,然而聽到這話,俞千二乾涸的眼眶之中,卻湧出了熱淚來。
俞千二說話已經變得十分艱難,彷彿每一顆字吐出,生命力就流逝一分。
然而他卻還是堅持說道:「怒髮衝冠,憑欄處、瀟瀟雨歇。抬望眼,仰天長嘯,壯懷激烈。三十功名塵與土,八千里路雲和月。莫等閒、白了少年頭,空悲切……」
說到這裡的時候,他已經說不出話來了,雙目圓睜。
那小孩兒卻接著說道:」……靖康恥,猶未雪。臣子恨,何時滅!駕長車,踏破賀蘭山缺。壯志飢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待從頭、收拾舊山河,朝天闕!」
俞千二突然一下子坐直了起來,衝著小孩兒說道:「屈大哥,再見到你,真好,我這輩子,無憾了!」
最後一句話說完,他的眼皮低垂,氣息不再,卻是已經沒有了生機。
小孩兒伸出手,一把抱住了那侏儒老頭,悲切地大聲哭道:「千二,千二……」
他傷悲不已,而我在旁邊也是簌簌流淚,難過十分。
就在兩人悲切之時,遠方的樹林子突然間有一大蓬的飛鳥騰然而起,緊接著有一個陰陰的聲音說道:「姓陸的,你逃得了一時,逃得了一世麼?不如將人交出來,我或許還會看在你的本事上,饒過你……」
臨湖族長釗無姬?
我聽到這聲音飄渺莫測,不知西東,卻有一種詭異的穿透力,心中一陣狂跳,來不及悲傷,一把抓住了那小孩兒的手,說道:「我們走。」
小孩兒回頭瞧了我一眼,說你是誰?
我說甭管我是誰了,俞前輩臨終託孤,把你交給了我,我指天發過誓了,要竭盡全力,保住你的性命,就算是我死,也不能讓你受傷害,走吧。
小孩兒打量了我一會兒,點頭,說走可以,帶上他的屍體。
我沒有否決,將小孩放進了身後的背簍,然後伸手,一把抱住了俞千二的遺體來。
他是一個侏儒,本來就不高,況且又瘦,算不得多少重量,我抱住了俞千二之後,腳步一錯,週遭的景色陡然變幻,我便朝著大山的南面快速土遁而行。
我也是被逼得沒有了辦法,因為那老妖婆就在附近,我若是慢騰騰地在林子亂闖,定然會被抓到。
她的迷蹤步,可要比荊可不知道多少倍。
幸虧之前那位叫做尚晴天的男子傳授了我對追魂藍魂針的祭煉之法,讓我將這玩意給鎮壓了住,要不然我就算是插上了翅膀,也飛不出那如來佛的手掌心。
如此一陣疾行,山水在身後匆匆而過,一下子就甩開了很遠的距離,然而這個時候,我的心臟開始狂跳了起來。
我開始有些乏力了,雙腿開始發抖,一陣疲憊欲死的感覺遍佈全身。
就在我感覺事情可能有些不妙的時候,突然間耳邊傳來一陣奶聲奶氣的話語:「元始安鎮,普告萬靈;岳瀆真官,土地只靈;左社右稷,不得妄驚;回向正道,內外澄清;各安方位,備守家庭;太上有命,搜捕邪精;護法神王……」
這小孩兒居然在持咒?
我心中駭然,而這個時候,突然間感覺到身體裡迅速流失的力量,居然開始回湧而來,那種讓我陷入困境的乏力感漸漸散去。
我越跑越快,越跑越快,感覺兩邊的景色颼颼而過,一個又一個的山頭被我甩在了身後去。
不知道過了多久,我聽到耳邊突然傳來一聲呵斥:「停!」
我下意識地停住腳步,卻發現我們居然來到了一個有著巨大山瀑的河灘之前來,正詫異間,那小孩兒突然說道:「你已經到了極限,再走下去,說不定就埋在土裡去了。在這裡先歇一下,別急。」
我猶豫地說道:「可是,我們身後……」
小孩說道:「沒事,我們走出很遠了,你使的又是土遁術,她一時半會兒,是找不到痕跡的——那瀑布後面,有一個洞子,天然屏蔽氣息,我們去那裡歇著吧。」
我回望一下,只瞧見茫茫瀑流,不由得懷疑道:「你如何知道那瀑布後面,有山洞存在?」
小孩兒哼了一聲,似乎不願意回答這樣的問題,不過想了想,還是跟我解釋道:「觀山辨水之術,是很尋常的法門,不用懷疑我的話語,你只管去就是了。」
他一路上神奇的表現,贏得了我的信任,我沒有多說,背著他往瀑流那邊走去。
越靠近瀑布,那水聲越大,而這個時候,他突然問道:「你是傅道嵐的弟子?」
我一愣,說傅道嵐是誰?
小孩兒沉思了一會兒,然後說道:「他有個外號,叫做地魔……」
南無袈裟理科佛說:
走好,俞千二,正氣留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