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二章
顧早一個轉頭的功夫,瞧見楊昊便已是朝自己走來了。猶豫了下,扭身便往街盡頭不遠處的小巷子里拐了進去。
剛進巷子口沒走幾步,自己的手便已是被身後跟來的楊昊給抓住了。顧早急忙甩脫開了,瞧了四下一眼,見巷子里沒什麼人,這才低聲抱怨道︰“不是叫你不要來嗎,你這時候又來做什麼。萬一被我家人瞧見,那不是還要費些口舌解釋嗎?”
楊昊站在她身前,低下頭看著她,嘆了口氣道︰“二姐,我便當真是這麼見不得光的嗎,想見你一面也要偷偷摸摸的。”
顧早听出他話里那酸酸的味道,怔了一下,突然才醒悟了過來,輕呸了一口道︰“你莫要胡說八道,什麼見不得光,偷偷摸摸。我又沒答應過和你什麼。且這幾日你自己雖是沒來,你身邊那三蹲每日里卻總要在我家邊上露個頭的,你當我不知道嗎?”
楊昊一呆,借了巷子口里透來的隱隱約約的燈光余暈,仔細瞧了顧早一眼,見她面上神色不像是在撒嬌的樣子,心中便是一陣黯然,忍不住道︰“我想來見你,卻是怕你忙,不喜我打擾,所以才忍了這麼多天。三蹲回來卻說起你鋪子里新來了個小後生。我本還是不信,不想方才過來卻是親眼瞧見了,你對他笑語盈盈的,你平日里又何嘗對我有這麼好過?”
顧早抬頭,看了他一眼。見他面上的胡髭已是沒了,只此刻瞧著自己的眼神里透出了幾分不滿,再細看,卻又像是帶了幾分委屈。心中一陣好笑,忍不住便抿起了唇角。
楊昊見顧早竟是笑了起來,兩個眼楮都彎成了月牙,還以為提到剛才那唇紅齒白的小後生她心中高興所致,心中一陣氣苦,恨不得狠狠立刻便將她抱進懷里逼她就範,只是又怕她著惱,一時竟也不知該拿她如何,只得站在那里呆呆看著。
顧早忍不住抬手,一個手指尖便已是狠狠戳著他的額頭道︰“你這人當真好笑,那岳騰不過是進京趕考武舉的外鄉客,逢了不便才在我家鋪子里做工糊口的。我方才不過是送個三姐給他做的夜點,你卻是七七八八地跟我歪纏不清,這又算是哪門子的理?”
顧早不過是輕輕巧巧幾句話,落在楊昊耳朵里卻是不啻于那黃鸝鳴啼。心中一陣歡喜,便已是順勢包住了她方才用來戳自己額頭的手,拉到了自己唇邊道︰“二姐,過些日子便是端午了,我想你給我做個香包,我也好隨身帶著。”
顧早一怔,忙不迭搖頭道︰“你要香包,只管向你家中開口,還怕少了你的不成?快別指望我了。”
楊昊哪里肯依,用自己下巴輕輕揉搓著顧早的手心,低聲道︰“我只想要你做的。別人的再好我也不稀罕。”
顧早手心被他下巴上冒出頭的胡茬刺得發癢,抽了回來背在身後,這才正色道︰“楊二爺,我實話對你說吧,我做出的針線那是萬萬見不得人的,你若當真拿去掛了,只怕會讓人笑掉大牙。”
楊昊見顧早縮回了手,又不肯答應做香包,逼近了一步道︰“你若是不給我做,我明日起就天天到你家中坐著,反正你家開飯鋪,也沒有往外趕人的道理。”
顧早見他竟開始耍賴,自己也被他逼得已經貼在了巷子的牆邊,額頭都似是感受到了他鼻間呼出的氣息,吹動了幾根掉落下來的額發,有些發癢。心中竟是一陣鹿撞,急忙伸出兩個手抵住了他的胸口,使勁往外推,卻哪里推得動,無奈抬眼看著他道︰“我真的做不好。”
楊昊哪里肯信,低下了頭,嘴唇幾乎都貼在了她耳邊道︰“去年里我陪你一道去禪林寺的時候,親眼瞧見你穿的那鞋子,鞋面上的花朵繡得都像是要招來蜂蝶,怎地如今給我繡個香包就不行了?你只要給我做了,再不好我也不會嫌棄的。”
顧早剛想張口說那出自三姐的手,耳邊卻是听見巷子口外傳來方氏叫喚自己的聲音,嚇得一個激靈,猛得推開了楊昊,朝外跑了兩個小步,那手卻仍是被他不依不饒地一把抓住了。
顧早听到方氏的聲音越來越近,嚇出了一身冷汗,情急之下胡亂點頭應了下來,這才甩了楊昊的糾纏,幾步跑到了巷子口,恰恰堵住剛尋了過來的方氏,也不讓方氏停留,一把拉住了便往自家鋪子門口拖去。
方氏剛才明明似是瞧見巷子里有個黑乎乎的高大人影,想仔細再看下,卻是已經被突然竄出的顧早拖了往回走,倒是嚇了一跳。她出來本就是尋顧早的,見人出來了,自然也就不放在心上,只一邊走一邊埋怨道︰“我方才還看見你在鋪子里,怎的一眨眼就不見了,叫你又不應,還道你去了哪里呢。”
顧早笑道︰“沒甚麼,只剛才竄進了只野貓,我給趕走罷了。”說著已是進了鋪子門檻,見方氏不疑有它,又忙著去收拾碗筷,這才松了口氣。偷偷轉回頭,瞧見那楊昊居然又站在起初的油餅店門口,正望著自己笑嘻嘻的一臉得意樣,心中又是好氣又是好笑,當下也不理睬,自己進了後院去了。
方氏自那日被顧早從顧大家拉回說了一通後,本來還指望從鄰鋪里打听到顧大家的最新消息。想著不過隔了兩條街,若是從前在揚州鄉下,芝麻大點的事情沒幾日便會傳得滿村皆知的,如今出了這樣的事,只怕傳得更厲害了。只是沒有想到如今的這京城里,家家戶戶竟都只似是一心在做著自己的生意,顧大家的那事情也不過起先兩日被提了下,接著便斷了消息。自己又被顧早看牢了去不成那顧大家,心中只貓抓似地難受。
轉眼便是十七,明日便是秀娘的成婚日了。方氏此時還不知道胡氏要鬧退婚的事,人雖是在自己家中,只是那心思都飛到了幾條街之外,不住在顧早面前故意提起秀娘,又抓住三姐問鋪床的事情,三姐只推說伯父家的也沒來叫,自己一概不知。
方氏見顧早淡淡地不大理睬自己,猛地便是往門外走去,一邊走一邊笑道︰“二姐,明日里便是秀娘的大喜,我這做嬸娘的今日里不去瞧瞧,那道理也說不過去。我去去便回。”說著那一只腳已是跨出了門檻,早被顧早眼疾手快地一把攔住。方氏心中不喜,眉毛一豎,正要罵顧早,突地卻是瞧見胡氏手上牽了秀娘,急匆匆往自己家來了。
顧早見胡氏此刻牽了秀娘到自家來,心中雖是有些疑惑,只是也知道必定是和胡清有關,急忙將她二人迎到了後院里。那方氏雖是滿頭霧水,只是瞧見胡氏臉色難看,不過幾日不見竟像是老了幾年,還道仍是為了顧大和那寡婦的事情尋過來的,哪里肯落後,急忙也跟了過來。
胡氏進了後院,也不坐下,心知如今這個家里隱隱都是顧早說了算的,當下也不看方氏,只一把抓住了顧早便道︰“二姐,你可要幫幫我家秀娘。那姓胡的小子現在想賴婚,他家那兩個老不要臉的也和兒子一只鼻孔里出氣,竟是揚言明日里非要上門強娶,你說這世上還有如此天理嗎?”
顧早吃了一驚,看了秀娘一眼,見她已是臉色發白的樣子,急忙讓三姐帶去屋子里休息,這才讓胡氏再說下去。
原來那胡氏自知道胡清成了白身後,知道官女婿是飛掉了。胡清家本就是她的本家遠親,家底如何自是再清楚不過的,哪里還願意將秀娘嫁了過去,也顧不得自家女兒名聲了,一心便只想著退婚去。只是沒想到自己和顧大幾次找去,胡清不是避而不見就是跳腳大罵,他那兩個剛剛抵京預備喝兒媳茶的爹娘,知道了自家兒子的倒霉事情,更是異口同聲地不願。被胡氏逼得緊了,便拿出那婚書揚言要去官府狀告顧家悔親。胡氏自知理虧,只是如今要她認了這門婚事,卻也是抵死不肯的,情急之下,便想出了個主意,這才急忙忙地拉了秀娘找上門來。
“二姐,明日里便是婚期了,那破落戶揚言到時候要上門強娶,秀娘自是不能待在家中,這兩日便躲在你家避下風頭。”胡氏一番口沫橫飛後,對著顧早如此說道。
顧早微微皺起了眉頭,胡氏眼尖,以為她怕事不願,心中便是不喜道︰“二姐,你素日里不是和秀娘好嗎,如今怎的這點事體也不願出頭了?”
顧早搖了搖頭,看著胡氏道︰“伯娘,秀娘的事情,我自是會幫的。只是如今那胡清婚書在手,秀娘就算躲得過一時,又哪里躲得過一世?便是鬧到衙門里,只怕理虧的也是你這一邊。這兩日里秀娘自是可以躲起來,只是也需想出解決的法子才好。那胡清不肯退婚,打的便是嫁妝的主意,既然是你要退婚在先,何不給他給銀錢?那胡清得了錢財,自然就會退婚的。”
胡氏呸了一口道︰“我先將秀娘藏起來,明日里等那破落戶過來,抓住了大鬧一場,再去衙門里告他騙婚,如今是上門來敲詐的。寧可把那錢送去給衙門,也不能白白便宜了這破落戶!”
顧早見那胡氏排出了這樣的陣仗,雖是覺得不妥當,只是如今已是火燒眉毛找上了門,當之務急的便是先讓秀娘躲過明日的那一出鬧劇。想了下便道︰“伯娘,我家離你家太近,四鄰的也都知道咱兩家的關系。明日若是無事最好,萬一鬧將起來找到了這里,那就不成事了。”
胡氏聞言,一下子倒是沒了主意,顧早想到了個地,正要開口,冷不丁邊上那早听得張大了嘴巴的方氏猛拍大腿道︰“你家染院橋的屋子如今若是空著,過去躲兩日倒好。”
顧早見自己的老子娘竟是難得和自己想到了一塊,也是點了下頭道︰“我娘說的不錯。伯娘你家那屋子應是多年前的舊屋了,知道的人不多,那里又多小巷子,便是有個消息退讓的也方便。不如晚間我陪了秀娘悄悄過去藏在那里,待風頭過了再說。”
方氏第一次被顧早贊許,心中大樂,當下便熱心地說自己也要陪著過去,倒是被一邊在听的沈娘子給勸住了,說自己自會照應,那里屋子小,人去多了,反而招眼,方氏這才作罷。當下幾個人便又商量了下,最後說定讓顧早和三姐今日晚間與沈娘子一道趁了天黑悄悄去那染院橋的舊屋,方氏和柳棗照舊在家。顧早又再三叮囑了方氏,讓她務必不能多嘴,見她拍著胸脯應了,這才放下了心。
胡氏見顧早一家竟是真心幫著自己的,心中這才稍稍有些慚意,訕訕地道了聲謝,顧早還沒回話,方氏已是搶著說道︰“親不親自家人的,打斷了骨頭還連著筋。雖則你平日里也不怎麼待見我家,總歸還是燒同一注香的。你家秀娘的事,我本也是不願多管的,只是如今你既然已經找上了門來求我,我總還是要幫襯著些的,免得被你背後里戳著脊梁骨罵。”
顧早听自己老娘那話,起先還說得人模人樣,正有些驚訝她怎的忽然轉了性子,待听到後半句,便已是哭笑不得了。當下也忍住了不說,只是瞧那胡氏,已是臉一陣紅一陣白的十分尷尬的樣子,暗嘆自己老娘和胡氏不愧是連襟的親妯娌,兩人竟是半斤八兩地不相上下。想來當年同住揚州東山村時,家中必定也是沒少過熱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