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三章
幾個人商議妥當,胡氏這才稍稍放了心先行離去,說待晚間再親自過來將秀娘送去,顧早叫秀娘在後院屋子里先藏著,自己一家也是如常做生意。待到了晚間,也不過是比平日里略略早些打烊。姐兒兩個稍稍收拾了些鋪蓋和隨身衣物,便听到後院小門外響起了敲門聲,開門一看,胡氏已經收拾了個大包袱過了來,連那顧大也在。
顧早幾個和秀娘這才從後門與沈娘子一道悄悄出去了,待到了外面街面攔了個車,沈娘子叫胡氏夫妻也不用去了,說人多過去了反而招眼。那胡氏這才一把拉住秀娘抹了把眼淚道︰“秀娘我這苦命的女兒,本還想著讓你嫁個好的,誰知竟是惹上了這樣一個貨色,也是你命里沒那做夫人的命,待這陣子過去了,娘再給你多添些嫁妝,找個好人家……”
秀娘被顧早和三姐陪了一下午,心情本已是好多,此時被胡氏這樣不咸不淡的幾句,又惹得紅了眼圈。偏那一道跟了出來的方氏還不依不饒地數落著道︰“如今倒知道苦了,從前到我家里來賣弄時可不是這樣說的……”,話才起頭,便被顧早叫止住了。
胡氏氣得不行,若是平日早發作了出來,只是眼下卻也忍了只做沒听見,倒是顧大上來先是寬慰了秀娘幾句,又謝過了顧早幾個,這才拉回了胡氏,看著那車子去了。
幾個人到了染院橋的舊屋,因了夜色,倒也沒怎麼引人注意,悄悄地進去打掃了下鋪好了鋪蓋,沈娘子又陪了會,這才帶上了門自己回了家去,此時听那外面傳來的梆子聲,也是三更了,顧早三個便也自歇了。
第二日便是十八了,沈娘子早早備妥了些吃食送來,便也去了顧早家的飯鋪子。顧早三姐和秀娘三個便只閂了門躲在屋子里。雖則窄小,好在從前也都是住過的,倒也沒什麼不適。只是顧早瞧著秀娘坐立不安的樣子,想著找個事散下她的注意力,便叫三姐拿出昨晚帶了過來的針黹,讓她兩個坐在小窗戶邊做起了針線,自己便在一邊瞧。
秀娘在繡個團扇面,瞧著像是滿地折枝花的紋樣。三姐卻像是在做荷包,見顧早望著自己,抬頭笑道︰“端午快近了,我給姐姐做個香包,想著包面上刺些五毒的紋樣,只是不知道你喜歡什麼形的?”
顧早問道︰“都有些什麼形樣?”
三姐瞧了顧早一眼,對著秀娘說笑道︰“你瞧姐姐,針線活不做也就罷了,竟然連端午香包的樣子也忘了。”
秀娘臉上露出了絲笑意,捂著嘴道︰“二堂姐,端午香包的樣子很多,只是大多不外虎形、雞形、如意形、壽桃形、編幅形,取意于福、祿、壽、喜、吉祥等意思。”
顧早這才做出恍然的樣子,隨口選了個蝙蝠形,又揀了自己從前還記得的幾個笑話說了出來,只逗得她兩人哈哈直笑,見秀娘漸漸似是忘了那糟心事,這才微微松了口氣。突地想起了自己前幾日里被楊昊糾纏不放時匆忙答應下來的那個香包,心里又一陣叫苦。三姐倒是在做現成的香包,那出來的東西必定也是精致的,只是不能拿去送人。反正也是無事,不如試著自己動手做下,出來的東西若是實在見不得人,那楊二又催逼過來的話,干脆便去街面上買個過來充過去算了。
顧早想妥了,便也從三姐帶來的針黹盒里挑了塊黑底的絨布,向三姐細細地問了做法,這才動起手來,不過是揀了個最簡單的菱形。細細地縫好,再翻出來,又瓖了條銀邊,自己瞧著還是不錯的,正端詳著,被三姐不過一眼,便嫌得成了掉在地上連那阿貓阿狗都不屑聞的貨色。沒奈何只得拆了又重縫一遍,又被三姐嫌棄,親自手把手地教著,一直縫到了大下午,眼楮盯得發酸,才算是出來個讓三姐勉強點頭的荷包。又學了打絡子的方法,細細地用絲線編了繩,下面的尖角處也綴了個祥雲結,垂下一擺流甦。
顧早自己拿在手上,左瞧右瞧十分滿意,卻不料三姐只一眼,又笑了起來道︰“姐姐,你這做得也忒素淨了,黑底銀邊的不說,你何嘗見過有人用著白面的荷包?就算沒有圖紋,好歹也要繡些字什麼的上去,這樣才瞧著好看。”
顧早被她提醒,自己也啞然失笑。縫個針線什麼的,她用點心也算勉強可以,只是說到刺繡,那就真的完全是趕鴨子上架了。瞧著外面天色已是黃昏,不知不覺這一日就這樣過去了,當下將那荷包丟在桌上,自己站起身,捶打了下腰,笑道︰“我今天是不耐煩繡這個了,吃力得很。先放著再說。”
秀娘瞧見天色,手上的動作便慢了下來,面上神色又有些怔忪不安起來。顧早知她擔心家中。別說是她這當事人,便是自己也有些牽掛。見沈娘子這時候還未回來,便讓三姐繼續留在此處陪著,自己往馬行街去了,想去探問下消息。
顧早快到馬行街自家的門口時,遠遠便瞧見那里正圍了里三層外三層的人,急忙緊走幾步,又听見里面傳來了一陣 啪啪的對罵聲,罵得最響的,不是別人,正是方氏,心知不妙,拼命分開眾人擠了進去,一下子目瞪口呆。
鋪子的大堂里客人全無,此時只亂哄哄地站了七八個人,正在那里吵得不可開交,一邊是方氏、胡氏叉了腰大罵,身後站著顧大、柳棗和沈娘子,一邊是個穿了套喜服,頭戴插花襆頭的二十來歲的男子,應當便是胡清了。他身邊也是站了幾個人,除了那兩個在秀娘過大禮時顧早曾見過一面的胡家親姑,另兩個看起來和顧大胡氏年紀相仿的夫妻模樣的人,瞧著和胡清有幾分相像,想來便是他爹媽了。這幾個人也都齊齊對著方氏和胡氏在對罵。邊上又有個穿了黃色坎肩媒婆樣的婦人在勸架,只是費盡了口舌,哪里勸得住,一氣之下也撒手不管,自己挪到了角落里坐下,翹起大腳抖著看起了熱鬧。年前冬至時三姐抱來的那小黑,此時已是長得大了許多,也蹲在一邊汪汪叫地添亂。
顧早好容易擠進了自家的門檻里,胡氏一眼便已是看到了,不由分說地將她拉了過來,得意洋洋地道︰“胡家的,你說我家佷女陪了秀娘一道躲了起來,你狗眼楮睜大了瞧瞧,這便是我佷女,她不是好生在家嗎,哪里躲過?”
那胡清的娘拿眼覷了下顧早,冷笑道︰“你當我傻子嗎,她自然等秀娘藏好了才回來的。我家清兒的二姑昨日親眼見到你帶了秀娘到了此處,所以我們此刻才追到這的。你還是快些叫她出來自己上了轎子的好,不然搜出來被強行抬走,那就失了親家的和氣了。”
胡氏惡狠狠瞪了一眼胡家的那二親姑,這才狠狠呸了一聲道︰“你家那個兒子,這兩年里也不知往我家討過多少銀錢,堆起來只怕有屋子那樣高,都是拿去填了那小娘的洞。只怕如今那鏖柄都要爛平了,你家便是個絕子絕孫的,還想我把女兒嫁過去,做夢呢!”
胡清方才瞧見顧早進來,突地在這地方瞧見如此容色秀麗的女子,那好色的心性不改,一時架也忘吵了,只是盯著她瞧。待听得她竟是秀娘的堂姐妹,心中便是可惜了起來,暗道若是有此佳人伴讀身邊,那便是做鬼也風流了。正在那流口水的當,猛听見了胡氏罵自己的話。
那胡氏不過是隨口謾罵的,卻不料恰恰是中了胡清的心病。原來他流連于花街柳巷,也不知道在哪里惹來的,前幾個月那地方便覺得有些痛癢流膿起來,又不好聲張,只悄悄去那街頭游醫處開了些野藥擦抹,卻是一直未見全好。自己心中本就有些惴惴,此時被胡氏一語道中,不禁惱羞成怒,旖念頓消,一個指頭便戳向了胡氏的面門,還沒開口罵,自己卻被胡氏一把扭住胳膊,哎呦了一聲,整個人便已經歪向了一邊,頭上插了兩朵鮮花的新郎襆頭也是掉了下來,骨碌碌地滾到了地上。方氏眼疾,一腳踩去,那兩朵石榴花也立刻被踩得稀爛。
“哎喲,顧家賴婚在先,如今竟是要打殺我兒了,我這老命今日跟你拼了在此!”胡清身後的娘瞧見兒子吃虧,自是心痛,袖子一挽搶回了兒子,便和胡氏扭打在了一塊。胡家那兩個親姑也是不甘落後,見方氏剛才罵得最響,一道上去也纏在了一起。
沈娘子急忙上前想拉架,卻是不知被誰一撞,後退了幾步一個墩子坐在了地上。顧早眼見場面失控,也想拉開方氏。只那方氏自到了東京,蟄伏了大半年的時間,如今好不容易遇到了件可以發威的事情,一時哪里住得了手。反倒是顧早自己,混亂中突覺得脖頸間一陣疼痛,伸手一摸,竟是出血了,也不知被誰的指甲刮了一道深痕。
柳棗見她脖子被劃傷,驚叫一聲便沖了過來把她拉到後面。顧早見那顧大竟還只呆呆站在那里看著不動,心中惱怒,正要喝他去拉開扭作一團的人,卻見岳騰突然出現在門口,推開了圍著看熱鬧的人,幾步沖到了里面,兩只手左右開弓,便如拎小雞似地將那本扭作一團的人給分成了兩堆。再定楮瞧去,除了方氏勇猛,除了頭發散落了幾根,另幾個不是面上掛彩,就是衣服被扯爛,那胡清更是被岳騰推得蹬蹬連著後退六七步,撞到了一張桌子這才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不想那桌上還有方才吃飯的客人喝剩下的半碗湯,那湯水此刻傾倒了下來,盡數淋到了胡清的身上,一身嶄新的喜服立刻濕了一半,滴滴答答地不停往下落水,好不狼狽。
原來今日恰是那武舉解試報名初審的日子,岳騰前幾日便向顧早告了假的。今日去了兵部所設的報名初審所完事了後,想起昨日里隱隱听到的那事情,有些不放心,便特意轉回來看看。不想卻恰是遇到了這樣的一幕,立刻便出手將人拉開了。
顧早見岳騰出現,場面終是控制住了,這才松了口氣,正要再趕人關店,那方氏已是瞧見顧早脖頸上被刮傷的血痕,驚叫一聲撲了過來略瞧一眼,便已是頓足大叫了起來︰“我的娘哎,那些婆娘竟給你臉刮了這樣一道血痕,這次必定是要破相了!我跟這幾個婆娘拼了!”說著已是轉身又要撲上去動手的樣子。
顧早怒道︰“夠了!你休要再吵鬧了!”
方氏一怔,扭頭見顧早滿面怒容,這才不情願地歇了下來。
那胡清此刻也已經從地上爬了起來,顧早嫌惡地看了一眼,對著胡家那幾個人冷冷道︰“秀娘昨日里確是來過我家,不過只略坐了下,便從後門出去回家了,今日去了哪里,我卻是不知了。你們一家人這樣上門打鬧,真當我們家都是死人嗎?自覺有理便去衙門告。現在都給我滾了出去,往後半步也不許踏進我家的門髒了這塊地!”
那胡清本是確信秀娘就被藏在了此處,今日打定了主意要強行找出抬了她回去拜堂,人若是到手,那嫁妝還不得隨後跟來?仗了自己手上有婚書,所以就雇請了樂官鼓吹,領著花擔子,又叫了當初的媒婆一道過來了。不想人未找到,反倒是鬧了這樣一場狼狽。又見面前這女子雖是年輕貌美,只是站在那里說出的話卻是擲地有聲,叫他自去衙門告,偏偏他最不想的便是這一條了。一來進了衙門自家沒錢走門路,輸贏未知,二來自己剛剛被牽連受責,此時再去告狀,幾乎等于自撞南牆。正猶豫著,又瞧見那女子身邊站著的那年輕男人,此時兩個手正捏成了缽頭,對著自己怒目而視。他平日里本就是個欺軟怕硬的,知道此時再鬧下去也沒什麼好果子出來,當下便叫了自己爹娘,幾個人踫頭嘀咕了幾句,這才丟下幾句“走著瞧”的場面話,一行人分開門口的人,匆匆去了。
那媒婆今日被叫了過來,本以為可以得些禮錢,沒想到說歪了嘴巴最後竟是無人理睬自己,只得放下了腳站了起來要走,一眼瞧見那胡清方才掉落在地的那頂襆頭,雖是被踩了幾個黑印子,只是瞧著也是新的,當下便順手撈了起來,這才悻悻去了。
顧早見人終是都走光了,到了門口做出笑臉請散了那看熱鬧的人,柳棗也過來幫著將門關了,這才轉身對著胡氏和顧大道︰“伯父,伯娘,那胡清看著就是個死咬不放的人,他就算不去告你們悔婚,那婚書只要在他手上一日,秀娘就別想安生一日。你們若真的是為女兒好,還是舍些錢財早早打發了這種人的好!”
胡氏還想反駁,已是被顧大攔住,想是也瞧見了顧早脖子上的傷處,心中有些愧疚,應了幾聲,又托囑了沈娘子回去後幫照看下秀娘,便扯了胡氏從那後門出去了。沈娘子讓顧早今晚不用趕去那里,說自己過去陪那兩個丫頭過夜,顧早謝過了她,又瞧見岳騰還站在那里,便也上前道了謝。岳騰嘴唇一動,似是想問什麼,只是終究沒有說出口。顧早知他應是關心三姐,只是此時自己也無心情多說,只是笑著看他離去了。
方氏待人都走光了,驀地想起了顧早脖子上的傷處,罵了她幾句多事,便又匆匆忙忙要去後院找香油了,說是抹了不留痕,被顧早攔了下來,叫她去收拾下前面鋪子,自己往後院去了。待回了自己屋子,解開領口就著燭火照了下鏡子,見那刮擦的傷痕竟是從顎下斜斜拉到前面領口下方的肌膚,足有三寸長。方才也沒什麼大的感覺,只是此時靜了下來,倒是覺得火辣辣地有些燒著痛了。仔細想了下,依稀仿佛是那胡清的一個親姑手上留的長指甲刮到的。
顧早嘆了口氣,放下了鏡子,自己去廚房里泡了杯溫鹽水拿到了屋子里,又解開領口,對著鏡子強忍著痛用干淨的棉布擦拭著的時候,柳棗突地從門口鑽了進來壓低了聲音道︰“姐姐,有位大官人托我傳個話,說在咱家後院的巷子口等你。”
顧早手一抖,動作便重了些,嘴里絲了一聲看向柳棗,卻見她望著自己正嘻嘻地笑,眼里帶了一絲狡黠。
顧早哦了一聲,只坐在那里不動。柳棗有些急了,這才挨了過來道︰“姐姐,方才家里那小黑叼了我的鞋子鑽了出去,我去追它,就踫到了那人,就是那個從前把我從牙婆手里買回的大官人。他現在雖是沒了胡子,但我一眼就認了出來。他說你若不出去,他就自己進來。”
顧早暗嘆了口氣,只得放下手中的東西,拉好衣領,又低聲叮囑柳棗不要讓方氏知曉了,這才穩了穩心神,出了後屋的小門。
楊昊今日逢了幾個京里老友的邀約,推不過情面便去了。進了那大酒樓店門,見百余步長的主廊兩邊的包廂里燈燭輝煌,上下照耀,靠牆兩側更是聚滿了多達百人排列成行的妓女,等著客人的召喚。等他入了包廂,早見到那些個朋友個個身邊都已經坐了一兩個的妓女,摟在那里行令飲酒地好不快活。見他進來了,今日的那主家立刻便招呼了七八個妓女過來,讓他自己挑揀。若在從前,這倒也沒什麼,不過過場而已,只是今日見了那一排濃妝艷抹濃香撲鼻的女子,眼前卻是突地浮現出顧二姐那笑起來彎成月牙的眼,又想起自己已經幾日沒有見到了,哪里還有心思在這里應酬。不過只坐了一會,便推說有事要走,被那些人灌了幾大杯子的酒,這才放了出來。
楊昊打發了三蹲,自己一路過去那馬行街,想著遠遠看一眼便走。只是到了近前,卻見她家那大門已是關了,邊上鋪子門口還站了幾個人在議論紛紛。上前一打听,才知道方才這里竟是鬧了這樣一場,又听一人在那里感嘆說還連累這顧家二姐好好的一張臉給劃破了個長口子,又驚又怒,當場便要拍門去看個究竟。只是想起二姐從前的態度,怕自己這樣闖了來惹她不喜,又猶豫了下。只得轉到她家後門的小巷子里,卻又瞧見門是關著的。心中記掛著她,也顧不得那麼多了,正要去拍門,恰見她家門下鑽出了一條狗,那門便吱呀開了,跑出個小丫頭。仔細一瞧,正是從前里見過的柳棗,急忙叫住了讓傳個信,見那丫頭扭身進去了,這才站在巷子里等著。
楊昊正等得有些心焦,突地瞧見了個身影從那門里出來,知道是她來了,急忙迎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