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原夕爭離開了火場,獨自一人往渝苑走去。德王的府邸在建業近郊,也不知道是不是楚因的刻意安排,如此衝天的大火到了現在,才有一隊都城的禁軍前去查探。原夕爭不願與他們照面,隱於了暗處,等禁軍過去了才往渝苑奔去。
瑞安雖然不知道今天的詳情,但也知道今日是自己一位哥哥的死期,皇家親情再薄,她也還是會一點難受,她一人坐在大廳裡面飲酒,忽然間原夕爭臉色蒼白地進來,便站起身來道:「你怎麼了?」
「我很抱歉。」原夕爭說完這一句話便栽倒在了瑞安的懷裡。
瑞安抱住原夕爭,焦急地喝道:「來人,給本宮傳大夫來……」
很快,渝苑的老大夫林亦德便到了,他原本是宮裡的御醫,也一直負責替瑞安號脈,瑞安出來開牙建府,他也順理成章地出了宮,當了渝苑的專治大夫。
眼前的紗帳低垂,除了放在紗帳外的一只胳膊以外,看不清這人任何其他的地方。林亦德也沒有絲毫的怨言,皇室裡太多的隱秘,自己知道越少越好。林亦德是一名經驗老到的大夫,但他號了半天的脈,始終皺著眉頭。
瑞安終於忍不住道:「林大夫,你到底看出什麼原因沒有?」
林亦德收回了手,稟道:「公主,這位……病人似乎有一些心病,以至於血脈郁結,有一些不暢……但這不是病人暈倒的原因。」
「那是什麼原因?」瑞安追問道。
「病人體內中了毒,這毒全然不影響人的血脈,但卻能令人昏睡,似乎應該是江湖中流傳的毒物,而非尋常毒物……老夫恐怕醫治不了這種毒……」 林亦德見瑞安柳眉倒豎,生似就要發脾氣,連忙道:「梁王府有一位江湖女神醫,我想她必定有辦法可以令病人痊愈。」
瑞安皺了一下眉頭,心想林亦德所言也有幾分道理,只是這彎陽……瑞安考慮了片刻,揮了揮手讓林亦德離去。她轉頭看了一下紗帳中沉睡著的原夕爭,終於道:「來人,給我去梁王府請彎陽大夫過來,就說我瑞安有事相求。」
瑞安召見彎陽,東方景淵自然立時便知道了,他知道從某種意義上來說瑞安代表著原夕爭。這麼一個深夜瑞安突然要彎陽前往,那極有可能其實是原夕爭有事。他只略略猶豫了片刻,便往梁王府的住處而去,沒想到寢室外的公公們通傳了一下之後,出來的不是梁王,而是梁王妃。
曾楚瑜披了一件裘衣出來見東方景淵,柔聲道:「景淵深夜求見,莫非有什麼急事麼?」
東方景淵微微一愣,他知道這位嬌弱的女子深得楚因的信任,而他相信能讓楚因信任的絕不可能是一位弱不禁風的人。他稍作遲疑之後,便躬身道:「也沒什麼大事,只是渝苑那邊要讓彎陽過去,我想問一下王爺,是否知道出了什麼事情。」
曾楚瑜微皺著眉頭道:「是子卿有事麼?」
「回娘娘,來召彎陽的是瑞安公主。」東方景淵實話實說道。
曾楚瑜憂心地道:「我怕只怕是子卿出了事,瑞安代為隱瞞……」
東方景淵知道曾楚瑜也是原村為數不多活下來的人,與原夕爭的關系非同一般,但見她滿面毫不掩飾的憂色,倒不禁心中一動,心裡暗想這位娘娘對自家的本族兄弟也太過牽掛了一點。
曾楚瑜輕嘆道:「你讓彎陽過來,我有幾句話要吩咐於她。」
東方景淵出門讓進來,並且很體貼地退了出去,留下了曾楚瑜與彎陽單獨相處。
曾楚瑜看了一眼眼前仍舊一身黑衣打扮的彎陽,輕聲道:「晚上天涼,你我屋裡說話。」
彎陽原本是一個張揚之人,她是江湖中有命的大夫,到處受人追捧,難免不可一世,所以身為道姑她偏偏嫁了和尚。她一直有一種優越感,認為自己很不一般,能站在世俗的頂端,笑傲人間。可是當圓月死了以後,她像是忽然從整個雲端墜落了下來。過去由圓月承擔的一切,所有世俗的壓力無一分毫的都壓在了她的身上,沒有了圓月的呵護,原來她彎陽也不過是一個尋常的女子。
她想要復仇,然而在皇室的權力面前,她個人顯得如此渺小。她甚至不敢肯定自己有玉石俱焚的決心,是否就真的能為圓月報仇,即便能報了仇,她又該何去何從,最後彎陽發現她除了心裡憎恨原夕爭之外,她什麼也做不了。
「我知道渝苑召你很急,所以也不想與你多話,讓你為難。」曾楚瑜和氣地道,彎陽微微低頭以示謝意。她與這位王妃並不想熟,但是住在梁王府裡也知道這位王妃為人甚為和氣,也很體貼下人,可這位王妃恰巧是原夕爭族人,這並令得彎陽本能地對她沒有好感。
「我知道你恨子卿……」曾楚瑜淡淡地微笑道。
「娘娘,我……」彎陽微微吃了一驚,她沒有想到曾楚瑜開口的第二句便會是這一句。曾楚瑜伸出手,示意彎陽不用驚慌,才接著又說了一句:「你放心,我也恨原夕爭。」
彎陽除了震驚地看著這位王妃,都忘了該說些什麼。
曾楚瑜淡淡地道:「你不用懷疑我的話,你只要記住,我恨原夕爭。」
彎陽從曾楚瑜的屋內出來,東方景淵自然不會去問曾楚瑜到底說了一些什麼,但他見彎陽全然沒有向他稟報的意思,不禁皺了皺眉頭。這些江湖高手,東方景淵是很花了一些功夫去招攬的。江湖人對朝廷有著天然的抵觸,一是因為朝廷對江湖多有防範,二是江湖高手多半都不屑於為朝廷效命,盡管東方景淵有品位,有能耐,且是一方霸主,可是要讓江湖人為這麼一位與朝廷瓜葛甚深的豪紳效力,也是非常困難的。這七個人當中每一個人都費盡了東方景淵的財力、人力、心力,才使得他們全心全意地奉他為主人,為他效命,這些人每一個都曾是必死之人,每一個都承受了東方景淵的大恩,彎陽也不例外。
東方景淵知道圓月之死是彎陽的一個心病,但是原夕爭卻是梁王府乃至以後的南朝很重要的一個人物。
「彎陽,我知道你心裡想什麼,但是我要告訴你,無論你做什麼事情,都要想仔細了,是否你能承受這個後果。」
彎陽知道東方景淵心中有一些不快,他是她的救命恩人,還有栽培之德,有那麼一刻彎陽差一點把曾楚瑜跟她說的話全盤托出,但她隨即想到了圓月之死。他死的那麼慘,那麼他們無論欠東方景淵多少,也都償還得差不多了吧,這麼想著彎陽保持了沉默離開了梁王府,空留東方景淵對著她的背影深深地嘆息了一聲。
東方景淵雖然不知道曾楚瑜到底對彎陽說了什麼,但是他覺得憑著曾楚瑜與原夕爭的關系,她應該不會對彎陽說一些會對原夕爭不利的話吧。即便是老謀深算的東方景淵也會忘記了,這個世上的應該都不是牢不可破的。
彎陽很快就到渝苑,她所見到與林亦德相同,但是她第一時間便認出那只細長白皙的手指是屬於原夕爭的,因為那只手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裡都曾經是她的噩夢。
「彎陽,我有一位故交得了一些重病,還請你幫著看看。」瑞安微笑指著邊上婢女中的托盤道:「這裡有大內的幾樣起死回生的靈丹及它們的配方,加入你能替我看好這位故交,著一些便是你的,至於銀兩報酬,我們可以另算。」瑞安說著輕撫了一下手指間的戒指,淡淡地笑道:「但是我瑞安的脾氣不太好,假如這位故友在你手上出了點什麼差池,我可不敢保證那個萬一……」
瑞安原本就是南朝位份最高的一位公主,再加上她愛玩刀劍,平時便看起來有幾分威嚴,此時細眉一挑,吐詞漸重,更是令人有一種不寒而栗的煞氣。
彎陽躬身道:「彎陽定當全力以赴。」
瑞安也轉而和顏悅色地道:「那拜托彎陽大夫了。」
彎陽低頭看了一下那只手,手一伸,冰涼的手指便搭到了那只軟滑似玉的手腕上,她剛一搭那只手腕便翻了過來,將自己的手按住。彎陽吃了一驚,只見紗帳移動,另一只手露了出來,將整個紗帳掀開,原夕爭坐了起來,只微微笑道:「不就是頭暈了一下,瑞安你就大驚小怪,何須深更半夜的麻煩彎陽過來。」
瑞安見原夕爭突然醒了,也不禁是喜形於色,道:「誰知道你突然怎麼了,平時得意洋洋,好像神仙似的,沒想到這神仙也會倒,瑞安怎麼能不害怕?」
原夕爭淡淡一笑,對彎陽道:「我沒事了,你回去吧。」
彎陽也不說既然來了,便看一下,只是僵直地轉身,然後離開,倒是瑞安不好意思地道:「彎陽,這大半夜的勞煩你,托盤中的東西算是我瑞安的酬謝了。」
彎陽卻是冷冷地道:「不敢,無功不受祿。」說完便徑直出去了。
原夕爭見她消失了,才揉著額頭道:「你怎能讓彎陽來給我號脈。」
瑞安苦笑道:「我也是事急從權,我的大夫說你中了毒,是麼?」
原夕爭不以為意,道:「是化蝶的如影隨形,這幾日事多我一直沒來得及處理它,安心打幾天坐將毒排出就好了。」
瑞安才算放下心來,長出一口氣,道:「子卿,我還想跟你做一輩子夫妻,你莫要再出這種亂子才好,否則你的身份被揭穿,可讓我這堂堂的公主顏面何存!」
「顏面……」原夕爭輕笑,道:「你有這東西嗎?」
兩人玩笑的時候,彎陽正在趕回梁王府的路上。此刻的彎陽內心很糾結,她知道東方景淵不可能站在自己這一邊,他們的利益不再一致,能與自己利益一致的是那個說恨原夕爭的王妃。然而,她說的能是實情嗎,彎陽心頭有一些疑問,但是出於女人的直覺,她又覺得梁王妃說的是實話,她似乎也沒有欺騙她的必要。
從渝苑到梁王妃距離不算太遠,可也不近,這麼一個來回已近黎明。彎陽踏上梁王妃台階的時候,初陽已經冉冉升起,院牆邊小草上的朝露還未褪盡,被朝陽一照,泛著琉璃之色,令人炫目。這令得彎陽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過往,想起了那些如同琉璃一般的幸福,轉瞬即逝,那美麗的流影隨著破碎的琉璃渣子,讓她每一次回想都痛徹心扉,倍感絕望。
彎陽深吸了一口氣,跨過了門檻,她沒有朝著東方景淵,而是朝著曾楚瑜的住處而去。
楚昇的人馬劫獄,這是頭等大事,楚因在天牢裡審問犯人,到得天明才回在書房內歇息。曾楚瑜安頓了楚因,剛踏進自己的內院,便聽到了青湘小聲道:「彎陽來了。」
曾楚瑜不禁回頭一笑,然後道:「傳!」
彎陽再一次踏進了曾楚瑜的內堂,已經不是當初忐忑不安,她知道這一次自己是徹底背叛了東方景淵,沒有退路可走,只有令得曾楚瑜信任,將她收納為親信。
「瑞安召你,到底為何事?」
彎陽低頭如實稟道:「原夕爭受傷了。」
「子卿受傷了?」曾楚瑜微微皺眉,道:「把事情的原委都說一遍。」
彎陽聽見曾楚瑜似乎有一點不悅,也不敢隱瞞,道:「原夕爭似乎是中毒,如果我沒有猜錯,應該是他與化蝶一戰的實惠,中了化蝶如影隨形,他回來不也暈倒了嗎?」
曾楚瑜點頭,道:「蔡姬不是一直被關押在渝苑嗎,怎麼原夕爭沒有取得她的解藥麼?」
彎陽道:「我看管蔡姬的時候,已經將全身上下所有的藥物都取走了,我原本以為駙馬會來討解藥,但顯然駙馬對自己的功力很有信心,所有沒有來問我要解藥。」
曾楚瑜聽完了她的話,不由上下打量了一下彎陽,似乎對她很滿意,微笑道:「只怕你主動給他解藥,他也未必敢服用吧!」
彎陽沒有回答,只低了一下頭,然後道:「以原夕爭的功力,如影隨形其實也不難解,但他似乎沒有理會它,而今天他不知道因為什麼而情緒激動,血脈逆流,以至於誘發了體內的如影隨形,所以再次暈倒。」
曾楚瑜冷笑了一聲,才轉頭道:「除此之外,還有沒有別的?」
彎陽此刻很想建有寸功,但是她不得不誠實地道:「娘娘,原夕爭非常謹慎,我不過剛剛搭上他的脈搏,他就醒了,將我的手翻了過去,所以那只是我一瞬間裡的感覺……」
曾楚瑜皺眉,彎陽看著在邊上發呆的曾楚瑜,心裡暗想,這王妃說是恨原夕爭,看來確實是真的,這是情仇,這麼一想,彎陽的心更是定了不少。
曾楚瑜只不過稍許發了會兒怔,便又恢復了雍容柔和的外表,她微笑道:「沒想彎陽你只這麼一摸,就能看出這麼多的東西,不愧是江湖上有數的神醫,果然名不虛傳。」
「謝娘娘謬贊。」彎陽低頭。
「本宮的身體一直不太好,回頭我會跟王爺說,讓你近身伺候,你可願意。」
彎陽大喜,跪伏於地道:「彎陽謝過娘娘賞識。」
曾楚瑜俯視著伏於自己腳下的彎陽,心中不由想起了原夕爭曾經跟她說過最愛浪蕩江湖,不由冷笑著心道,這江湖人士,聰明的,有本事的,還不都匍匐在皇權腳下。
她心裡是這麼想著,但人卻彎腰將彎陽攙扶了起來,道:「彎陽,我有一個任務給你,不知道你辦得到辦不到?」
彎陽抬頭道:「請娘娘吩咐。」
「有沒有辦法,能令得原夕爭身上一直攜帶著像如影隨形這種毒,在我需要的時候,就可以令它暴發?」
彎陽微微遲疑了一下,道:「如影隨形之所以令人難以防範,便是因為它雖是毒藥,但卻不致命,所以才能做到無聲無味無形。可是如果想要毒死原夕爭,這種毒藥必定強烈刺激,很難辦到真正的無色無味,要知道原夕爭本身是一位高手,他的五官極為靈敏,只要有一點破綻,便極有可能被他查出端倪。」
曾楚瑜坐了下來,纖細的手指端起茶碗,微微笑道:「你錯了,我並不想毒死原夕爭,我要的便是如影隨形的效果,只要能令原夕爭失去知覺便行。」
彎陽看著曾楚瑜,頗有一些不解,遲疑了一下才道:「娘娘,有一句話我不知當講不當講!」
曾楚瑜輕笑了一身,道:「我已經當你是心腹,你有什麼只管說,沒有什麼當講不當講的。」
聽了她的承諾,彎陽方才接著道:「我覺得如果能令原夕爭死得不明不白,那是最好,若是別的手法令原夕爭暴斃,以王爺對原夕爭的信任跟愛護,只怕到時候王爺會查到娘娘的頭上來。原夕爭死,娘娘也會跟著受牽累。」
彎陽大著膽子將話說完,微抬眼簾見曾楚瑜全然沒有不悅之意,松了一口氣之余,也不免有一絲疑惑。即便彎陽進梁王府的日子不長,但以她的身份,楚因與原夕爭的那些緋聞早就知道的一清二楚。曾楚瑜憎恨原夕爭,難道不就是因為這個嗎?彎陽困惑地看著曾楚瑜絲毫不動神色,直到曾楚瑜品完了茶,抬起頭,她才恍然自己有一些失態地一直盯著曾楚瑜看。
「我問你,如果你恨一個人,要怎麼報復他?」曾楚瑜似乎沒有責怪彎陽的失禮,反而是悠然地與她閑聊了起來。
彎陽自然很快便想起了圓月慘死的模樣,她咬著牙道:「我會令這個人粉身碎骨,不得好死。」
曾楚瑜笑了,她一笑,便如同一朵花苞全然綻放,轉眼便是艷色無邊,花容天下,連彎陽身為一個女子都不禁看直了眼。
曾楚瑜悠悠地道:「我若是恨一個人,我絕不會讓他死,我要讓他活著,活著,每一天都痛苦。」
滿心恨意的彎陽聽著她的這句話,突然間不由自主打了一個寒戰。